江南的水生蔬菜有一種叫做茭白，是我的最愛。其莖嫩白，如瓷如玉，水靈靈的透著一股俊俏勁兒。在我的印象里，有一位漂亮的女同學(xué)，也像茭白一樣令人難以忘懷，她的名字叫玉茭。從什么時候開始，玉茭在我的心中成為一道亮麗的風(fēng)景呢？回憶起來，大概要從那個雪后初晴的早晨算起。

那是我剛剛成為一名水手不久，冬天里回家休假，提著輪船公司發(fā)的火紅色小皮箱一步一滑地朝家走著。江南的雪可真難得啊，尤其是下了不馬上化掉的雪，一年之中也就那么一兩場吧？所以雖然給邁步造成麻煩，我還是很高興。來到我家門前的小街，走過一間廢品收購站，我遇見一位初中女同學(xué)。

她穿著一件碎花的布面小棉襖，脖子上結(jié)著一條細(xì)紗巾，樸素的衣著掩不住年輕身段發(fā)育成熟的美。她邁著小鹿一般的步子迎面走來，有無限青春活力蘊(yùn)藏在她窈窕的身體里。我不禁想起剛剛讀過的小說中，一句俄羅斯民謠：“十九歲的姑娘，戴什么帽子都漂亮。”是啊，她穿什么衣服都掩不住青春魅力。

“啊，焦玉茭——”我眩于她的美麗，幾乎沒能及時叫出這個名字。

“鄭巖松，你回來啦?！彼粡堊欤冻鲆慌啪К撊缬竦难例X，我還從來沒有留意過，誰有這樣動人的皓齒。

“是啊，你現(xiàn)在在哪？”話一出口，我馬上就明白我問了一個唐突的問題。因為我看見她的表情有點難為情，指了指前面的廢品收購站，小聲說：“我就在這兒上班。”她那血色鮮麗的臉蛋因為靦腆變得更加紅潤，紅得像噴薄而出的紅日。

我雖然為自己的愚蠢問題萬分悔恨，但這悔恨無法消減我的興奮和快樂。我像俄國小說里喝醉了酒的馬車夫那樣舌頭打結(jié)，語無倫次地說：“好的，好的?！币膊恢篮玫氖裁础?/p>

因為想不出來更多的應(yīng)酬話，我們就這樣相互擦肩而過了。走過去之后，我?guī)缀醣灸艿鼗仡^張望，發(fā)現(xiàn)她正急忙將頭扭回去。 這一剎那，我突然體會到一種模模糊糊的感情。它像一陣突如其來的洪水漫過了我的頭頂。

唉，誰沒有自己的青春歲月，誰沒有自己的心中珍藏呢？如果甜蜜的東西沒有變得苦澀，大概它就不會叫人感慨萬端，念念不忘吧？

多年后要不是一場同學(xué)聚會，也許不會觸動那些塵封的記憶。宴會由我做東，請的是二十多年前的老同學(xué)們。多年不見，大家的臉上都寫著風(fēng)霜。在同學(xué)們的眼里，我的變化也許最大吧。因為我的左眼窩已經(jīng)空空如也。當(dāng)我鼓著剩下的一只又圓又亮的黑眼睛，邀請大家就坐，那神態(tài)也許十分怪異吧。為了制造比較輕松的氣氛，我故意打趣道：“Lady first！”

請女士優(yōu)先。這是我做長江外運(yùn)公司經(jīng)理以后養(yǎng)成的口頭禪。這些年我經(jīng)常在東南亞各港口飛來飛去，洽談業(yè)務(wù)，出入國門就像鄰里串門似的。當(dāng)我年輕的時候，如果也有這般紳士風(fēng)度，我的愛情將會是一個什么結(jié)果呢？ 一定不會有慘痛從中飛出吧？可是，那時的我是多么單純幼稚啊！1988，屈指算來，已經(jīng)二十多個年頭了，那段愛情依舊在我的心靈深處喃喃絮語……

我說“Lady first！”還有一層意思，那是為今天沒有到場的一位女性說的。而我的靈魂此時穿過我那只空靈如風(fēng)的眼窩，仿佛又看見了她。

焦玉茭，這個名字因為繞口，給我們才上初中的新鮮勁兒增添了一份快樂。放學(xué)路上，三四個頑皮猴兒追著她，領(lǐng)頭的說一二三，大家一齊在嘴里嚼她的名字，像吃一個津津有味的東西。她很惶恐不安的樣子，像一條壁虎那樣貼著校園的圍墻往前走，拐過一個彎，迅速地一溜煙逃走了。

初中三年，焦玉茭并沒有真正引起我的注意，她像一棵小草，普普通通，平平常常，沒有任何吸引人的出色表現(xiàn)。只有一次，暑假里辦學(xué)習(xí)班，我們因為住得較近，五六個人分在一個小組。做了半天作業(yè)，我伸懶腰時一出手，觸到一團(tuán)柔軟，回頭見是玉茭，頓時涌起模模糊糊的感動，那一剎那，只覺得心頭鹿撞，一陣腥甜。玉茭大概遇到難題，正想前來看我的解答吧，不意碰巧吃我一擊，也是羞得滿面緋紅。

初中畢業(yè)我考入河運(yùn)中專，十八歲就成為一名水手，開始我的飄泊人生。這期間，我曾在珞珈山上倘佯，觀賞武漢大學(xué)的雄奇瑰偉；也曾到江灣五角場尋訪，踏勘復(fù)旦大學(xué)的廣博浩大。在校園的長絨草坪上，我曾臥看那些與我同齡的青年學(xué)子，腋下夾著書本行色匆匆，心里有些羨慕有些感動。父親的過早離世，讓我沒有選擇地放棄了高中……我一個鯉魚打挺，躍然而起，走出校園，回頭張望之際，升起一絲絲淡淡的自豪。畢竟，我已自食其力。上中專在我是惟一的道路，沒有選擇自然也就無所謂遺憾。

要不是回到家鄉(xiāng)，我差不多已經(jīng)把玉茭給忘記了。在廢品收購站門前的邂逅，激發(fā)了我對玉茭的一腔熱情。我寫了一封情書，揣在兜里，并沒有等得太久，機(jī)會就來了。

記得是去看印度電影《流浪者》的那個晚上，我在前往影院時，在小街上突然發(fā)現(xiàn)了玉茭。和玉茭在一起的還有另一位同學(xué)謝宛兒。只見玉茭和謝宛兒挎著膀子，親親熱熱地朝前走。謝宛兒也很漂亮，像一粒翠綠的豌豆兒那么飽滿鮮艷。她們倆人的性格和美麗迥然不同：玉茭是內(nèi)向含蓄的，像茭白那樣裹著一層層皮葉；謝宛兒是外向明朗的，一旦成熟就非爆裂出來不可。多年以后，我曾想象，假如當(dāng)初我選擇的是謝宛兒，而不是焦玉茭，也許會是另一種結(jié)局吧？當(dāng)時的我是不可能做這番比較的，我那時整個身心都沉浸在對玉茭的渴慕之中，眼睛里就只有她一個太陽。

她們兩人也是去看電影。我緊走幾步跟在她們身后，在快到影院前的廣場時，鼓足勇氣和她們搭訕上了?！翱措娪皢幔俊薄笆前?，你回來啦？”“嗯，好幾天了?！碑?dāng)謝宛兒這么跟我對話的時候，我的目光時時盯在玉茭身上。玉茭露出晶瑩潔白的牙齒朝我無聲地笑著，她的眼睛好像是會說話的，但是有謝宛兒跟我搭訕，她就不吱聲。說話工夫，就來到影院門前。我的座位在樓上，她們在樓下，檢過票自然就分開了。

電影散場。拉茲的愛情深深感染著我，也鼓舞著我，讓我迫切地渴望實踐自己的人生。散場的人流像擁擠的螞蟻，我生怕漏過目標(biāo)，匆匆趕到玉茭她們回家必經(jīng)的一個路口。那里有一排文化局辦的電影畫報櫥窗，我就著暗淡的路燈光線，假裝看那些圖片，其實在等她們。不一會兒，她們兩人就走過來了。我有些害羞，可是她們好像并不感到意外。她們幾乎分不出先后地和我打了招呼，然后我們便很自然地聊著電影，搭伴一起走。

按照我事先想好的順序，我們?nèi)酥兄x宛兒最先到家，接下來還有一段路程，大約有二百來米吧，留給我和玉茭兩人。謝宛兒有些戀戀不舍地和玉茭道了別，又朝我投來意味深長的一瞥，然后消失在巷口。我和玉茭拐了一個彎，走上一段上坡路。謝宛兒的離開在我們之間突然造成了沉默，這種沉默帶著異樣的惶惑，令人既不安又想入非非。在課堂上我一向以發(fā)言積極著稱，可是此時我才知道自己其實是個笨嘴拙舌的人。路實在太短，我?guī)缀鮼聿患罢{(diào)整好自己的狀態(tài)，就到了分手的時候，慌亂之際，我連忙掏出在我胸口焐了幾天的那封情書，喉嚨幾乎沙啞地叫了一聲：“焦玉茭?！?/p>

玉茭明顯愣了一下，不明白我想說什么。我什么也沒有說，只是將信遞過去。

“噢，”我聽見她像被燙了的小貓那樣輕輕叫了一聲，迅速地接過那片白亮的折成巴掌大小的信封。彼此的激動使我們再也無法多說一句話，就這樣，兩人像逃也似的相互離開了。

我的第一封情書是這樣寫的：

焦玉茭同學(xué)：

如果我的這封信冒犯了您，請您不要生氣吧，您可以把它燒掉，或者再交還給我，我衷心懇求您原諒我的直率和魯莽。

自從這次回家遇到你，我的心總不能平靜。為什么呢？我也說不清楚。就在寫著這些字的時候，我的心也激動地顫栗著，仿佛面臨著一場終身的裁判。中學(xué)三年，我還清楚地記得我倆同桌時的情景。你給我留下了美好難忘的印象，這印象一直伴隨著我的飄泊生活，在我的腦海里時時浮現(xiàn)。直到我們這次見面，一種希望之火燃燒得更加熾烈，更加旺盛了，我渴望見你，可是一見你，我又心慌得像在懷里揣了只小兔，我覺得我真是可憐，可憐得要命。我為什么要隱瞞自己的感情呢？我為什么不能痛痛快快地把一切都說出來呢？即使你根本瞧不上我，那也沒關(guān)系。我的心將永遠(yuǎn)悄悄地想念您。

啊，但愿您不要笑話我吧。我把一切都向您坦白了。如果這種坦白是可笑而又有罪的話，那我事先請求您的寬恕。您要知道，您現(xiàn)在對于我來說，就是陽光、空氣和清水。一個人有這樣的生命價值，不是值得高興的嗎？

愛您的巖松

（明天晚上七時，我在圖書館門前等你）

直到今天，我還保存這封情書的底稿。那天晚上，我在心里一遍遍地品味它，猜想玉茭對它的反應(yīng)。自信起來我把自己送上了天，熱度過去我又把自己貶入冰窖。

第二天，我早早地來到小街上的廢品收購站門前蹀躞。我等不到晚上，我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她是否接受我的表白，同意跟我約會。她來了，還是穿著那件碎花小棉襖，脖子上的紗巾在胸前飄成一小團(tuán)火焰。想起昨晚遞情書的那一剎那，我忽然感到十二分的害臊。我的一生中從沒有體驗過這種害臊，真的，青年男女之間的那種羞澀，好像汆入沸水的活蝦，剎那間就紅熟了。一個人一生中只有一次，絕不可能再現(xiàn)。

“你，來嗎？”我激動地問。

“唔?！彼┛治衣牪磺?，將頭明白無誤地點了又點。我馬上掉頭跑開了，就像鉆進(jìn)彩云間的云雀一般。

約會的情節(jié)太容易雷同，略過不提也罷。令人難忘的是細(xì)節(jié)，那是個個不同，好像森林中沒有兩片相同的樹葉一般。

對我來說，只要想起玉茭，就想起她念我的船名“長江南2057”時的表情和聲調(diào)。玉茭對著我寫的地址，像咬著一截脆蘿卜那樣咬準(zhǔn)發(fā)音念道“長江兩－零-五-七-”。也許因為她念七時的音色特別、嘴形好看，也許因為我們念慣的是兩洞五拐，總之她的這種念法在我覺得既新鮮又感動，至今記憶猶新。

作為水手，聚會的歡樂是短暫的。這一點，我們——我和玉茭很快就領(lǐng)會到了。在我休假期間，我們不能天天約會，因為玉茭還瞞著她的家人。我們隔三岔五才能在晚上見面，這樣統(tǒng)共見了不到五、六次，我就要回船了。

我每個航次回到基地，第一件事就是去看有沒有玉茭的來信。我寫給玉茭的信寄到謝宛兒的學(xué)校由謝宛兒轉(zhuǎn)交，這個辦法是玉茭想出來的。用不著玉茭特別解釋，我理解信既不能寄到她家，也不能寄到廢品收購站。收購站里，多半是些不識字的娘兒們，收到信她們會非常好奇的，指不定還會交給玉茭的母親。玉茭頂她母親的職，乃是無可奈何的選擇。謝宛兒從師范中專畢業(yè)，分到一所小學(xué)任教，信寄到她那兒由她轉(zhuǎn)交正合適。

在信里，我給她講述船上的笑話：長江2088號和長江2077號按船員的習(xí)慣是叫作“兩洞捌捌”和“兩洞拐拐”的，兩艘船在江上相遇就熱鬧了。通過甚高頻無線電話，2077輪喊：“兩洞捌捌，兩洞捌捌，兩洞拐拐呼叫，”2088輪回答：“爸爸聽到，爸爸聽到，乖乖請講，乖乖請講?！蔽蚁?，這樣的笑話一定使她大笑不止吧？

那是一個如火如荼的年代。隨著交際舞進(jìn)入中國的，還有世界學(xué)術(shù)名著大量譯介出版。作為一名水手，我無緣那些由單位組織的舞會，卻閱讀了許多好書。印象最深的有盧梭的《社會契約論》，斯賓諾莎的《倫理學(xué)》……有一個時期，船一到上海，我就往南京路上的書店跑。然后把學(xué)習(xí)體會現(xiàn)學(xué)現(xiàn)賣地在信中告訴玉茭。如果說她對一名水手有仰視之情，那不是因為我是鄭巖松，而是我借到了普羅米修斯之火。當(dāng)然，買的最多的還是詩集，從羅伯特·彭斯到愛略特，從普希金到萊蒙托夫，還有裴多菲、惠特曼等等。我從玉茭那里曾經(jīng)得到過一本發(fā)黃的無頭無尾的詩集，里面民謠一般的詩句讓我讀得醉心，卻不知道是何人所寫，書名為何。當(dāng)我在上海書店買到海涅的《詩歌集》，剛翻了幾頁，陡然發(fā)現(xiàn)里面的內(nèi)容是我再熟悉不過的了，這種感覺就像認(rèn)出一位失散的親人一般。我把這本八十年代出版的新書買下回贈玉茭，而把她那本五、六十年代印刷的老書永遠(yuǎn)地留下了。

我和玉茭交往多了，我們的關(guān)系不可避免地被她的家人發(fā)現(xiàn)了。她的母親側(cè)面了解了我的家庭背景和我本人：父親因為搶救國家財產(chǎn)在孩子們還小的時候工亡，母親干裝卸工拉扯我們幾個。我的職業(yè)是水手，將來肯定顧不上家。她的母親得出的結(jié)論是殘酷的：這門婚事不能成立！

于是，我跟玉茭見面就難了。

謝宛兒作為我和玉茭的聯(lián)絡(luò)人，變得更加忙碌了。因為哪怕我回到家里，也常常需要她來傳信。有次玉茭由謝宛兒陪著來我家，在把玉茭交給我的時候，謝宛兒微笑著說：“我成了你們的紅娘了。”我看得出她眉尖上淡淡的落寞，抱歉之余認(rèn)真地說：“不，生活中誰都是主角，你也不是紅娘。”謝宛兒像一只湖中高聲大笑的潛水鳥那樣抱怨起來：“好啊，我為你們做了這么多，連紅娘都當(dāng)不上嗎？”玉茭搡了她一把，說：“你傻啊?！敝x宛兒依然呱呱叫，我只好不吱聲了。

我明確地感到，在玉茭家人和我之間，展開了一場爭奪戰(zhàn)。這場沒有硝煙的戰(zhàn)爭，以玉茭對我的態(tài)度為判定勝負(fù)的風(fēng)向標(biāo)。多年以后，當(dāng)我重新審視這場戰(zhàn)爭，我忽然發(fā)現(xiàn)，痛苦的并不只有我，玉茭作為征戰(zhàn)雙方爭奪的對象其實更要痛苦得多。當(dāng)時我完全沒有想到這一點，當(dāng)她需要從我這里汲取戰(zhàn)勝痛苦的力量時，我卻是索取多于奉獻(xiàn)，指責(zé)大于鼓勵。我想要的僅僅是她對愛情不打折扣的忠誠，容不得絲毫的猶疑和動搖。如果我稍稍成熟一點，理智一點，也許我就會成為一場皆大歡喜的幸福締造者。那樣快樂的不僅是我，是玉茭，也包括最終被說服的玉茭家人。但我都做了些什么呢？我用征服者一般的姿態(tài)，對她家人的任何實用主義考慮予以辛辣的嘲笑。這就從根本上傷害了玉茭對我的感情。

我感到玉茭離我越來越遠(yuǎn)了。雖然分手二字還沒有從她嘴里冒出，但她過去對我的那種敬仰和愛慕明顯淡薄下去。有時，她對我的種種說辭開始“回嘴”。這種情形令我痛苦萬分。

在船上，過去每個航次回到基地總能收到玉茭的來信，現(xiàn)在越來越少。為了減輕痛苦，我發(fā)奮讀書，在閱讀中忘卻煩惱。我報考了武漢河運(yùn)?？茖W(xué)校大專函授，每次考試成績優(yōu)異。我在船上埋頭苦干，趁著枯水季節(jié)研究河道。我對師傅們極其尊重，給他們敬酒總是一飲而盡。船長說，明年就讓你去考河船駕駛證書。那時，我們長江輪船公司開始承接出海石油運(yùn)單，有四艘油輪要去日本及東南亞一帶，外語人才奇缺。船長看我愛學(xué)習(xí)，就鼓勵我多學(xué)英語。

我在船上的形勢一派大好，而我的愛情卻節(jié)節(jié)敗退。我收到謝宛兒寫來的一封信，信中說玉茭的家人為了打消玉茭對我的依戀，給玉茭介紹了一位男士，正勸著玉茭去見那人。謝宛兒說，你快回來吧！

我的倔強(qiáng)脾氣突然爆發(fā)了，我給謝宛兒寫了一封回信，信中說，她要去見那人，那是她的事，與我何干！這封寄給謝宛兒的信在我發(fā)出之后，才忽然想到，因為一向是謝宛兒代為傳信，它肯定會被交給玉茭。

就讓她看到也好！我頗為忿忿不平地想。回想起來，我是與她的家人一起，推了她一把。也不知道她看到我的信，會是何等樣的傷心?；叵肫饋?，我真是個混蛋，我怎么能將她家人的行為算作她對我的負(fù)債？

玉茭給我寫來一信，說她決然不會去見那個人，但是——我們的事，也結(jié)束了吧，她實在承受不起了。接到這封信的時候，1988年已經(jīng)過去了。那天晚上，我的生活里發(fā)生了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

那天夜里，我值零到四點的班。剛上駕駛臺，就聽見白三副氣急敗壞地喊道：“左滿舵！”舵工回答道：“滿舵左?！焙诎抵?，白三副驚慌失措地小聲咕噥道：“完了，完了……”我剛從燈光明亮處進(jìn)來，一時看不清江面上的情形，等我目光適應(yīng)過來，頓時驚得一身冷汗。一艘下水船迎面駛來，我們巨大的頂推船隊像一塊漂浮的島嶼沿著慣性直接親吻上去。我馬上接過舵盤，利用甩舵技術(shù)增大轉(zhuǎn)向的力度，但是已經(jīng)來不及了。白三副大聲喊道：“停車！停車”舵工馬上搖下了車鐘。然而，所有的措施都晚了，我們眼睜睜地看著兩艘船像兩個巨大無比的怪物，擦著身子扭著嘴，擠到了一起。鋼鐵與鋼鐵的碰撞，在船頭摩擦出一串串火花。

跟著，“砰”的一聲巨響，我們船隊的首駁油艙爆炸了。爆炸的氣浪把駕駛臺的玻璃窗沖得粉碎。前班舵工“媽呀”一聲怪叫，扭頭沖下駕駛臺。白三副鬼哭狼嚎地呻吟：“我的臉，我的臉破相了。”我也感到臉上一陣麻木，伸手去摸，摸到一只眼球掛到了左邊的面頰上。

爆炸后的船隊幾乎失去了控制。船長聽見爆炸聲，馬上沖上駕駛臺，在樓梯口，遇到連滾帶爬滿臉是血的舵工，怒罵道：“你這混蛋！”駕駛臺上，見我還扶著舵盤子，船長說：“好樣的，沖灘，趕緊沖灘?！边@時炸破的船艙在灌水，沖灘是避免沉船或更大災(zāi)難的最好辦法，我瞪大一只烏溜溜的圓眼，按照船長的指令操舵，幾分鐘后，船隊在江灘上觸淺。

這時我一閉眼，左眼閉了一個空，我想起剛才摸到的東西，突然想起玉茭，鉆心的疼痛使我昏了過去。

醒來，我已在一片雪白的醫(yī)院。我聽見有人輕聲歡呼，他醒了，他醒了。我睜開僅剩的一只右眼，看見圍了一屋子人，大多數(shù)我都不認(rèn)識。大家對我的行為輕聲贊嘆，議論說當(dāng)時我們的船隊剛剛上水駛過武漢大橋，要不是及時沖灘，船隊散了編組，那些重載的油駁放鴨子一般撞上橋墩，威力簡直比得上一顆原子彈，后果不堪設(shè)想。是我的英勇行為在關(guān)鍵時刻把船長的正確指揮落到了實處，他們把我捧為英雄般的人物，給我的床頭擺滿了鮮花。

我想起自己瞎掉了一只眼，馬上就想起玉茭。一想起玉茭我就萬分難過，為了掩飾自己的傷感，我說：“再有幾天就要考試了，告訴函大的老師，等我出院了要去補(bǔ)考?！按蠹艺f，你放心你放心，我們會給你辦好的。有人稱贊我，這時候還沒忘了學(xué)習(xí)。其實我這時心里想的全是玉茭。當(dāng)我是個健康正常人，尚且不能得到她家人的認(rèn)可，更何況我瞎掉了一只眼？就算拿到大專文憑又有什么希望呢？只能是自己安慰安慰自己罷了。過去我對她負(fù)氣使性子，今后還有什么臉面能夠如此呢？

我與玉茭是永遠(yuǎn)無緣了，她就像是我的那只眼睛，被一種無情的暴力從我的臉上摘除了。我硬起心腸再也沒有給玉茭寫過一封信。為了面子上的自尊，給她保留一個好印象，我甚至很久沒有回去過。從她那方面看起來，我是鐵了心，一去不回頭了。

養(yǎng)傷期間，照顧我的小護(hù)士經(jīng)常在我的病房里放送當(dāng)年流行的一支樂曲《光榮屬于八十年代新一輩》。那首歌我至今耳熟能詳：“但愿到那時，我們來相會，舉杯贊英雄，光榮屬于誰？為祖國為四化，流過多少汗，回首往事心中可有愧。啊，親愛的朋友們，讓我們自豪地舉起杯，挺胸膛，笑揚(yáng)眉，光榮屬于八十年代的新一輩。”伴隨著這支樂曲，我苦學(xué)英語，藉以忘掉玉茭，忘掉自我。半年后，我又回到了船上，駕駛干不了了，我成了一名跑海外的油輪上的“管事”。主要工作是與外國港方聯(lián)系，等于是船上的翻譯。我們的船經(jīng)常到日本，我發(fā)現(xiàn)我的英語比日本港監(jiān)講得流利得多。

現(xiàn)在要說到我最不愿說起的玉茭的下落了。數(shù)年以后，當(dāng)我回到家鄉(xiāng)，我只見到了謝宛兒。謝宛兒還沒有結(jié)婚，也不知道有沒有對象。她驚訝唏噓了一陣之后，說：“你怎么就再也沒有來信呢？你不知道玉茭為你熬得好苦，她沒想到你是這么狠心的！一說不談，就真的再也不來信了?！蔽冶爤A了剩下的一只獨(dú)眼，說：“是嗎？也許獨(dú)眼的人心腸比較硬吧！”

謝宛兒連忙說：“不是的，不是的?！彼龘u著頭喃喃自語道，“其實你不懂人家愛你有多深，你一點也不理解……玉茭她后來跟一個留學(xué)生走了，是個北歐人?！?/p>

我的胸膛仿佛射入一粒子彈。想不到她竟嫁到國外去了，而且是遙遠(yuǎn)的北歐。我不知道她是出于怎樣的考慮，作出這般選擇，也許她是想離開傷心地越遠(yuǎn)越好吧？

謝宛兒輕輕地敘說一些玉茭的舊事，其實已經(jīng)不再重要了。我很想知道的是，謝宛兒的愛情究竟為什么還沒有消息。但我不敢提這個話題。我慚愧，我不能冀望將一份剩余的感情呈獻(xiàn)給她，甚至連這么想一想，都覺得自己齷齪得要命。再說，我怎么能知道謝宛兒的真情呢？我連玉茭的脈搏也沒有把準(zhǔn)呀。

回到輪船公司所在地不久，我就匆匆地結(jié)了婚。領(lǐng)導(dǎo)保媒，妻子就是那位愛唱《光榮屬于八十年代新一輩》的護(hù)士。我跟妻子婚后關(guān)系正常，只是不敢奢求愛情，愛情永遠(yuǎn)留在了1988……我結(jié)婚不久，聽說謝宛兒也結(jié)婚了。

我們都把自己交代了出去。

可是，真愛是無法忘卻的。在同學(xué)會開宴前，謝宛兒陪我去看菜點菜。如今我們都已不再年輕，歲月的風(fēng)霜浸染了雙鬢。謝宛兒看我的神態(tài)依舊沒變，在擺滿菜肴樣品的餐臺前，她似乎有意識地問服務(wù)生，有沒有清炒茭白。聽到茭白，我立即想起一去無消息的玉茭。透過那只空靈如風(fēng)的左眼窩，我仿佛看見她在雪國的土地上奔跑的樣子。她要穿越烏拉爾山脈，跑過西伯利亞荒原前來參加我們的聚會。她還是十九歲的模樣，她還是那般窈窕美麗，成熟的身段像活潑的小鹿，明媚的眼眸連傳說中的七仙女也嫉妒……

責(zé)任編輯：王方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