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季著中國隊隊服,瘋狂游走于亞歐美,年出差總計217天,發(fā)稿數(shù)百萬字。馬德興試圖以比較學,來揭開中國足球落后于人的真相。但那個晚上,在空蕩蕩的大樓里,他對我一人咆哮:“死結(jié),這他媽的就是一個死結(jié)!”這吼聲霹靂火爆大義凌然,我感覺地板在震顫,甚至整個體壇大樓像一個巨大的擴音器,把這結(jié)論從東花市飄向一公里外的夕照寺,中國足協(xié)的辦公地。其時,韋迪正在凝神做功課,準備幾天后在央視《足球之夜》中描繪藍圖。什么死結(jié)不死結(jié),簡直敗興。馬德興激動的臉陣陣泛青,我突然想起金庸小說里的兩行詩,“空負安邦志,遂吟去國行”。作為中國第一足球名記,老馬滿腹救世韜略,無奈歷任足協(xié)頭頭從無禮賢下士之風,他的經(jīng)綸,就只能悶在肚子里發(fā)酵。
江湖的一則傳言說,韋迪剛上臺時,對外宣稱“不懂足球”。其實他說這話,只是官場照例的謙辭,韋迪像中國所有的官兒,天然認定自己是武學之首,足以領(lǐng)袖群倫,何況區(qū)區(qū)一個足協(xié)。但馬德興這憨人,居然真以為韋迪的低調(diào)是禮賢下士的信號,首次跟韋迪對話,話風中就頗有給小學生上課的意思,弄得韋迪勃然作色,挑釁地問:你今天到底是不是來采訪我的?馬德興一愣,立刻強顏歡笑,把自己做了小學生。韋迪遂口若懸河,盡興方休。
這個嚴冬干燥清冷,但透著春的消息。鐵嶺丹東庭審,管辦分離大熱,延宕數(shù)年的足代會在籌備,而高層領(lǐng)導(dǎo)赴日考察歸來后,大會小會言必稱東瀛經(jīng)驗。但到底什么是日本足球的精髓,我們要學的是什么,又沒有人能說得明白。國家之需,即是馬德興之興(趣)。很有那么些日子,二樓那個房間的燈總是亮到深夜,原來,他在苦苦求索日本足球崛起的答案,而靈魂的對話總是在夜深的時候達到高潮。某一晚,在一樓大堂碰到他,居然殷勤招呼,親切問候,一下子友誼在我們中間流動,猶如鋪面而來的暖氣。他問:忙不?我答:還行。他再問:有空的話,跟我上樓一下,有柚子吃。我說那當然好。
柚子只有半顆,桌子上打印出來的材料倒有很高的一摞。一邊吃柚子,他一邊說,這一陣沒干別的,一直在通過各種渠道,研究日本足球。拍打著那一摞材料,他臉上的幸福像霧氣一樣散溢整個房間。我謹慎地恭維著,其實說的也是事實:你就是中國足球茫茫暗夜中唯一光源,這年頭,能夠這樣把足球當學問認真研究的人,并無二人。他嘆了口氣,我聽來凄長而哀怨。英雄懷才未遇,大抵如此。以他對中外足球之了解,足協(xié)的確應(yīng)該時不常請他去講講課,這樣絕對可以少走許多彎路。
我翻開那堆材料,條分縷析,圖文并茂,便連聲驚嘆。他喜歡激辯的氣質(zhì)突然發(fā)作,聲若天雷滾滾,氣沖霄漢,料把我當做了足協(xié)代言人。我知道此刻自己的職責,只是凝神聆聽,認真領(lǐng)會他的研究成果。若大膽爭辯,被他激憤之下一掌取了性命,也說不定。
日本足球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漸漸聽明白了。職業(yè)聯(lián)賽與職業(yè)俱樂部,只是車之單輪,鳥之一翼。另外一半則通過學校,深深植根于社會。學校聯(lián)賽,規(guī)模上有全國的,也有縣鄉(xiāng)及學校自己的;以級別論,則從小學、中學及大學應(yīng)有盡有。聯(lián)賽均安排在周末和假期,絕不影響學習。我們所熟悉的中日韓體育交流大會,中國派出的一般是國青隊,而日本則是高中聯(lián)賽的冠軍隊。好一個龐大而有序完善的人才培養(yǎng)體系。
唯有站在日本這面鏡子前,才能看清自己的形容。但領(lǐng)悟了對方的武功要訣,并不意味著可以把功夫?qū)W到手。面對這個強鄰,且不論運作體制、思維習慣及民族性格之別,就是喊出“學習”二字,恐怕也是世界上最尷尬的事,簡直就是對中國人智慧和胸懷的考驗。
中日之間,有一種無法擺脫的宿命關(guān)系。最先總是日本以我為師,1980年代,沈祥福、賈秀全輩,就曾東渡日本馴養(yǎng)菜鳥。而不久后,即師徒之份逆轉(zhuǎn),日本足球猶如浩浩江水,不盡向東,成績更扶搖直上。中國則行腳無定,管理失序,以致臭名昭著。
這一課約略90分鐘,聽得我心意激蕩,但“學習”日本,顯然是一個春天的童話。至于原因,天知地知他知我知。末了,他有“死結(jié)”之嘆,我則對以無奈。我慶幸自己閃離了國內(nèi)足球,寄情于全體育。而他的眼神,似巴峽哀猿。盡管我沒去過三峽,更沒見過失魂的猿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