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壺秋水
摩羯座,80后工科男,卻尤其擅長文字,對文字有得心應(yīng)手的先天優(yōu)勢。熱愛武俠和推理,故作品多為武俠推理類型。喜歡游戲,同時是個微博控,可加關(guān)注TX之。最后,這個故事發(fā)生在《魚音寺諺之后,是武林志異系列的第二篇,講述的是蕭劍卿接到一封故人的來信,前往一個被霧氣籠罩的小鎮(zhèn),小鎮(zhèn)上發(fā)生了一系列駭人聽聞的事件……
一 楔子
夜深人寂,朦朧的夜空中只掛著一彎瘦瘦的新月,清冷而微弱的光芒仿佛無法降臨到地面上,大地一片黑暗,暗得根本看不清周遭的景物。
這是一座荒廢的庭院,想必已經(jīng)很久沒有住人了。像這樣的地方,就算白天也無人問津,更何況是這個時候。可此時,黑暗中居然出現(xiàn)了一點光華,好似一枚孤獨的螢火蟲,在荒涼的院子里緩緩移動?;鸸怆m然微弱,卻也照亮了方圓數(shù)尺內(nèi)的空間。
光源來自一支白色的蠟燭,持著蠟燭的手指卻更要白上幾分。他是一個十二三歲的少年,身后還跟著一個年紀(jì)相仿的少女。從外貌上看,像是一對兄妹,二人肌膚皙白,近乎透明,甚至能清楚地看到皮下青紫色的血脈。而最奇異的是他們的頭發(fā),競也是白色的,少年白頭不算稀奇,他們卻自得如初春的小雪一般,無半分瑕疵。少年玉冠束發(fā),少女則用玉笄綰成髻兒,雪白的長發(fā)垂及腰際,隨風(fēng)飛揚。兩人皆著素衣,身材較同年人稍顯瘦弱,但都有一張絕世的容顏。這種妖異的白色絲毫不顯病態(tài),反而圣潔無比,宛如趁著夜黑人靜,神明酣睡時,偷偷溜下凡間的精靈,冰清玉潔,讓人不忍褻瀆。
正值初秋時節(jié),夜晚的風(fēng)已夾帶著些許涼意,從遠(yuǎn)方吹來,劃過屋檐,穿過樹梢,鉆進(jìn)衣襟的間隙,輕拂肌膚,叫人經(jīng)不住打起寒戰(zhàn)。
“二姐,就在這里?!奔澎o的院落里突然響起了少年稚嫩的聲音。
兩人在一口石井旁邊停下腳步,井沿用一整塊青石雕成,共六個面,每個面都刻著繁復(fù)的花紋,但由于年代久遠(yuǎn),花紋已經(jīng)變得模糊不清,不能辨認(rèn)了。
“這就是青絲井。”還是那少年的聲音,“據(jù)說爺爺本來還有個兄弟,不過在很小的時候掉進(jìn)這口井里淹死了,太爺爺叫人來撈,但什么都沒撈到。傳說這口井深不可測,直達(dá)地府,這些井水就是從黃泉涌上來的……所以人一旦掉下去,便直接去了冥界,再也撈不上來了?!?/p>
“玄兒,這些是誰告訴你的?”少女第一次聽說這段往事,蹙著眉問。
少年回過頭看她一眼,欲言又止道:“我發(fā)過誓,絕不能跟任何人提起他。”
少女聞言有些不快,悻悻道:“可我是你姐姐!”
“姐姐也不能說?!鄙倌晏煨跃髲?qiáng),斬釘截鐵道,這樣的態(tài)度讓少女著實不滿,她冷冷地哼了一聲,不再追問。
少年蹲下身,撫摸著井沿,繼續(xù)道:“這件事令太奶奶傷心過度,于是每日守在井邊——有個說法,孩子掉進(jìn)井里,只有娘親的頭發(fā)才能救上來,娘親用頭發(fā)結(jié)成辮,吊下井底,孩子便會沿著辮子爬上來。太奶奶信了,于是每天都在井邊梳洗,一邊梳洗,一邊哭。她把頭移到井口,頭發(fā)便垂下井去。這個院子就是那個時候被封起來的,因為大家都以為太奶奶瘋了。太奶奶的頭發(fā)越梳越長,人卻越來越消瘦,不知過了多久,她的頭發(fā)已經(jīng)足夠落到井底。你看井的內(nèi)壁,有一絲絲的溝痕,據(jù)說就是太奶奶梳頭時留下來的。那時候有一個給太奶奶送飯的丫鬟,連她也說不清太奶奶的頭發(fā)到底有多長,只道每天都看到太奶奶梳頭的背影,卻不敢靠近,直到,直到有一天,太奶奶突然不見了……因為這個傳說,才有了青絲井這個名字。”
“那太奶奶哪里去了,后來找到她沒有?”少女疑惑道。
“沒有,太奶奶就像鬼魅一樣從這個院子里消失了,沒留下任何蹤跡。有人說她救上了她的孩子,帶著他遠(yuǎn)走他鄉(xiāng)了。還有人說太奶奶被惡鬼拖下了井去,這口井正是通著黃泉的。不過我猜這些都是假的,太奶奶大概終于死了心,知道自己再也救不上孩子,傷心絕望之下,跳下井,陪她的孩子去了?!?/p>
這個故事本就詭異,而這里是故事的發(fā)生地,身臨此境,又是子夜,少女聽完不由覺得毛骨悚然,但少年娓娓道來,卻絲毫不見懼意。
“這口井通往黃泉,據(jù)說每晚子時,還能從井里看到死去親人的模樣,二姐你過來。”少年說著把蠟燭移向井口,微弱的燭光竟可以照見井底的水,水面如銅鏡,讓他們看到自己的倒影。但是,也只能看到自己的倒影罷了。
“什么都沒有啊?!鄙倥吐曕絿?。
一滴燭淚落到井底,在水面上頓時激起層層漣漪,瞬間打碎了倒影。
“什么都沒有,快回去吧。”少女揉著眼道。
少年好像沒有聽見,依舊出神地望著井底。
風(fēng)越發(fā)涼了,少女穿得單薄,心里又生出寒意,不由自主裹緊了衣襟。她實在不想在這種地方過夜,但少年卻不理會她,她只好獨自悄然離開了。
好在她已經(jīng)適應(yīng)了黑暗,而且這個院子離她寢室并不算太遠(yuǎn),只是要翻一堵墻,他們早就在墻腳墊了幾塊亂石,輕而易舉就能翻過去。
過了好一陣,井水再度恢復(fù)了平靜,水面上破碎的倒影慢慢拼合,竟然形成一張女人的臉孔。
她是……
少年急忙喊道:“二姐,你快看?。 ?/p>
可院子里哪還有那少女的身影。
這張臉容貌清麗,五官精致,一窩濃密的青絲自然地鋪散在腦后,沒有任何花哨的裝飾,卻有一種返璞歸真的美感。不知為什么,這女子讓他莫名地生出了親近之意,可他從未見過她。
她是……
傳說這口井通往黃泉,井里可以看到死去親人的模樣。
她是……
娘親?
是娘親,從未見過的娘親!
“娘親……”少年朝著井底輕輕呼喚。
井中的女子朝他笑起來,眼中噙滿了淚水,就像世界上任何一個母親遇到多年未見的孩子一樣。
“孩子,快到娘親這邊來?!?/p>
聲音空靈,從井底響起,充滿了誘惑,這種誘惑大概叫做母愛,這正是他從一出生就失去了,但又無時無刻不想著要重新?lián)碛械摹?/p>
“孩子,快過來?!?/p>
她的頭發(fā)越來越長,無數(shù)的青絲涌上井口,纏住少年的手臂,脖子,身體……
“孩子……”
少年的身體正慢慢墜落,臉上還帶著幸福的笑容。
但井中的臉卻發(fā)生了變化,姣好的臉龐上突然生出無數(shù)紅色的斑點,瞳孔驟然放大,眼球幾乎奪眶而出,紅色的斑點逐漸潰爛,瘡口在臉上蔓延,滿頭青絲瞬間枯萎,大片大片脫落下來……
少年此時才猛然驚醒,他想喊,可人已經(jīng)沉入了水面,再也喊不出來了。他就像掉進(jìn)無底的深淵,無止境地下墜著。
這口井是通往黃泉的,人一旦掉下去,便直接去往冥界……
生命的最后一刻,他突然想到那個人對他說過的話。
井底傳來少年落水的聲音,但很快又恢復(fù)了寧靜,院子里還是一片荒涼的景象,一如過往的每個夜晚那樣,仿佛剛才的一切都未曾發(fā)生過。
二 西風(fēng)客棧
艷陽高照,碧空如洗。
官道上兩匹駿馬絕塵而來。道旁小客棧里的店小二遠(yuǎn)遠(yuǎn)就聽到了滾雷般的馬蹄聲,急匆匆出門拉客。
馬背上的兩人紛紛勒住韁繩,馬兒前蹄一揚,在客棧門口停了下來。馬上人歲數(shù)不大,一男一女,衣著相貌透著一股貴氣,絕非尋常百姓,男的手中還帶著一柄三尺古劍,看來還身懷武藝。這樣的人小二自然不敢怠慢,殷勤地招呼兩人下馬。然后牽著韁繩把馬兒拴在門口的大楊樹上。
那男子進(jìn)客棧前還不忘吩咐小二給馬多喂些草吃,小二聽了連連點頭稱是。
客棧外圍著低矮破舊的土墻,檐角掛著一面招旗,青底紅字,寫著“西風(fēng)客?!彼膫€字。客棧雖然簡陋,但名字倒是不錯。
客棧里面只擺了五六張桌子,尚且顯得擁擠。生意也慘淡,除了這對男女,便只有角落里坐了一位客人。這位客人三十出頭的年紀(jì),身材魁梧,膚色黝黑,雙目如電,身著一條洗得發(fā)白的公服,背心處滲出一大塊刺眼的汗?jié)n,怕是剛趕路過來。
客人桌上擺著一壇老酒和一碟牛肉,那對男女進(jìn)來的時候他正低頭吃著酒水,看也沒看他們。
桌面上滿是油膩,那男子皺了皺眉,挑了一張相對干凈的桌子坐下,那女子也跟著坐在對面。
“小二,店里的掌柜呢?”男子朝門外喝道。
店小二喂了馬,聽到客人叫喚,急忙回到店內(nèi),道:“客官,小店只做小本生意,這掌柜伙計都由我一個人代勞了。請問客官要點什么?”
那男子不由多打量了他一眼,見他兔頭獐腦,儀態(tài)猥瑣,實在看不出哪里像掌柜的樣子,笑道:“原來如此,不知這里都有些什么吃的?”
小二不知從哪里取來一張菜單,樂呵呵道:“客官自己看,小店菜色豐富,小的嘴笨怕報不利索?!?/p>
男子拿起菜單一看,果然菜色很多,但都是家常小菜,并沒特別之處,便點了一碟牛肉,一碟青菜和一碗老鴨冬瓜湯。
小二正要去廚房,那女子突然喊道:“再加一壺酒!”
“好嘞!咱店里釀的黃酒,可是比霧溪鎮(zhèn)里的透瓶香更香,更有滋味!”說到自家釀的酒,小二一臉地得意。
那男子卻嘆了口氣,自顧搖頭。
小二見他搖頭,當(dāng)然不服,“客官您還別不信,”他指了指角落喝酒的客人,“這位大爺可是三溪縣鼎鼎大名的關(guān)捕頭,他每日都會趕來小店吃上幾碗,若那透瓶香真比我的酒好,關(guān)大爺怎么不去霧溪鎮(zhèn)上吃酒?!?/p>
那男子喜道:“這么說,霧溪鎮(zhèn)離此處不遠(yuǎn)了吧?”
店小二道:“不遠(yuǎn)了,客官您騎馬不用半個時辰便可到,您稍等,酒菜馬上好了?!?/p>
果然不消半刻,小二便端著酒菜出來。
那女子咦道:“小二,你做菜倒是挺快啊?!?/p>
小二靦腆地笑了起來:“哪是我,是我那娘們手腳利索,做菜的手藝也是一流,客官請慢用?!?/p>
這時墻角的客人沖店小二喊道:“小二,再來一壺酒!”
小二連忙笑嘻嘻地招呼那客人去了。
女子滿滿斟了一杯酒,一臉陶醉地灌下肚去,末了還不忘贊一句“好酒”。
男子皺眉道:“湘兒,自從上次你去了一回菱州,怎就變成一個酒鬼了?!?/p>
女子悻悻道:“這可怪不得我,都怨那冷月楓,我喝酒的本事都是他教的?!?/p>
男子嘆道:“菱州一別已過數(shù)月,卻不知冷兄現(xiàn)在何處游歷?!?/p>
女子撅嘴道:“你想他了?”
男子笑道:“甚是想念啊。”
女子道:“那你就該多說些好話留住他。”
男子搖頭道:“可惜他心在江湖,我又如何留得住……”
原來這男子便是昔日“大宋第一神捕”柳千葉的義子蕭劍卿,而這女子是柳千葉的二女柳云湘。這次,蕭劍卿聽從義父的吩咐外出辦案。目的地便是那霧溪鎮(zhèn)。二人于昨日從京城出發(fā),中途在驛站休息了一晚,又策馬狂奔了半日方才到達(dá)此地。
雖說來此辦案是奉了柳千葉之命,卻只是對外而言,實際上并不是如此。只因兩日前蕭劍卿收到一封故人的書信,于是向義父主動請的命。而這位故人與柳千葉也頗有些淵源,既然遇上了麻煩,他自然不會置之不理,便爽快地應(yīng)允了,權(quán)當(dāng)是給蕭劍卿一次歷練的機(jī)會。
這位故人名叫柴靜兒,乃是前朝世宗皇帝嫡派后人,宋仁宗因其祖上有陳橋讓位之德,賜封她為翌清郡主。周世宗柴榮共有七子,后代有的夭折,有的早已不知所蹤,其中大半?yún)s是隱居于各地,慶歷年間仁宗曾下令四處尋找柴氏后裔。三年前,柴靜兒前往朝廷受封,遇見蕭劍卿,因她的父親柴中道和柳千葉年少時便交好,所以就在柳府住過些時日。
而蕭劍卿來霧溪鎮(zhèn)要查的案子,正是受柴靜兒所托……
“二位可是要去霧溪鎮(zhèn)?”正在角落里喝酒的客人突然開口道。
小客棧里只剩下他和蕭、柳三人,那店小二不知去了何處。蕭劍卿朝那人抱拳道:“正是,不知閣下有何指教?”
那人微微一笑,自顧斟滿一杯酒水,但并不喝,用手在桌上輕輕一推,酒杯直直向蕭劍卿面門飛來。蕭劍卿臉色一變,翻手為掌,手掌在酒杯上拂過,又以手背一彈,酒杯立即反向飛了回去,競平平落在那人身前的桌上,一滴酒水都未濺出來。
那人哈哈一笑,將酒一飲而盡道:“好酒!好身手!”
蕭劍卿道:“在這荒村野店居然能遇上如閣下這般的高手,失敬失敬!”
那人擺手道:“我這點三腳貓功夫怎么比得上閣下這套掌法……”他抱了抱拳,“在下關(guān)山月,是這三溪縣的捕頭,不知閣下怎么稱呼?”
蕭劍卿連忙回禮道:“在下蕭劍卿,這是舍妹,幸會!”
關(guān)山月道:“二位可是要去柴大官人府上?”
蕭劍卿驚道:“正是要去柴府,不知關(guān)兄如何知道?”
關(guān)山月卻不回答,問道:“怕是去柴府辦案的吧?”
蕭劍卿贊道:“關(guān)兄真乃神人也!”
關(guān)山月啐道:“神人個屁!不瞞蕭兄,這案子本是我接手的,但查了半個月絲毫沒有頭緒,怕是府上的人怪我辦事不利,才去請的你。
“說來這案子也忒邪門了,本來那些怪力亂神的事情,我是不信的,可……”關(guān)山月突然頓了頓,長嘆一口氣,“此事不知該如何啟齒……”
蕭劍卿笑道:“關(guān)兄不妨從頭說起?!?/p>
關(guān)山月苦笑一聲:“也罷,既然二位想聽,我便給你們講講。那天晌午,本來也無事,我和幾個兄弟在班房打起了盹兒,卻不料被衙門外的擊鼓聲驚醒。原來是柴府的下人來報案,說是他們家的公子失蹤了……”
關(guān)山月帶了幾個衙役匆匆趕到柴府,那個時候柴府上下亂成一團(tuán),無論家眷還是仆人都在四處尋找柴公子的下落。
大廳里,一個生得龍眉鳳目,皓齒朱唇,留著三綹長髯,頭戴金冠,身著紫繡錦袍的中年男子正在來回踱步,長吁短嘆。關(guān)山月見狀,命手下在屋外等候,自己一人進(jìn)入大廳向那人抱拳道:“柴大官人,在下三溪縣捕頭關(guān)山月?!?/p>
原來此人便是這柴府的主人柴中道,他轉(zhuǎn)身看了關(guān)山月一眼,示意他坐下說話。
柴中道皺眉道:“現(xiàn)在家里的下人都在找尋犬子,招呼不周,還望關(guān)捕頭莫怪。”
關(guān)山月擺手道:“哪里的話,這個時候無須客套,令公子還是沒有消息嗎?”
柴中道搖頭道:“沒有!”
關(guān)山月點頭道:“不知令公子是何時失蹤的?”
柴中道嘆了口氣道:“昨晚,昨晚下人服侍他上的床,誰知今日早上,他房間的門直直開著,人卻不知所蹤了?!?/p>
關(guān)山月道:“如此說來,定是昨晚離開的,會不會是仇家上門劫走了令公子?”
柴中道沉思半晌道:“仇家……我柴家數(shù)代隱居于此,與世無爭,實在想不起來和誰結(jié)下過梁子。”
關(guān)山月道:“這可不好說,有些事對你而言不足掛齒,卻無意中得罪了誰也說不定。”
關(guān)山月見他不答,接道,“這樣的失蹤案在下倒也見過不少,除開自己走失的情況,通常來說不外乎謀財或者害命。如果是謀財?shù)挂埠谜f,歹人在錢財?shù)绞种氨厝徊粫Q(mào)然撕票,就怕有人想要令公子的性命,那就……”
柴中道急道:“犬子尚年幼,怎么會有人要傷他性命?”
關(guān)山月道:“這就不是我所能知曉的,如今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幫忙找尋令公子?!?/p>
柴中道抱拳道:“如此麻煩關(guān)捕頭了?!?/p>
關(guān)山月別過柴中道后,吩咐手下的衙役去府外搜查,自己則在府內(nèi)尋找。
柴府并非普通民宅,柴中道乃是周世宗之后,對大宋有莫大的恩情,柴靜兒又被皇帝賜封為郡主,所以這柴府自然不會太寒磣,實際上它的規(guī)模絕不亞于朝廷二品官員的府邸。
柴中道共有三個子女,其中年紀(jì)最長的就是那位翌清郡主柴靜兒,次女柴煙兒和那失蹤的公子柴玄兒則是一對孿生兄妹。而這三人的母親已經(jīng)在八年前失蹤了,此后柴中道再未續(xù)弦。
柴煙兒與柴玄兒,這兄妹倆可不一般,但凡見過他們的人都說是天上的仙人臨世。這可不是隨口胡說的,只因二人外貌超凡脫俗,自打娘胎里出來就長著雪白的頭發(fā),再加上天生的冰肌玉骨,宛若天山絕頂盛開的雪蓮花,不帶絲毫煙火氣。
但如今,這對仙童般的人兒卻不見了一個……
關(guān)山月一步一步踱過柴府大院,他目光如電,沒有任何東西能逃過他的眼睛,甚至從石縫間爬出的螞蟻他都看得清清楚楚。
柴玄兒房間的門依舊敞開著,關(guān)山月邁步進(jìn)去,繞過一面山水屏風(fēng),只見一張吊著青紗帳幔的大床,床上的衾褥被隨手翻開,好似主人隨時都要回來。案上擺著一只青瓷花瓶,瓶中插著幾束秋菊,散發(fā)著異香。
屋里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可疑之處,關(guān)山月出門的時候檢查了一遍門閂,也是完好無損,看來是那柴玄兒自己走了出去,可是一個孩子為何要在半夜里獨自出門呢?
關(guān)山月走進(jìn)一條石子小徑,這是大院里一處偏僻的所在,一面靠墻,一面則翠竹叢生。越往里走,滿地竹影參差,苔痕斑駁,令人頓生曲徑通幽之感。走了十余步,他終于發(fā)現(xiàn)了線索,墻腳長滿了半身高的雜草,在這些雜草間隱隱可以看到幾塊亂石,亂石被堆疊起來,還壓折了幾撮野草。一定有人在不久之前把這些石塊堆在此處,目的便是翻到墻的對面。
其實這堵墻并不算高,對于自己這樣的江湖高手而言,翻過去是輕而易舉的事情,就算是普通人,想翻過這堵墻只需踩上景窗借力即可,完全不需要堆這么高的石塊。所以,這翻墻之人極有可能是個孩子。
可為什么要翻墻過去,對面不還是柴府的地界嗎?關(guān)山月沿著圍墻一路走,最后停在一道木門前,門上朱漆凋盡,露出老舊的木質(zhì)門板,昭示著它經(jīng)歷的歲月。
門上掛著一個巨大的魚形鎖頭,光澤暗淡,銹跡斑斑,門被牢牢地固定住,任由關(guān)山月使出再大的力氣也紋絲不動,看來這門和鎖完全不似眼見的那般脆弱。
對面究竟是……
關(guān)山月正想翻過去看看,身后突然響起沙啞而陰沉的聲音:“你不能進(jìn)去!”
關(guān)山月被這聲音一驚,他轉(zhuǎn)過身來,卻見一個頭發(fā)花白的灰衣老者站在那里,怕是府上的管家。關(guān)山月連忙抱拳道:“請問這里面是……”
還未等關(guān)山月說完,那老者便開口道:“這是府里的禁地,外人不可踏入半步。”
關(guān)山月道:“萬一柴公子在里面呢?”
老者道:“沒有,我已進(jìn)去尋過了,少爺不在里面?!?/p>
關(guān)山月道:“原來如此,那在下再去別處看看?!?/p>
老者負(fù)手而立,他身材瘦弱,但眉宇間透著一股威嚴(yán)的氣勢,令人不敢對視。關(guān)山月只覺氣氛壓抑,和老者匆匆道別,走出竹林,陽光傾瀉而下,心情豁然開朗。
禁地?
關(guān)山月不由一哂,哪里有我姓關(guān)的去不得的地方,我倒要見識一下這禁地是個什么模樣。關(guān)山月在柴府走了一圈,再次踏進(jìn)那條竹林旁的小徑,他四處看了看,并沒有見到那老者,心中顧慮頓消。
關(guān)山月提氣輕輕一躍,翻過墻去。這是一座廢棄的庭院,到處是雜草和落葉,顯然已經(jīng)很久沒人打掃了。院里有一座三間房的屋子,屋前有一口井,井旁還有假山和一株桃樹,墻角還有幾叢翠竹,布置的趣味盎然,可見這廢園也曾興旺過,但為何會變成如今這般荒蕪的景象?
他踩著落葉向里走去,天干物燥,腳底發(fā)出枯葉破碎的聲響。他走了幾步,停駐在井旁,井水并沒有干涸,平靜的水面上漂浮著許多腐敗的落葉,在這些落葉中間,似乎還夾雜著什么。
忽然,似乎又有什么可疑的事物吸引住他的目光。
關(guān)山月小心翼翼地從井沿上揀起一縷頭發(fā),然后倒抽一口涼氣。他從未見過如此長的頭發(fā),足有兩三個人那么長,這世上竟有人長了這么長的頭發(fā)?
關(guān)山月越想越覺得詭異,一陣寒意逐漸從脊椎爬上頭頂,手指不由自主地一顫,長發(fā)滑落,慢悠悠飄向井底。那是一截蠟燭。
雖然水面離地大概有二三丈深,井中光線陰暗,又有落葉遮擋,但關(guān)山月一向?qū)ψ约貉哿︻H為自信,自認(rèn)絕對不會看錯。從顏色上看,蠟燭還是嶄新的,可見在水中浸泡的時間并不久,或許就是在昨晚……
這截蠟燭定是那柴玄兒在昨晚遺失于此,而且極有可能連人也一起落入井中了。
這時,關(guān)山月感覺到一股勁風(fēng)從背后襲來,他正思忖間,萬沒想到會遭遇高手偷襲,倉促之下連轉(zhuǎn)身的時間也沒,更無法接招,只好飛身向前越過井去。
但對手身法實在太快,霎那間已經(jīng)擊中他后心,他只覺胸中氣血翻滾,一口甜腥從喉間飆射而出,人重重地撞在前方的假山上,假山上的樹葉被紛紛震落下來。
這一擊本身的力道已足以讓人重傷,卻還被灌注連綿的內(nèi)勁,要不是關(guān)山月那一越消去七八分掌力,此時怕是已經(jīng)變作亡魂了。
攻擊他的人正是剛才遇見的老者,想不到這老者竟是個內(nèi)外兼修的武林高手。
關(guān)山月掙扎地從地上爬起來,哈哈笑道:“閣下這鐵砂掌的功夫怕是和鐵掌幫錢幫主比起來也不遑多讓,怎么甘心在柴府當(dāng)個官家!”
老者沉聲道:“這不是你管得著的?!?/p>
關(guān)山月道:“二十年前,鐵掌幫副幫主穆易突然在江湖上銷聲匿跡,誰會想到當(dāng)年憑借一雙鐵掌威震江湖的穆大俠竟然淪落到這里做人奴才……”
老者嘆氣道:“當(dāng)年的穆易已經(jīng)死了,現(xiàn)在站在你面前的人叫柴穆,至于進(jìn)柴府為奴,是我心甘情愿的事,其中緣由說來話長,我也不想再提起?!?/p>
關(guān)山月冷笑道:“柴穆……當(dāng)人奴才卻還不忘自己的本姓,晚輩著實佩服得緊?!?/p>
老者卻不怒,他看著關(guān)山月道:“你為人直爽,生死關(guān)頭還不怕得罪于我,這點倒頗合老朽心意,我且饒你,你走吧。”
關(guān)山月沒想到他這么好說話,心中愧疚,忙抱拳道:“穆前輩,在下……”他本想說出心中的懷疑,但不知為何話到嘴邊,卻又突然躊躇了,最后換成“告辭”兩個字。
太陽漸漸西沉,橘黃色的陽光灑在園中滿地的落葉上,顯得靜謐而蒼涼,老者負(fù)手而立,看著自己被斜斜拉長的影子,發(fā)出一陣悠長的嘆息。
關(guān)山月命手下趕往縣衙匯報今日的情況,自己則獨個行走在這被落日染得金黃的路面上。此時路上大多是趁著天色未暗匆匆歸家的行人,還有像眼前這個跪在路邊無家可歸的乞丐。這乞丐是個駝背,穿著一件破舊的麻質(zhì)斗篷,頭藏在寬大的兜帽里,有意低著,不讓人看到他的臉,背部高高隆起,好像長了一個巨大的膿包。關(guān)山月看到這個乞丐,頓時生出一陣莫名的厭惡感,那巨大的帽子下面,似乎有一對眼睛正緊緊盯著自己……
關(guān)山月連忙移開目光,這樣的乞丐他實在不愿意多看一眼,思緒又慢慢回到柴府的失蹤案上。
雖然還沒有找到柴公子,但他心里已經(jīng)有了答案。那柴玄兒外貌奇特,在柴府外必然會引起注意,手下的捕快已經(jīng)在各處張貼尋人啟事,卻未收到一點消息。反而自己倒是在府內(nèi)發(fā)現(xiàn)了許多線索,從這些線索來看,柴玄兒極有可能已經(jīng)落井身亡。
但他并沒有馬上宣布這個推斷,一來自己所掌握的證據(jù)還不夠充分,二來即使尸體真的在井底,現(xiàn)在也無法打撈起來,還是待尸體浮上水面之后再說。他心中暗自打定主意,今晚夜深人靜時再去那禁地看看,或許還會有什么發(fā)現(xiàn)。
最離奇的無疑是那縷丈余長的頭發(fā),這到底是誰的,一想到這里關(guān)山月就覺得頭皮發(fā)緊,腦海中逐漸勾勒出一個恐怖的形象:那是個面色蒼白,七竅溢血的女鬼,漆黑的長發(fā)拖曳在身后的地面上,正朝著自己緩緩而來……
關(guān)山月心頭猛然一怔,又強(qiáng)自鎮(zhèn)定,他忽然發(fā)覺似乎在很久以前就見過這鬼物,那是自己的孩提時代,祖母講的故事里——
這個故事發(fā)生的確切時間早就無法考證,故事的細(xì)枝末節(jié)大多已然忘卻,大概說的是某個大戶人家的孩子不幸墜井,孩子的娘親因為過度思念而變得瘋癲,日日夜夜在井邊梳洗頭發(fā),頭發(fā)越來越長,她深信只要把長發(fā)吊下井底,落井的孩子就會沿著頭發(fā)爬上來。直到有一天她也不見了,有人說她終于如愿,和孩子團(tuán)聚去了……許多年后,當(dāng)?shù)爻霈F(xiàn)一個喚作“禁婆”的長發(fā)厲鬼,游蕩于夜間,專門害人性命。
這個故事一度成為他童年最恐怖的夢魘,但后來卻被深深埋在遙遠(yuǎn)的記憶里,若不是今日之事,他一定不會記起來。他覺得這起案子和這個故事之間似乎有著微妙的聯(lián)系,同是大戶人家,落井的彩,子,恐怖的長發(fā)……
祖母好像并沒有提到那戶人家的姓氏,也許提了,是自己忘記了……可他再也沒辦法去求證,因為講故事的人已經(jīng)作古多年。
關(guān)山月還想到一件事情,他聽祖母說起過,年輕的時候曾做過大戶人家的丫鬟,會不會就是故事中提到的大戶人家,這大戶人家莫非是柴府?
關(guān)山月立刻否定了這個推斷,他清楚地記得祖母說過她是在云溪鎮(zhèn)做的丫鬟,但柴府明明不在云溪鎮(zhèn),而是在這霧溪鎮(zhèn)上。
關(guān)山月無奈地?fù)u了搖頭,他覺得自己越想越糊涂了。
這天夜里,關(guān)山月獨自潛入柴府。
夜深人靜,他并不擔(dān)心自己會被府中的人發(fā)現(xiàn),輕車熟路地來到柴府深處的小竹林,然后縱身而起,正要翻人廢園中,卻看到園中有人,連忙俯身蹲在墻頭。
關(guān)山月這才看清那人,如果那真是人的話。
那人跪在井邊,長長的頭發(fā)在身邊盤成一團(tuán),正往井里看著什么。
是禁婆!
這大概是關(guān)山月平生所經(jīng)歷的最恐懼的一幕,兒時夢境中的恐怖惡鬼此時竟活生生地出現(xiàn)在眼前。他屏聲息氣,拼命不讓自己發(fā)出聲響,他甚至能感覺到全身每一塊肌肉都在戰(zhàn)栗,每一根寒毛都豎立而起,心臟猛烈地撞擊著胸腔,好像隨時都會炸裂開來。
關(guān)山月就這樣驚恐地看著那鬼物,不敢變換身形,生怕自己的動作會驚擾到她,不知過了多久,她總算慢悠悠地離開。她移動的時候,身后的長發(fā)像蛇一樣貼地而行,發(fā)出刺耳的摩擦聲,她如蜥蜴一般翻過墻去,長發(fā)也跟著匍匐而上,當(dāng)最后一縷發(fā)梢消失在墻頭,關(guān)山月終于長出一口氣。
關(guān)山月欲跳下墻,不料自己因為長時間保持同一個姿勢,身體僵化,像轱轆一樣滾了下去,摔了一個大跟頭。他吃力地站起來,踉踉蹌蹌地走到井邊往下看,那是……
由于井中太過黑暗,他取出火折輕輕一吹,微弱的火苗瞬間照亮了井壁,他把火折慢慢往下移,終于看清了井底的東西。
那是一具尸體,一個白衣白發(fā)的孩子正漂浮在井底的水面上!
看來自己的推斷是對的,他必須盡快通知柴府的人,柴玄兒已經(jīng)找到了。
小客棧內(nèi),關(guān)山月說到這里就不再繼續(xù),而是低頭吃起悶酒。
柳云湘被勾起了好奇心,忍不住問道:“后來怎么樣了,那個禁婆是誰?”
關(guān)山月?lián)u頭道:“那禁婆我卻再未見到,不過我在廢園中又發(fā)現(xiàn)了幾縷長發(fā),對了,在那三間房中還有幾處腳印,可據(jù)說房中已多年未有人踏足,我想這些都是那禁婆留下的線索……因為此事說來實在窩囊,所以我也是第一次向人提起。”
蕭劍卿道:“不知道關(guān)兄調(diào)查的結(jié)果如何?”
關(guān)山月苦笑到:“沒什么結(jié)果,由于柴中道膝下只有這一個兒子,他自然不會甘心,見我辦事不利,才請了你們過來!”
蕭劍卿道:“請我來的并不是柴中道,是那柴郡主,柴家的身世你知道吧?!?/p>
關(guān)山月點頭道:“這當(dāng)然知道?!?/p>
蕭劍卿道:“柴公子是溺水而死的嗎?”
關(guān)山月再次點了點頭。
蕭劍卿沉吟道:“有沒有可能是他自己不慎落井?”
關(guān)山月嘆氣道:“我也這么想過,但是我那晚看到的……禁婆是誰,如何會出現(xiàn)在案發(fā)現(xiàn)場,只怕兇手就是她。說來慚愧,若是我當(dāng)時過去攔住她,這案子說不定早就結(jié)了,事后我懊悔不已,想來定是有人裝神弄鬼,便帶了兩個兄弟趁夜?jié)撊脒^那廢園幾次,卻都一無所獲?!闭f罷連連搖頭。
蕭劍卿不緊不慢道:“這件事不能全怪你,那樣的情景委實詭異,設(shè)身處地地想,誰都會心怯的。好在關(guān)兄沒有把事情推到鬼神身上,堅持找尋兇手,也算難得?!?/p>
關(guān)山月苦笑道:“蕭兄千萬別這么說,兇手依然毫無頭緒,我卻愈發(fā)心虛,再找下去,恐怕我也要相信那些鬼話了?!?/p>
蕭劍卿干笑兩聲,搖了搖頭,便不再接話。
三人一起走出客棧,他們的談話不知持續(xù)了多久,此時外面已經(jīng)吹起涼風(fēng),原本晴朗的天空也布上了一層陰云。
因為關(guān)山月要回縣衙,所以獨自往西去了,蕭柳二人則催馬朝南,馬蹄兒揚起一路煙塵,果然不消半個時辰,行人漸漸多了起來,霧溪鎮(zhèn)就在前方等著他們。
三 翌清郡主
這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小鎮(zhèn),目之所及到處是灰白的墻壁和青色的瓦片。慈祥的老人們在巷子口侃侃而談,一群孩童從他們中間穿過,沿著青石板街一路追逐,口中唱著大概只有當(dāng)?shù)厝瞬拍苈牰耐{,還有斷斷續(xù)續(xù)的雞犬之聲從遠(yuǎn)處傳來,相映成趣。雖然時間尚早,但已經(jīng)有人家的屋頂上升起了裊裊的炊煙,似乎是在招呼在外勞作了一天的男人早點歸來。柳云湘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氣,仿佛能嗅到沉淀在這古老小鎮(zhèn)中淡淡的油煙味。
二人跨在馬背上,沿著石板路緩緩前行。
“相比繁華的京城,我還是喜歡這里多一點呢。”柳云湘悠悠道。
蕭劍卿笑道:“這里倒是個隱居的好地方,想不到你也會發(fā)出這樣的感慨,我一直以為你是個愛熱鬧的人?!?/p>
柳云湘道:“我也不知道為什么,到了這里就覺得能夠這樣平淡安然地過一輩子,也是一件非常幸福的事?!?/p>
蕭劍卿意味悠長道:“或許每個人心底都會向往一個寧靜悠遠(yuǎn)的所在,只是埋得太深,來到這里之后觸景生情,才被喚醒了?!?/p>
柳云湘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這位兄弟,請問柴府怎么走?”蕭劍卿對一個行人抱拳道。
那人臉色微變,他盯著蕭劍卿看了看,隨手一指:“往前一直走,遇到河不要過橋,左手邊就是?!?/p>
“多謝?!?/p>
“三年不見,不知道柴郡主怎么樣了?!笔拕η渫矍耙宦费由斓那嗍殖錾竦馈?/p>
柳云湘撅嘴道:“柴姐姐已經(jīng)二十八了,早就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jì),卻為何還不嫁人呢?”
這句話似乎刺中了蕭劍卿心中最柔弱的地方,他嘆了口氣,取出隨身攜帶的水壺淺淺啜了一口,又掛回腰間。
柳云湘看在眼里,惴惴地問道:“蕭哥哥,你是不是喜歡柴姐姐???”
蕭劍卿立即搖了搖頭:“沒有的事?!?/p>
柳云湘低聲囁嚅道:“沒有才怪!”
蕭劍卿回憶起自己和柴靜兒的初遇,那真是一次奇妙的邂逅。
三年前,剛被賜封為翌清郡主的柴靜兒和丫鬟一起坐船在汴河上游玩。那是一個陰郁的早晨,河面上飄著輕紗般的薄霧,遠(yuǎn)處的景物變得朦朦朧朧,一襲白衣的柴靜兒坐在船頭,微風(fēng)吹過她單薄的身子,如一朵綻放的白蓮,輕輕顫動,她素手在古琴上撥弄,悠揚的曲子頓時響起,蕩漾在粼粼的水面上。
這本是一幅絕美的畫面,任誰也不忍心打攪這樣的美事,當(dāng)然,除了死人。事情就是這么煞風(fēng)景地發(fā)生了,她們的船撞上了一具不知從哪里漂來的浮尸。這件事很快就傳了開去,聽到消息的蕭劍卿立刻趕往現(xiàn)場。
死者是一名漕運的伙計,不過這件案子實在太過簡單,簡單到他幾乎忘記了,只記得那天中午便結(jié)了案,之后下起了綿綿細(xì)雨。其實這樣的雨他根本不會在意,他正打算去旁邊的風(fēng)雨樓吃點酒菜,填飽肚子,不料有人在身后為他撐起了一把傘。
那是一把桃紅色的綢傘,蕭劍卿詫異地轉(zhuǎn)過身去,為他撐傘的是一個妙齡女子,素面朝天,姿容絕麗,身著素白長裙,宛如出水芙蓉般嬌俏,頭上用玉笄綰起一窩青絲,如瀑般垂到半腰,隨風(fēng)飄動。從此這成了他心中最美的一幕,很多年后依然常在午夜的夢境里出現(xiàn)。
他就這樣出神地望著她,仿佛時間凝止,直到她身旁的丫鬟吃吃笑出聲來。其實他早就已經(jīng)見過她們,由于她和丫鬟最先發(fā)現(xiàn)了死者,所以他例行公事對她們問過話,只是回答的都是那個丫鬟,可那個時候,他并沒覺得她有這么美……
“請問,捕頭是否認(rèn)得柳大人?”柴靜兒淡淡問道,聲音清雅一如她的容貌。
蕭劍卿離她不過半尺,只覺幽香撲面,心神難定,忙不迭回道:“柳大人……可是柳千葉,柳大人?”
柴靜兒喜上眉梢,微微頷首道:“正是這位柳大人?!?/p>
蕭劍卿有些詫異道:“他是我義父。”
柴靜兒沖他一笑:“那真是太好了,捕頭可否帶我去見見柳大人?”
蕭劍卿道:“自然可以,不知兩位姑娘是……”
柴靜兒低聲道:“我叫柴靜兒,這是我的貼身丫鬟錦鳶,拜見柳大人是父親的意思?!?/p>
蕭劍卿一驚,失聲道:“姑娘可是近日圣上親封的翌清郡主?”
那丫鬟錦鳶甚是得意,連忙搶話道:“翌清郡主正是我家小姐!”
原來柴靜兒的父親柴中道與柳千葉是多年的好友,柴靜兒來京城前,她父親曾吩咐過,盡量替他拜訪柳千葉。柳千葉是六扇門的當(dāng)家,這次她正好遇上蕭劍卿這個六扇門的捕頭,又怎么會錯過機(jī)會。
柴靜兒在柳府小住了幾日,和蕭劍卿、柳云湘日漸熟絡(luò)。但蕭劍卿卻始終覺得他和柴靜兒之間似乎有一道無形的藩籬,以至于后來,他每次回憶,只能記起他們初遇的情景和她身上散發(fā)的淡淡芬芳,而之后的事,仿佛是一個隔了多年的夢境,變得越來越模糊了。
蕭劍卿本以為這種感覺是柴靜兒的身份造成的,她貴為郡主,而他則是一個卑微的捕快。他也曾這么告誡自己,以斷絕心中的妄念。后來他發(fā)現(xiàn)錯了,對柴靜兒,他永遠(yuǎn)只能站在遠(yuǎn)處遙望,走不近她的身旁,而那道藩籬,卻遠(yuǎn)遠(yuǎn)不止自己想得那么簡單。
一條小河從鎮(zhèn)子中間蜿蜒穿過,把鎮(zhèn)子隔成南北兩邊,河流名為霧溪,小鎮(zhèn)與河流同名。霧溪和當(dāng)?shù)氐牧硗鈨蓷l河云溪、清溪最后一道匯入淮水的支流,所以才有了三溪縣這個叫法。柴府依水而建,旁邊就是霧溪,府外有一座小石橋把鎮(zhèn)子的兩個部分連為一體,是鎮(zhèn)中南北往來的唯一通道,平日里行人絡(luò)繹不絕,而此時卻顯得有些荒涼。
天色灰暗,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鎮(zhèn)子已經(jīng)籠罩在一片蒙蒙的薄霧中,“霧溪鎮(zhèn)”這個名字倒是十分應(yīng)景。瀟瀟暮雨從云間飄落,如細(xì)鹽一般,撒在人的頸上,帶著微微的涼意,又酥又癢。
好在柴府已近在眼前,他們在這座威嚴(yán)的府邸前下馬,府門上高高掛了一塊篆刻著“柴府”兩個暗金大字的牌匾。
大門前已經(jīng)有人先他們一步到達(dá),正握著獅頭門環(huán)敲門。那人四十多歲,身材消瘦,面色慈祥,身穿灰色布衣,頭上頂著方巾,右肩還背著一個碩大的藥箱,一看就知道是個郎中。他見蕭劍卿和柳云湘下馬,深深施了一禮道:“二位可是府上的客人?”
蕭劍卿抱拳道:“算是吧,閣下是這府中之人?”
那人搖頭道:“非也,在下馬從堯,只是個布衣郎中,照例給人看病來的?!?/p>
蕭劍卿也報上了姓名,正想問他是給誰看病,大門突然打開了。門里出來一個仆人,他朝馬從堯點了點頭,馬從堯徑自跨門而人。
仆人打量著蕭劍卿和柳云湘,清了清嗓子道:“你們是何人?”
柳云湘道:“我們是你家主人請來的客人!”
仆人道:“可有憑證,如果沒有,待我先去通稟老爺?!?/p>
蕭劍卿拿出柴靜兒寫給自己的書信交給他,他接過書信裝模作樣看了又看,柳云湘忍不住撲哧笑道:“喂,你好像拿反了!”
仆人抓了抓頭皮,把書信還給蕭劍卿道:“老爺正在書房看書,我先帶你們?nèi)ゴ髲d等候?!?/p>
二人把馬韁交給聞訊趕來的另一個仆人,跟著跨進(jìn)了柴府的大門。府內(nèi)亭臺樓閣,雕梁畫棟,都布置得極窮巧思,更有花木假山錯落其間,不僅賞心悅目,又契合陰陽風(fēng)水之理,讓蕭劍卿心下對設(shè)計之人暗自佩服,心想這樣的宅院,恐怕世上不會再有第二處。
仆人把二人帶進(jìn)大廳,告了聲罪,然后一路小跑請主人去了。
柳云湘見仆人走遠(yuǎn),低聲道:“蕭哥哥,你有沒有覺得這個宅院有點古怪?”
蕭劍卿道:“古怪在哪?”
柳云湘道:“這宅院雖種植了許多花草,可是一點生趣也沒有。”
蕭劍卿笑道:“現(xiàn)在已然入秋,花木大多開始凋零,又哪里來的生趣?”
柳云湘搖頭道:“不是這樣的,花木雖然凋零,但它們還有生命啊,怎會這般死氣沉沉?!?/p>
蕭劍卿往四周看了看,柴府依水而建,府中布局又極為考究,正合風(fēng)水中的“三要六事”,按理說已經(jīng)盡納了陽氣,卻不知為何給人如此陰森的感覺。但他并沒有這么說,而是漫不經(jīng)心地道:“大概是天色的原因吧?!?/p>
“天色的原因?”柳云湘看了看屋外,見昏天暗地,陰雨綿綿,緩緩點頭道,“那倒也是?!?/p>
氤氳雨幕中,隱約可見有兩個人正打傘朝這邊走過來,走在前面的是一個中年男子,身穿玄色布衣,外貌英武不凡,該是柴中道,而微微落后半步的是一個素衣女子,生得柳眉杏目,清麗脫俗,自然是柴靜兒。
蕭劍卿連忙出門迎道:“柴大人,柴郡主!”
柴中道擺手道:“我并無官職在身,算個什么大人,我與你義父乃是老友,你若不介意,就喊我一聲世叔好了……這便是柳侄女吧,想不到競這般大了?!?/p>
柳云湘躬身施禮道了聲“柴世叔”,然后飛快地閃到柴靜兒身邊,抓起她的手道:“柴姐姐,三年不見,可想死我啦!”
柴靜兒輕輕撫平柳云湘的亂發(fā),柔聲道:“是啊,三年不見,妹妹越來越漂亮了?!闭f完她對著站在一旁的蕭劍卿微微頷首。
三年不見,他曾無數(shù)次幻想過重逢的情景,總覺得有許多話要對她說,可是現(xiàn)在人就在眼前,他卻一句也說不出來,蕭劍卿心中忍不住苦笑。
柳云湘狡黠一笑道:“姐姐你不知道,其實蕭哥哥比我還要想你呢,有一次我聽到他做夢都在喊你的名字!”
“湘兒,你胡說什么!”蕭劍卿急道。
“我真的聽到了,要不我怎么知道……”
這時候下人端了茶水進(jìn)來,柳云湘的話只說了半句并沒有接下去,雖然顯得突兀,卻沒人追問。蕭劍卿松了口氣,繃緊的臉逐漸恢復(fù)平靜。柴中道輕輕干咳一聲,讓大家坐下再談。
柴中道啜了一口茶道:“賢侄啊,這次麻煩你來,是想讓你幫忙尋找殺害犬子的兇手,我聽靜兒說過,你深得柳兄的器重,想必破案的本事也十分了得!”
蕭劍卿正色道:“晚輩閱歷尚淺,自然還不能跟義父相比,不過這件事,一定盡我所能,請世叔放心?!?/p>
柴中道笑道:“賢侄不必謙虛,我相信柳兄的眼光?!?/p>
蕭劍卿道:“說來也巧,我們到鎮(zhèn)子之前,在附近的客棧遇上了負(fù)責(zé)這個案子的關(guān)捕頭,他大致跟我交代了案情,不過我還有一些疑問,需要兩位提點。”
柴中道點頭道:“你問就是,只要是我們知道的,一定如實回答?!?/p>
蕭劍卿道:“人命關(guān)天,有的問題難免會有冒犯之處,還望見諒?!?/p>
柴中道顯得有些不耐煩,皺眉道:“你盡管問便是,無需多言,我自不會計較?!?/p>
蕭劍卿道:“這柴府中,平日還住了哪些人?”
柴中道淡淡道:“除了我和靜兒、煙兒、玄兒,還有我姐姐柴蘇妍、外甥戚東籬、管家柴穆以及幾個下人。”
蕭劍卿道:“柴公子和府上其他人的關(guān)系是否融洽?”
柴靜兒輕聲道:“玄兒和煙兒都是十分聰穎的孩子,心腸又好,從來沒有少爺小姐的脾氣,府里老少包括下人都非常喜歡他們。”
蕭劍卿道:“柴公子除了府里,平時還去哪些地方?”
柴靜兒道:“還去附近的秋山書院讀書,不過書院的規(guī)定并不嚴(yán)格,所以也不是天天都要去。”
蕭劍卿道:“二小姐也一起去嗎?”
柴靜兒蹙眉道:“去過幾次,后來覺得無趣,便沒再去,我便教她一些琴棋書畫。”
蕭劍卿道:“那柴公子去書院可有下人陪同?”
柴靜兒搖頭道:“沒有,玄兒從來不喜歡下人跟隨,再者書院離這里并不遠(yuǎn),出了府過橋,走幾步就到了?!?/p>
蕭劍卿道:“柴公子在外邊有沒有什么朋友,或者熟悉的玩伴?”
柴中道想了想道:“好像沒有,雖然這孩子沒有少爺脾氣,性格卻有些孤僻,不太容易相處……”
蕭劍卿點點頭續(xù)道:“柴公子遇害前幾天可有什么異常的舉動,或者說過什么特別的話?”
柴中道沉思道:“這倒沒注意。”說著他看向柴靜兒,柴靜兒緩緩搖了搖頭。
蕭劍卿道:“我剛才遇見了一個姓馬的郎中,說是去看病,不知府上誰身體有恙?”
柴中道長嘆一聲道:“還不是我那可憐的姐姐,她的頭痛癥已經(jīng)有十多年了,請了許多有名的大夫,都尋不著病根,倒是馬郎中的針灸有些效果,雖然并沒能痊愈,好歹可以減輕些痛苦?!?/p>
蕭劍卿道:“這么說馬郎中經(jīng)常來府上看診?”
柴中道點頭道:“每月都要來一次,馬郎中家就在清溪鎮(zhèn),并不太遠(yuǎn),來往還算方便?!?/p>
蕭劍卿看著屋外道:“今天他怕是回不去了吧?!?/p>
柴中道又點頭道:“因為施針需要三天,所以他每次過來都要住上三天,有時候遇上雨雪天氣,又會多待幾日,府里有的是空余的客房,而且他還是姐姐的恩人,我并沒有把他當(dāng)外人看?!?/p>
蕭劍卿沉吟道:“原來如此,這次正好遇上,只是巧合?!?/p>
柴靜兒卻搖頭道:“馬郎中已經(jīng)在府上住了將近半個月了,我記得他來的那天正是玄兒遇害的日子。后來煙兒又染了風(fēng)寒,一直到今天還沒退熱,是我讓他留下來,萬一煙兒病情變重,也好有個照應(yīng),今天他出門正是去給煙兒抓藥?!?/p>
蕭劍卿驚訝道:“馬郎中到柴府和柴公子遇害是同一天?”
柴靜兒道:“他是白天來的,那天晚上玄兒就不見了?!?/p>
蕭劍卿緩緩點頭,問道:“世叔,為何令姐和外甥都住在府上,莫不是家中有什么變故?”
柴中道臉色微變道:“這件事實乃家丑,賢侄非問不可?”
蕭劍卿道:“俗話說家丑不外揚,我或許不該問,但只怕跟案情有關(guān)?!?/p>
柴中道將茶一飲而盡,驀地抬頭道:“也罷,誰叫我事先答應(yīng)了你,既然你發(fā)問,我也不好拒絕。
“其實也沒什么,是我姐姐年輕時做的一件荒唐事。那年她跟鎮(zhèn)上一個姓戚的窮酸書生好上了,那書生跟她也算是兩情相悅,所以不久之后就上門來提親。這門親事我父親當(dāng)然不會同意,還把那書生痛打了一頓,讓他死了這條心,卻沒料到第二天我姐姐跟那書生一道私奔了。父親大發(fā)雷霆,派人尋了很久,但一直到他去世都沒有找到我姐姐。
“可就在十年前,那是我母親去世后不久,姐姐競自己回來了,還帶著個孩子,原來那個書生死了,母子倆實在無法生存下去,才想到回來。后來我才知道她跟著那個書生吃盡了苦頭,書生原本是想等得了功名再光明正大地回到鎮(zhèn)上,卻不料連個秀才都考不上,只好在鄉(xiāng)間租了塊地種田為生,日子過得窮困潦倒,幾年后書生抑郁而死,只剩下母子二人……
“我給母子倆安排了一處清靜的院子住下,她整日吃齋念佛,偶爾會去父母墳頭看看,跟我甚少往來,她的陳年頑疾,只怕是那時候落下的病根,實為心病,也難怪無藥可醫(yī)?!?/p>
柴中道說完覺得口干舌燥,抓起茶杯正要飲,卻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沒了茶水,只好把茶杯重新放回案上。
蕭劍卿沉吟道:“原來還有這樣一段往事?!?/p>
柴中道苦笑道:“讓你見笑了?!?/p>
蕭劍卿道:“我聽關(guān)捕頭提到過禁地的事,不知是怎么回事?”
柴中道舔了舔干涸的唇道:“這又是一件家丑,罷了,事無不可對人言,我也一道說了吧。
“那是因為我的、我的發(fā)妻謝依霜。她是云南謝家的小姐,早年我愛好游山玩水,又喜歡鉆研武藝,因此結(jié)識了許多像你義父這樣的武林才俊,我和阿霜也是這樣認(rèn)識的。謝家精通岐黃醫(yī)術(shù),曾經(jīng)出過多名御醫(yī)。謝家與蜀中的唐家齊名,兩家世代交好,雙方的長老常常讓自家后輩拜入對方門下,以增進(jìn)藥術(shù)交流。所以我一同結(jié)識的還有當(dāng)年唐門年輕一輩的翹楚唐無心。
“阿霜和唐無心算是青梅竹馬,唐無心對她也是好得沒話說,可是她卻偏偏愛上了我。唐無心一心認(rèn)為是我搶走了阿霜,心中不甘,跟我約定在瀾滄江畔比武,勝者才有資格娶阿霜為妻。我當(dāng)年也是少年氣盛,自認(rèn)武功不凡,便答應(yīng)了他。好在那場比武還是我勝出了,他輸?shù)眯姆诜?,總算依照承諾放棄了阿霜。
“阿霜跟了我以后,我們一同在江湖闖蕩,拜訪各方高人,滿足了年少時對江湖的各種憧憬。后來漸漸厭倦了,便回到了這里,從此我們鮮少出門,但彼此恩愛,日子過得平淡而幸福。
“熟料福禍無常,阿霜競不幸得了麻風(fēng)。你怕也知道,這種病極難治愈,還會傳染給旁人,我無奈之下把她安排到那處偏僻的院子,不許她出來走動,并讓她的貼身丫鬟天天給她送飯。除此之外,嚴(yán)禁其他人靠近。后來由于病情惡化,大概是看到自己的容貌越來越恐怖,她漸漸瘋了,甚至?xí)奶巵y跑,我只好把她關(guān)進(jìn)屋里,再把門窗封死,讓穆老哥嚴(yán)加看守。
“我別無他法,不能因為她一個人而害到府中,甚至鎮(zhèn)上的居民,只好出此下策。雖然如此,八年前還是讓她逃脫了,也許是害怕再被我關(guān)起來,所以她離開了這里,從此不知去向。
“這件事已經(jīng)過去多年,但規(guī)矩卻仍在,其實那不過是一處廢園子而已?!?/p>
“會不會是夫人回來報復(fù)?”蕭劍卿沉吟道。
“不可能!”柴靜兒急道,但并沒有接下去說,只是把目光投向柴中道。
柴中道悲切道:“阿霜一個人無依無靠,又得了那種病,恐怕早已不在世上。況且,就算她要報復(fù),也該來找我,何苦為難孩子?!?/p>
蕭劍卿點了點頭,又問道:“世叔可聽說過禁婆?”
柴中道怔了怔道:“我想是鎮(zhèn)上的居民見過阿霜披頭散發(fā)的樣子,畢竟她多年未打理,長發(fā)幾乎拖到地上,出現(xiàn)那樣的傳言并不奇怪?!?/p>
蕭劍卿道:“可關(guān)捕頭說,禁婆的傳說由來已久,或許并不是……”
柴中道打斷他道:“都是些子虛烏有的鬼話,我向來是不信的?!?/p>
蕭劍卿干笑道:“世叔所言極是。對了,我聽關(guān)捕頭說,府上的管家柴穆便是多年以前名震江湖的鐵掌幫副幫主,不知是真是假?”
柴中道點頭道:“穆老哥確實就是穆副幫主,他怎么知道?!?/p>
蕭劍卿道:“穆大俠為何成了柴府的管家,此間是否有什么隱情?”
柴中道沉聲道:“我從未把穆老哥當(dāng)下人看,至于為何跟隨我,這件事關(guān)乎他的名譽,我不好多說,你若感興趣自己可去找他。賢侄還有什么要問的?”
蕭劍卿道:“還有一事相求,我想去那禁地看看,望世叔應(yīng)允?!?/p>
柴中道淡淡道:“那已經(jīng)是一處廢園,你隨時可以去看,我會知會穆老哥,叫他不要攔你就是?!?/p>
蕭劍卿抱拳道:“多謝世叔。”
柴中道擺手道:“我早已吩咐下人給你們整理了兩間客房,今日天色已晚,那個廢園明日再去看也不遲,你們還是先回房休息吧,我讓下人備些飯菜,等會一并給你們送去?!?/p>
蕭劍卿又道了聲謝,柴中道叫了個丫鬟過來,帶蕭、柳二人去各自的房間。
雨幕中的二人漸行漸遠(yuǎn),柴中道突然發(fā)出一陣幾乎無聲的嘆息,對站在身旁的柴靜兒道:“或許,你不該讓他來的……”
“咚!——咚!咚!”
三更的梆子聲從府外傳來,回蕩在冷寂的夜空下。柴府東側(cè)的角落里,有間屋子的門被悄無聲息地推開了,一個人把頭探出門外,見四下無人才敢輕手輕腳地走出來。他沒提燈籠,只撐了一把破舊的油紙傘,走在朦朦朧朧的夜色中。
突然,他聽到身后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只好停下腳步,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轉(zhuǎn)過身去,臉上堆起了平日里一貫的慈眉善目。
來人是一個書生模樣的青年,容貌清雋,身材高瘦,穿著青色綢衫,也撐著油紙傘,看上去甚是斯文,但眉宇間似乎透著一股桀驁,他就是柴中道的外甥戚東籬。
“原來是戚公子,你可嚇?biāo)牢伊??!?/p>
“馬郎中這么晚了還在夜游,難道又是出門賞月不成?”戚東籬冷笑道,原來那鬼鬼祟祟的人便是郎中馬從堯。
馬從堯干笑道:“戚公子真會開玩笑,這樣的天氣哪來的月……我,我是出來賞霧的……”
“馬郎中好有興致,每次半夜遇見你,都在賞月、賞花、賞雨……這次又是賞霧,不知下次你又要賞什么?”戚東籬傲慢地說道。
馬從堯哆嗦道:“下次……下次不賞了,不賞了……”一邊說,一邊不住搖頭。
“馬郎中!”戚東籬忽然加重了語氣,又立刻壓低聲音道,“我警告你,不要再去糾纏我母親,你們那些事別以為能瞞過我,要不是看你為我母親治病的份上,我早就……這是你最后一次機(jī)會,若下次再被我撞見,我可就不會這么客氣了!”
“是是是,—定不會再有下次……”馬從堯連連點頭哈腰,身體幾乎要蜷縮成一團(tuán)。說完,快步離去,戚東籬看著他膽小懦弱的身影,心中更加鄙夷。
若是今晚馬從堯敢和自己對峙,他或許會很高興,為自己母親高興。他忽然覺得母親太過可憐,一生中遇到的兩個男人,卻是同樣的懦弱。
戚東籬憎恨他,倒不是因為他和母親之間的暖昧關(guān)系,而是每次看到他,就會想到自己的父親,也是這樣懦弱的男人,面對現(xiàn)實,不敢做絲毫抵抗,只知道逃避,最后就像螻蟻一般,死在那個小小的山村,永遠(yuǎn)被輕視,被嘲笑。
他不想成為和父親一樣的人,不需要別人的同情,他討厭這個地方,他覺得這是柴中道對他們母子的施舍,他更不需要施舍。
但他又能如何,還不是像寄生蟲那樣寄居在這里,他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也一樣,自己和馬從堯,父親是同一種人,他最鄙夷的那種人。
不!他從遐想中猛然驚醒過來。
我跟他們不一樣,我會證明給所有人看!
他不由攥緊了拳頭,雨一直下,他卻把傘扔到路邊,任由雨水浸透自己的身體。
三 鬼臉娃娃
第二天,一早,雨總算停了,但天色并未轉(zhuǎn)晴,霧氣不僅沒有消散,反而越發(fā)濃了些,眼前的一切都變得灰蒙蒙的,讓人看不清百丈之外的景物。
蕭劍卿行走在這一片迷霧中,心中無端生出一股壓抑,這種感覺像這霧一般揮之不去,宛如身處夢魘。他閉起雙眼,抬起頭長呼一口氣,驀地睜開,卻發(fā)現(xiàn)天空也是一樣的灰蒙蒙。整個世界仿佛只有這一種顏色,他討厭這顏色。
蕭劍卿走進(jìn)一條小徑,一邊是斑駁的白粉墻,一邊長滿了翠竹,在墻腳的雜草間,隱隱堆著幾塊亂石,如果沒有猜錯的話,就在這里。他又往深處走了幾步,終于看到了那扇木門和門上的魚形鎖頭。他把鎖頭捏在手里,輕輕推了推,木門紋絲未動。
蕭劍卿縱身躍上墻頭,下意識地俯下身去,似乎在擔(dān)心關(guān)山月口中的鬼物還在院中。他抬頭朝著院中看去,所幸并沒有見到那鬼物的蹤跡。院落中有一座三間房的屋子,屋前有一口古井,井旁有假山和桃樹,四周全是雜草和落葉……所有的一切都和關(guān)山月描述的毫無二致,仿佛亙古以來從未有過改變。
蕭劍卿正欲跳進(jìn)院落,忽然有一只手無聲無息地搭在他肩上,當(dāng)他察覺時,這只手施在他身上的力道已經(jīng)重逾千斤,他被生生地拽了回去。蕭劍卿心中凜然,輕喝一聲,身形順勢向后騰空翻去,掙脫了對方的手勁,右腳在空中劃出一道閃電般的弧線,踢向?qū)Ψ筋^部。
對方卻不躲,反而冷笑了一聲,一只手不僅不偏不倚地?fù)踝×耸拕η溥@一踢,幾乎還同時抓住了他的腳踝,另一只手攸然擊向他腳掌。
蕭劍卿大驚,這一擊不知對方施加了多大的內(nèi)勁,此時自己凌空無法借力,只得以腳掌硬接,雖然憑借以柔克剛的武當(dāng)內(nèi)功可以化去部分掌力,但對手不是一般的江湖高手,對手是曾經(jīng)憑借一雙鐵掌名震武林的鐵掌幫副幫主,這一掌豈非兒戲!蕭劍卿心中不由苦笑,看來這次自己就算不死,也怕要廢去一條腿。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對方的這一掌并沒有像他想象中那般剛猛,反而柔軟至極,蕭劍卿只借掌力向后飄出數(shù)丈,輕巧地落回地面。
這一戰(zhàn)雖短,卻險象環(huán)生,若不是對方有意放過自己,恐怕現(xiàn)在早已是廢人一個,蕭劍卿雙手抱拳道:“多謝前輩手下留情。”
這人便是柴府的管家柴穆,他看著蕭劍卿手中的劍,捻須道:“你沒有出劍,你若出劍,勝負(fù)怕也難說。”
蕭劍卿苦笑道:“就算在下出劍,也扭轉(zhuǎn)不了敗局,還是要吃前輩一掌?!?/p>
柴穆?lián)u頭笑道:“你若出劍,便有機(jī)會斷我左手,這掌未必會吃,說起來,是老朽要謝你手下留情才是?!?/p>
蕭劍卿心中一驚,也是,若我剛才出劍,可先斷了他抓住自己腳踝的那只手,但是……
“但是你太過于仁慈,從未想過要這么做,寧不要自己的一條腿,也不愿傷害到我,是不是?”柴穆輕輕一嘆,“我那徒弟天賦雖然也不錯,卻少了你這樣一顆赤子之心。”
蕭劍卿道:“不知前輩高徒是誰?”
柴穆擺手道:“不提他也罷?!?/p>
蕭劍卿沒有追問,再次抱拳道:“柴世叔已同意在下去里面探查,還望前輩能放行,讓我進(jìn)去看看?!?/p>
柴穆哼了一聲道:“老爺已經(jīng)跟我說過了,你來找我拿鑰匙進(jìn)去便是,何必鬼鬼祟祟,老朽最討厭鬼鬼祟祟之人?!彼麖男渲腥〕鲨€匙,扔給蕭劍卿,“老爺為你廢了府里多年的規(guī)矩,害得老朽心中好奇,倒想看看你有何能耐,故在此等候多時?!闭f完后背身離開,再不看蕭劍卿一眼。
蕭劍卿接過鑰匙,道了聲謝,來到木門前,把鑰匙插入銅鎖。大概由于年代久遠(yuǎn)的關(guān)系,鎖芯有些銹蝕,他費了好些工夫才打開。木門后面還是一條小徑,雖然被落葉覆蓋,但可以清楚地看到有人走過的痕跡,一定是前些時日打撈柴玄兒尸體時留下的。
蕭劍卿很快來到井邊,井下的水面上漂浮著許多落葉,水面異常平靜,沒有起絲毫的漣漪,宛如千萬年來一直如是??删褪沁@樣的一口井,卻在不久之前葬送了一個孩子的性命。也是在這里,出現(xiàn)了傳說中的喚作“禁婆”的鬼物。想到這里,他開始在地面上尋找,但除了落葉和雜草什么也沒有發(fā)現(xiàn),只好往屋里走去。
這是一座三間房的屋子,房間都沒有上鎖,有的敞開著,有的虛掩著。蕭劍卿跨進(jìn)其中一間,但見屏風(fēng)、床幃、梳妝臺一應(yīng)俱全,這恐怕是柴中道妻子的閨房,大概是毀容之后害怕見到自己的臉,所以并沒有鏡子。屋內(nèi)的地面和家居擺設(shè)都覆蓋了一層厚厚的塵埃,梁棟間布滿了蛛網(wǎng),墻體已大片剝落,顯得異常凄涼。墻上有仕女圖一幅,乃一女子倚坐在草間的巖石上,這女子倒是與柴靜兒有幾分相像,畫上卻沒有她的名字,也不知畫者是誰,只在角落題了兩句詩一
閑坐依青草,暖日霜未消。
字體娟秀,似出自女子之手。除此之外地面上還留有一些凌亂的腳印,這些腳印有的比較清晰,沉穩(wěn)有力,蕭劍卿猜測是關(guān)山月留下的,而有的則略微模糊,甚至有些飄忽不定,這讓他想到曾經(jīng)現(xiàn)身于此的禁婆,幾乎同時,他發(fā)現(xiàn)在厚厚的塵埃中似乎隱藏著什么。
蕭劍卿俯下身去,將那物事輕輕揀起來,那是一縷足有丈余長的頭發(fā),雖然早已聽關(guān)山月提起,心中已有準(zhǔn)備,但當(dāng)自己親眼見到時還是不免一陣心悸??磥泶颂幃?dāng)真有禁婆出沒,關(guān)山月所言非虛。
這禁婆到底是人是鬼,以自己的辦案經(jīng)驗來看,多半是有人喬裝打扮,裝神弄鬼,可這頭發(fā)絕非偽造,不知從何而來。當(dāng)然,也可能真有人長了這樣的頭發(fā),比如當(dāng)年這個院子的女主人,柴中道的妻子謝依霜,可是這頭發(fā)必定引人注意,不好隱藏……莫非謝依霜并沒有死去,據(jù)說她當(dāng)年就瘋了,如果那禁婆是一個晝伏夜出的瘋子倒也合情合理。
蕭劍卿檢查了剩下的那兩個房間,又發(fā)現(xiàn)一些長發(fā)和腳印。他若有所思地走出房間,站在屋檐下,此時霧氣比他來到這里的時候淡了許多??粗褐械墓啪吞覙?,隱隱間耳邊似乎響起了若有若無的哭聲,他用力搖了搖頭,哭聲消失了,是錯覺?
忽然一個念頭從他腦海中飛快閃過,他猛然一怔,剎那之后,卻再也想不起剛才的念頭到底是什么。他苦思了良久,最終還是放棄,這種情況常常出現(xiàn),不如四處走走,去鎮(zhèn)上尋個酒館喝點酒吃些點心,或許在不經(jīng)意間就能回想起來。
蕭劍卿正要出門,便被剛起床的柳云湘抓個正著。喝酒這種事怎能少了柳二小姐這樣的酒鬼呢,威逼利誘之下,蕭劍卿只好答應(yīng)她同去。記得昨日剛到霧溪鎮(zhèn)時看到鎮(zhèn)口有家名為“天香樓”的酒館,他們決定去那里看看。
二人沿著來時的路往回走,昨夜的一場細(xì)雨把路上的石板洗得泛起青光,亮得幾乎能照出人影來。在這樣的路面上行走,不由得讓人覺得每踩一腳都是罪過。
天香樓并不遠(yuǎn),他們只走了不足一刻鐘便來到酒樓下。這家酒館總共兩層,比周圍的青堂瓦舍高出許多,看規(guī)??赡苁擎?zhèn)上最大的酒館了。店里生意甚是紅火,樓下早已坐滿了客人,都是些附近趕來吃早點的居民。二人只好上樓,好在樓上清凈不少,只有幾個喝茶的老人互相談?wù)撝裁础?/p>
許是店里客人實在太多,店小二姍姍來遲,老遠(yuǎn)就眉開眼笑道:“哎呀,原來是兩位貴客,小的怠慢來遲,還望恕罪?!?/p>
蕭劍卿擺手道:“不知這店里有什么好酒?”
店小二得意道:“不瞞客官,咱這店里只有一種酒,雖算不上什么名酒佳釀,但在這小地方也是有響當(dāng)當(dāng)?shù)拿麣狻?/p>
柳云湘打趣道:“讓我猜猜,可是叫透瓶香?”
店小二詫異道:“姑娘真神,我還沒說呢,您就知道酒名兒了?!?/p>
蕭劍卿道:“那就拿兩壺來,再上幾樣點心。”
“好勒,客官稍等,小的給你們拿酒去?!钡晷《f完,一溜煙跑下樓去了。
只一會兒工夫,店小二端了酒和點心上來,笑道,“客官,這是你們的酒,還有這些,桂花糕和杏仁餅,請慢用。”他為蕭柳二人各斟上酒,忍不住問道,“兩位是第一次來霧溪鎮(zhèn)吧,不知到這窮鄉(xiāng)僻壤所為何事?”
蕭劍卿嘗了一口酒道:“我們是京城人士,到此地來辦案的?!?/p>
店小二驚道:“哎呀呀,原來是公門中人,小的有眼無珠,官爺可是來辦柴府的案子?”
蕭劍卿淡淡首:“正是?!?/p>
店小二沉聲道:“那案子可不好辦,怕是禁婆作祟啊?!?/p>
聽到“禁婆”二字,蕭劍卿心中一怔,卻故作疑問道:“禁婆是什么?”
店小二彎下腰,低聲道:“禁婆是一種水鬼,女子落水后冤魂不散,尸體吸納了水中的陰氣就會變作這種鬼物,可怕得很?!彼殖闹芸戳丝?,把聲音壓得更低了,“不瞞二位,小的就遇見過兩回,實在是晦氣,不過總算沒送了性命,已是萬幸?!?/p>
蕭劍卿臉色微變道:“你真見過那禁婆?說來聽聽,說得好有賞錢?!?/p>
店小二干脆也坐下道:“第一回是我小時候,十幾年前的事了。那時不學(xué)好,和我表哥趁夜去鎮(zhèn)外的瓜田偷瓜吃。我記得很清楚,那晚的月亮很大,遠(yuǎn)遠(yuǎn)就看到有人跪在瓜田里。我們本以為也是偷瓜的賊,便藏在草堆里等她離開,可等了許久也不見她動靜。我表哥說可能是個稻草人,就壯著膽子悄悄走了上去,走近了才看到她拖在地上蛇一樣的頭發(fā),嚇得哥倆屎尿都出來了,沒命地往回跑……這件事千真萬確,可惜我表哥兩年前跟人盜墓讓官府給抓了去,現(xiàn)在縣衙牢房內(nèi)關(guān)著,不然你可去問他。
“盜墓?”蕭劍卿鄙夷道。
“是啊?!毙《俣葔旱吐曇簦八€常常跟我說起那些盜墓時遇上的怪事,比如有次他去盜柴家一個丫鬟的墓,卻只挖出一副空棺材,啥也沒撈著?!彼X得自己說遠(yuǎn)了,又說回禁婆的話題,“第二回就在半個月前,酒館打烊之后已是一更天,我和往常一樣提著燈籠回家,行了二里路便看到遠(yuǎn)處有個人影,坐在地上一動不動。這次我不敢靠近,知道定是那禁婆,連忙趕回店里,在長凳上過了一夜。幾天后傳出柴公子遇害的消息,想必是那鬼物作的怪?!?/p>
蕭劍卿聽完沉默了半晌,道:“除了柴府的公子,鎮(zhèn)上還有沒有人遇害?”
店小二搖了搖頭:“那倒沒有,柴公子多好的一個孩子,生得簡直像畫上的仙童一般,怎就這般命薄……”說罷連連嘆氣。
蕭劍卿也跟著嘆了口氣,取了一錠碎銀給店小二,打發(fā)他招呼其他客人去。
柳云湘品著酒一直沒吭聲,見小二走了才抱怨道:“什么透瓶香啊,還沒這桂花糕香?!?/p>
蕭劍卿道:“怕是桂花糕太香,所以你喝酒便覺得索然無味了。這糕桂香濃郁,而且甜中帶澀,我猜店里用的是新鮮采摘的桂花,看來我們來得正是時候,這樣的桂花糕也只有這個時節(jié)才能吃到。”
柳云湘好像只對酒感興趣,道:“我倒覺得還是昨日客棧里的混酒喝著帶勁,這酒清冽有余,卻不夠醇厚。”
蕭劍卿干笑道:“不得了不得了,也就半年光景,你競成品酒的行家了,我倒要甘拜下風(fēng)?!?/p>
柳云湘得意道:“那是當(dāng)然,本姑娘立志要嘗遍天下所有美酒,你就給我破盡天下所有奇案……話說回來,你不去查案,來喝什么酒,不怕我告訴爹爹,實話跟你說吧,我可是爹派來監(jiān)視你的喲?!?/p>
“湘兒你醉了?!?/p>
“我才沒醉,上次不知是誰醉得跟一攤爛泥似的,讓我扶著回去,差點就睡在大街上了。”
“……”
日近正午,天色依舊陰沉,這霧大概也散不去了。
柴靜兒特地為柴煙兒煮了一碗花生燕麥粥。她對妹妹素來疼愛有加,這幾日煙兒害了風(fēng)寒,再加上玄兒剛?cè)ィ约簩@個妹妹照顧得更是無微不至,幾乎時刻陪在左右??墒钱?dāng)她走進(jìn)煙兒的房間之后,卻發(fā)現(xiàn)床上的被褥里空空如也,煙兒不見了!
柴靜兒想到前幾天玄兒也是這樣出的事,嚇得手中的粥碗掉落在地上,潑了一地。她跪下身無力地抽泣起來,若不是自己去煮什么花生燕麥粥,只在這里陪著,煙兒也不會……
不,煙兒不會有事的。柴靜兒擦干臉上的眼淚,站起來,把手伸進(jìn)被褥中,發(fā)現(xiàn)尚有余溫。煙兒離開沒多久,定然未走遠(yuǎn),得先通知府中人一起尋找,晚了就來不及了,她跌跌撞撞地往門外跑去。
柴煙兒并沒有失蹤,是丫鬟錦鳶在府里的一株老桃樹下找到了她。當(dāng)時柴煙兒正拿著一截樹枝,挖著樹下的泥土,不管錦鳶如何喊她都不應(yīng)。錦鳶不知她在挖什么,只好蹲下來看著。泥土下面有什么東西逐漸暴露出來,那是一個方形的木盒,錦鳶想幫她把木盒翻起來,卻不料被推了一把,一個跟頭栽倒在地。
二小姐脾氣一向溫順,今天怎會變得如此暴躁了。錦鳶一面心中埋怨,一面起身。這時柴煙兒挖出了木盒,抱起木盒就跑,錦鳶連忙追趕上去,生怕她再次走丟了,邊追邊喊人,在別處尋找的下人們也都紛紛趕過來,把柴煙兒團(tuán)團(tuán)圍住。她終于停下腳步,雙肩微顫,把懷中的木盒抱得更緊了些,木盒上殘留的泥土黏在潔白的衣襟上,宛如風(fēng)干的血跡一般觸目驚心。
柴靜兒看到柴煙兒驚惶的模樣,一陣心疼,將她攬在懷中,低聲哭起來。煙兒沒事就好,不然自己也不想活了。柴靜兒哭了良久后松開雙臂,這才看到柴煙兒懷里抱著一個骯臟的木盒,這是……
“煙兒,這是什么?”柴靜兒蹙眉道。
柴煙兒低頭不語,由于這幾日臥病在床,已經(jīng)久未梳洗,雪白的頭發(fā)垂在臉上,遮住了五官,只能看到干裂的嘴角微微抽搐,仿佛受到過什么驚嚇。
柴靜兒見她不答,便想伸手去拿,但木盒被她抱得緊緊的,無論如何都不肯放手,柴靜兒也不便去搶,只好作罷。
這時一直站在她們身旁的柴中道終于忍不住,競一把將木盒奪了過去,柴煙兒發(fā)出一聲尖嘯,想奪回木盒,這一來一回之間,木盒應(yīng)聲落地,一個布偶從盒中彈了出來。
這是一個碎布拼成的娃娃,十分破舊,碩大的臉盤上畫著一張猙獰的鬼臉,身上滿是大塊大塊的污漬,填充的稻草從縫間支棱出來,干枯的頭發(fā)竟比身體長出一倍有余,鋪散在青石上,顯得尤其詭異。這恐怖的一幕無不讓在場的所有人心中一怔,幾個丫鬟甚至驚懼地尖叫起來,就連柴中道也嚇得臉色發(fā)青,血色全無,宛如垂死的老人一般。
鬼臉畫得雖然簡陋,但相當(dāng)傳神,這是柴中道此生最熟悉的一張臉,她是……他轉(zhuǎn)身對驚魂未定的柴靜兒道:“她是你娘親?!?/p>
柴靜兒茫然地點頭道:“是,是娘親,可這到底是怎么回事,難道玄兒的死是因為……”說到這里忽然意識到什么,立刻噤聲,卻已經(jīng)來不及了。
柴煙兒驀地抬起頭,目光懾人。道:“弟弟已經(jīng)死了?”
原來柴靜兒擔(dān)心她的病情,命下人對她隱瞞柴玄兒的死訊,沒想到自己卻說漏了嘴,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柴中道長嘆一聲道:“罷了,你當(dāng)真能瞞她一輩子嗎?煙兒,玄兒他的確死了?!彼nD了一下繼續(xù)道,“煙兒,告訴爹爹,這個布偶是哪里來的?”
柴煙兒卻哭了,眼淚如斷線的珍珠一般從眼角鉆出來,順著蒼白的臉頰滑落,落在布偶的鬼臉上,恍惚間,布偶仿佛獲得了生命,偷偷地笑了笑。
柴中道再三追問,她都只搖頭不語。柴靜兒不忍道:“算了,爹爹,別再問她了?!闭f完抱起柴煙兒回房去了。
二人走后,柴中道撿起地上的布偶,仔細(xì)端詳。錦鳶小心地開口道:“老爺,這個布偶是二小姐在桃樹下挖出來的?!?/p>
“桃樹?哪株桃樹?”柴中道問道。
“就是那株。”錦鳶用手一指,她手指的方向,除了白茫茫的霧氣,什么都看不見。可柴中道還是點點頭,沉思半刻,突然問道:“蕭捕頭哪里去了?”
錦鳶道:“蕭公子和柳姑娘一早就出門了,奴婢也不知他們?nèi)チ四睦??!?/p>
柴中道微微點頭,高聲道:“都散了吧,做自己的事去!”
蕭劍卿和柳云湘從天香樓出來之后,并沒有直接回柴府,而是走過府外的石橋,所以他們沒有親眼目睹府中正在發(fā)生的離奇一幕。
過了石橋又行了不到五里路,二人來到一座書院門口,跨了進(jìn)去,頓時一陣書卷氣撲面而來,這就是柴靜兒提到過的“秋山書院”。此時正值晌午,書院中的學(xué)生都已回家,書案上零星扔著幾本四書五經(jīng)。
沒有見到人,蕭劍卿嘆了口氣,正要回頭,卻見有人從門外進(jìn)來。來人三十左右年紀(jì),方巾布衫,標(biāo)準(zhǔn)的儒生打扮,他也見到了蕭柳二人,覺得面生,心生警惕道:“兩位是……”
蕭劍卿施禮道:“在下蕭劍卿,是柴府請來調(diào)查命案的捕快,冒昧闖入,還請見諒?!?/p>
那人還禮道:“趙秋山,是這里的教書先生?!?/p>
蕭劍卿道:“因為柴公子是這里的學(xué)生,所以來此看看。”
趙秋山請二人就坐,點頭道:“蕭捕頭盡管問吧?!?/p>
蕭劍卿道:“先生對柴公子印象如何?”
趙秋山捻須道:“他是個很好的孩子,聰穎早慧,知書達(dá)理,雖然出身高貴卻從不目中無人,心地又出奇地善良,我好幾次見他把帶來的早點分給書院門口的乞丐……哎,失去這樣的好學(xué)生,我也萬分心痛。”
蕭劍卿道:“那柴公子在書院中可有朋友?”
趙秋山搖頭道:“柴公子性格有些孤僻,平時極少言語,跟其他學(xué)生來往不多,能算得上朋友的,大概只有我一個吧?!?/p>
柳云湘奇道:“先生既為師者,怎是他的朋友?”
趙秋山笑道:“亦師亦友,別看玄兒年少,讀書見解卻頗為獨到,極具慧根,有時連我也自嘆弗如,由于和我興趣相投,所以話也多了些……二來,我與玄兒很早就相識了?!辈恢挥X,他口中的稱謂由柴公子變成了玄兒。
蕭劍卿雙眉一挑,道:“早就相識?”
趙秋山道:“不知蕭捕頭是否認(rèn)得戚公子?”
蕭劍卿道:“可是叫戚東籬,我聽柴老爺提起過,卻還未曾見到?!?/p>
趙秋山道:“正是這位戚公子,我與他常有交往,所以對府上的人并不陌生。”
蕭劍卿試探地問道:“先生常去柴府?”
趙秋山點頭道:“有時候會去府上借些書,府中的藏書是我這小書院望塵莫及的?!?/p>
蕭劍卿笑道:“先生和戚公子結(jié)識,怕也是因為意趣相投吧。”
趙秋山苦笑道:“我們這些酸腐文人,讓捕頭見笑了?!?/p>
蕭劍卿歉然道:“哪里,我只是聽聞戚公子的父親也是書生,想來父子差別不會太大?!?/p>
趙秋山沉聲道:“戚公子并不算是書生,他只是喜好讀書罷了,從未參加過科舉……其實以他的才華去考取個功名不是難事。”
蕭劍卿詫異道:“有這種事?讀書卻不為功名,讓人佩服,這和他父親倒是完全不一樣?!?/p>
趙秋山道:“說來慚愧,我與他雖然是好友,但對他的父親卻幾乎一無所知,不知為何,他似乎對自己的過去諱莫如深。”
蕭劍卿默然點頭,心想那些過往確實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也難怪他不愿提起。三人沉默半晌,趙秋山突然開口道:“對了,玄兒出事前發(fā)生過一件怪事,當(dāng)時我并不太在意,現(xiàn)在想來說不定跟案子有關(guān)?!?/p>
蕭劍卿目露精光道:“什么樣的怪事,說來聽聽?”
趙秋山回憶道:“那是玄兒出事前兩天,我無意中發(fā)現(xiàn)他的書袋中藏了一個布偶?;蛟S你覺得玄兒還只是一個孩子,身上帶個布偶不算什么,但以我對他的了解,他不會對這種東西感興趣。況且那個布偶,實在讓人喜歡不起來……”
蕭劍卿疑道:“此話怎講?”
趙秋山沉聲道:“那可是個鬼娃娃,破舊邋遢,一般人怕是連碰都不會碰,更別提帶著?!?/p>
蕭劍卿道:“鬼娃娃……先生可否說得詳細(xì)一些?”
趙秋山面露難色道:“我也沒仔細(xì)看,只記得那張臉畫得十分猙獰可怖,還有頭發(fā),競比身體還要長……”
柳云湘脫口道:“就像禁婆?!?/p>
趙秋山點頭道:“對,就是禁婆,原來你們也知道。當(dāng)時我覺得奇怪,但礙于書院人多,就沒有問他,后來卻把這事給忘了,玄兒出事后才想起來?!?/p>
蕭劍卿沉吟道:“這件事的確有些怪異,八成和案子有關(guān),不知那布偶現(xiàn)在何處?!?/p>
趙秋山搖頭道:“我也只見過一次?!?/p>
此后三人又聊了一些柴玄兒的瑣事,但大多是無關(guān)緊要的話題。半個時辰后,蕭劍卿起身欲走,趙秋山不知從哪里取來兩本書,說是向柴府借的,因為柴玄兒出了事,不便去打擾,希望蕭劍卿代為歸還。
蕭劍卿接過書,趙秋山干笑道:“都是些平日打發(fā)時間的市井小說,蕭捕頭莫要見笑。”說著他又從袖中取出一個香囊交給蕭劍卿,“這個香囊是我替柴郡主所求,也請捕頭一并送去?!?/p>
蕭劍卿手指撫摸著香囊上繡的兩條魚,驚訝道:“原來趙先生和柴郡主也有交往?”
趙秋山點點頭,支支吾吾,卻聽不清說了什么。
一出書院,柳云湘便故作神秘地道:“蕭哥哥,這個教書先生好像還有隱情呢。”
“什么隱情?”
柳云湘鬼笑道:“他和柴姐姐的關(guān)系啊,說不定是你的情敵?!?/p>
蕭劍卿板著臉道:“你又來了……”
柳云湘嘲笑道:“要不要我快馬加鞭回去稟明父親,讓他為你提親,若被人家搶先可就慘了?!?/p>
蕭劍卿裝作沒聽見,快步走上石橋,驀然停住。他望向河面,河水清澈見底,河面上蒸起一層白色霧氣,似乎有什么事物隱藏在里面。柳云湘也朝那方向努力看去,那是……石橋,就在離這座橋不遠(yuǎn)處,還有一座石橋。這石橋他們來時并沒有看見,許是當(dāng)時霧氣太濃的緣故。
“怎么會有兩座橋?!笔拕η渥哉Z道。
“你們仔細(xì)看,那是一座斷橋?!甭曇魜碜砸粋€陌生的中年男子,也不知是何時出現(xiàn)在他們身后。
由于這場霧,那橋本就顯得十分朦朧,所以二人都沒看清,聽這人一說才恍然大悟,蕭劍卿道:“是了,那橋斷了,才在附近重新修了一座?!?/p>
那中年男子擺手道:“你錯了,原本是想把那橋拆了,用拆下來的石料在此修橋的,奈何那橋太過結(jié)實,所以只拆了一半。”
蕭劍卿奇道:“這是為何,既要修橋,為何拆橋?”
男子突然壓低聲音道:“因為那橋不祥?!?/p>
“不祥?”
男子繼續(xù)道:“那橋底下死過很多人,都是失足落水溺死的,由于河水清澈,通常還未等尸體浮起就被人發(fā)現(xiàn)了,恐怖得很。其實最早大家都不以為然,覺得只要小心謹(jǐn)慎,這種事就輪不到自己頭上。直到有個道土路過此地,說那橋的位置不對,說這霧溪本是神龍所化,而橋的位置正好在龍身七寸處,犯了禁忌,所以才會經(jīng)常出事。大家都信了他的話,一起捐錢在這里修建了這座一模一樣的石橋,說來也奇了,此后再沒人落水?!?/p>
蕭劍卿鎖緊眉問道:“這是什么時候的事情?”
男子回憶道:“大約十多年前的事了,最后落水而死的女人叫徐娘,是個替人接生的產(chǎn)婆。她丈夫姓孫,是個大夫,聽他自己說是藥圣孫思邈的后代,不過在徐娘死后不久也離開了這里?!?/p>
男子想了想又道,“徐娘死得蹊蹺,她祖上靠打漁為生,她也自幼會水,居然被活活淹死,你說奇不奇?”
蕭劍卿懷疑道:“她真是淹死的?”
男子斷然道:“我還能騙你不成,這是她丈夫親口說的,他精通醫(yī)理,就算有人作假,又怎騙得過他的眼睛?!?/p>
蕭劍卿向那男子道謝,這些話讓他解開了一個疑問,他總算明白早上腦海中那個一閃即逝的念頭意味著什么。這是一把能夠開啟真相之門的鑰匙,卻被隨手扔在門前,多年來從未讓人注意。
“湘兒,你說昨日客棧里的酒比鎮(zhèn)上酒館的好?”蕭劍卿忽道。
柳云湘被問得一頭霧水,木然點頭,蕭劍卿笑道:“我也覺得那里的酒好些,咱這就去那西風(fēng)客棧喝酒如何?”
柳云湘悻悻道:“你還真不干正事了,看我回去如何跟爹說。”
蕭劍卿大笑道:“我自有打算,走,我們回府備馬!”
四 井上桃花
看著煙兒孱弱的樣子,柴靜兒心里說不出的難受,為什么兩個孩子都這么命苦,她覺得這一切都是因自己而起。那些過往的事,不愿再去回憶,卻無時無刻困擾著她,她越這樣想就越憎恨自己。
一切都沖我來吧,為什么要傷害無辜的孩子,我愿意承受再大的痛苦,即使以性命為代價。雖然她這么想過,但也知道這毫無意義,玄兒再也不可能回來了。
煙兒已然睡去,雙目微闔,細(xì)長的睫毛輕輕顫動,似乎在做夢,嘴角卻古怪地上翹,突然說了一句更古怪的夢話:“玄兒,你真的找到娘親了……”
這本是極普通的一句話,但在柴靜兒聽來,卻無異于刺進(jìn)心臟的毒箭,一時間競有些站不住腳,好在有人馬上扶住了她。原來柴中道剛好從屋外進(jìn)來,聽到這句話也是一臉震驚之色。
“爹……”
柴中道點點頭,沉聲道:“出去說話。”然后吩咐等在門口的錦鳶照顧好柴煙兒。
他們來到一株桃樹下,樹上光禿禿的,經(jīng)過昨夜的一場風(fēng)雨,僅存的幾片樹葉也都被打落在泥地上。地上有一個不大的坑,周圍是人踩踏過的痕跡。
柴中道低聲道:“煙兒就是在這里找到那個布偶的?!?/p>
提到那布偶,柴靜兒臉上再次出現(xiàn)驚懼的表情:“那個布偶到底是怎么回事,為何會是娘親的模樣,又為何被人埋在這里?”
柴中道從懷中取出一物,正是那個布偶,他淡淡道:“把它埋在這里的人自然是玄兒,恰巧被煙兒發(fā)現(xiàn)了,當(dāng)然,也可能是煙兒和玄兒一起埋的。所以我覺得這件事,煙兒或許知道些什么?”
“知道,什么?”
“這布偶絕不是兩個孩子做的,必然是有人給玄兒的,煙兒或許知道那個人是誰,而那個人定是殺害玄兒的兇手。但……”柴中道嘆了口氣接道,“但我怕玄兒的死只是個開始?!?/p>
“兇手還會繼續(xù)殺人?”柴靜兒顫聲道。
“這布偶畫的可是你娘親的模樣,所以這件事必然和當(dāng)年那件事有關(guān),兇手真正的目標(biāo)可能是你我,我只是覺得奇怪,他是怎么知道的,他到底是誰?”
“難道真是娘親回來了?”
柴中道注視著柴靜兒,良久方道:“她還能回來嗎?”
“據(jù)說最近又有禁婆出沒,如果娘親變成了禁婆,倒是也有可能,這布偶分明就是個禁婆?!?/p>
柴中道厲聲道:“一派胡言,這世上根本沒那種東西,要說有也是兇手假扮的。其實我現(xiàn)在最擔(dān)心的倒不是這個,而是,你怎么請了那么一尊大佛回來?!?/p>
柴靜兒道:“爹可是在說蕭公子,我也不知事情會演變成這樣,當(dāng)時只想著能早點找到真兇,所以……”
柴中道打斷道:“罷了,后面的事我自會安排妥當(dāng),我也希望能快些找到兇手,我的孩子豈能死得這般不明不白?!?/p>
自從她回到這里,已經(jīng)過去了不知多少年,而對她來說,這許多年跟一日沒什么兩樣。她每天都做著同樣的事情,坐在窗戶里邊,看著窗外的景色,默念著佛經(jīng),窗外的景色仿佛從來沒有什么變化,除了偶爾的風(fēng)雨。這樣的時光如同她手中的念珠一般,不知重復(fù)了多少個來回,可奇怪的是,她并不覺得乏味。
如果說這些年她看到最大的變化,大概就是她兒子吧。她兒子是戚東籬,她則是柴中道的姐姐柴蘇妍。剛回來的時候,東籬還沒這窗臺高,而現(xiàn)在幾乎和窗外的假山一樣高了,孩子長大了,自己也老了吧,到底過去了多少年……
她總想回憶從前的事,可一想,頭就會劇烈地痛起來。這頭痛的毛病也是由來已久,但她已經(jīng)記不清是什么時候開始的。是回來之后,還是之前?她只記得丈夫死了,迫于無奈才回到這里,可丈夫是怎么死的……
這頭痛癥,多虧了馬郎中,如果沒有他,自己也許早已不在人世了。一想到這個男人,她心底競產(chǎn)生了一絲波動,不知不覺,這個男人已經(jīng)占據(jù)了她心里重要的位置,甚至逐漸取代了她的丈夫,她從未在丈夫那里得到過這樣的關(guān)心,可是東籬似乎很不待見他。
年紀(jì)越大就越覺得年輕時候太過可笑,她的丈夫,這個男人怎會值得她如此義無反顧,甚至不惜跟父親翻臉?;蛟S自己當(dāng)初是真的愛他,可現(xiàn)在對他卻沒有一點思念,反而還有些厭惡,這讓她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
她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再也想不起丈夫的模樣了,他到底是怎樣一個人,她只能從兒子身上找尋丈夫當(dāng)年的一些影子,似乎也是這般高瘦,生得很是俊朗,但卻沒什么本事,性格懦弱,屢試不第,最后窮困潦倒,抑郁而終。
不過她總覺得丈夫死得蹊蹺,丈夫死后,東籬性格大變,似乎有什么秘密埋在心底,就連看自己的眼神都有些異樣,難道……
她不敢再想下去,正好這時戚東籬推門而入,讓她心中一緊:“是東籬啊?!?/p>
“娘。”
戚東籬冷冷地回了一個字,這樣的對話不知重復(fù)了多少遍,隨后便是互相的沉默,母子之間沒什么可聊的話題,但戚東籬還是每日來她的房間看看。有時候她會找一些話茬多說幾句,雖然連她自己都覺得有些刻意。
“今日府里有些喧鬧,可是又出了什么事?”柴蘇妍淡淡問道。
“哦,早上表姐去了煙兒的房間,卻沒有見著人,以為煙兒也失蹤了,不過后來又找到了,虛驚一場罷了?!逼輺|籬草草回道,連那個布偶的事情都略過不提。
“唉,找到了就好,就怕又出什么亂子……”
對話到此為止,兩人再次沉默下來,只是,連她自己都沒注意到,她掐念珠的節(jié)奏似乎比平時變快了些。
一跨進(jìn)柴府,蕭劍卿立即感覺到一絲詭異的氣氛,他所見到的每個人,無論是開門的小廝還是掃地的丫鬟,他們的眼神里似乎都隱藏著不安和驚恐。這種氣氛倒是和這霧相得益彰,不由讓人繃緊神經(jīng)。
隱隱問,一個背影逐漸從霧中顯現(xiàn)出來,蕭劍卿連忙加快步伐追趕上去。
“世叔!”
那個背影似乎怔了怔,慢慢轉(zhuǎn)過身,臉上掛著一種古怪的笑容:“原來是你們,你們這是從哪里回來?”
二人向柴中道躬身行了一禮,柳云湘道:“我們?nèi)ユ?zhèn)上的酒樓吃點東西,填飽肚子?!?/p>
柴中道點點頭:“二位來我府上,我卻沒能好好招待,著實慚愧?!?/p>
蕭劍卿道:“世叔客氣了,我們是去秋山書院看了看,遇見一位姓趙的先生,談了許多柴公子的事跡?!比缓蟀掩w秋山所借的書遞給柴中道,“這兩本書是那趙先生讓我代他歸還的?!?/p>
柴中道接過書,蹙眉道:“可有什么發(fā)現(xiàn)?”
蕭劍卿道:“不知世叔可曾見過一個布偶?”
聽到“布偶”兩個字,柴中道臉色微變,他從袖中取出一物道:“賢侄說的可是這個?”
蕭劍卿和柳云湘見到這布偶都大吃一驚,柴中道便把今日府里發(fā)生的事情交代了一遍,蕭劍卿也提了趙秋山無意間發(fā)現(xiàn)布偶的事,最后柴中道長嘆一口氣道:“不瞞賢侄,這布偶正是照我妻子謝依霜的樣子做的?!?/p>
蕭劍卿接過布偶仔細(xì)查看,正如趙秋山所說,這是個鬼臉娃娃,只是這張臉畫得雖然猙獰,卻有幾分眼熟。
蕭劍卿沉吟道:“為何這布偶要做成夫人的模樣?”
柴中道想了想道:“阿霜八年前就失蹤了,雖說活不見人,死不見尸,我卻不信她還活著。當(dāng)年,鎮(zhèn)上的人誤將瘋癲的阿霜當(dāng)成禁婆,我看,必是歹人借此事裝神弄鬼,擾亂我家安寧。”
蕭劍卿道:“既然如此,世叔想過這歹人是誰沒有?”
柴中道搖頭道:“我實在想不起到底是誰如此憎恨我柴家?!?/p>
蕭劍卿道:“如果不是外人,或許是府上的人?!?/p>
柴中道沉聲道:“府上的人,你說誰?”
蕭劍卿淡淡道:“這只是在下的猜測,還沒來得及細(xì)想。世叔,我能否去看看二小姐?”
柴中道點頭道:“我看還是等明日吧,今日煙兒受了不小的驚嚇,你現(xiàn)在去怕也問不出所以然來。”
蕭劍卿道:“那就等明日吧?!?/p>
柴中道走后,蕭劍卿讓柳云湘先去馬廄牽馬,在門口等著,自己則回房間,說是還要準(zhǔn)備點什么。
柳云湘牽著兩匹駿馬在門口等了足足一刻鐘,蕭劍卿這才姍姍來遲,她抱怨道:“蕭哥哥,你在屋里待了那么久,莫不是要畫個眉涂點胭脂才肯出門,害我好等?!?/p>
蕭劍卿道:“我只寫了一封信你就等不急了?!?/p>
柳云湘好奇道:“給誰的信,不會是寫給柴姐姐的情書吧。”
蕭劍卿恍若未聞,徑自跨上馬背,只道了一字:“走?!?/p>
鎮(zhèn)外的霧氣似乎比鎮(zhèn)上稀薄了許多,約莫半個時辰,二人便看到了前方霧靄中客棧土墻的輪廓。馬兒仿佛嗅到了客棧里草料的清香,歡快地發(fā)出一聲嘶叫,加足了腳力。
客棧的小二依然早早在門口迎接,一見是二人,不由一愣,笑道:“兩位客官怎的這么快回來了,那案子已經(jīng)結(jié)了?”
蕭劍卿跨下馬背,面露慍色道:“好你個大膽的鳥人,居然偷聽我等說話,看我如何收拾你!”
小二連忙叫苦道:“客官這可不能怪小的,昨日你和關(guān)大爺說的委實大聲,小的又不是聾子,在隔壁就是不想聽也沒法子啊?!?/p>
蕭劍卿笑道:“開個玩笑不必當(dāng)真,先把馬去喂了,再如昨日一樣上些酒菜,不會少你的酒錢!”
小二喜道:“兩位客官里邊請吧,關(guān)大爺早已等候多時了?!?/p>
柳云湘奇道:“他怎知道我們今日會來?”
小二搖頭道:“關(guān)大爺一說兩位要來,不久便聽到馬蹄聲,起初我還不信,剛才見到是你們也著實吃了一驚?!?/p>
柳云湘喃喃道:“想不到那個漢子居然有未卜先知的本事,差點小看他了?!?/p>
蕭劍卿道:“只怕不是什么未卜先知,是耳力過人吧。”
二人剛跨進(jìn)客棧,關(guān)山月大笑道:“在下這點小伎倆只能?;e人,終究瞞不了蕭兄。”
客棧里還和昨日一樣,沒有其他客人,關(guān)山月招呼二人在自己身旁坐下,道:“我從小耳力就比一般人好些,所以在那伙計還沒聽到馬蹄聲的時候我已聽到了,兩匹駿馬,從南而來,除了你們我想不到別人。”
蕭劍卿道:“有如此耳力,關(guān)兄追捕逃犯的時候想必能得不少便宜。”
關(guān)山月道:“蕭兄說笑了,兩位今日來此,莫非柴府的案子已經(jīng)結(jié)了?”
蕭劍卿擺手道:“昨日聽小二說關(guān)兄每日都來此吃酒,所以便來看看,你果然在這里?!?/p>
柳云湘略顯不快道:“原來是為了找人,我當(dāng)真以為你是來喝酒而已?!?/p>
關(guān)山月道:“不知蕭兄找我何事?”
蕭劍卿道:“來找你談?wù)劙盖椋f不定會有所啟發(fā),二來有件事,還想請關(guān)兄幫忙?!?/p>
關(guān)山月道:“不知有什么事幫得上忙,你且說來,在下一定竭盡所能?!?/p>
蕭劍卿笑道:“此事先不提,還是先談?wù)劙缸影伞!?/p>
關(guān)山月道:“也好。”
蕭劍卿把自己查到的線索,包括布偶之事大致說了一遍。關(guān)山月聽得目瞪口呆,差點連喝酒都忘了,店小二中途拿了酒菜上來,他才隨便啜了幾口。
“這案子當(dāng)真是越來越離奇了,能遇上倒也不枉我做了那么多年的捕快。”關(guān)山月聽完愣了許久方道。
“不知關(guān)兄有什么看法?!笔拕η淦分频?。
關(guān)山月沉聲道:“這布偶定是兇手所留,又被做成那柴夫人的模樣,必然有特別的原因,或許那柴中道心里明白,只是不愿意說與你聽?!?/p>
蕭劍卿點頭道:“我也一直有這種感覺,柴中道似乎還有事瞞著我?!?/p>
關(guān)山月接道:“這件事對他來說是一個秘密,知道秘密的人一定很少,而兇手恰好知道。這就有兩種可能,第一,兇手和這件事有關(guān),這次的案子也是因此事而起;第二,兇手只是對這件事有所耳聞,并以此為借口作案?!?/p>
蕭劍卿贊賞道:“關(guān)兄分析得很有道理,小弟佩服。關(guān)于‘這件事’我倒是有點眉目,不過證據(jù)不足,只是我的推測,是不是真的便要有勞關(guān)兄幫助調(diào)查?!?/p>
關(guān)山月正色道:“蕭兄果然比我高明得多,在下愿聞其詳?!?/p>
蕭劍卿歉道:“哪里,只是湊巧知道一些你不知道的事情。今天一早,我便去了那禁地查看,發(fā)現(xiàn)了一個疑點,說來可笑,當(dāng)時竟連我自己也說不上這個疑點是什么。直到后來我和湘兒路過鎮(zhèn)上的那座石橋,而就在離那橋不遠(yuǎn)處卻還有一座斷橋。你怕也聽過那個傳說吧,據(jù)說霧溪乃是神龍所化,而那斷橋的位置正好處于龍身的七寸處,犯了禁忌,因此橋上出了許多人命,所以才在現(xiàn)在的位置重新修了一座橋,原來的那座橋便棄之不用?!?/p>
關(guān)山月沉思片刻道:“這個傳說我倒是有所耳聞,卻不知和案子有何關(guān)聯(lián)?”
蕭劍卿道:“沒有關(guān)聯(lián),只是其中兩個字讓我突然想明白了早上在那廢園中發(fā)現(xiàn)的疑點是什么。”
這時,一直在旁邊品著酒的柳云湘終于忍不住好奇,插話道:“哪兩個字?”
“禁忌?!笔拕η漭p描淡寫道。
“禁忌?這從何說起?”關(guān)山月追問道。
蕭劍卿道:“關(guān)兄莫急,且容我慢慢道來。我初到柴府,便發(fā)覺府中格局頗合風(fēng)水之道,一草一木看似隨意卻都用心良苦,可就在那廢園中我卻發(fā)現(xiàn)了一個不合理的地方。古書有云‘桃者,五木之精也,故壓伏邪氣者也’,桃樹從來都是用來避邪驅(qū)鬼的,而井乃是水神的居所,在井上栽種桃花,若桃花瓣落入水中,是對神明的不敬,所以井上桃花是一種禁忌。這在別處或許沒什么,但像柴府這般如此契合風(fēng)水的宅院,卻出現(xiàn)這樣的低級失誤,實在有些突兀?!?/p>
關(guān)山月一拍腦門道:“你這么一說我倒是想起來了,那口井旁邊還真有株桃樹,只是未曾想到還有這些講究?!?/p>
蕭劍卿飲了一口酒,續(xù)道:“我相信柴府的設(shè)計者不會有這樣的失誤,他栽這株桃樹定然有他的道理?!?/p>
柳云湘不解道:“這是為何,既然是禁忌,怎會……蕭哥哥你把我弄糊涂了?!?/p>
蕭劍卿看了她一眼,低聲道:“桃木乃是驅(qū)鬼之物,井旁栽種桃樹,自然說明井中的不是水神而是水鬼。”
關(guān)山月臉色一變:“難,難道蕭兄是指……”
蕭劍卿慢聲慢語道:“據(jù)說當(dāng)年那柴夫人染上了麻風(fēng)病,被柴中道囚于現(xiàn)在的廢園中,八年前逃脫,至今生死未明。這些話其實只是柴中道的一面之詞,真假難辨。柴夫人很有可能并沒有逃脫,而是被殺了,尸體被沉入井底,那井旁的桃樹,驅(qū)的正是柴夫人的鬼魂。這就解釋了為何柴夫人會失蹤,生不見人,死未見尸。而此事過去那么多年,那處廢園卻仍不讓外人踏足,只怕是心虛了吧?!?/p>
關(guān)山月?lián)粽频溃骸笆捫值降资蔷┏莵淼拿?,居然從一株不起眼的桃樹想到這許多端倪,且合情合理,著實讓我大開眼界?!?/p>
蕭劍卿搖頭笑道:“現(xiàn)在拍我馬屁為時尚早,這件事還需要關(guān)兄幫助查證,才好確定真假。”
關(guān)山月點頭道:“那么你要讓我如何幫你?”
蕭劍卿道:“關(guān)兄能否找個水性好的下井瞧瞧,如果找到尸骨,我的推斷就能成立?!?/p>
關(guān)山月道:“說來慚愧,我也是只旱鴨子,從來沒有下過水,我且去問問衙門里的弟兄,明日我?guī)擞H自上柴府找你?!?/p>
蕭劍卿敬一杯酒道:“麻煩關(guān)兄了?!?/p>
關(guān)山月回敬一杯,道了聲客氣。他看看窗外道:“今日已不早了,衙門里還有些事需要我去處理,在下先行告辭?!比缓笃鹕?,高聲道,“小二哥,這兩位客人的酒錢也記在我賬上?!?/p>
店小二這才急匆匆從門外躥進(jìn)來,陪笑道:“好說,關(guān)大爺盡管放心走吧?!?/p>
蕭劍卿抱拳道:“既然關(guān)兄這般著急,我也不留,咱們明日再見。”說罷起身目送關(guān)山月離開。
秋風(fēng)把關(guān)山月的袍子吹得獵獵作響,客棧門口的楊樹上,發(fā)黃的樹葉簌簌落下,在地面上打著旋,蕭劍卿注視著關(guān)山月騎馬遠(yuǎn)去的背影,突然吟起了詩:“落葉人何在,寒云路幾層?!蹦堑晷《@了口氣,也吟道:“江村獨歸去,寂寞養(yǎng)殘生。”這兩句互不相干的唐詩,聽來倒是別有一番蕭瑟的意味,可兩人卻相對笑了起來,好似見到了多年未見的老友一般。
柳云湘依然喝著酒,一杯下肚,才開口道:“原來你竟是六扇門的線人,這次爹沒跟我說,我以為這地方?jīng)]他的人呢?!保ㄗⅲ河嘘P(guān)線人的設(shè)定詳見拙作《魚音寺》)
小二這才停住笑聲道:“我看蕭公子昨日并不打算找我?guī)兔?,卻不知今日又為何現(xiàn)身相見?”
蕭劍卿把杯中酒一飲而盡道:“我想請你幫我送一封信。”說完他從袖中抽出一封信。
柳云湘把信奪來一看,奇道:“怎么是給娘親的信,蕭哥哥,你都寫了些什么?”
蕭劍卿道:“自然跟這案子有關(guān),有件事需要向她老人家求教?!?/p>
柳云湘疑惑道:“娘親跟這案子有什么關(guān)系?”
蕭劍卿故作神秘地笑了笑,對店小二道:“你把這封信送到柳大人府上,然后把回信帶來,只需在此等候我來取,不必送去柴府?!?/p>
小二道:“蕭公子放心,這封信我一定盡快送達(dá),趕在明日天黑前回來,到時候你來取便是?!?/p>
蕭劍卿笑道:“只是你這客棧要少做一天生意了?!?/p>
小二撓了撓頭皮道:“蕭公子多慮了,客棧里還有我婆娘在,這荒村野店本就沒什么客人,她一個人也忙得過來?!?/p>
蕭劍卿這才想起他說過有個會做菜的妻子,只是不曾見面,打趣道:“我聽人說做得一手好菜的女人都很漂亮,想必你娘子也是個美人,要不怎么都不給外人看見?!?/p>
小二憨笑道:“我婆娘聽到你夸她,這會兒指不定在隔壁偷笑呢。說真的,她長得一點也不好看,但就是與我投緣?!?/p>
蕭劍卿展顏道:“說得好,容貌丑美,皆是皮下白骨,能遇上有緣人,才是真正的福氣。你們夫妻倆在此倒也落得逍遙自在,拿朝廷的俸祿,不必為生計擔(dān)憂,若換成普通人想必很難維持下去吧?!?/p>
小二苦笑道:“我這客??峙率翘煜律庾顟K淡的客棧,有時候客人也會覺得奇怪,多問兩句,好在都被我搪塞過去,并沒有暴露身份。”
蕭劍卿點了點頭道:“我們也該回去了,明日傍晚我自會過來取信?!?/p>
小二把兩人的馬牽出來,交給他們,然后又牽了一匹,通體發(fā)黑,四肢健碩,竟是上好的烏騅。只見他輕巧地翻上馬背,對蕭柳二人抱拳道:“兩位慢走,我也該出發(fā)送信去了。”說罷策馬沿著官道朝北而去。
蕭劍卿看著他的背影驚訝道:“看來人真不可貌相,這小二不僅有一匹好馬,武功也不弱,果然這些線人都不是泛泛之輩?!?/p>
柳云湘輕聲道:“是啊,不過他走得可真急,都不和他娘子打個招呼?!?/p>
她撥開被風(fēng)吹到眉間的亂發(fā),回眼望去,卻見客棧的屋頂上,炊煙正裊裊升起。她看得入神,不知為何,競有些羨慕起那個素未謀面的女子來。
五 百鬼夜行
霧氣整整一天都沒有退去,仿佛成了小鎮(zhèn)的一部分,蕭劍卿甚至開始懷疑這個鎮(zhèn)子是否一年四季都是這樣,被云霧纏繞,有一種不在人間的錯覺。或許真的不在人間吧,他嘆了口氣,來到這里以后所聽到的種種傳聞,以及這件案子,都讓他產(chǎn)生一種不真實感。雖然,他已經(jīng)找到一些線索,似乎已經(jīng)離真相越來越近,可總覺得不踏實,他不知道這種感覺從何而來,就如霧里看花,似花非花。
蕭劍卿和柳云湘回到柴府的時間幾乎與昨日同時,細(xì)雨就像和他們約好一般,也在這個時候輕輕飄下,柴府大門前,一個背著藥箱的灰衣男子正握著門環(huán)使勁敲著,不用說,他正是馬從堯。
此情此景宛如昨日再現(xiàn),蕭劍卿不禁甩了甩頭,懷疑自己看錯了,那種不真實感隨之變得越發(fā)強(qiáng)烈。難道從昨日到現(xiàn)在自己一直身處在這個恐怖的夢境中,他所遇到的一切,魔障般的迷霧,詭異的傳說,離奇的案件……這些都只不過是自己腦中的幻想。
蕭劍卿翻身下馬,馬從堯依舊在握著門環(huán)敲門,每一次敲擊的細(xì)節(jié)都和昨日一模一樣,蕭劍卿甚至能預(yù)見到他再敲一下就會轉(zhuǎn)身對他們作揖,然后說出那句早已說過的話。
好在蕭劍卿猜錯了,他的的確確在敲了一下之后轉(zhuǎn)身作揖,但這一次略微有些吃驚,又馬上換成他招牌式的笑容,說的話也和昨日不同。
“兩位真巧,又在這里遇上了?!?/p>
“是啊,真的很巧。”柳云湘悠悠然道。
這兩句極簡單的對話,卻著實讓蕭劍卿松了一口氣,原來僅僅只是個普通的巧合罷了,并非自己的幻覺。很多看似不可思議的事情,換個角度看,其實再稀松平常不過。只在一瞬間,他的心境已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改變,現(xiàn)在連他自己都覺得剛才的想法是多么可笑。
“是啊,真的很巧?!笔拕η淇嘈Φ刂貜?fù)了一遍柳云湘的話,然后問道,“馬大夫這是從哪里來?”
馬從堯淡淡道:“二小姐體質(zhì)虛弱,今日又受了不小的驚嚇,我去給她抓了些安神助眠的藥?!?/p>
蕭劍卿道:“怕是被那布偶嚇到了吧,對了,今天那件事馬大夫可在場?”
聽到“布偶”兩個字,馬從堯臉上似乎閃過一絲慌張的神色,但立即恢復(fù)平靜,道:“那時候我正在鎮(zhèn)上的天香樓喝茶,并不在府上,沒有親見到,只是聽說了。”
柳云湘脫口道:“哈,當(dāng)時我們也在那里吃酒,可沒見到你呢?!?/p>
馬從堯臉色微變道:“啊,那真是巧,怕是人太多,所以沒有注意吧?!彼f這句話的時候,柴府的大門慢悠悠打開了,進(jìn)門后,三人并肩而行。
馬從堯開口道:“我聽說蕭公子是京城過來的神捕,專程來調(diào)查柴公子的命案?”
蕭劍卿輕輕頷首道:“神捕不敢當(dāng),我正是來查此案的。”
馬從堯連連點頭:“蕭神捕如此年輕,卻有這般作為,實在讓人佩服,想必……想必一定能找到真相,秉公處理?!?/p>
蕭劍卿皺起眉道:“那是自然,身為捕快,這是職責(zé)所在?!?/p>
“那就好,那就好……”馬從堯低聲自語。
“好什么?”蕭劍卿疑道。
“沒,沒什么……”馬從堯連忙擺手,形態(tài)甚是猥瑣。他匆匆向二人告辭,快步離開,身影消失在灰白的霧靄中。
柳云湘看著他消失的方向,喃喃道:“這個馬郎中真奇怪,好像有什么話要對我們說,卻又沒說。”
蕭劍卿點頭道:“他一定知道些隱秘,但天性懦弱,對我似乎還不夠信任,不敢輕易說出口。”
柳云湘道:“是啊,或許是很重要的線索。”
蕭劍卿雙眉一挑道:“待我明日親自去他住處拜訪,只要取得他的信任,讓他開口不是難事?!?/p>
他們并沒有打傘,雨絲劃過臉頰宛如情人的素手細(xì)細(xì)摩挲,又酥又癢,只一會兒工夫,已將二人的臉打濕,雨水匯聚在鼻尖,落到唇上,帶著一股淡淡的咸腥味。
這天夜里。
夜已深,早過了三更天,正是所有人沉浸在夢鄉(xiāng)中的時候。大概是沒有人的緣故,夜晚的柴府顯得比白天更加空曠,沒有蟲鳴鳥叫,四周一片沉寂,仿佛整個世界都已悄然睡去。
雨已停,但霧還是未消,霧氣就像一塊巨大的幕布,夜色如墨水一般暈染在上面,濃得化不開。黑暗仿佛具有了實體,能夠讓人觸摸到,置身于這樣的黑暗中,一種難以言說的壓迫感從四面八方匯聚而來,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馬從堯緩緩?fù)崎_自己房間的門,門軸發(fā)出一陣刺耳的吱呀聲,這聲音讓他心跳加快,他屏氣息聲,似乎害怕被人聽到,又似乎在仔細(xì)聆聽著什么。
沉沉的夜色中,再無任何響動,他長出一口氣,繃緊的神經(jīng)稍稍緩和。由于昨晚遇上了戚東籬,所以他今晚特意推遲了一個多時辰才敢出門,生怕再被發(fā)現(xiàn)。今晚的夜色比昨晚黑了不少,這卻讓他膽子更大了些,對他來說,越黑暗就越安全。
馬從堯獨自走在這片黑暗中,忽然有一種錯覺,似乎今晚這條路比往常變長了些。或許是因為天色太暗,不便行走的原因吧,他這么想,可又覺得不對,這條夜路已經(jīng)走過無數(shù)次,哪里還需要用眼睛去看。
他加快了腳步,卻又不敢讓鞋子發(fā)出太大的聲響,這讓他的動作顯得十分滑稽,不過這個時候也不會有人看到。他以這種古怪地姿勢又走了一段路,隱隱間突然聽到了一個聲音,那聲音極輕,若不是在這么安靜的夜晚,他一定不會注意。那是一種類似于掃把和地面摩擦產(chǎn)生的聲響,只是更加輕柔,有些飄忽不定。
那到底是……
他的呼吸變得急促,心跳像驚雷般在耳邊有節(jié)奏地響起。他好像想到了什么,卻怎么也不敢相信。世上哪里會有那種東西,他這么安慰自己,但恐懼還是像蔓藤一樣沿著血管攀附而上,最后緊緊纏住心臟,幾乎讓他喘不過氣來。他不敢回頭,只好硬著頭皮繼續(xù)走。然而這個聲音竟突然消失了,隨后又是漫長的寂靜,可是他并沒有因此放松警惕,他知道那個人一定沒有離開,說不定正潛伏在某個隱蔽的角落里看著自己。
終于到了,馬從堯總算松了口氣,迫不及待地伸出手去敲門,他甚至感覺到了門面上的紋理,那種熟悉的觸感,可是敲門聲卻沒有響起來。身后,一只冰冷的手無聲無息地扣住他的脖子,同時驟然收緊。他的喉嚨被卡住,喉結(jié)在皮下艱難地蠕動,發(fā)不出任何聲音。他想使勁掰開那只手,卻撼動不了它分毫。他無法呼吸,全身的血液迅速上涌,匯聚在頭部,像要從百會處炸裂開來,喉骨發(fā)出咯咯的聲響,怕是已經(jīng)碎了。
你是……
馬從堯心中似乎已有了答案,而這個答案,卻成了他生命中的最后一縷意識。
柴靜兒提著一盞橘黃色的燈籠,悄悄推開木門。
門后是府中最隱蔽的所在,也就是所謂的禁地。由于久未打掃,雜草叢生,落葉已經(jīng)在青石小道上鋪了厚厚的一層。剛下過雨不久,地面濕漉,她每走一步,樹葉底下的積水就被擠上來,潔白的裙裾拖曳在地,邊緣暈出一片淺淺的水紋。
秋色漸濃,道旁的雜草早已失去了往昔蒼翠的顏色,變得枯黃暗淡,蟲獸在草間穿梭,發(fā)出窸窸窣窣的聲響。她駐足停在石井邊,桃樹下,幾簇野花從石縫里冒出來,開得異常絢爛。濃綠色筆直的莖宛如一根根通往地獄血池的管道,鮮血從頂端噴射出來,成了嬌艷欲滴的花朵,在秋風(fēng)中瑟瑟搖動。這便是傳說中盛開在黃泉彼岸的曼珠沙華,代表死亡的引魂之花。
柴靜兒彎下身,小心翼翼地將燈籠靠近,花瓣在燈光下紅得有些刺目,她心中一顫,連忙把燈籠移開,失去了燈光的照射,花瓣上卻泛起了一層詭異的熒光。這光像瘟疫一般傳播開去,很快,每一株曼珠沙華都發(fā)出了血紅色的光芒,光芒漸漸蔓延,不知不覺已經(jīng)充滿了整個院子。地獄之花在這個荒蕪的庭院里遍地盛開,成了一片花海,不僅如此,那株巨大的桃樹競也開出花來,花瓣雖還是桃花的形狀,卻是同樣血紅的顏色,微風(fēng)拂過,桃花瓣簌簌撲下,有些落在她身上,有些落在井里。
不知從哪里飄來一縷幽冷的歌聲,但聽不清唱詞,仿佛深藏閨中的怨婦低聲呢喃,時斷時續(xù),如泣如訴。
井下傳來一陣異響,柴靜兒將燈籠移到井口,卻見井底倒影著一張女子的臉龐。那女子雖和自己有幾分相似,卻不是她,而是……她的母親,確切地說,這是她母親年輕時候的樣子。事實上她對年輕時的母親已經(jīng)全然沒了記憶,心中對母親的印象更多的是得病后丑陋的模樣,但還是能確定這女子就是她的母親。
柴靜兒怔怔地看著井中發(fā)生的異象,呼吸急促起來。井中的母親朝她淺淺一笑,競透著一股難言的魅惑,令她無法移開目光。母親的臉慢慢浮出水面,身后拖著一頭濕漉漉的墨發(fā),頭發(fā)越來越長,如泉水般涌上井口,纏住她的四肢和脖子。
轉(zhuǎn)瞬間,母親的眼神突然變得怨毒可怖,笑容中充滿了詛咒的意味,原本清麗的臉龐上出現(xiàn)無數(shù)紅色斑點,斑點從鮮紅變成暗紅,然后逐漸潰爛,流出黑色的膿血,散發(fā)出刺鼻的腐敗氣味。
柴靜兒墜下井去,她閉起雙眼,井底,母親正張開雙臂,等待孩子投入自己的懷抱。
“?!?/p>
窗外,風(fēng)鈴響起。
柴靜兒從噩夢中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已出了一身汗,汗水濡濕了內(nèi)衿,緊貼著肌膚,十分難受。她輕輕推開被褥,來到窗前,想開窗透口氣,今晚沒有月光,屋內(nèi)更是暗得伸手不見五指,她只好在窗格上摸索,卻始終無法打開。
她的手突然停住,窗外一種古怪的聲響傳進(jìn)房間,聲音極輕,但她聽得很清楚。她又想起自己母親,當(dāng)年,母親漆黑的頭發(fā)拖曳至地,每走幾步,長發(fā)掃過地面就會產(chǎn)生這種聲音。難道真的是母親,剛才做的夢是否預(yù)示著她的歸來。
遠(yuǎn)處傳來一陣慌亂的腳步聲,而那種奇怪的響動卻不知為何,悄然消失了,這不禁讓她懷疑剛才聽到的只是幻覺,對,一定是幻覺,就像那個夢一樣,她曾做過無數(shù)個類似的夢,又能說明得了什么。
可是那腳步聲……
腳步聲還在繼續(xù),越來越近,直奔她房間而來。這么晚了,會是誰,他想做什么。那人似乎已經(jīng)到達(dá)她窗前,她的手指依然停在窗格上,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
“叮——”
風(fēng)鈴再次響起,柴靜兒心中猛地一跳,手指猝然收回。那腳步聲卻并未在她窗前停下半刻,此時已越行越遠(yuǎn),窗外逐漸重歸沉寂。
外面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她重新抬起手,卻再沒開窗的勇氣。她回到床上,抱起被褥,熟悉的味道撲面而來,讓她心神稍稍寧靜。
但這個夜晚,卻注定不會寧靜。
“誰!”
蕭劍卿從酣睡中猛然睜開雙眼,同時身體從床上彈起,飛快地套上一件外衣,抓起秦桑劍躥出門去。他察覺到窗外有動靜,雖然這動靜十分輕微,但還是被他捕捉到了,身為捕快,必須時刻注意身邊細(xì)微的動靜,哪怕是在夢里,這是他從無數(shù)次追捕行動中鍛煉出來的敏銳。
蕭劍卿一出門就翻上屋檐,雙腳在瓦片上輕輕落下,幾乎沒有發(fā)出一點聲響。這是他多年來的習(xí)慣,他喜歡在追捕犯人的時候跳上屋頂,這樣可以讓自己的視野更開闊,也不容易打草驚蛇。
可是現(xiàn)在實在太暗了,即便自己的目力遠(yuǎn)勝常人,眼前還是一片漆黑,而剛才聽到的動靜不知不覺已經(jīng)消失。蕭劍卿干脆閉起雙眼,去除雜念,潛運內(nèi)力,施展神識之術(shù),內(nèi)息溢出體外,擴(kuò)散至周遭的環(huán)境中,十丈以內(nèi),有任何風(fēng)吹草動,都會在他心中留下一個清晰的投影。
蕭劍卿身形輕盈地在瓦片上掠過,雖然他閉著雙眼,卻能準(zhǔn)確地在屋檐之間跳躍,動作靈活,不輸給任何一只猴子。他漸漸感受到一縷危險的氣息,這縷氣息已經(jīng)進(jìn)入他的神識范圍之內(nèi),緩緩逼近,他不由放慢腳步,右手按在了劍柄上。
蕭劍卿驀地睜開雙眼,剎那間,仿佛有一道閃電從他眼中進(jìn)射而出,他終于見到了那個隱藏在黑暗中的影子。那個人影正坐在屋脊上,背對著自己,漆黑的長發(fā)拖曳在青色瓦片上,發(fā)絲被夜晚的風(fēng)吹得輕輕飄揚起來。
雖然蕭劍卿早已聽過諸多關(guān)于禁婆的傳言,此刻見到這樣的情景,依然覺得毛骨悚然。這一幕實在太過恐怖,若非親眼所見,絕對無法體會,在真實的恐懼面前,再多言語都顯得蒼白無力。
蕭劍卿警惕地看著那人,一時不知該如何應(yīng)對,那人始終未動,似乎沒有察覺到有人正在她身后。蕭劍卿上前一步,欲揚聲喝叱,不料喉中干燥,話語像被卡在喉頭,一個字都發(fā)不出。
蕭劍卿暗自心驚,他接手過的案子雖然不算太多,但其中不乏詭異、血腥的,可自己從未像現(xiàn)在這般被恐懼?jǐn)z住,連話都說不出。他急忙凝神提氣,吐故納新,心神逐漸平靜下來,方才驅(qū)除魔障,然后喝叱道:“你是何人,在此作甚!”
這聲音中氣十足,能夠讓人心中一震,但那人卻還是沒有絲毫反應(yīng),依然背對著蕭劍卿。她似乎輕輕抬著頭,望向漆黑遼遠(yuǎn)的夜空,宛如鄉(xiāng)野傳說中那些拜月的僵尸,可今晚無月,所以她看的方向什么也沒有。
蕭劍卿停止向前,與她保持五步之遙,然后繞著她緩慢地移動腳步。這次他沒有施展輕功,瓦片在腳下互相碰撞,發(fā)出清脆的響聲。那人卻仍然一動不動,難道她是個聾子,蕭劍卿雖這么懷疑但還是不敢懈怠。
四周一片寂靜,靜得能聽到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可是那人卻如死物一般,感覺不到一點呼吸,也不見她胸口有起伏。不知走了多久,蕭劍卿終于來到那人的正面,似乎這樣面對面能讓他心里踏實一些。
雖然已經(jīng)面對面,但蕭劍卿還是無法看清那人的臉。事實上那人的正面和背面幾乎沒有差別,整張臉都被長發(fā)遮擋,不過仔細(xì)看還是可以發(fā)現(xiàn),在頭發(fā)中央,自額頭而下有一道細(xì)微的縫隙,長發(fā)被這道縫隙分成兩部分,遮住了兩邊的臉頰。由于天色太暗,這道縫隙十分不明顯,若不是離得近,自己一定會以為見到一個沒有臉的鬼物。
“你是何人!”蕭劍卿再次發(fā)聲,這次沒有像剛才那般刻意提高嗓音,而是以一種平和的語氣,就如詢問一個普通的路人。
那人終于動了,她微微扭轉(zhuǎn)脖子。雖然不能看到她的雙眼,但蕭劍卿卻有一種四目相接的錯覺,本能地握緊了手中的劍,以防其突然發(fā)難。可是那人卻不再有其他動作,兩人就這樣僵持了良久,蕭劍卿實在按捺不住,拔劍試探。
一道雪亮的劍光驀地從他胸前劃過,這一劍極快,乃是他從冷月楓和陸青仁二人的白駒劍法中領(lǐng)悟所得,經(jīng)過半年的磨練已然爐火純青,拔劍揮劍都在一瞬間完成,乍看之下,劍光就像從他袖中射出一般,此招最適用于對敵時出其不意,先發(fā)制人。
這一劍雖然凌厲卻不帶絲毫殺意,蕭劍卿火候拿捏得恰到好處,劍氣不會傷及那人,但若不躲,她的長發(fā)便會從額前削斷,到時整張臉就會暴露在自己面前。
那人并沒有還手,也沒有躲閃,這一劍過后她正面的長發(fā)就會盡數(shù)落地。蕭劍卿徐徐收劍,心中已然做好了面對此人真面目的準(zhǔn)備,可是劍光退去,他自己的臉卻變得無比難看。
眼前的人還是靜坐在剛才的位置,一動都未動過,但長發(fā)沒有他想象那般被斬斷,仿佛剛才那一劍是劈在了虛空中。
蕭劍卿自信那一劍絕沒有落空,可為何……
難道她真不是人,而是一個沒有實體的鬼物?
蕭劍卿心中大駭,再次出劍,這一劍更進(jìn)三分,取他左肩,若再不躲,左臂就會從她身上連根削斷。練匹般的白色劍芒斜揮而上,這一次那人總算動了,但依舊坐在屋脊上,只轉(zhuǎn)了半個身,劍芒擦著她胸口的長發(fā),還是沒有觸到她分毫。
蕭劍卿松了口氣,看來此人并非不懼怕刀劍,只是身手迅捷罷了,她躲第一劍時,定是后移了半分,騙過肉眼,讓人產(chǎn)生錯覺。不過這樣的身法,簡直匪夷所思,近乎妖魔了。
“閣下好高明的功夫,為何在此裝神弄鬼!”蕭劍卿持劍輕喝,那人依然不答
“既然如此,在下可就得罪了?!?/p>
話音未落,蕭劍卿再次出劍,這次不再是試探,而是實實在在的殺招。長劍向那人胸口擊去,眼見一劍穿心,卻只刺破了一個殘影,那人的真身早就在數(shù)丈之外。蕭劍卿叫了聲好,手腕一抖,劍光暴漲,身體如離弦的箭矢一般向那人直直飛去,轉(zhuǎn)眼間已到她面前,腳未落地便連出十劍,每一劍都取的險要厲害的部位,可那人宛如鬼魅一般,以各種詭異的身法與劍招錯開,化解得游刃有余,似乎根本不屑與蕭劍卿過招。
蕭劍卿落回地面,見那人已經(jīng)坐回原來的位置,夜色寂寥,清風(fēng)拂過,仿佛剛才的比斗從未發(fā)生過一般。那人再次背對著他,高手比斗,稍一疏忽,露了破綻,便可導(dǎo)致一敗涂地,何況是這么大的空門。蕭劍卿不及多想,揉身而上,直取她背后要害,那人卻如后腦勺長了眼睛一般,身形陡然憑空拔起。這劍落空,劍鋒一轉(zhuǎn),攻其雙腳,她空中無法借力,這一劍怕是吃定了。
眼見那人雙腳不保,蕭劍卿心中一時有些猶豫,欲要收劍,不料對方競踩在了他的劍尖上,像表演雜耍般擺了一個金雞獨立的姿勢。那人立于半空,長發(fā)如瀑布般垂下,不長不短,正好觸及地面。
蕭劍卿抽了口涼氣,大劍一揮,既然傷不到你,就留下你這一頭長發(fā)??墒莿θ袇s如梳子一般劃過發(fā)絲,不僅一根都沒有削斷,反而捋順了些?!磥磉@發(fā)絲中早已注入真氣,其堅韌恐怕不亞于江湖傳聞中的千年冰蠶絲。
那人徐徐落地,蕭劍卿正要再度出劍,她卻驟然急退,轉(zhuǎn)瞬間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十丈之外的另一個屋頂上。蕭劍卿心下駭然,欲要再追,那人早已不知所蹤。
蕭劍卿放棄了追趕,回過頭來,卻見一人站在自己身后,頓時心生警惕,走近幾步,才發(fā)現(xiàn)是白天早已見過面的管家柴穆。
蕭劍卿正要說話,柴穆抬了抬手搶先說道:“我都看到了,那人輕功高絕,我又被過早發(fā)現(xiàn),不然以我二人之力或許能捉拿她。”
蕭劍卿道:“前輩可知此人是誰,竟如此厲害?!?/p>
柴穆淡淡道:“她不就是禁婆?!?/p>
蕭劍卿臉色微變道:“難道這世上真有那種鬼物?”
柴穆笑道:“這世上從來都有鬼,人心便是鬼?!?/p>
蕭劍卿贊同道:“前輩說得甚妙,看來這禁婆定是有人假扮,卻不知是誰。我與她比斗多時,她似乎并不想傷我,所以沒下殺招,不然……”
柴穆哼了一聲,打斷道:“那卻未必,正是因為她沒有出手,你才會覺得她強(qiáng)大。她對付你看似游刃有余,只怕也盡了全力,她身法了得,全力躲你的劍不是難事。若真打起來,破綻也會隨著出現(xiàn)?!?/p>
蕭劍卿聞言一怔:“前輩所言當(dāng)真讓晚輩醍醐灌頂,不過這等身法,我是萬萬不及的?!?/p>
柴穆捻須道:“莫說是你,放眼武林,輕功這般高絕的也只寥寥數(shù)人,可我所知道的人物,都是些快要成精的老妖怪,斷然不會來此。”
蕭劍卿意味深長道:“江湖上從來不缺深藏不露的高手,大隱于市,說不定這樣的高手就在我們身邊?!?/p>
柴穆打了個哈哈道:“你也別瞎猜了,快去睡吧,再不回房,恐怕天都要亮了?!比缓箝L嘆一聲,“夜里越發(fā)涼快,我這副老骨頭可再遭不住凍嘍,年輕真好啊!”
說罷,他轉(zhuǎn)身離去,枯瘦的身材在蒼茫的夜色下更顯得弱不禁風(fēng)。蕭劍卿注視著老人單薄的背影,心生酸楚,這個昔日的綠林豪杰,為何選擇在此度過他的風(fēng)燭殘年,不知他心里,又藏著怎樣的故事。
六 孤魂吊影
這一覺蕭劍卿睡得格外沉,若不是柳云湘大清早地來敲門,他說不定要睡到晌午去了。蕭劍卿睡眼惺忪地打開門,雖然天色還是如昨日一般陰沉,但他卻覺得有些刺目,使勁揉了揉眼才看到柳云湘身后還跟著一個丫鬟。
“你是……錦鳶?”蕭劍卿剛問出口就開始搖頭。
那丫鬟笑道:“我叫錦鸝,是錦鳶的妹妹?!?/p>
蕭劍卿拍了拍腦門道:“原來是姐妹,難怪這么像?!?/p>
柳云湘道:“錦鸝一大早就給我們送早點,她不敢敲你的門,我便帶她來了?!?/p>
蕭劍卿簡單地洗漱之后回到房內(nèi)。案上已經(jīng)擺好酒和點心,蕭劍卿奇道:“這不是天香樓的透瓶香和桂花糕嗎?”
錦鸝道:“老爺說二位遠(yuǎn)道而來該嘗嘗我們這里的特產(chǎn),特地讓下人趕早去買的,卻不想二位已經(jīng)嘗過了?!?/p>
蕭劍卿往口中塞了塊桂花糕,拿起酒壺豪飲起來:“世叔真是太客氣了,以后大可不必如此?!?/p>
錦鸝道:“大小姐當(dāng)年去京城在柳大人府上住過些時日,如今你們來此,自然要盡地主之誼?!?/p>
蕭劍卿抹了抹嘴道:“你們平日都喚她大小姐,而不是柴郡主?”
錦鸝道:“大小姐不喜歡我們喚她郡主,據(jù)說當(dāng)年皇上本意是要給老爺封王,但被老爺推辭了,又不好拒絕朝廷美意,才讓大小姐去?!?/p>
蕭劍卿正色道:“世叔能放棄如此高的爵位,足見是個淡泊之人,讓我好生佩服?!?/p>
錦鸝笑道:“姐姐陪同大小姐從京城回來之后,還常常提到二位,蕭公子可是大名鼎鼎的神捕,奴婢一直想見見呢,不想今日果真讓我見著了?!?/p>
蕭劍卿干笑一聲道:“你們姐妹可是從小就住在柴府?”
錦鸝搖頭道:“不是的,我和姐姐本住在附近鄉(xiāng)下,因為母親去得早,家境極為貧困。幸虧姨媽在府上打雜,跟老爺提到我們兩姐妹,指望能夠收留,也許老爺也覺得我們可憐,便答應(yīng)了。”
蕭劍卿道:“那是什么時候的事?”
錦鸝想了想道:“那時我們還不到十歲,大概七八年前,哦,對了,當(dāng)時夫人還在,我們來之后又過了幾個月她就不見了,這事真邪門?!?/p>
蕭劍卿點頭道:“那是八年以前了,我聽說當(dāng)時還有禁婆作祟的傳聞,因為夫人染了麻風(fēng),披頭散發(fā),被人誤以為是禁婆?!?/p>
錦鸝瞪大眼道:“是啊,而且夫人的哭聲疹人得很,即便是大白天聽到也覺得陰森森的。那時府上人心惶惶,因為這件事嚇跑了許多下人,唔……以前的下人幾乎都走光了,我們來的時候姨媽也才做了一年,后來才陸續(xù)請了些,說起來,我們姐妹年齡雖小,卻也是府上的元老呢?!?/p>
蕭劍卿皺眉道:“以前的下人都走光了?”
錦鸝道:“當(dāng)時下人很少,除了管家和夫人的一個貼身丫鬟,別的都是一兩年內(nèi)請的,據(jù)說都不愿來,來的都是膽大的,現(xiàn)在的這些下人大多是夫人失蹤后才來的?!?/p>
蕭劍卿沉聲道:“如此說來,柴府最早的一批下人只剩下管家和那個丫鬟了?”
錦鸝連連搖頭道:“不是的,那個、r鬟后來也死了,就在夫人失蹤后不久,也不知是不是得了什么急病。她是個老丫鬟,叫綻青,我們都喚她青姐,據(jù)說是跟夫人陪嫁過來的,與夫人感情很好。不過……”她說到這里突然有些躊躇。
蕭劍卿催她繼續(xù)說下去,錦鸝點頭道,“不過那時候府中邪門得很,死了不止青姐一人,有個姓王的奶娘也是突然暴死的,我們姐妹來之前,據(jù)說給夫人接生的產(chǎn)婆也死在回家的路上??傊菚r柴府被當(dāng)成一個不祥的地方,怪不得沒人愿意來?!?/p>
蕭劍卿緩緩點頭:“這些人死的實在有些耐人尋味啊,再加上禁婆的傳聞,也難怪會讓人覺得不祥。”
錦鸝道:“是啊,不過我們姐妹卻覺得在府上有的吃有的穿已是天大的好處了,哪還計較這些。”
蕭劍卿朗聲一笑,抓起酒壺灌了一口,腦中突然想起一件事,不慎被酒水嗆到,劇烈咳嗽起來,柳云湘連忙在他背上拍了幾下,嘲笑道:“又沒人跟你搶酒吃,你急什么?”
蕭劍卿擺手道:“錦鸝姑娘,麻煩你幫我把這些收拾一下,我現(xiàn)在馬上要去見一個人。”
柳云湘道:“去見誰?”
蕭劍卿看了她一眼道:“你也跟我一起來吧?!?/p>
柴蘇妍小心翼翼地把窗戶推開一條縫,然后偷偷向外窺視,窗外是戚東籬慢慢遠(yuǎn)去的背影。
這些年來,她不知為何越來越不敢面對自己的兒子,可是又無時不想看著他,所以她便用這樣的方式,在暗處偷看他的一舉一動。
雖然戚東籬是她的孩子,但她從沒有在他那里感受到絲毫親情的存在。他的目光總是冷冰冰的,淡漠極了,甚至在他眼眸的深處,似乎還隱藏著一絲仇恨,對自己這個母親的仇恨。她已經(jīng)記不清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感覺到這仇恨的,她也不知道戚東籬為什么會仇恨自己,但她千真萬確能夠體會到這仇恨的存在。
或許是因為以前的事,以前的什么事呢,她試圖回憶,頭卻猛然痛起來,只好放棄。那些往事在她心里永遠(yuǎn)都是模糊不清的影子,仿佛是這大霧朦朧中飛過的幾只鳥兒。
窗外,戚東籬早已走遠(yuǎn),她長嘆一聲,干脆把窗戶直直打開,然后慢悠悠坐下,掐著念珠的手指又開始動起來。
甫一坐下,心中莫名升起一陣焦慮。她想到了馬從堯,這個讓她再次心生牽掛的男子,若不是有他在,自己無論如何也活不到今日。馬從堯?qū)λ菢O好的,她心存感激,又心生依戀。她和戚東籬之間日漸疏離,馬從堯給的溫存是她如今唯一的些許幸福。
可是他太過懦弱,這倒是和她丈夫很像,但她丈夫當(dāng)年還會上門提親,他卻沒這樣的勇氣。如果他也能的話。柴中道定然不會反對吧,那他在害怕什么?
她知道,他有秘密。這個秘密深深埋在他心底,從未向她提起過,她曾經(jīng)在枕側(cè)問過幾次,可每次都被他一把推開,然后呼呼大睡。
這個秘密對他來說一定很重要,她想,她丈夫并不比馬從堯更有勇氣,他敢向父親提親,那是因為當(dāng)年他的心里只有她。但馬從堯不一樣,他心里還有那個秘密,那個秘密甚至比她更重要,她不免有些傷心,但仔細(xì)想想自己又何嘗不是。
她心里也藏著—個秘密,可她想不起這個秘密是什么了,這個秘密……她再次試圖回憶,頭又劇烈痛起來。
此時窗外遠(yuǎn)遠(yuǎn)傳來一陣慌亂的人聲,似乎又有什么事發(fā)生了。
在掃地小廝的帶路之下,蕭劍卿和柳云湘來到馬從堯的住處。
蕭劍卿正要敲門,發(fā)現(xiàn)這門是虛掩的,他輕輕推了進(jìn)去,這間客房跟自己住的那間大同小異,房間內(nèi)沒有能藏身的地方,一覽無遺,馬從堯卻不在里面。
這個時候會去哪里,蕭劍卿轉(zhuǎn)念一想,馬從堯可能去了天香樓喝茶,記得昨日聽他說起過,看來自己還得往天香樓跑一趟。
剛剛走出馬從堯的房間,他們也聽到了遠(yuǎn)處的人聲,那是廢園的方向,蕭劍卿心下一驚,加快了腳步。
二人來到廢園門口,許多下人聚集在那里,都是一副慌慌張張的神色,卻沒人進(jìn)去。蕭劍卿撥開人群,看到柴中道和柴穆正站在井口處,而柴靜兒則遠(yuǎn)遠(yuǎn)地靠在墻邊,所有人的眼睛都盯著同一個方向。
井旁那株桃樹上有個巨大的分叉,向南北分別伸出兩根粗壯的枝干,樹干如飽經(jīng)滄桑的老者般弓身佇立,大片的樹皮被歲月剝落,露出里面古舊的紋理,又被風(fēng)雨侵蝕得發(fā)了霉。蕭劍卿有一種感覺,這株桃樹似乎比這個庭院更加古老。
就在桃樹向南伸展的那根樹枝上,井口的正上方,懸掛著一個人,他身材消瘦,灰色的布衣在秋風(fēng)中獵獵翻動,發(fā)出破空的脆響。而就在他的旁邊,有一個布偶,被一根細(xì)線系住脖子,也同樣掛在南枝上,隨風(fēng)飄蕩,這個布偶和他昨日見到的那個一模一樣。
看到這樣的景象,蕭劍卿心中大駭,他身后的柳云湘不禁發(fā)出一降晾叫,雙手不由自主地扯住他的袖子。
樹上掛的人正是馬從堯,蕭劍卿朝柴中道看去,見他臉色鐵青,兩側(cè)的頰肉在皮下微微起伏,他也看了一眼蕭劍卿,然后搖了搖頭,發(fā)出沙啞的聲音:“已經(jīng)死了很久了。”
蕭劍卿點頭道:“把他放下來。”
說著跳上井沿,抱起馬從堯的雙腿,把他平放在地面上,在場的人看清死者的表情后再次發(fā)出一陣騷動。死者面部扭曲,舌尖外吐,眼球上翻,露出的幾乎全是眼白,清瘦的身體在死后仿佛更加瘦了一圈,好像魂魄被生生從他身體里抽離了去。
“他是被掐死的?!笔拕η浒櫭嫉?。
“難道不是縊死的?”柴中道吃驚道。
蕭劍卿緩緩搖頭:“頸部有明顯的掐痕,頸骨粉碎,是掐死之后被掛上去的。”他解開馬從堯的上衣,輕輕捏了幾下,“死亡時間大概在三個時辰以前,也就是昨晚丑時左右,那個時候大家應(yīng)該都睡了吧?!闭f罷,他朝柴穆看了一眼,發(fā)現(xiàn)柴穆也在看著自己。
柴穆道:“老朽昨晚遇到你的時候早已過了丑時?!?/p>
蕭劍卿點頭道:“我知道,那時已是寅時,馬大夫的死很有可能跟我們昨晚遇上的人有關(guān)?!?/p>
柴中道臉色一變:“昨晚,你們遇上了誰?”
蕭劍卿不緊不慢地說出兩個字:“禁婆。”
柴中道臉色再一變:“禁婆,怎么回事?”
蕭劍卿便把昨晚的遭遇說了一遍,柴中道聽完吐了口氣,卻也沒在說什么。
這時柴靜兒走了過來,顫聲道:“會不會,會不會真的是母親……”
柴中道搖頭道:“不可能,若真是她,為何要殺馬大夫?”
柴靜兒道:“她人瘋瘋癲癲的,還不是見著誰殺誰。”
柴中道依舊搖頭,然后吩咐下人準(zhǔn)備一口棺材:“馬大夫沒有妻兒,他對我柴府有恩,這善后理應(yīng)給他辦了?!?/p>
蕭劍卿目光移回馬從堯的尸體身上,突然注意到一個細(xì)節(jié),尸體四肢呈現(xiàn)出一種古怪扭曲的形狀,這應(yīng)該是他臨死前掙扎所致,可是他的右手食指和拇指向外伸出,像是要指向什么人。
尸體一定已經(jīng)被做過手腳,大概兇手也沒有注意這個細(xì)節(jié),可是這又有什么用,就算他當(dāng)時指著兇手,兇手早晚會離開現(xiàn)場,這么做怕是有些徒勞。莫非他并不是要指出兇手,而是指向一件可以說明兇手身份的事物?
蕭劍卿往周圍看了一眼,搖了搖頭,這里未必就是殺人現(xiàn)場,要弄清他臨死前手指向哪里,必須先找到殺人現(xiàn)場才行。
蕭劍卿抬起頭,看到掛在樹枝上的布偶在秋風(fēng)中劇烈搖擺著,他伸手把布偶扯下來,發(fā)現(xiàn)系住布偶脖子的線竟然是一縷極長的頭發(fā)絲,與他昨天見到的一樣。
他把發(fā)絲交給柴中道,柴中道將這縷發(fā)絲捏在手里端詳,手指微顫,對柴靜兒道:“難道真是你娘親回來報復(fù)?”
柴靜兒顯然受了不小的驚嚇,戰(zhàn)栗道:“一定是的,昨天晚上,我還聽到了母親的聲音。”
柴中道點了點頭,他明白柴靜兒口中說的母親的聲音是什么意思,他也深有體會。如此說來昨晚和蕭劍卿過招的就是阿霜,這倒可以解釋那人詭異的身法,阿霜所習(xí)的武功和輕功的確有獨到之處。
但這又怎么可能,她明明已經(jīng)……
這世上真有鬼怪不成?
這時,關(guān)山月帶了兩名捕快從門外人群中鉆進(jìn)來,他見到地上的尸體,不由臉色大變,驚道:“蕭兄,這是怎么回事?”
蕭劍卿神色凝重,沉聲道:“第二件兇案,死者馬從堯,是在府上借住的郎中。”
大廳里環(huán)坐著人,就連常年在房內(nèi)吃齋念佛的柴蘇妍也被喚來,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府中所有的下人都聚集在門外,神態(tài)各異。
蕭劍卿環(huán)視一周,清了清嗓門道:“各位,今天府中又出了命案,想必大家都已經(jīng)知曉,我希望大家能把昨晚,特別是案發(fā)時間丑時左右的行蹤告訴在下?!?/p>
此話一出口,蕭劍卿便聽到了一陣笑聲,他循著笑聲的方向看去,見是一個瘦高的年輕男子,抱拳道:“我聽世叔提到過,他的外甥戚東籬也住在府上,想必就是兄臺吧?!?/p>
戚東籬聞言一愣,隨即笑道:“正是我?!?/p>
蕭劍卿道:“卻不知戚兄笑什么?”
戚東籬挑眉道:“昨晚丑時想必大家都已睡了,你還有什么好問的?!?/p>
蕭劍卿點頭道:“戚兄說得在理,但或許會有例外呢?!?/p>
戚東籬傲慢道:“若真有人那時還沒睡,他也不會傻到告訴你,這不等于把嫌疑往自己身上攬,深更半夜,也沒人作證,誰會自尋麻煩?!?/p>
蕭劍卿看了一眼柴穆道:“穆前輩,不知昨晚你是何時出門的?!?/p>
柴穆拈著須道:“人老了,不像年輕人那般睡得沉,昨晚聽到屋頂有打斗聲便出來瞧瞧,遇上了你,那時已是寅時。”
蕭劍卿點頭道:“除了我和穆前輩,以及那個偽裝成禁婆的神秘人,還有誰在昨夜去過外面?”
所有人都默不作聲,屏住了呼吸,大廳中死一般的安靜,似乎都在等待別人的回答。
蕭劍卿道:“果然如戚兄所說,大家那時都早早睡了,兇手殺人真是挑了個好時間?!彼D了頓,接道,“那不知各位昨晚有沒有聽到,或是看到什么怪異的事情?”說完,他把目光轉(zhuǎn)向柴靜兒。
“昨晚,我被噩夢驚醒,然后聽到窗外有聲音,那聲音我很熟悉……我娘親當(dāng)年長發(fā)及地,每每走動便會發(fā)出這種聲響,不過那聲音一會兒就消失了,我當(dāng)時以為只是自己的幻覺,今日聽你們提到昨晚遇上了禁婆,想必真是娘親她回來了。”柴靜兒聲音輕柔,但依然掩飾不了內(nèi)心的恐懼。
蕭劍卿道:“柴郡主沒有開窗看看究竟嗎?”
柴靜兒搖頭道:“我心中害怕,不敢開窗。后來我又聽到了腳步聲?!?/p>
蕭劍卿目露精光:“腳步聲,什么時候?”
柴靜兒道:“我被噩夢驚醒,并不知是什么時辰,現(xiàn)在想來可能是丑時,那腳步聲慌慌張張的,似乎遇見了十分可怕的事情?!?/p>
蕭劍卿道:“會不會是馬大夫?!?/p>
柴靜兒點頭道:“可能是他,他有夜游的習(xí)慣,但從未見過那么晚,而且聲音傳來的方向正是他住處,他大概是要去……”她忽然意識到自己說得太多了,立時噤聲。
蕭劍卿卻催促她繼續(xù)說下去,她低聲道,“大概是要去找姑母?!?/p>
蕭劍卿把目光投向柴蘇妍,柴蘇妍捏緊手中的佛珠,只說一句:“昨晚我沒有見到馬大夫。”
戚東籬冷冷哼了一聲,蕭劍卿也大概猜到了她和馬從堯的關(guān)系,所以沒有追問,他再次環(huán)視一圈,道:“還有誰聽到了什么沒有,比如腳步聲?”
丫鬟錦鳶跨進(jìn)門,道:“大小姐說的腳步聲我也聽到了,當(dāng)時的確是丑時。”
蕭劍卿道:“你確定是丑時?”
錦鳶道:“我有個習(xí)慣,丑時左右會醒來一次,本想出去上茅廁,可是聽到了那腳步聲,所以沒敢出去?!?/p>
蕭劍卿點頭道:“還有沒有其他人聽到?”
柴蘇妍吞了口唾沫,澀聲道:“我也聽到了。如今他已死了,我也不在乎別人會如何看我,昨晚他的確來到我的住處,我也一直在等他,但他卻沒有進(jìn)門,腳步聲在門外忽然停住,后來一直都沒有再出現(xiàn)。我為此整夜未眠,擔(dān)心他會出事,卻不想,卻不想真的……”她說到后來競有些哽咽。
蕭劍卿道:“戚夫人可否帶我去住處看看?!比缓笏裰械辣?,“世叔,該問的都已經(jīng)問了,讓大家散了吧。”
柴蘇妍的住處是一個僻靜的庭院,乍看之下倒是和那廢園有幾分相似,只是少了那口井,庭中的桃樹換成一株筆直高聳的梧桐。手掌般的梧桐葉從枝頭紛紛落下,鋪在地上,把庭院點綴得秋意盎然。
這里同樣有一座三間房的屋子,朝南而立,柴蘇妍道:“我住的是靠西那間,東籬他住在靠東那間,中間的房中沒有住人,堆積了許多雜物,已經(jīng)很久不曾打開過。蕭公子可隨處看看,我回房內(nèi)休息去了?!?/p>
蕭劍卿點了點頭,他在院內(nèi)走了一圈,停在柴蘇妍房間門前,然后慢慢向后退了幾步,回頭對一同前來的關(guān)山月道:“我想,馬大夫就是在這里遇害的?!?/p>
關(guān)山月瞪大雙目道:“何以見得?”
蕭劍卿道:“你且看地上?!?/p>
他所站的地方是一條青石小道,亮紅色的梧桐葉零星鋪散在青石路上,宛如一片片精致的花紋。關(guān)山月果然是經(jīng)驗老道的捕快,一眼就看出了其中端倪,雙眉一揚。
蕭劍卿慢言慢語道:“這幾日天氣陰濕,青石表面有些犯潮,尋常有人走過便會留下一個足印,但不會存在太久。這里卻有一道長長的痕跡,從戚夫人門口延伸過來,到此為止,終點處還能看到許多凌亂的足印,而且比前面的痕跡更加深一些,甚至連地上的梧桐葉都被踩得粉碎,關(guān)兄可知這是何故?”
關(guān)山月點頭道:“蕭兄觀察入微,在下佩服。我想是這樣的,昨晚馬從堯到戚夫人門口之后,還沒來得及敲門就被兇手扣住脖子拖到此處,然后被活活掐死。這些足跡以及破碎的梧桐葉正是他臨死前掙扎所致,由于用力過猛,才得以保留到現(xiàn)在?!?/p>
蕭劍卿滿意地點了點頭:“沒錯,今日我查看馬大夫尸體時,注意到一個奇怪的地方,他的左手握成拳,但右手食指和拇指卻向外伸出,像是指著什么?!?/p>
關(guān)山月接道:“既然這里是馬從堯遇害的現(xiàn)場,那么他死前所指的,一定還在院內(nèi)?!?/p>
蕭劍卿輕笑道:“關(guān)兄和我想的一樣,不知兄臺對此有什么看法?”
關(guān)山月往四周看了看,道:“這院內(nèi)無非是些花草、假山、翠竹以及這株梧桐樹,他所指的莫非是這梧桐?”
蕭劍卿凝目道:“你為何覺得是這株梧桐樹?”
關(guān)山月摸摸腦門,尷尬地笑道:“我卻是猜的,此處最顯眼的不就是這株梧桐,難道蕭兄心里還沒有答案?”
蕭劍卿輕輕嘆氣道:“我想到一人,卻又覺得不可能是他?!?/p>
關(guān)山月道:“不知蕭兄想到了誰?”
蕭劍卿搖頭道:“不,絕對不是他。我想到的是鎮(zhèn)上的教書先生,他名叫趙秋山,與柴府來往密切。梧桐葉落,天下知秋,這梧桐樹和旁邊的假山,正好印證了秋山二字。”
關(guān)山月不解道:“我看定是此人了,為何你覺得不是?”
蕭劍卿道:“我今日檢查尸體的時候發(fā)現(xiàn),馬大夫的頸骨被掐得粉碎,有這種力度,兇手定是習(xí)武之人,斷然不會是那手無縛雞之力的儒生。”
關(guān)山月笑道:“那卻不見得,人可不能貌相,誰說讀書人就不能習(xí)武了,‘鐵畫銀鉤’歐陽錯威震江湖,不也是個窮酸秀才的模樣?!?/p>
蕭劍卿道:“你有所不知,我跟隨義父習(xí)過一門奇功,能探人內(nèi)息,習(xí)武之人內(nèi)息充盈,只要離我十丈以內(nèi),絕對瞞不過我。”他回頭看一眼關(guān)山月,“關(guān)兄你的名字里不也有個山字,武功又不賴,依我看你的嫌疑很大。”
關(guān)山月驚道:“蕭兄你在說笑吧,我與他素昧平生,怎會加害他,況且昨晚我一直在家,我婆娘可以作證……”
蕭劍卿擺手道:“關(guān)兄莫要激動,我只是隨口說說罷了?!?/p>
關(guān)山月抱怨道:“我可受不起你這般驚嚇……對了,依蕭兄所見,府中哪些人身懷武藝?”
蕭劍卿道:“剛才大廳之中,除了幾個下人,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會點武藝,而且其中不乏高手?!?/p>
關(guān)山月瞪大銅鈴般的雙眼囔道:“怎么可能,那戚東籬一看就是個文弱的書生,還有那柴郡主,戚夫人,怎么看都不像啊?!?/p>
蕭劍卿淺笑道:“你剛剛不還教訓(xùn)過我,人不可貌相,如何自己卻忘了?”
關(guān)山月聞言一怔,訕訕道:“也是,我本想能排除幾個嫌疑,縮小些范圍,看來是不行了?!?/p>
蕭劍卿忽然想起什么,低沉道:“關(guān)兄,我昨日說的那件事,不知準(zhǔn)備得如何了?”
關(guān)山月道:“我今日來此不就是為了此事,不想又碰上了兇殺案,我所帶的那兩個弟兄都是打漁出生,下井可難不倒他們。我都明說了是挖掘尸骨,原想他們可能會不樂意,不料一口答應(yīng)了,真是爽快。”
蕭劍卿點頭道:“如此甚好,不知二人現(xiàn)在何處?”
關(guān)山月道:“我讓他們在府外等候,隨時可以聽你差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