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喂,快停下。
——這句話可能真的脫口而出了。
如果是這樣的話,我會吵醒我的老婆法子,她肯定很不高興吧。不管怎么說,法子睡得很淺,連早上送報紙喀嗒的那種輕微聲響都能把她吵起來。
她會以為我這是在說夢話嗎?可我明明從來不說夢話的。
“喂,快停下。你連做夢的時候都非要工作嗎?”
笹原在夢里苦笑著說道。
現(xiàn)在這是……對,現(xiàn)在我一定是在夢里。在夢里的話無論我怎么吵怎么鬧應(yīng)該也不會把法子驚醒。
夢也分很多種,有的夢你巴不得不要醒來,比如夢到和像襯衫賣場里的水越愛那樣可愛的姑娘在一起之類的場面,那是修來的艷福。
不過,現(xiàn)在我夢到的卻是另一番場景:大半夜在百貨公司,而且是女裝區(qū)。不知道這是高檔服裝賣場還是高檔服裝剪裁區(qū)。
不管是哪里,夢里的賣場和現(xiàn)實中的有些許出入。
周圍一片昏暗,只有夜間應(yīng)急燈散發(fā)出朦朧的光,微微照亮毫無人氣的樓層。其實暗些也無妨,畢竟這里不是現(xiàn)實……
兩邊排滿了蒙著白布的人偶,走在當(dāng)中就好像置身于林海雪原一般。
“真難看,得重新擺一下了?!?/p>
笹原說道:“如果客人這樣走過來不是很容易和那個模特撞上嗎?要是讓客人受傷的話,可是百貨公司負(fù)全責(zé),我們必須要小心加謹(jǐn)慎?!?/p>
笹原正準(zhǔn)備離開——雖然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嘀嗒”,突然響起水滴濺落的聲音。
是哪里漏水了嗎?這可不行。
空調(diào)的水管漏水倒是不稀奇,可萬一弄濕了模特身上衣服那就不妙了。
在哪里?笹原環(huán)視四周,突然目光停在了一個模特身上。這個模特也是被白色的布蒙著,不過白布上似乎滲出一道污痕。
那是剛才的……不對,不是那個。
污痕漸漸展開,面積越來越大。
不會吧!——怎么會這樣?
滲出來的難道是血嗎?
就在這時,那個模特開始緩緩地傾倒。雖然離笹原不近,可還是嚇得他往后一竄。
地板受到撞擊發(fā)出破碎的聲音,白布緊緊地裹在裸體模特身上,而模特似乎已經(jīng)摔壞了。
不過——人偶怎么會流出血呢?
模特人偶躺在地上一動不動,身體流出的血靜靜地在地上蔓延開來。
這是夢,對,因為這是在夢里。
笹原提心吊膽地湊過去,小心翼翼地蹲下身子看。
突然,那個人偶伸出冷冰冰的手,一把抓住了笹原的腳踝——笹原嚇得叫了出來。
他拼命地掙扎想要擺脫那只冰冷的手,可是那只手卻蠻力十足,牢牢地抓著他的腳踝,指尖仿佛都嵌入了他的肉里……
“老公……”法子打了個哈欠說。
“怎么了?”笹原一邊啃著面包一邊看著早報的經(jīng)濟專欄。
“你晚上能安靜點嗎?”
笹原一愣,抬眼看著法子。阿香卻笑了出來。
“爸爸,你晚上叫喊什么呢?”
“我才沒叫呢?!惫G原悶聲否認(rèn)道。
“才怪呢,我都被你吵醒了,半天睡不著?!狈ㄗ诱f著又打了個哈欠,“阿香,再不快點可要遲到了哦?!?/p>
“知道啦——我的便當(dāng)呢?”
“已經(jīng)做好了,正在給你裝盒呢?!?/p>
阿香十六歲,現(xiàn)在上高一,是個神氣十足的獨生女,她精力充沛活蹦亂跳,常常讓笹原和他妻子頭疼。
“——要遲到啦!”
阿香拿起牛奶咕咚咕咚幾口喝完,她還穿著睡衣,三步并作兩步跑回樓上自己的房間換衣服去了。
笹原露出不快的表情:“這種事別在阿香面前說好嗎。”
“可是……”
“我睡著了,夢話什么的根本記不清楚?!?/p>
“夢話?”法子瞪圓了眼睛說,“你聽說過那么大聲的夢話嗎?”
“我都說什么了?”笹原拉長了臉問道。
“好像是‘原諒我’,對,你在喊‘良子,原諒我’?!?/p>
笹原驚呆了。
不過那只是一瞬間的事,他馬上恢復(fù)鎮(zhèn)定喝了口咖啡:“再給我來一杯——我還做夢了啊,不過記不得了?!?/p>
“好,好。”法子接過杯子倒上咖啡,“當(dāng)時就好像電視里的場景似的,做著噩夢然后一下子從夢里驚醒——不過你還是睡得呼呼的,被驚醒的人是我?!?/p>
看起來法子并沒有太較真,所以笹原松了口氣——是嗎,我連那個名字都說出來了啊。
太危險了,以后可得多多留心——話雖如此,可是在夢里怎么可能保持警惕呢……
“——我要走啦!”阿香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跑下樓,“媽媽,便當(dāng)呢?”
“在這兒呢?!狈ㄗ勇槔匕驯惝?dāng)打包送到了玄關(guān)。阿香趁這個功夫穿好鞋:“我走啦!”
她一把從媽媽手里奪過便當(dāng)飛也似的沖了出去。
“走好??!路上小心點……真是的!早點兒起床的話也用不著這么慌慌張張的?!狈ㄗ有χ氐讲妥?,“不過我以前也是那樣,我媽媽老是這么抱怨我呢?!?/p>
“是嗎,沒看出來啊。”笹原看了一眼表,“——我也好去上班了?!?/p>
“老公,你今晚加班嗎?”
“我也不知道。今晚有個關(guān)于下周展覽會的研討會,有可能得開到九點多吧。”
“那你自己別忘了吃晚飯哦。”法子說完就開始吃自己的早餐了。
似乎她已經(jīng)忘了昨晚丈夫的“夢話”了。
笹原自己也覺得不必?fù)?dān)心,就回二樓換衣服去了。在百貨公司上班對于儀表著裝要求得很嚴(yán)格。
他的準(zhǔn)備時間比阿香的要長好幾倍,準(zhǔn)備好后笹原下樓:
“你穿件大衣吧?!狈ㄗ诱f。
“嗯,現(xiàn)在不用穿,不過我還是帶著吧。”笹原拿起掛在玄關(guān)的大衣,打開門,“那我走了?!?/p>
“一路順風(fēng)!”法子也送了出來,“替我向‘良子’小姐問好哦?!?/p>
“——我說多少遍你們才能明白?”
這個聲音雖小,可聽得很清楚。笹原一聽就知道這是誰在說話。
“不要整天躲在角落里,你們的站位需要讓整個商場都能看到,這句話我說了多少次了?”
“對不起……”兩個今年剛?cè)肼毜呐旱椭^,顯得手足無措。
“你們兩個一湊在一起就講個不停。公司為什么招你們進來?客人特地四處找服務(wù)員,你們就沒注意到嗎?眼睛成天都盯在哪里看了?”
“——對不起。”兩個女孩兒嘟噥道。
“五十嵐小姐?!惫G原故意加快步速裝作碰巧經(jīng)過她們身旁,“現(xiàn)在忙嗎?”
“不……已經(jīng)沒事了?!蔽迨畭箾鲎由晕ⅹq豫了一下,“回到你們的崗位吧。”
兩個新人垂頭喪氣,連忙逃開了。
“真嚴(yán)格啊?!惫G原微笑著說。
“剛?cè)肼毜谝荒耆绻缓煤媒逃脑捯院髸鰜y子的。”五十嵐涼子挺直身子,“有什么吩咐嗎?”
——這會兒離中午還有一段時間。因為不是什么節(jié)假日,百貨公司里并不太忙。不過現(xiàn)在來購物的家庭主婦比較多,所以賣場里不能少了人手。
“關(guān)于下周展覽會的事情想跟你商量?!惫G原說,“不過等一下再說,你先忙吧?!?/p>
“不,沒關(guān)系。賣場里有水越小姐照顧。”
“好?!?/p>
水越愛是兩年前就職的,也算新人,不過深得主任涼子的信賴。
笹原請五十嵐涼子來到了咖啡廳。咖啡廳剛開門,沒有什么客人。二人找了靠近里面的一張桌子坐下,笹原展開了展覽會會場的平面圖。
“還是在T賓館啊。”五十嵐涼子已經(jīng)在公司工作了十五年,她扶正眼鏡,“今年春天的展會也是在那里舉辦的。這個地方,換氣效果不太好,很傷腦筋?!?/p>
她說著,用手指在圖上畫了個圈。
“啊,我覺得這次最好把這扇門開著,如此一來空氣流通就能好些了?!?/p>
“請你還是去確認(rèn)一下吧,否則出了狀況負(fù)責(zé)任的還是我們。”
“我知道。”
咖啡端了上來。“稍微休息會兒吧?!惫G原說。
笹原敏和是S百貨公司的營業(yè)課長,四十五歲,事業(yè)出于鼎盛期,不過這只是在說他的工作量一直很大,并不是指他有多大作為。
“我,令人感到害怕嗎?”喝了一口咖啡,涼子突兀地問道。
“怎么,發(fā)生什么事了嗎?”
“我在女廁所看到了惡作劇的畫像,畫里的人戴著眼鏡還長著犄角,怎么看都像是我?!?/p>
笹原笑了起來:“現(xiàn)在的新人真像是孩子啊,一點兒也不成熟?!?/p>
“其實如果他們多用心一些,也能夠做好的。我的前輩中也有游手好閑的人。不過我想如果能多多少少讓他們感受到工作的樂趣的話……”
“你的心情我很清楚,你懂得吧?”
涼子雙頰微微泛起紅暈,她摘下了眼鏡。偷眼看了看女服務(wù)員的方向,涼子小聲說:“我很想你?!?/p>
“嗯……不過得等忙完這陣以后?!?/p>
“回家之前,稍微……”
在平面圖下涼子的手握住了笹原的手。
在旁人來看兩個人只是在談公事而已。
“——好吧?!?/p>
笹原說:“今天晚上?”
“嗯,可以?!?/p>
“八點左右吧,可能?!?/p>
這時咖啡廳里又來了幾個客人,兩個人松開了手。
“那么……”涼子戴上眼鏡,“都拜托給水越小姐一個人,我也有點過意不去。”
“工作?”
“嗯,那個孩子很能干?!?/p>
“不能因為她可愛就一味寵著她啊?!?/p>
“那個孩子沒問題。——什么工作只要交代一次她就都明白了?!睕鲎雍韧瓯锸O碌目Х龋澳敲次一厝チ?。”
她站起身來。
“展覽會前一天晚上我值夜班?!?/p>
“辛苦了?!?/p>
這一瞬間,涼子的眼神變得如同戀愛中的人一般溫柔。
她剛走出去兩三步,突然又折回來:“水越小姐有男朋友了?!?/p>
說罷,便轉(zhuǎn)身離開了咖啡廳。
笹原聽了以后愣了良久。
水越愛有男朋友了……涼子早就知道了?
在夢里笹原喊的“良子”就是這個五十嵐涼子?!麄儍蓚€人在一起已經(jīng)六七年了。百貨公司里誰也不知道,這也算是他們地下工作的成效吧。
涼子從來不無理取鬧。每次去旅館,都是涼子幫笹原注意回家的時間。笹原則一直被涼子這么寵著。這也不是說笹原感到不快樂。
只是,當(dāng)太陽出來的時候,月亮那溫婉的柔光自然會失去光彩。
水越愛就是那個光彩奪目的太陽。
就在大約一個月前,笹原和水越愛剛剛建立了超出工作層面的關(guān)系。
2
猛地一翻身,笹原從夢里驚醒。
——出了好多汗,就像是剛才真的在奔跑一樣,心臟激烈地跳個不停。
“老公……”法子也被嚇得坐了起來,“你怎么了,沒事吧?”
“啊……沒什么?!彪m然這么說,可笹原自己也清楚不可能沒有事。
法子慢慢地躺下,眼睛看著丈夫。
“——每天晚上都是這個時候?!彼吐曊f,“發(fā)生什么事情了?就算是做噩夢也不會總是這樣吧……”
笹原稍稍平靜了些,法子顯得很焦躁,這個時候和她認(rèn)真也沒什么好結(jié)果。
“沒事,就是有些累了?!惫G原舒了口氣。
“你要不要申請一個休假稍微休息下?別等到生病了才知道休息?,F(xiàn)在公司里并不是那么忙吧?”
笹原不是那種嫌妻子多管閑事的人,對于妻子的關(guān)心他其實心存感激。
“等T賓館的展覽會辦完之后我就會輕松許多了。到那時候我會休息的。”笹原不是隨便說說,他的確那么打算的,“我們?nèi)厝??!?/p>
“哎呀哎呀?!狈ㄗ有α似饋?,“從你嘴里說出這句話,難道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了嗎?”
“哈哈?!惫G原也笑了。
“阿香還要上學(xué)呢。我不能丟下她一個人不管啊?!?/p>
“嗯,說得也對。”
“聽說她下周要考試了……”法子打了個哈欠,“快睡吧?!阏覀€朋友和你一起去吧?!?/p>
“朋友?他們都很忙。”笹原盯著昏暗的天花板說。
兩個人沉默了一會兒,都快要睡著的時候,法子突然說了一句:“和‘良子’小姐一起去不好嗎?”
“——法子,我得說多少遍,根本沒有那個女人。”
法子不說話了。笹原變得不安,“剛才我又說什么夢話了嗎?”
“沒有,就是像受驚了似的大喊大叫而已。”
“是嗎?我做夢了。你就別因為夢里的女人吃醋了?!?/p>
法子沒有再說別的,就那么睡了。
笹原閉上眼,他害怕自己再夢到什么。睡覺真可怕。
——涼子。
笹原有種感覺,似乎和五十嵐涼子劃清界限的時刻要到了。
突然感到背后有股氣息。
夜行的路昏暗而孤獨,冷不防自己嚇自己一跳也是情有可原的。
——夜已經(jīng)深了。
T賓館的展覽會就在后天,笹原作為領(lǐng)導(dǎo)者,只要有一個加班的員工,他就不能提前回去。
看來能趕上最后一班電車,不過走到車站還有一段距離。排隊坐出租車的人很多,而且車費很貴。這段距離雖然不是很遠(yuǎn),可是昏暗的夜路怎么也不討人喜歡。笹原一邊胡思亂想一邊走夜路。
就在這時——
“打擾您了。”一個男人向他打招呼。
笹原準(zhǔn)備無視他。
“請您不必?fù)?dān)心?!蹦莻€男人說,“我不是危險人物,只是做買賣的生意人?!?/p>
笹原回過頭來。
這個男人全身黑色打扮,還特意戴著一頂帽子,他眼窩深陷,眼睛藏在黑影里難以看清。黑帽子、黑大衣、黑皮鞋,這一身黑色似乎溶入了黑暗的夜色之中。
“你都賣些什么呢?”笹原覺得有些好笑,“我什么都不缺,畢竟我就在百貨公司上班?!?/p>
那個男人并沒有笑:“不,我并不是賣東西的。”
“那你是?”
“我想買您的東西?!?/p>
這家伙怎么回事?雖然他的言辭很有禮貌,卻反而讓人有種不寒而栗的感覺。
對方似乎馬上察覺到笹原的心情:“我重復(fù)一遍,請您不必害怕。我是在幫助別人……”
“你說你要買什么?”
“夢?!?/p>
——笹原呆住了。
“夢?”
“您這段時間正在承受噩夢的折磨,對吧。”
笹原大吃一驚:“你怎么知道的?”
“沒什么?!蹦腥税参克频恼f,“這不是什么復(fù)雜的事情。我收購您的噩夢,這對于您來說沒有任何損失,您覺得呢?”
“——你怎么做才能收購夢呢?”
“只要您首肯就可以了。”
“我說聲同意,這就行了?”
“就是這樣?!?/p>
這家伙有點兒不正常啊——笹原想快些打發(fā)走他:“那么,我同意。多謝惠顧!我工作累了,恕不奉陪,告辭?!?/p>
說完,笹原便準(zhǔn)備匆匆離開。
“請您等一下!如果不認(rèn)真付賬的話交易是不成立的?!蹦腥嘶琶ψ飞蟻怼?/p>
“交易啊——可是我也不知道你準(zhǔn)備多少錢買……”男人順手掏出幾張一萬日元的鈔票。
笹原看得不知所措——那是真錢嗎?
“請收好?!蹦腥苏f,“這么一來交易就成功了。我不需要發(fā)票?!?/p>
笹原看著手里的鈔票還沒回過神來。
“那么,給您添麻煩了?!?/p>
男人微微頷首致意,還不自然地笑了笑,就走了。他的身影迅速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笹原連忙讓大腦恢復(fù)清醒,剛才的感覺就好像做夢一樣,似乎現(xiàn)在才從夢里醒來。
不過——手中的鈔票卻并沒有消失。
那個男人是誰?
收購噩夢……真是碰上了一件離奇的事。
這些鈔票一會兒會變成樹葉什么的嗎?他顧不了太多,索性將錢先收進了錢包,急忙往家趕。
“早??!”笹原來到餐桌旁,“餓死啦!喂,法子,給我煎個雞蛋吧?!?/p>
法子一臉驚訝:“怎么回事,一大早的?——那我給你做個雞蛋餅吧,也沒什么別的東西了?!?/p>
說完,她連忙跑到廚房去了。
“老爸,今天你很有精神嘛?!卑⑾阏V壅f道。
“啊,因為昨天晚上睡得很好?!惫G原端起杯子喝了一大口牛奶咖啡,“哎呀,睡個好覺心情真舒暢啊?!?/p>
“是啊。昨天晚上我擔(dān)心你,還偷偷觀察你呢。”法子一邊往平底鍋里倒油一邊說。
“擔(dān)心?”
“你睡得很沉,一動不動的。嚇得我以為你是不是死了呢?!?/p>
“喂,別說那種喪氣的話。”笹原板起了臉,阿香卻樂得笑了出來。
“——今天晚上你值班?”
“嗯,不管怎么說,今天晚上肯定得做準(zhǔn)備到很晚?!?/p>
“幸好你昨晚睡得好?!?/p>
真是太不可思議了,笹原昨晚一躺下就睡著了,而且一覺到天亮,感覺夜晚仿佛只是一個剎那而已。
疲勞經(jīng)過一夜的安眠早就一掃而光,笹原對今天繁重的工作竟然產(chǎn)生了一種近乎期待的感覺。
昨晚那個奇怪的男人……這都是拜他收購我的噩夢所賜。
不過現(xiàn)在回想起來,笹原仍然不敢把這件事當(dāng)真。他突然想起那些錢,在口袋里一找,五張皺皺巴巴的一萬日元鈔票還在。
怎么看也是真的。——我的夢賣了五萬啊。
這筆買賣很劃算,笹原高興得吹起了口哨。
這時,電話響了,法子剛給丈夫端上煎蛋餅,急忙又跑去接電話。
“——老公!”她神情有些慌張,“你的電話。”
“是誰?”
“是江口董事長?!?/p>
笹原一聽連忙跑去接聽:“我是笹原。您早上好?!?/p>
然后他就立正不動了。
“那個大人物找爸爸?”
阿香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向媽媽問道,不過媽媽瞪了她一眼。
“我明白了。那我早上先去拜訪您——不,沒什么。”
笹原低頭致意,把電話掛了,然后才敢喘口氣:“嚇?biāo)牢伊?!?/p>
“怎么回事?”
“哎呀,明天是展覽會的第一天,首相夫人要來光臨。董事長就是因為這件事要跟我商量。”
笹原回到餐桌:“工作量又增加了,不好辦啊?!?/p>
“江口先生現(xiàn)在是公司里很有實力的人吧?!?/p>
“嗯,實際上他比社長還有實權(quán)。而且那個人在政界也很有地位。明天首相夫人來也是因為接受了他的邀請?!?/p>
“這么厲害啊。那老爸可要加油??!”
阿香說著站起來:“我要去換衣服啦?!?/p>
“啊……”
這個時候笹原的心思早已不在家中了。
江口剛過五十歲,一看就是個精明強干的人。大約七八年前,S百貨公司業(yè)績下降,面臨危機,就在那個時候,江口來了。
在這期間有好幾名干部被撤職,大家每天都憂心忡忡,可是江口僅僅花了兩年時間就讓S百貨公司重新振作起來。
當(dāng)時他還是四十來歲,笹原至今還記得江口初來公司時那種緊張的氛圍。
“老公你也快點吃飯吧?!狈ㄗ诱f。
笹原回過神來。“嗯??磥斫裉焱砩峡蓻]工夫睡覺了?!彼匝宰哉Z地說。
這時,他早已把那個“收購噩夢的男人”忘到了九霄云外。
3
“那么,準(zhǔn)備工作的事情就全權(quán)委托給你了?!苯谡f,“警備方面也不可以疏忽,以防萬一?!?/p>
“我明白。”笹原說。
“拜托給你不會有錯的?!?/p>
江口不屬于那種不怒自威的人。其實他倒像是個笑面虎,這才正是他的可怕之處。
無論如何,伴君如伴虎,沒人愿意長時間待在他的身邊。笹原站起身來:“那么,我去準(zhǔn)備T賓館的事情了?!?/p>
他微微鞠躬,正準(zhǔn)備離開董事長辦公室。
“笹原君?!?/p>
“您還有什么吩咐嗎?”
“你有明天出席展覽會的人員名單嗎?”
“啊,在這里?!?/p>
笹原打開文件夾取出一張表格遞給江口。這讓笹原感到有點意外,江口以前從沒細(xì)致到連名單都要親自過目的地步。
“嗯……都是些老人啊?!苯诳粗麊握f道。
“因為展覽會總會有些客人吹毛求疵,所以為了順利起見就挑選了一些有經(jīng)驗的職員?!?/p>
“嗯,你說得也對。不過……”江口稍微猶豫了一下。
“您有什么不滿意的地方嗎?”
“不不,倒也沒什么。只是——怎么說呢。這些老面孔是不是顯得有些樸素呢?”這句話突如其來,讓笹原有些摸不著頭腦。
“當(dāng)然,為了給顧客提供方便,少些麻煩,以老手為中心也是不得已的安排??墒俏覀兒貌蝗菀鬃饨璧絋賓館那樣豪華的場地,要是……我是覺得,找些漂亮的人是不是更能與會場的氣氛相得益彰呢?”
“啊,您說得對。”
“對吧?明天首相夫人要來光臨,也會引來很多媒體記者。找個能讓人眼前一亮的年輕貌美的女孩兒就更好了?!?/p>
“啊……我明白了?!边@可是道難題,“那個——可是董事長,現(xiàn)在這個時候重新安排人選,是不是時間有些緊張?!?/p>
“這就交給你了。”
笹原很為難。選誰不選誰,這可是得罪人的差事,他可不想趟這灘混水。
“我對自己的眼光沒有什么自信……”笹原害羞地笑了笑,“董事長如果您能親自指點一下的話……”
“喂喂,你這家伙?!颐靼琢耍愫ε碌米锸窒履侨盒」媚锸前??!苯谝残α?,“——我想想……對了,比如襯衫賣場,名單上寫的是五十嵐君,她確實是個有經(jīng)驗的老員工,每年都會出席展覽會。不過光是讓她去的話,年輕的孩子就沒有機會了解展覽會是什么樣子了。我說得對吧?讓年輕的新人增長見識也是培養(yǎng)員工的重要任務(wù)。這個賣場……嗯,有個叫水越的孩子是吧?”
笹原的心怦地一顫:“是的,有。”
“多給她那樣的年輕并且有能力的新手一些鍛煉機會。而且她還是個美女?!苯谛χ衙麊芜€給笹原,“印象對于百貨公司來說是買賣的關(guān)鍵。為了給客人留下亮麗的印象,這種篩選人員的方式也不失為一種行之有效的辦法。”
“是。”
“不錯,就照著這樣來,多給我選些年輕的孩子。你對于她們每個人都很了解吧?!?/p>
江口說罷,擺了擺手告訴笹原可以走了。
笹原離開了董事長辦公室?!獢偵狭诉@么一個棘手的任務(wù),早晨醒來時那一身清爽的感覺早就煙消云散了。
“——是嗎?!甭犕旯G原的話,五十嵐涼子連眉毛也沒皺一下,“我知道了。”
“所以說……你和水越君一起去展覽會就行了。”笹原說,“好吧?水越君是第一次去,她一個人你也不放心吧。展覽會第一天肯定有很多事要做,有你在也好照應(yīng)一下。”
“那樣不可以。”涼子打斷了他的話,“不能因為展覽會而給商場這邊的客人造成麻煩?!?/p>
“嗯,那個嘛……”
“請等一下?!?/p>
涼子快步離開了。
兩個人是在賣場的一個角落里談話。工作很忙,根本沒有能夠坐下來心平氣和談話的空閑。另外笹原也著急,想要盡快著手T賓館展覽會的準(zhǔn)備工作。
可就在這么一個緊要關(guān)頭,又添了這么一件棘手的差事,這讓笹原心情格外沉重。
結(jié)果,笹原盡可能地按原來的名單讓有經(jīng)驗的女職員出席,另外有安排了七個年輕的新人。人數(shù)上多少有些增加,不過也沒有什么大問題。
本打算讓涼子也出席的……可是當(dāng)事人都說了不,還有什么辦法呢。
過了一會兒,涼子帶著水越愛回來了。
“我已經(jīng)把事情跟水越小姐交代清楚了?!睕鲎诱f,“努力工作,有不懂的地方多向別人請教。”
“是?!彼綈壅f,“可是——笹原先生,我還是覺得讓五十嵐小姐去比較好……我沒有自信?!?/p>
“這是任務(wù)?!睕鲎诱f,“你早晚都得出去見世面的,這可是難能可貴的機會。笹原先生會帶著你,今天先去勘察一下情況,把會場的布局都記在腦子里。”
“——是?!?/p>
“因為會場規(guī)模龐大,肯定會有客人向你打聽什么在什么位置,你一定要迅速做出反應(yīng),明白嗎?”
“是?!睈埸c了點頭。
“那么,笹原先生,水越小姐就拜托給你了?!?/p>
“我知道了。”笹原笑了笑。
他能體會到?jīng)鲎拥膬?nèi)心現(xiàn)在是多么難過。不過,她并沒有把這份情感表露出來,反而熱心地指導(dǎo)后輩工作。涼子就是這種要強的人。
“你準(zhǔn)備一下,十五分鐘后我們就去T賓館?!惫G原看了看手表,“沒問題吧?”
“是,沒問題。——不過我覺得有些對不住五十嵐小姐。”
“別想那么多了,快去準(zhǔn)備吧。”涼子說完就回到賣場了。
水越愛見涼子離開,一下子放松下來,用對待情人的目光看著笹原。
“——你快去換衣服吧。一會兒要去好幾個人呢。”笹原準(zhǔn)備抽身離開,“今天早點回去休息,明天來的時候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知道嗎?”
“好?!彼綈鄣哪抗忪陟谏x,之前在涼子面前那種謙卑的表情早已不見。
“謝謝你,笹原先生。”愛小聲說,“一定是你把我推薦給了江口董事長的吧?”
還沒等笹原回答,愛已經(jīng)邁著輕快的步伐離開了,她的身影消失在了賣場的盡頭。
“——這就可以了。”笹原舒了口氣,“沒想到結(jié)束得這么早。大家辛苦了?!?/p>
雖說是提前結(jié)束,也已經(jīng)半夜十一點多了。不過今年春天以及去年的會場都是搞得通宵達(dá)旦,與之相比,這次的展覽會已經(jīng)算是很輕松了。
因為是第三次在T賓館搞活動了,熟能生巧,這次的活動笹原辦得游刃有余。
“您準(zhǔn)備怎么辦,課長?”部下詢問道。
“也是啊……還能趕上最后一班夜車,真難得,要不然大伙回家?”
——這些被動員來捧場的男社員聽了都顯得安心了不少。
“好吧,大家撤退吧。我再去檢查一遍就回去。”笹原說。
“那課長,我們先走了?!辈肯聜兗娂娤蛩绖e。
“明天肯定是腰酸背疼了?!贝蠹疫吜倪呑唠x開了。
只剩下笹原一個人,他慢悠悠地巡視會場。
雖然挺辛苦的,可是如此汗流浹背地專心工作一個晚上,這樣的情況一年也不會有幾次,所以也并不算什么壞事。
會場沒什么問題了,但是還需要上鎖,笹原正準(zhǔn)備和賓館前臺聯(lián)系,突然,他聽到另一個腳步聲。是誰還沒有走嗎?
“——喂,是誰?”他回頭看,“干什么呢?”
從陳列柜的影子里露出一張笑臉,原來是水越愛。
“被發(fā)現(xiàn)了?!?/p>
“我還以為你早就回去了呢?!?/p>
“是啊,回了家一趟,你看,我的衣服都換了?!?/p>
笹原仔細(xì)一看,還真是這樣。
“你回家換過衣服又回來了?”
“是啊。你今天晚上值班對吧?”
“本來是那么打算的,不過結(jié)束得挺早,所以……”
“討厭。”愛挽著笹原的胳膊,“好不容易有時間!”
“可是……”
“你跟家里人已經(jīng)說了不回去了吧?”
“啊……說了。”
“那不就沒事了嘛!來一次T賓館多難得啊。”
“喂……你不會是想住在這里吧?”
“當(dāng)然了。這樣明天上班多方便?!?/p>
笹原聽了不禁笑了出來。
不過,住在這里公司可不會買單。
“可以吧?”
笹原想起了賣掉“噩夢”賺的那五萬日元。反正是筆意外的收獲,用它享受一下也無妨。
“好吧,就在這里住下吧?!?/p>
“太好了!”愛高興地跳了起來。
“——不是我推薦的你,是董事長親自點名要你參加的?!惫G原正了正領(lǐng)帶,“他讓我多選些年輕漂亮的姑娘。——這種說法要是傳出去肯定會惹出一場騷亂吧?!?/p>
“是嗎??墒撬麨槭裁催x我呢?”
“當(dāng)然是因為你長得漂亮啦?!?/p>
“謝謝?!晌铱傔€是覺得有些對不起五十嵐小姐?!?/p>
“她工作很努力?!?/p>
“對啊。但是——不起眼。這種豪華的會場要都是她那種土老冒的話……”愛說著竟笑了起來。
“說的也是。當(dāng)然,光是長得可愛卻不會干活的話也很讓人頭疼哦。”
“你這是在說我嗎?”愛撅起了嘴。
“我可沒那么說?!?/p>
“別狡辯了??次疑洗苍趺葱蘩砟?。”水越愛故作嗔怒瞪著笹原。
“——行了,把照明設(shè)施斷電就可以了。你,訂個房間等著我去?!?/p>
“OK!遵命!”她一副干勁十足的樣子,“——我在大廳等著你哦!”
“啊?!惫G原不由得笑了。
水越愛的這份開朗正是涼子所無法給予的。
確切來說,愛看起來天真爛漫,而相比之下涼子卻給人一種沉郁的感覺……
笹原離開會場,用賓館室內(nèi)機打電話聯(lián)系管理員。
“那么就拜托你了?!医裉焱砩暇妥≡谶@里,如果有什么事的話請隨時聯(lián)系我?!?/p>
要是被水越愛聽到了一定會挨罵的,但是笹原害怕萬一有事,公司的人給家里打電話就不妙了,所以沒辦法只能這么說。
笹原掛上電話——
他突然覺得在大廳遠(yuǎn)處快速閃過一個人影——女人?
會是誰呢?看起來應(yīng)該是個女人。
這層就是宴會的舉辦地點,已經(jīng)被公司包下來了,應(yīng)該不會有其他住宿的客人。
不,真正讓笹原在意的是驚鴻一瞥的那個剎那,他有種感覺那個身影是五十嵐涼子。
怎么會——涼子不可能出現(xiàn)在這里的。
笹原聳了聳肩膀,一邊為明天的腰酸背痛擔(dān)心,一邊朝通往前廳的樓梯走去。
4
這一夜并沒有做夢。
清晨的寂靜中,一陣急如驟雨的敲門聲把笹原驚醒。
“——什么啊?!惫G原抱怨了一句。
他從床上坐起身來,才發(fā)現(xiàn)原來這里不是自己的家。
“怎么回事?”睡在一旁的水越愛也睜開了眼。
“誰知道呢……幾點了?”打開床頭燈看表,已經(jīng)早上六點了。
“——笹原先生?!遍T外響起了聲音,“我是前臺人員?!?/p>
笹原和愛互相看了看彼此。
“我在浴室呢?!惫G原小聲說,趁這個時候愛連忙爬出被窩,抱著衣服和背包竄到了廁所。
“請等一下?!?/p>
笹原一邊穩(wěn)住門外的人一邊穿上浴衣,手還不停的整理亂蓬蓬的頭發(fā)——和愛在一起的時候,她總是愿意把笹原的頭發(fā)玩得亂糟糟的。一陣慌亂的準(zhǔn)備,笹原連忙去開門。
“對不起,打擾您休息了?!鼻芭_的男服務(wù)員神情緊張地說,“因為聽說您住在這里,所以前來打擾……”
“不,沒關(guān)系。請問是會場發(fā)生什么事情了嗎?”
笹原首先想到的就是會場。
“不是會場。其實——”服務(wù)員停頓了一下,“您能一起來一下嗎?”
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情,笹原絲毫沒有頭緒,不過看起來肯定不是件小事。
“我馬上換衣服?!惫G原回答說。
“——這個包就掉在旁邊。”賓館保安指著手提包對笹原說,“由于墜落的沖擊力,包口已經(jīng)摔壞了,里面的東西散落一地,在里面我們找到了員工證?!?/p>
那是一張附帶照片的身份證明牌?!_實是五十嵐涼子的東西。
“——她在哪?”笹原的聲音有些顫抖。
“這邊?!北0矌?,“這里是中庭,夏天的時候這里是通向游泳池的入口。不過現(xiàn)在這個季節(jié)這里一般不會有人進出?!?/p>
“五十嵐君是從哪里——跳下來的?”
“她應(yīng)該是從緊急出口外的樓梯上跳下來的吧。因為在二十層的樓梯平臺上還留有她的鞋子?!?/p>
拐過路口,站著一位警官。
“——這位也是百貨公司的人?!北0蚕蚓旖榻B說。
“你好。我們初步認(rèn)為這是自殺。不過還得請你看看她的臉,確認(rèn)是不是她本人?!?/p>
“是……”笹原氣若游絲地回答。
“請,在這邊——”
笹原不忍正視,可是也沒有其他辦法。他深吸一口氣,狠了狠心把視線移向涼子倒下的方向。
尸體上蒙著白布——可能是一張桌布。白布上黑紅色的血跡正在滲透蔓延。
看到這一幕,笹原不禁兩膝發(fā)抖。這——這不就是我在那個夢里看到的景象嗎!笹原大吃一驚,他立刻記起曾經(jīng)做過的那個模特人偶倒在地上流血的夢……
難道那個夢預(yù)示了這一幕的發(fā)生?
警官掀開白布,并問道:“——是她嗎?”
雖然人已經(jīng)走了,可是笹原總是有種感覺,覺得五十嵐涼子似乎一直在瞪著他。那眼神里充滿的不是怨恨,而是無言的哀傷。同時,笹原也注意到,涼子的這身打扮,和他昨晚在會場遠(yuǎn)遠(yuǎn)看到的那個身影一樣。
“怎么樣?”
警官又重復(fù)了一遍,笹原這才回過神來:“這正是五十嵐君?!彼穆曇袈犉饋矸浅@涞拔視?lián)系她的家屬?!?/p>
“你是說她的丈夫嗎?”
“不,她還是獨身。我會聯(lián)系她父母的?!?/p>
“好吧?!本侔寻撞贾匦律w好,“她最近有什么煩惱的事情嗎?”
根本不存在沒有煩惱的人。無論外表看起來多么樂觀向上,內(nèi)心也肯定有所思慮。
笹原突然想起了什么:“她留下遺書什么了嗎?”
“不,到現(xiàn)在為止什么也沒有找到?!?/p>
不會有錯的。涼子昨天也來會場了。
可能她以為會場還沒有布置完,想來看看情況。雖然自己沒有被安排出席,她心里肯定是很想來的。
然而涼子來到會場卻看到了笹原和水越愛黏在一起的那一場面。恐怕二人說的話也被她聽到了吧……
笹原感到胸口一陣劇痛。不過,萬一她留下了遺書,那么一來全公司的人就都知道內(nèi)情了。一想到這里笹原就不寒而栗,雖然覺得自己很可恥,但他也不得不站在自己的立場上維護形象。
奔跑,拼命地奔跑。
這片黑暗,仿佛是在無盡的隧道里,拼命地奔跑,可到底朝著哪個方向奔跑,連自己也不知道。
心臟激烈地跳動,似乎馬上就要爆裂。手腳早已失去知覺而麻痹,雖然已是筋疲力盡,卻仍然堅持奔跑。
我為什么要這么不要命地跑?我為什么非得這么一直跑下去?
自問良久,卻找不到任何答案。沒有答案,也沒有解決問題的辦法……
奔跑,奔跑——已經(jīng)到極限了,我要死了。
就在這個時候,笹原才發(fā)現(xiàn)后面似乎有誰在追趕。
原來是這樣啊,我并不是僅僅在奔跑,我是在逃命。
邊跑邊回頭看,一匹身形巨大的白馬在逼近。那匹馬的眼睛燃燒著紅色的火焰閃閃放光,狂嘯著朝笹原奔來。
又跑了一陣,再次回頭看,有個騎士跨在白馬上。他全身披甲,那鎧甲閃著朦朧的光澤,不過看不清騎士的臉。他的手上包裹著鐵甲,手里握著一把銀光爍爍的利劍。
他為什么要追我?為什么!快停下!
白馬越跑越快,眼看就要追上了,與此同時騎士也舉起了手中的劍。
誰來救救我!為什么要殺我!
唰的一聲,長劍劃破天際,笹原聽到了自己的頭骨破碎的聲音。
“——你沒事嗎?”法子把臉探過來。
“啊……”笹原坐起身子。
原來是工作回來躺在沙發(fā)上睡著了。
“又做噩夢了?”法子說,“馬上吃晚飯了,你起來吧?!?/p>
今天雖然不用上班,不過還有T賓館的事情需要處理,所以笹原從早上出去直到下午兩點才回家。
“嗯……”笹原舒了口氣——那個奔跑的夢實在太真實了,就像真的發(fā)生過似的,現(xiàn)在還心有余悸呢。
“——老公?!?/p>
“嗯?”
“今天有一封你的信。”
“信?”
“——在這兒?!狈ㄗ舆f給他一封信,笹原接過來一看,已經(jīng)被打開了。“我打開的,你別生氣啊。因為是‘良子’小姐寄來的?!?/p>
寄信人一欄簽著五十嵐涼子的名字。
一瞬間笹原覺得毛骨悚然,不過轉(zhuǎn)念一想就明白了。如果這是她跳樓前寄出的,今天寄到也沒什么稀奇的。
法子把信給笹原,之后什么也沒說就去廚房了。
笹原獨自在微暗的客廳里展開信。里面是涼子那熟悉的字體:
笹原先生:
非常抱歉,給您添麻煩了。長久以來承蒙您的照顧,謝謝。我知道選擇死亡是個任性的決定,您肯定會批評我,不過事已至此,請您原諒。
一直以來我總是想不開,覺得必須和某個男人結(jié)束關(guān)系了。我也不喜歡用這種方式來清算,可是又別無他法。
接下來水越小姐會代替我的位置吧。
不過,笹原先生如果總是對她那么熱情也許不會有好處。因為水越小姐和江口董事長的交情不淺。
感謝您長期以來的指導(dǎo)。
永別了。
五十嵐涼子
——讀完信,笹原沉默了良久。
涼子……涼子。
水越愛和江口董事長?
然而稍微想想,這也不是無法理解的事情。江口過目出席展覽會的人員名單,這是前所未有的,何況他還親自推薦年輕的水越愛參加……
事后才能看出破綻,不過當(dāng)時這并沒有引起笹原的疑心。
原來以為水越愛只有自己一個情人——我真是太天真了!
水越愛把我和董事騙得團團轉(zhuǎn),我卻為了她拋棄了涼子。
“——老公?!辈恢螘r,法子站在了笹原面前。
“法子……”笹原不知道自己該說什么好。
“那封信我已經(jīng)讀了,對不起?!狈ㄗ幼龅搅斯G原身邊,“我曾經(jīng)一度相信你有外遇了,并且對方就是這個涼子小姐。不過看了這封信我知道了事情不是這樣的,這件事情和你并沒有關(guān)系。”
法子握住丈夫的手。
——原來是這樣啊。
涼子本來應(yīng)該恨笹原的,要是她想報復(fù)的話就應(yīng)該把真相說出來??墒恰齾s故意在信里說自己的死和別的男人有關(guān)系。這明顯是涼子在生命最后一刻對笹原的體貼。面對這樣的涼子,我卻做了些什么?我甚至和情人一起嘲笑了她。
涼子……
笹原感覺自己的胸口仿佛被刨開了一個大洞。
5
笹原來到江口的辦公室,江口并沒有抬頭看他。
“——怎么了。”江口一邊看著手頭的文件一邊問。
“我去參加五十嵐君的遺體告別式?!惫G原回答道。
江口終于抬起了頭,看了看系著黑色領(lǐng)帶的笹原:“——是嗎。辛苦了?!苯趪@了口氣,“這種事怎么還用向我來報告?”
“我想請董事長務(wù)必出席。”笹原說。
“我?——不巧今天沒空,很忙。課長都親自出馬,這已經(jīng)足夠了?!?/p>
“可是……五十嵐君在這十五年里兢兢業(yè)業(yè)地工作,還花費心血培養(yǎng)年輕的孩子。并且……”
“這些我都知道?!苯陲@得有些急躁,“有個重要客戶要來。我們是生意人,怎么取舍你知道的吧?相信五十嵐君也會理解我的。”
聽了這個連小孩子都蒙騙不了的借口,笹原頓生一股怒氣。
“董事長,恕我直言,五十嵐君不是因為事故或者生病而死的。她是死于自殺。她的父母也很震驚。所以我們能做的就是至少讓她的家人知道她對于公司來說有多么重要——”
“自殺那又如何?”
笹原的糾纏不休把江口惹怒了。一看他的表情就能看出來。
“——董事長,我認(rèn)為不讓五十嵐君參加展覽會是個錯誤的決定。”笹原說。
江口的表情僵硬住了:“你什么意思?”
“您肯定心里清楚。您為了讓水越君參加展覽會,而特意排除了那些老員工?!惫G原說完這句話就有些后悔,心想有些不妙。
“哦?”江口嘴角上揚,“你的意思是我害死了五十嵐君?”
“對,間接上來說。董事長和水越君……”
“誠然,你說的有道理。不過,五十嵐君就只是因為這件事就死了嗎?”
“現(xiàn)實中她確實是這么離開了。對于她的死,您就感覺不到什么責(zé)任感嗎?”
“責(zé)任?——要是這么說的話,笹原君,你的責(zé)任難道不是更大一些嗎?”
“董事——”
“我知道你和五十嵐君的事情。不管怎么說,是你移情別戀喜歡上了年輕的孩子辜負(fù)了她,我倒是覺得你的罪更重些?!苯谟眯覟?zāi)樂禍的口吻說。
一瞬間,笹原不再對“董事”這個頭銜抱有恐懼之類的感覺了。——這個冷笑著的江口,在笹原看來不再是什么卓越超群的商業(yè)精英,他只是個沉溺在自己的權(quán)力之中無法自拔的中年男子而已。
“——我不是這么認(rèn)為的?!惫G原說,“我的確和五十嵐君交往了很多年。但是我們絕對沒有因為私事而耽誤工作。我和水越君也交往過,不過也正因如此,我很清楚她想從董事長身上得到什么,您說不是嗎?”
江口的臉氣得發(fā)青:“喂——你知道你在說些什么嗎?”
“當(dāng)然?!?/p>
“把你小子一腳踢飛,對我來說輕而易舉?!苯谡玖似饋?。
“請便。同時我會把你假公濟私濫用職權(quán),替換展覽會人員的事情報告給董事會?!?/p>
笹原沒想到自己會固執(zhí)己見到這個地步。江口倒是有些被壓倒的感覺,他一屁股又坐了回去。
笹原毫無畏懼地和江口對視。
想一想涼子——想一想她所承受的委屈和臨死前的痛苦,我不可以退縮。
江口按下了桌子上內(nèi)線電話的按鈕。
“——喂?!迸貢穆曇簟?/p>
“有黑色西裝和領(lǐng)帶嗎?”
“是的,有?!?/p>
“再給我準(zhǔn)備參加葬禮用的奠儀。把西裝送過來?!?/p>
“好的。——請問奠儀要裝多少錢?”
江口有些不知所措:“是五十嵐君的葬禮,你看著辦吧?!庇终f,“還有,給我準(zhǔn)備車?!?/p>
笹原看了,微微地鞠了一躬,然后默默地離開董事長辦公室。
陰云覆蓋著天空,空氣中彌漫著一股寒意。
笹原站在遠(yuǎn)離人群的樹叢旁點了一根煙,靜靜等待出殯的時刻。
這座寺廟剛剛翻修不久,顯得過于現(xiàn)代化,無法烘托告別式莊嚴(yán)的氣氛,不過葬禮終歸是葬禮。來了很多女員工。
平素里總是被涼子批評,湊在一起就暗中說她壞話的那些年輕女孩一邊燒香一邊哭泣,看到真情流露的這一幕,笹原替涼子感到欣慰。要是逝者本人能夠看到這個場景該有多好啊。
——有腳步聲,回頭一看,水越愛一身黑色套裝站在笹原背后。
“發(fā)生什么事情了嗎?”愛問道。
“你指什么事情?”
“董事長啊。——剛才他回去的時候跟我說‘笹原那個混蛋,看我整死他’……怎么看也不像是玩笑話?!?/p>
“是嗎?!?/p>
“沒關(guān)系嗎?觸怒了那個人可不好辦啊……”
“不是我惹得他,是他自己生悶氣而已?!惫G原說,“五十嵐君的父母看到這個場面高興吧?”
“嗯——他們說沒想到自己的女兒在公司里竟然這么舉足輕重。對了,是你讓董事長來的吧?”水越愛睜著大眼看著笹原。
“是的。我希望他對五十嵐君至少表示一下歉意。”
她低下頭:“她會恨我吧。”愛自言自語似的說,“我并沒有惡意……只是說笑而已……我很喜歡五十嵐小姐……真的?!?/p>
笹原沉默了。
突然,水越愛哭了起來,差點暈倒,笹原嚇了一跳,剛要伸手去扶她,她已經(jīng)倚在了旁別的樹干上。
“——沒事的……”她拿出手帕擦拭眼角。
“五十嵐君在那邊也會看到你的淚水的?!惫G原微笑著安慰道,“行了,別哭了,我們?nèi)ニ退退?。?/p>
愛微微點了點頭:“我以后再也不見董事長了?!?/p>
她握緊手中的手帕。
董事長——原來吸引愛的只是他那董事長的頭銜而已。
當(dāng)然,如果這么說的話我也可能是相同的情況。我只是個區(qū)區(qū)“課長”而已,并沒有多少油水值得撈。
不對,把江口逼到那個地步,以后我也許連課長也不是了。
——起靈的時間到了,笹原環(huán)顧四周,看到女員工們一個也沒有退場,都在虔誠地為涼子祈福,他頓時熱淚盈眶……
坡道上刮起了一陣寒風(fēng)。
就算不是這么陡,爬坡多少也會辛苦些。要是再沒喝點酒暖暖身子的話,那可就更加艱辛了。
“——真累啊?!惫G原說。
他并不是獨自行路,水越愛和他在一起。
“不過……挺好的?!睈壅f。
“是嗎?”
“嗯。你做了件好事?!?/p>
這個時候,愛的話也明顯少了很多。
兩個人在五十嵐涼子的葬禮之后,又一同去了火葬場,結(jié)果一直陪著涼子的父母家人到最后。當(dāng)然,笹原并不會因為這樣就能夠感到輕松,只是他覺得自己得到了一絲慰藉。
最后,在和涼子的父母道別的時候,她母親突然對笹原說:“感謝您這么看重我們的孩子?!?/p>
這句話除了笹原和愛以外,別人是不會明白的吧。這不是單純地指職場上作為同事的關(guān)照。然而,這句話里卻也沒有包含責(zé)備或是諷刺。
事出突然,笹原沒有來得及思考,“萬分抱歉”就已經(jīng)脫口而出,同時深深地鞠了一躬。
原本把女兒的自殺歸咎于和笹原的關(guān)系也是理所當(dāng)然的。
可是,涼子的母親卻很平靜:“得知那個孩子喜歡上了一個人,我替她高興。真的謝謝你了。”
說罷微微地下頭。
笹原什么也說不出來了。
之后——他和愛兩個人一起吃了飯,在回去的路上,聊起了涼子的事情。
“——涼子媽媽真是位出色的媽媽啊?!睈垡贿吪榔乱贿呎f。
“嗯……不愧是她的媽媽?!?/p>
突然,笹原看到坡道上方一輛車緩緩向他們接近。
可是這么漆黑的夜里,車子卻沒有打開車頭燈。在路燈微弱的光線下才勉強能看出車的樣子,那是輛白色的進口車,正朝坡道下面兩個人的方向駛來。
“那輛車——”愛有些奇怪。
“嗯?”
“那是董事長的車?!?/p>
就在這時,車燈突然亮起,筆直地照在兩個人的身上。同時,引擎發(fā)出低吼,剎那間,車子如離弦之箭順著下坡向二人疾馳而來。
這架勢,明顯是沖著笹原和愛來的。
“快跑!”笹原抓住愛的手向坡道下方飛奔。
他想要軋死我們!——混蛋!
“?。 睈垠@叫一聲跌倒在地。
也真是難為她了,穿著高跟鞋怎么能在坡道上這樣跑呢。
車憑著下坡的慣性加速,眼看就要撞上笹原他們了。
“快跑!”愛支撐起身體對著笹原叫道,“快點跑啊!”
這一瞬間,笹原有些猶豫??墒?,已經(jīng)逃不掉了。我不要在逃了。
笹原抱起愛,也不知道是否能趕上,只是竭盡全力往道邊縱身跳去。
車子迫近,絲毫沒有剎車的意思,帶著嘲笑般的嘶吼朝著笹原飛馳而來。
——原來如此。
那個被白馬追逐的夢就是預(yù)示現(xiàn)在這個場景啊。
涼子就是如同夢里那樣死的,看來今天我也會像夢里那樣死去吧。
笹原并沒有感到恐慌,反而覺得這是在向涼子贖罪,而這輛白色的車正是來迎接他的。
白色的車兩眼放光向著笹原逼近。
“怎么回事,發(fā)生什么了?”笹原問。
“——奇跡?”
愛拖著一條腿好不容易爬到笹原跟前。
車子在燃燒。那輛白色的車子翻在路邊,車身被熊熊烈焰包裹著,火光照亮了夜幕。
前一刻,那輛白色的車在笹原的眼前突然急轉(zhuǎn)彎,一下子和道旁的石垣相撞,轉(zhuǎn)眼間燃起了大火。
“是那輛車避開了我們?!?/p>
“可是,這怎么會?”
笹原深深地嘆了口氣:“已經(jīng)幫不了他了。”他搖了搖頭,“不過,快打110吧,總之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吧?!?/p>
“喂——快看?!?/p>
被火光照亮的坡道上,落著一個被軋彎了的物體在閃爍。
笹原走近觀瞧,那個管狀物體被軋得慘不忍睹——原來是輛小孩子騎的三輪車。
“原來是車子一邊的輪胎軋到了這個打滑,才急轉(zhuǎn)彎的……”
“肯定是白天孩子玩完以后扔在這里的。”愛說,“不過……這可真是奇跡啊。”
“萬幸?!惫G原扶著愛的肩膀,“——腳沒有事了嗎?”
“稍微挫傷了一點而已。走路是沒有問題的?!?/p>
“那你在這里等一下。我去打110?!惫G原重振精神,向坡道下面跑去。
法子聽到背后響起熟悉的腳步聲。
江口董事長出了事故死于非命,就是和丈夫給他守靈的那個夜晚,回家的路上——丈夫還有事要辦,所以留了下來,法子一個人先回家。
再不回去阿香會擔(dān)心的。
法子加快腳步,就在這時,她聽到有個腳步聲跟在她后面。
她停下來回頭看:“果然有人?!狈ㄗ诱f,“我就感覺有人跟著我?!?/p>
“您好……”那個男人微微點頭致意。
“謝謝你救了我的丈夫?!狈ㄗ诱f。
“沒什么。不是我救了人。我只是收購了您的噩夢而已?!?/p>
“不過……那種夢,怎么會?——真是讓人感到不可思議。不過幸虧得救了。”
“嗯,夢就是夢。是您先生運氣好而已?!蹦腥宋⑿χf。
法子把自己的噩夢賣給了這個男人。
她曾經(jīng)夢到了自己的家在燃燒——而丈夫笹原被困在大火之中。這個夢做了好幾遍,可法子不知道如何是好。
就在那個時候,收購噩夢的男人來了。
“請您把噩夢賣給我可以嗎……”
被熊熊烈火包圍的家——這和江口董事長在車上被燒死有什么關(guān)系,法子完全不清楚。不管怎么說,自己的丈夫得救了。這對于法子來說已經(jīng)足夠了。
“——今天你有什么事嗎?”法子問。
“我想看看您是不是還有夢可以賣給我。”
“現(xiàn)在沒有呢。抱歉啊。”
“真遺憾,那我下次再來叨擾……”男人的身影忽然消失不見了。
“——真是個奇怪的人?!狈ㄗ幼匝宰哉Z,“對了?!?/p>
之前噩夢交易得到的錢,可以用它和家人一起去大餐一頓。
法子繼續(xù)趕路。趕回那個女兒正在等待的家——那個沒有被烈火包圍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