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不噴液化氣
對莊小喬來說,世界上最容易的兩件事,就是下圍棋和撒謊。
誰也不知道莊小喬從哪學(xué)來的一手好棋藝,遺傳的可能性不大。莊爸喜歡在夏天傍晚的路燈下和鄰居大爺支個小桌子“楚河漢界”地下象棋,莊媽擅長的是打麻將,必殺技是杠上開花。莊小喬從小學(xué)三年級開始就在市里嶄露頭角,她碰到的第一個對手,就是當(dāng)時還矮她半截頭的陳澤。
10歲的陳澤比賽那天被陳媽打扮得像是去喝喜酒,白色西服套裝外加紅色領(lǐng)結(jié),腳蹬黑色锃亮小皮鞋,頭發(fā)上噴了二兩摩絲,熏得莊小喬頭昏腦漲一個勁兒地打噴嚏。開局明明是莊小喬占盡大好優(yōu)勢,但是英雄難過挨熏關(guān),莊小喬還是輸給了陳澤。氣昏了頭的莊小喬站起來就用手指使勁地戳陳澤的腦門,讓你噴摩絲,你怎么不噴液化氣?!
莊小喬依稀還記得大人們當(dāng)時手忙腳亂地拉開哇哇大哭的陳澤和窮追猛打的自己,但是每次在浴室的鏡子里看著自己手握洗發(fā)水瓶子,假裝是舉起了當(dāng)年的小金杯,莊小喬還是有一點點遺憾的。此后她再也沒有參加過比賽,真正的棋手要能做到寵辱不驚,輸了就急赤白臉那樣是很丟人的。
撒謊是15歲那年讀高中時養(yǎng)成的習(xí)慣,說起來還得怪陳澤。誰讓他報到第一天在班級花名冊上看到莊小喬的名字就鬼叫,說真是緣分啊。莊小喬卻裝作不認(rèn)識般在陳澤背后冷笑。
莊小喬看見陳澤臉上的笑容瞬間定格在一個尷尬的角度,原本還算俊俏的面孔顯得有些糾結(jié)。
這樣一雙美麗的鞋子
莊小喬撒謊撒得越來越順溜,陳澤上課傳紙條問她要不要一起去吃午飯,她回過去兩個字,“不餓”,可是胃里的轟鳴連同桌都聽見了。陳澤告訴她學(xué)校有圍棋社,要不要去報名,莊小喬裝作很忙的樣子給幾何題加輔助線,說功課太多沒時間。陳澤站在旁邊無言以對,呆呆地看著莊小喬,就像一頭無辜的小驢子。
莊爸腦溢血住院的那年,莊小喬正上高二。家里一下緊巴起來,早餐牛奶沒有了,更別提零花錢和新衣裳了。那一年學(xué)校里來了一個日本某高中考察團,校長指明讓學(xué)生會的莊小喬和一個在全國奧數(shù)賽上獲獎的男生當(dāng)接待,無非就是獻獻花,帶著一群日本小老頭在學(xué)校里轉(zhuǎn)悠轉(zhuǎn)悠。莊小喬從班主任手里接過自己的服裝清單,上面明明白白地寫著,新黑色皮鞋一雙。莊小喬的手哆嗦一下,看看腳上的舊舊的白球鞋,低聲跟老師說不想?yún)⒓恿?,自己嘴笨,怕給學(xué)校丟臉。
陳澤把莊小喬攔在了存車棚的角落,他問她為什么放棄這次機會,要知道多少人眼紅死了。莊小喬把頭扭到一邊,遠處有體育特招生在訓(xùn)練,年輕的身體在操場上奔騰跳躍。莊小喬看著操場,突然間覺得自己有點想哭,可是又覺得說不出口。那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自己開始格外敏感,自尊心格外強,是從媽媽下崗還是爸爸昏倒的那一刻,她自己也說不清。陳澤還在給她分析形勢,她突然間覺得很煩。莊小喬最后大聲地說,能不能別唆了!學(xué)校要我新買一雙黑皮鞋,但是我買不起。
陳澤立刻噤聲了,他看著傍晚的霞光在莊小喬的臉上安靜地呈現(xiàn)出光滑的質(zhì)感。然后莊小喬迅速地跨上自行車,很快地消失在他的視野中。
星期六的早上有郵局的人敲門,莊小喬打開包裹一看,是一雙嶄新黑皮鞋,腳背上有一條細(xì)細(xì)的帶子,摸上去有細(xì)膩的紋理。莊小喬從來沒擁有過這樣一雙美麗的鞋子。那一刻她突然覺得臉蛋發(fā)燙,有一種復(fù)雜的情緒油然而生。像是被人活活地剝?nèi)ヒ粚悠?,又像被人抽了一鞭子,身上有些發(fā)疼。沒有人懂得,對于16歲少女來說,自尊比什么都重要。周一的早上,莊小喬穿上這雙黑皮鞋參加了學(xué)校的迎賓大會。但是自始至終她沒有和陳澤說過半句謝謝。
說句實話你會死啊
時間倏忽而逝。高考的時候,莊小喬跌破所有人的眼鏡,放棄了北京的學(xué)校,讀了本地一所大學(xué)的商科。莊媽在她填報志愿的那個晚上對著女兒落淚。莊小喬硬著心跟媽媽抬杠,北京怎么了,又不是美國,我才不稀罕,在哪兒讀都一樣,在家門口讀我還能回家蹭口飯。
意想不到的是陳澤也上了同一所大學(xué)。開學(xué)第一天陳澤幫著莊小喬跑前跑后地辦手續(xù)交學(xué)費,藍襯衫后面洇出一圈汗。莊小喬幾次試圖攔住他,嘴上說著“你忙你的去吧,我自己能行”。幫她在墻上釘書架的陳澤開玩笑地說,說句實話你會死啊。莊小喬閉緊了嘴巴,不是所有人都像陳澤,長得帥學(xué)習(xí)不錯,打籃球下圍棋都精通。陳澤的人生應(yīng)該像是那種滑溜溜的熱帶水果,噴香光艷,莊小喬覺得自己只希望能躲在一團暗暗的光影里。所以她只能靠一句句謊言,遮蓋一顆天生敏感自卑的心。
大學(xué)如果不談次把戀愛真是虧大了。這是那個時期每個男女的心態(tài)。莊小喬和一個高一級的師兄也牽過那么一兩次手??墒?,每次想起陳澤,卻還是有些隱隱的難過。哪個女生愿意與一個看到過她最難堪時刻的男生牽手。那對一個有著極強自尊心的女生來說,是致命的。
陳澤接到莊小喬打來的電話有些意外。跆拳道課上搭檔的那個男生踢足球把腳扭了,下周就要考試莊小喬實在是沒轍了。莊小喬在宿舍樓下等著他,兩個人斗牛似地練著,莊小喬沒頭沒腦地對陳澤說,我們寢室一姑娘看上你了。陳澤停下腳步,夜色下突然認(rèn)真地看著莊小喬,問她,你真的從來沒有過一丁點喜歡我嗎?
莊小喬無語。誰說不是呢,每一次陳澤表示好感,熱心地貼過來,莊小喬總是冷冷地把他推遠。嘴上說不要煩我,可當(dāng)聽到陳澤問她的時候心里還是有隱隱的難過。撫摸那雙黑色皮鞋紋路的手感,仍然在莊小喬心里記憶猶新。莊小喬和往常一樣倔強地擦擦汗,笑著說,我們是好哥們吧。
是誰說過,即使輸?shù)靡凰?,也要姿態(tài)好看?莊小喬轉(zhuǎn)身回宿舍的時候,昂首挺胸。
信號他娘的太差了
莊小喬畢業(yè)時第一份工作是去一家4S店做了汽車銷售,陳澤留在學(xué)校繼續(xù)讀研。周末不上班的時候,莊小喬會找陳澤下圍棋,陳澤的女朋友就在旁邊看韓劇,玻璃做的棋子敲在棋盤上有清脆的聲音,混著陳澤女朋友對著電視花癡般的哇哇大叫,倒也其樂融融。星期天陳澤吃飯的時候問莊小喬,怎么還不找男朋友。莊小喬裝作不在意,說,下周末要去相親,對方條件不錯,也許會成功。
周一的下午一切如常,莊小喬正在給客戶做汽車美容介紹,正盤算著多少價位的成功率比較大,突然地面一陣晃動,大廳的一盞水晶燈開始蕩秋千。莊小喬第一反應(yīng)是地震,拽著年近六十的客戶躲在辦公桌旁邊,驚魂未定中手機鈴聲響了。是陳澤,他在那邊大吼,地震了,莊小喬你先別往外跑,看看附近有沒有結(jié)實的東西……莊小喬心里很害怕,不是怕死,是怕沒機會告訴陳澤,她其實有點兒喜歡他。莊小喬對著手機說,陳澤,其實我很喜歡你。
陳澤依舊在那邊叫,你說什么,我聽不清,信號他娘的太差了!
莊小喬沒有勇氣再說一遍,她也聽到了那邊陳澤女朋友的尖叫聲,都什么時候了,你還給她打電話?莊小喬臉紅了,旁邊的大爺聽得一清二楚,他拍拍莊小喬的肩膀,姑娘,我都這么大年紀(jì)了還準(zhǔn)備買車自駕游呢,你們還年輕,該做的,更要抓緊時間去做,別老自己糊弄自己玩兒。
地震的第27秒被甩了
后來才知道,那天發(fā)生的不過是一個小小的微震,沒有人員傷亡,唯一有損失的,就是陳澤的女朋友,她發(fā)現(xiàn)自己的男友一直喜歡的是另一個人。地震只持續(xù)了不到半分鐘,在他們躲在衛(wèi)生間的第27秒,陳澤被甩了。
陳澤對莊小喬說,你得賠我一個女朋友。莊小喬說,我宿舍那姐們還單著呢,要不要繼續(xù)給你們搭搭線。陳澤瞇起眼睛,考慮下我怎么樣,周末你就別去相親了。莊小喬說,即使我喜歡你,但是我已經(jīng)答應(yīng)人家了。再怎樣也要去見一見,沒準(zhǔn)人比你強太多。
周六的下午莊小喬端坐在咖啡店等著相親男的出現(xiàn),等了半個小時,那個男的沒出現(xiàn),倒是陳澤慢悠悠地走了過來,拉開椅子坐了進去。他說,你好,我來相親。莊小喬驚訝地看著他,明明姓孫。陳澤說,我剛才站在門口,每一個進來的男生我都問人家是不是來相親的,有個戴眼鏡的男的說是,然后我跟他說,不好意思,兄弟快了一步,莊小姐答應(yīng)和我交往了,請您另覓知音。
那天下午的天氣實在是太好,光影投射在晶瑩的窗玻璃上。窗外白薔薇遮掩在綠籬笆后面。莊小喬對陳澤說,我們10歲認(rèn)識,25歲才相愛,會不會有點兒晚?陳澤不慌不忙地牽起莊小喬的手搖了搖,能在一起就不晚。趁天還早,去干點什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