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伴們都有一條花裙子。是那種俏皮的小碎花,五顏六色,散落在白色的底子上。一朵朵盛開著的,是孩子們一份份的滿足和歡樂。小伙伴們穿著花裙子,會仰起臉,閉著眼,忘情地轉(zhuǎn)圈圈。裙子便鼓成一朵飽滿的荷花,中間,是亭亭而舞的荷花仙子——有一條這樣的裙子,女孩子便驕傲成小仙女。
可是,我還沒有。小伙伴們一個個在我眼前飛過,像一只只落到溪水對岸的蝴蝶,我只有遠(yuǎn)望的份。母親說,等甘蔗賣了錢,就給我買花裙子。
甘蔗,是那種細(xì)弱像高粱桿的甘蔗。那個時代,甘蔗是少有的經(jīng)濟(jì)作物。賣甘蔗的任務(wù)落到母親頭上。父親還要在田里忙。母親那時候應(yīng)該是二十六七歲吧,在人群里,話很少,說話聲音也很小,很羞澀。
母親用小拉車帶上幾捆甘蔗,把我放在甘蔗中間,上路了。這是母親第一次去賣東西。路上,母親的腳步飛快,我在顛簸中察覺出了她的緊張。到了鄰村的集市上,母親卻踟躕不前,遠(yuǎn)遠(yuǎn)躲在人群邊上。她沒有膽量像別人一樣扯開嗓子吆喝一陣。吆喝,是招徠買主的重要方法。吆喝得好,買賣也就好。集市上各種吆喝聲此起彼伏,人群沸騰起來??墒?,母親是羞澀的,她不敢開口。走過來一個人,不管是孩子還是大人,母親就緊緊盯著人家。她的眼睛在說,買棵甘蔗吧!買棵甘蔗吧!她的嗓子,卻像被什么東西堵上了,連很小的聲音都發(fā)不出來。沒有人會停下來,哪怕是打聽一下。母親眼巴巴瞅著人一個個從我們面前走過。小半天過去了,甘蔗一棵也沒賣掉,其他賣甘蔗的人賣光甘蔗陸續(xù)回家了,集市上的人越來越少,母親很沮喪。忽然,一個孩子跑過來,揚著小手,把錢遞到母親手里。母親高興異常,拿了兩棵粗粗的甘蔗給那孩子。這是母親那天做成的惟一一樁買賣。此后,再也沒有問津者。
晚上,我聽到母親委屈的哭聲。我以為,母親從此會偃旗息鼓,與賣甘蔗徹底決裂。可是第二天,天剛蒙蒙亮,母親就把我叫起來。父親要早早下地,她不放心我一個人在家。我不情愿早起,母親捏著我的臉,說,快起來啊,賣了甘蔗,要給你買裙子呢!
因為來得早,母親占了集市最熱鬧的位置。一會兒工夫,人漸漸多了。突然,母親喊了一嗓子,“賣甘蔗了!”我嚇了一跳,急忙從車子上跳下來。母親一定也被自己嚇了一跳,臉漲得通紅。她的聲音,細(xì)長尖厲得有些失真,這是我聽到的母親最大的聲音,比傍晚時分她喊我回家吃飯的聲音高很多倍。而且,她喊我名字的時候,喊得那么從容不迫,還會拉長音調(diào),唱歌一樣婉轉(zhuǎn)?,F(xiàn)在,她的聲音生硬而突兀,這是母親自己都沒有想到的。我再看母親時,她額上已沁出了細(xì)密的汗珠。
接下來,母親把一捆甘蔗戳起來。她又開始吆喝,一聲,又一聲。聲音一次次被集市上的喧囂淹沒,又一次次響起來。像一株倔強(qiáng)的甘蔗,在風(fēng)雨的搖撼中一次次挺立,終于站穩(wěn)了腳跟。母親的聲音,竟然越來越自然,表情也越來越從容。
想來人的某些心理障礙,就像一堵高聳的紙墻,看似森嚴(yán),一咬牙,沖破而過,忽的便柳暗花明了。其實,真的沒什么,只是一道自己設(shè)置的虛無的障礙??墒沁@一沖而過的力量,一定是另一種更為有力的精神支撐。母親的精神力量,會是我的花裙子,會是農(nóng)家的日子……很多時候,生活會把人的潛力逼出來,做出自己力所不能及的事。許多年過去后,母親現(xiàn)在在集市上賣水果,蔬菜,從容不迫,游刃有余,還會熱情地與人搭訕。
毫無疑問,這次賣甘蔗,母親取得了最大的勝利。我不知道,那一季甘蔗成熟,我們賣了多少錢。我只知道,母親賣甘蔗越來越輕松。母親開始計劃著錢怎么花。她說,不管怎樣,先給孩子買裙子。我的憧憬,便帶了甜味。
裙子終于買回來了。雖然那時候天已經(jīng)不熱了,我的喜悅卻在升溫。母親從袋子里抖出裙子,晃在我的眼前。裙子上淡粉色的小花,盈盈而開。母親臉上的笑,也成了一朵花。我幸福地把臉貼在裙子上,新鮮棉布的氣息,清淡好聞,裊裊飄來。
似乎,裙子上還有甜味,是的,真的有!是母親那些甘蔗的甜味,一縷一縷,細(xì)細(xì)密密,織成了我的花裙子。裙子穿在身上,我學(xué)著同伴的樣子,快活地轉(zhuǎn)圈圈,忘情地舞起來?;ㄈ棺佑L(fēng)而舞,有甜味飄散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