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這一次回家,爸爸媽媽只在家呆了短短的十五天,還是因為秋收。山里邊,田地多,土質薄,零零散散地分布在溝溝澗澗里,收成不好,但還是把他們累壞了。即使累,我卻依然能夠發(fā)現(xiàn)他們的笑容是那么明朗。那段時間,我成了他們的影子。他們在田里收玉米,我一步不落地跟著,掰玉米穗,裝包。細碎的汗水流下來,濡濕了我的頭發(fā),貼在臉上,癢癢的,手指都疼了,我依然很快活。
“這孩子,話倒是少了很多呢。”媽媽不時回過頭來對我說。我不說話,安靜地看她一眼,繼續(xù)干自己的活。他們不知道,我小小的心里幾乎被幸福溢滿了。
晚上,我陪媽媽睡。她身上充滿陽光的味道,秋天的味道,還有#8943;#8943;好像很淡很甜的奶香的味道,我仿佛又回到了嬰孩時期。
但是很快爸爸媽媽就要走了。一天早晨,我和爺爺把他們送上了開往遠方的汽車。沒有了爸爸媽媽的身影,院子里空蕩蕩的,我的心里也空蕩蕩的。
運回家的玉米,像一座小小的山,堆在院子中央。未來的一段時間內(nèi),我和爺爺會把它們晾干、儲藏。而現(xiàn)在,它們正閃著金子般的光芒,又如桔黃色的火焰,在小院里安靜地燃燒,灼痛了我們的眼睛。
2
暑假開學,我就是五年級的學生了。學校五個年級,四名教師,其中的一名教師只好擔任兩個班級的課程。城里的教師都不愿意調到我們學校,嫌交通不方便。不過今年開學,我們終于發(fā)現(xiàn)了一張新面孔。新來的男老師姓孟,二十多歲的樣子,戴著眼鏡,挺秀氣的。他的普通話流利準確,和我們相處得特別好。每次上課,他鏡片后面的眼睛始終是溫暖的明亮的,讓人感到貼心。
窗外的陽光透過稀疏的窗欞灑進來,教室里是細細的光柱,它們輕靈地落在桌子上,地面上,偶爾,也會掠過老師的臉龐。這時候,他年輕俊秀的臉龐就籠罩在金黃的光暈里。
很快,要發(fā)新書了。這是我們的節(jié)日。幾乎所有的孩子都對文字有著天生的愛好。每次新書到手,我們最先翻開的一定是語文書。那些方塊漢字密密麻麻地排列著,散發(fā)著醉人的清香。調皮的同學則會打開書,把整個臉深深埋進去。的確,在我們這個電視也很少見的村子里,書總能夠給我們帶來莫大的欣慰和滿足??上?,我們所能讀到的文字也就僅只于此了。
我們誰也沒有問過孟老師的家在哪里,家里有些什么人。這些都沒有必要了。最重要的是他能天天和我們在一起,感受著彼此給予的快樂。周末他很少回家,等到校園里完全安靜了,他會一個人坐在夕陽滿天的山坡上吹口琴。風在樹枝間游走,松針悄悄地落地,一聲聲的鳥鳴,似乎還有陽光灑落的聲音。一種更為柔婉的聲音加入到這大自然的天籟之音中來了,那是口琴的聲音。
一天下午放學時,孟老師說要宣布一件事。他的臉上是少有的凝重,我們都安靜下來。我們預感到他要說什么,只是不太確信。
“明天,咱們就該交學費了,我知道,很多家庭有著這樣或那樣的困難,可是再困難,也總不能讓老師們給大家墊付學費啊。這學期的學費一共是……”孟老師說。
數(shù)字不多,但對于我們而言,卻已有足夠的威懾力了。同學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也不說話,最后又把目光落在孟老師身上。
“放學吧?!闭f完,孟老師第一次先我們離開了教室。
夕陽迅速地沉落,教室里立即暗了下來。
我們踏上了那再熟悉不過的回家的山路,可是每個人的心里都沉甸甸的??谇俾曇恢彼土宋覀兒苓h很遠。不知怎的,我從那千回百轉的音符中聽出了隱隱的憂傷。
3
不久,爺爺從山上滾落,住進了醫(yī)院。
我正在上課,放羊的劉大伯沖進了教室:“春蘭,春蘭在嗎?”
“怎么了?”我的心一哆嗦,馬上站了起來。孟老師也愣在那里,不知道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情。
“你爺爺上山砍柴,一腳踩空,從山坡上滾了下來,我一個人幫不了他,你爺爺還在山溝里躺著呢。咱們快去看看吧……”話沒說完,劉大伯就回轉身,沖我用力地揮手,示意他在前面帶路,讓我趕緊隨他去。
孟老師馬上說道:“其他同學保持安靜,春蘭,咱們走!”
劉大伯在前面走,我跌跌撞撞地跟著,孟老師緊隨其后。山上沒有路,半人多高的荊條密密匝匝,不時劃過我的臉頰,火辣辣地疼,我卻什么也顧不得了。
我們來到山坡下面的一片開闊地,草叢太茂密了,根本找不到爺爺在哪里。
“爺爺!”我哭叫著。
“在這呢!哎喲……”
低低的呻吟聲傳來,循著聲音,我撲了過去。爺爺歪歪地斜躺著,他的身后,就是陡峭的山坡。他兩腿分開,一條腿以一種奇異的角度彎曲著??吹轿覀?,爺爺?shù)难劬α亮艘恍从只野盗恕?/p>
我傻傻地站著,大腦中閃過一道炫目的白光,然后是一片空白。
孟老師迅速地跑到最近的一棵樹旁,折下幾根較細的樹枝回來,開始協(xié)助劉大伯給爺爺固定腿部。爺爺?shù)男⊥炔抗钦哿耍姨澥切⊥?,要是在膝蓋以上,那就更難辦了。劉大伯用樹枝把爺爺?shù)男⊥拳h(huán)圍起來。
“拿繩子。”他說。沒有繩子,孟老師把他潔白的襯衣脫下來,撕成布條,把爺爺?shù)膫染o緊地裹了起來。劉大伯每動一下,我都可以看到爺爺?shù)哪樢驗樘弁炊榇ぶ?,他臉上的劃痕也滲出了細密的血珠。
孟老師一只手放在爺爺腋下,一只手輕輕托住爺爺?shù)耐炔浚褷敔敱Я似饋?。爺爺雖然老了,但這樣的份量,對于孟老師來說,還是太重了。走了沒一會兒,我就聽到他急促地喘氣,腳步也有些蹣跚。而我能做的,只有在他停下來歇息的時候幫他擦一擦臉上滾落的汗珠。
也就是在那時,我有了一個大膽的決定:棄學回家。其實,這樣的選擇,對于我們農(nóng)村的孩子來說,是再平常不過了。就是讀十年八年,考不上大學,照樣回家種田,要么是外出打工,沒有別的路可走。
好不容易,終于捱到了路口。孟老師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他的腿直晃悠,臉色發(fā)白。
爺爺?shù)耐纫呀?jīng)腫脹得發(fā)亮了。這時,一輛三輪車進入了我們的視線。我站到路中央,拼命地揮舞著雙手。三輪車停下了,司機下來一看,說:“得趕緊送醫(yī)院?!瘪R上掉轉車頭,我和劉大伯先上車,坐在車廂里,再由司機和孟老師把爺爺抬上來,放到我們的腿上。
“大伯,你的羊……”我說。
“傻丫頭,都什么時候了還羊不羊的,救人要緊!”
爺爺?shù)耐缺W×耍覀儏s欠了醫(yī)院兩千元的債。當我想把這一切告訴爸爸媽媽的時候,爺爺堅決不同意。
“爺爺,我不上學了吧?我在家伺候你,反正上學也沒什么用。”
沉默良久,爺爺終于說:“也好,等熬過了這陣子再說?!睜敔敳桓铱次?,他把頭扭向了墻角。我握著爺爺?shù)氖?,久久地不肯松開。
我不再去學校了,更不希望看到昔日的朋友們。他們大聲地叫我的名字,扯著我的手讓我陪他們一起走。我只是沉默著,任他們怎么說也不肯挪動半步。等他們離開了,我才敢目送他們遠去的影子。
“孩子,要不明天你還是和他們一起去上學吧,我的腿恢復得差不多了,自己能行,爺爺知道,你喜歡上學?!?/p>
“我說過不去了,就不去!”不知怎的,我突然變得暴躁了,打斷爺爺?shù)脑?,頭也不回地鉆到屋子里,再不肯出來。在我小小的床頭,整齊地擺著剛發(fā)下不久的課本。等有時間了,我會把它們還給孟老師,我想。它們對于我來說,已經(jīng)沒有任何意義了。我拿起語文課本,輕輕地摩挲著,很舒服的感覺。我的心靈曾經(jīng)在那些奇妙的文字中飛翔,營造著屬于自己的夢境,甜美,夢幻般的美麗。而現(xiàn)在,卻隨著一場意外的變故灰飛煙滅了。
4
新的一天開始了。
和往常一樣,早上起來,我先用熱水給爺爺敷腿,然后做飯。醫(yī)生說了,爺爺年紀大,見不得寒氣,勤用熱水敷,恢復的會更快些。清晨的空氣十分甘爽,挾著一絲涼意。我在濃煙中嗆得喘不過氣,不停地咳嗽,臉憋得通紅。
一只喜鵲在枝頭跳躍著,唧唧喳喳地叫個不停。我不由地停下來注視著它活潑的身影。聽人說,喜鵲叫,好事到,難道真的會有喜事降臨嗎?我略顯迷茫地笑著,又低頭干自己的活。火苗冒出來了,橘紅色的,它們舔著鍋底,發(fā)出輕微的聲響。
“是春蘭的家嗎?”院門外忽然響起我熟悉親切的聲音。
孟老師!我的心幾乎緊張得要跳出來。打開院門,孟老師就站在我的面前。他的頭發(fā)和褲管濕漉漉的,是被早晨的露水打濕的。所有的委屈化作帶著哭腔的兩個字:“老師”。很長時間了,我不敢去學校,不敢見同學們,我在躲著他們,可是誰能知道我的心里又對校園充滿著怎樣的渴望。
“傻丫頭,這么大了,還哭鼻子,不害臊???”孟老師笑瞇瞇地看著我,“這段時間,讓你受委屈了,老師很忙,也顧不得來看你們。”
我破涕為笑,擦干臉上的淚痕。“老師,你是來拿課本的吧?我早該給你送去的,總脫不開身?!蔽遗芑匚葑尤〕鰰?,遞到他面前。“書挺干凈,就是寫上了名字,不礙事吧?”
孟老師不接我的話,卻問:“你爺爺呢,好些了吧?”我們走進屋,來到爺爺?shù)拇睬啊敔斠豢吹矫侠蠋?,第一句話就是:“我對不住春蘭丫頭啊!”
“大伯,你不要這樣說,年紀大了,誰敢保證沒病沒災的,我今天來,是讓春蘭跟我回學校,有重大的事情要宣布哩?!泵侠蠋熣f。
“老讓春蘭呆在家里,我也揪心呢。昨天,她還抱著課本直落淚。讓她去,讓她隨你去。孩子還是念書好,我在家里不用你們擔心?!闭f著,爺爺坐起來,拄著拐杖非要下地走給我們看。孟老師連忙扶他躺下。
“那我們走了?”我問爺爺。
“你們盡管走。我能行的?!睜敔斦f。
我又踏上了那條熟悉的小路。空氣中滿是艾草的清香。孟老師含著他的口琴,吹出行云流水般的旋律,鳥雀也來和鳴了。循聲而來的孩子們跟在孟老師的身后,誰也不說話,除了他們的腳步聲,就是那婉轉的音樂了。
校園里,依然如往日般的歡鬧??吹嚼蠋焷砹耍瑢W們紛紛跑進教室。我走進教室,一眼看到了我的位子。同桌的秋草沖我擠著眼睛。
幾乎是習慣性的,我走到位子上,坐下,打開課本。不知誰把桌面擦得干干凈凈。
“你不在的時候,我天天替你擦呢,就盼著你來。”秋草咬著我的耳朵說,“大家都很想你?!?/p>
“同學們,今天我把春蘭叫來,是要告訴大家一個喜訊,今后,我們上學再也不用交學費了!”
我們互相驚疑地看著,不敢相信老師的話是真的。
“你們不相信嗎?老師不騙你們。從今年秋季開始,國家對農(nóng)村中小學校全面實施九年制義務教育,也就是說,我們上學再也不用交學費了?!泵侠蠋煱褎偛诺脑捴貜土艘槐椤?/p>
“嗷!”教室里的歡呼聲幾乎掀開了屋頂。
我站起來,走到老師面前:“老師,我可以借你的手機打個電話嗎?”
孟老師把手機遞給我。我按下了那串早已熟記于心中的數(shù)字。電話打通了。
“誰呀?”是媽媽的聲音。
“媽媽,我們上學不用交學費了?!蔽艺f。
“春蘭,你說什么?”
“媽媽,我們上學不用交學費了。”我說。
“媽媽,我們上學不交學費了!”這次,是全班二十一個同學共同的聲音。
接著,教室里喜悅的哭聲鋪天蓋地。
整整一天,我們都好像身處夢境一般,剩下的只有快樂,還是快樂,每一顆心都被興奮充溢著,被幸福包圍著。
5
放學路上,離家還遠遠的,文亮就說:“看,春蘭,你們家在燒火做飯呢。”沒有風,我果然看見在我們家的位置,一縷細細的炊煙正裊裊上升,接著逐漸變淡,消失在深秋的天空中。
“該不是你爺爺給你做飯了吧?”秋草問。
“不會。他連腰還彎不下去呢。”我十分肯定地說。
“要不,就是你爸爸媽媽回來了?”秋草又問。
“更不可能了,往常他們到了小年才回來,今年才剛走了兩個月,不會的?!?/p>
“那可說不定,上學不用交學費的事情都會發(fā)生,還有什么不可能呢?”文亮說。
我心中一動,難道真的是爸媽回來了……我不敢再想下去,也許自己的想法太奢侈了,但還是不由得加快了腳步。
院門敞著,那蹲在地灶前的熟悉的背影不是媽媽還能是誰呢?
“媽?!蔽业偷偷亟辛艘宦?,淚水便不可遏制地流下來。兩個月了,我經(jīng)歷了一個孩子很少有的悲喜,再也不用掩飾自己,我毫無顧忌,哭得酣暢淋漓,媽媽就陪著我掉淚。
“孩子,你受委屈了,爺爺?shù)氖虑槟悴辉摬m著我們,你還那么小?!眿寢屌跗鹞业哪?,從來沒有那么認真地看著我。
“你不是說我長大了嘛?!蔽一謴土撕⑼恼{皮。
“你們……還要走嗎?”我問道。
“不走了,再也不走了。我要和你爸爸在家里做我們自己的事業(yè)?!甭曇糁卸嗔艘还缮儆械暮罋?。
晚飯時,我略略明白了媽媽所說的事業(yè)是怎么一回事。原來,他們雖身在南方,卻始終感覺心如浮萍,無所依附。后來,在電視中看到國家積極鼓勵外出務工人員回鄉(xiāng)創(chuàng)業(yè)的報道,又得知還可以在當?shù)卣暾埿☆~免息貸款,就毫不猶豫地回來了。
“可是,貸了款,你們準備做什么?”我擔心地問。
“養(yǎng)殖。我們可以養(yǎng)羊,還可以種植香菇。不聽不知道,原來,我們山里到處都是寶啊。要怪,只能怪我們沒知識,沒眼光,才守著金山討飯吃?!卑职峙d奮地說。
“看把你美的,八字還沒一撇呢,你的尾巴先翹起來了?!眿寢尩闪税职忠谎?,說完,自己倒咯咯地笑起來。
早晨,天空顯出淺淺的藍色,東方已有些發(fā)白。爸爸站在院外的青石板上,望著遠處連綿的群山。我悄悄地走到他跟前,和他并肩站著。四周多安靜啊,鳥兒們還在夢中。若有若無的霧氣在山間流動著,飄移著,漸漸地,幻化成一片片雪白的羊群。
“爸爸,你說的,都是真的嗎?”我問。
“看,那不是我們的羊群嗎?”爸爸爽朗地笑著說。
一陣風吹來,有些涼,我縮了一下脖子,很快又挺直了。像爸爸一樣,我們守望著那片神奇的羊群,感受到了秋風中那絲絲的甜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