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過一場秋雨,河水滿漲了許多,以往這時候河道舟走排行,很熱鬧,但現在沒有。那邊的人把蘇區(qū)都鐵桶般地封鎖了。里邊的桐油苧麻煙葉鎢砂什么的運不出去,外面的鹽綢布洋油洋火什么的不準運到這地方來。沒貨走排客們都閑了。
但今天風男看到劉根米了,他們幾個今天沒閑著,他們下河了。劉根米是個排客,年輕時玩炸包。冬日,這里的獵戶用硝、木炭和硫磺三樣東西制成硝藥,摻了碎瓷片和鐵砂扎成包,裹了豬下水丟在雪地里。餓極的豺狗狐貍獾呀什么撕咬,咬咬就咬炸了。但做炸包是個手藝活險活,手要巧,炸包要扎得不松不緊恰到好處。松了,野物咬了不會炸。緊了哩,在你手里就炸了。劉根米的手跟老卓一樣,就是這么弄殘的。手一殘,沒去隊伍上,他成了排客。但現在人家封鎖得連排也撐不成了,風男常??匆娔菐讉€排客在老戲臺前玩牌九。
怎么今天都來河邊了?
風男看見他們在捕魚。“原來你們抓魚喲。”他朝那幾個男人說。
“近來魚能賣個好價錢?!弊ヴ~的男人說。
“哦哦?”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古話說得一點不錯?!眲⒏渍f。
“哦哦……”
“你看你老哦喲,跟你風男說話哩,你一個廟里的方丈一樣,成天閉了眼想事,你個風男有什么事好想喲?!蹦莻€男人說。
“你沒說錯,我在想事,在解一個謎哩?!憋L男說。
“世上到處都是謎,解了這個難解那個,人生在世,四個字:難得糊涂。”
“看你根米叔說的?”
“是這樣,有些事你不必想,想也想不穿的,比如說人的命吧,人倒霉有時候鹽缸也生蛆,說走運嘛突然就時來運轉了?!?/p>
風男不明白劉根米話里的意思,他看著劉根米。
“怎么?”
“排客沒排走了,不是沒活路了嗎?”
“那是……鹽缸子也生蛆……”
“沒排走了閑得你人蔫軟骨頭痛……也不知怎么突然的就時來運轉了,有人高價錢收魚,小魚小蝦都能賣個好價錢……”
“你們就打魚?!?/p>
“那是,我們平日里走排吃得也是水上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說得沒錯……打魚換幾個錢用……有人高價收,好事情……”說著劉根米拈了一條小魚,丟向五厲。
五厲沒動彈。
“哦嗬!你這貓還挑肥揀瘦的喲……”
劉根米又揀了條大點的魚丟給那貓,五厲依然不為所動。
“咦?。窟€真有不沾腥的貓!”劉根米說。
另一個男人說:“人為財死,鳥為食亡,五厲不貪別人的東西,所以別的貓都死了,它能好好活著?!?/p>
“是喲,不貪的貓菩薩都保它,它遭不了瘟。”劉根米說。
幾個男人上了船,“橫埠今天當集,風男你跟我們去玩吧?”
風男正想著那個男人的話,那句話觸到他心底一點什么?!叭藶樨斔溃B為食亡,五厲不貪別人的東西,所以別的貓都死了,它能好好活著?!本瓦@么一句話,他覺得好像讓他有個激靈,他覺得能抓住點什么,可一時抓不住,他得想。
風男往那邊看了看,幾個男人劃著排在水上漂行。
他坐在那想著那事,突然想到一點什么,發(fā)瘋似的在堤上跑,邊跑邊喊:“根米叔……等等我!”
風男氣喘吁吁坐在劉根米的排上。“你看你這伢喲,叫你跟我們走,你不走,排走了這么遠你又改主意了?!?/p>
“你是說墟上有人高價錢收魚?”
“嗯,幾個外地人……”
他們到了墟上,風男一直跟在劉根米的后面?!澳阆肟次覀冑u魚呀?沒啥看頭,找到那和個人,有多少他們收多少?!?/p>
果真是幾個外地男人。
風男盯看那些男人的臉,看不出什么,可他們高價錢收魚為個什么?這里面很蹊蹺。
老卓在禮堂里,正為公債的事和幾個村里來的男人說著什么,風男擠了過去。
“幾個家伙到處收魚……”風男對老卓說。
老卓瞄了風男一眼,他繼續(xù)和那幾個男人說話。
“他們大價錢收!”風男大聲說。
老卓看著風男,幾個男人都看著風男。
“他們大價錢收魚!”風男又說了一句。
老卓笑了,笑里有一絲苦澀:“我說風男伢!我們在議大事,你說收魚,集上天天有人收魚,有人吃魚就有人收魚……”
風男想再說什么,他沒說,他知道說也沒用。看老卓他們那樣子,根本就沒把自己放眼里。風男有些憤怒,他很響地咳了一聲,走出門來。
風男跟三霸五厲說:“他們瞧不起我,哎,三霸五厲!我們得爭口氣?!?/p>
“走,從今天起我們大家努力,我們找證據去,我們得找到證據。”他說。
“我就不信找不到蛛絲馬跡……”他這么跟一只猴和一只貓說。
六、風男了不得
桃潭又當集了。這一帶逢三逢五的一個集日,其實就是鄉(xiāng)間交易的日子,鎮(zhèn)子大點的地方逢三天一個集,鄉(xiāng)村小點的就隔五天一個集。到了集日很熱鬧,雖說蘇區(qū)讓人家封鎖了沒有太多的百貨進來,但人得吃飯過日子,日用的東西也不能少。外面的洋貨進不來,有一雙手喲,山里手藝人不少,打鐵敲銅制篾器木器……何況還有那些農產品,四鄉(xiāng)八鄰的鄉(xiāng)民到逢集就擁到集市上來做交易。
風男跟三霸五厲說:“我們去桃潭看看去,桃潭今天當集。”
風男每到一個集市,后面總擁了大群的伢崽妹子,那些毛伢都想看風男耍猴戲貓,他們知道那其中的樂趣。風男和三霸五厲一出現在桃潭就尾巴似的跟了一群。
風男說:“今天不玩猴戲貓哩?!?/p>
“不玩猴戲貓你風男來桃潭做什么?”一個大點的男伢說。
“我找人?!?/p>
“你看你個風男說的,到桃潭你找誰,桃潭又沒你親戚?!?/p>
“我找人……我找?guī)讉€收魚的……”
“你給我們耍一場,我們幫你找?!?/p>
風男說:“好好?!?/p>
幾個伢就嚷嚷了:“在戲臺那兒,他們早早就來了,幾個男人……”
風男往戲臺那兒走去,果然在桃潭又看見收魚的那幾個男人。風男想,我等著,我倒是要看看你們玩?zhèn)€什么名堂。
風男真的在老戲臺上給那些伢崽妹子耍了一場,那是個高地方,從那可以看見墟場里的動靜。他一直遠遠地盯著那幾個人,幾個人的生意不錯,不斷地有人拎了魚簍往那邊去。日頭漸西斜了,那兩個收貨的男人才離開。
風男就跟了過去。他跟了那幾個男人很遠,他們竟然往山里走去。走走,天漸黑下來,當然,這不是個事,有三霸在,有三霸就丟不了目標。三霸是只猴,能準確在黑暗里跟蹤目標。
后來,跟著跟著就跟到那處破廟。
風男想,這事真是蹊蹺了。小魚小蝦的弄了去廟里?出家人沾葷腥?再說風男知道,那廟因戰(zhàn)亂已經荒敗多年了,他們上那?
風男對三霸五厲小聲說:“我們守在這,我倒要看他們弄個什么名堂?!?/p>
風男一直守在那,也沒見那幾個男人再出來。月光時隱時現,破檐上扯出淡淡一縷煙,看樣子他們在做吃食。風男頓覺肚子餓了,他朝三霸做了個手勢,三霸一下躥出老遠。不久回來時,猴爪里抓了兩只大大的紅薯。風男和三霸在黑暗里嚼食了。風男撫了撫五厲毛絨絨的腦殼。五厲你我就不管了,這里到處有山鼠你比我們吃得好。風男那么想。
半夜時分,還不見動靜。風男有些扛不住了,蚊蟲他倒不懼,主要是瞌睡。他摳出一截樹根嚼了,那根味苦,苦澀讓他瞌困好了點。
就那時“吱呀”的一聲門響,那聲音在靜夜里很刺耳,一下子把風男的瞌睡驅趕到九霄云外。
幾個黑影在前面晃動。
風男來精神了。風男想,我就知道你們有名堂,你看是不?深更半夜的你們能干什么好事?
他太激動了,他跟著跟著竟然踩翻了一塊石頭。
響聲驚動了那幾個人。
“有人?。俊币粋€男人喊道。
風男嚇壞了,他顫著,捏了一下五厲,五厲發(fā)出一聲尖叫。三霸也忽一下躥到路邊的樹上。風男那時手足無措,他想,那幾個男人要是找到了他會捏死他的。
幾個男人站住了。
“我聽到有貓叫?!币粋€說。
另一個說:“到處死貓,貓成鬼成精了要索血債?!”
“你看你老魏子你說些什么鬼話?”
“是聽到了那聲怪異的貓叫?!?/p>
“你聽聽,樹上有動靜。”
幾個男人大概支了耳朵在聽,五霸在樹上躥跳著。
“一只猴,原來是一只猴?!?/p>
“猴嘴里能出貓叫?”
“管它哩,我們趕緊把活弄完……”
風男不那么激動了,也平息了恐懼。他小心地跟在那些人后面。
就這樣,風男一直跟了那四個男人走出很遠。走走,黑暗里幾個男人停在那,風男注意到那是個三岔路口,幾個男人似乎商議著什么,然后分開往兩邊走去。
風男為難了,跟誰呢?
他小聲質問三霸五厲,“哎哎,你們說我們該怎么辦?”
黑暗中三霸五厲的目光幽幽放亮。
“三霸你說!”
三霸一動不動!
“五厲那你拿主意?!?/p>
五厲低沉地叫了一聲。
“我看你們也拿不出個主意,那就只有聽我的了……好吧我們跟一邊,也只能盯著一邊。”
他們往北面走去。走走就走到一個村子。遠遠的狗在叫著,風男看見那兩個模糊的人影。他想,很快事情就會有個眉目,我倒要看你們玩?zhèn)€什么名堂。
兩個男人沒進村子,他們在那破碓屋邊站住了。他看見那些人在村子周邊破碓屋的屋頂上扔著什么。村子里的狗叫得厲害,他們沒進村子,他們只在村邊的那些地方往屋頂上扔東西。
兩個男人在村子周邊的屋頂上丟著什么,然后很快就離開了。風男爬上屋頂,他在黑暗里摸索著,摸到一團軟粘東西。果然,他們把那些小魚小蝦什么的撒在那些地方。
風男拈了幾條小魚放在兜里。
他回到柴溪,把那幾條小魚扣在缸底。好好的睡了一覺,起來時看見五厲在圍著那倒扣的缸轉。
“你以為是給你的吃食呀?”風男跟五厲說。
“三霸五厲!”風男叫了一聲。然后他掀開那缸拈出一條魚。
村前那片斷垣殘壁。一群雞在那刨食,風男把那條小魚往雞群里扔了過去,群雞爭逐,一只紅毛公雞得手了,它叼了那條魚跑出老遠,在地上啄了幾下,然后一挺脖子硬生生就吞了下去。公雞很得意,站在斷垣上扯長脖子啼叫了一聲,那聲美麗的高歌還沒唱完,公雞一歪身掉下斷垣來。
風男去了祠堂里,他跟老卓說:“倉根家的大公雞死了?!?/p>
“你看風男喲……忙得腦殼成尿桶了你說一只雞死了?!?/p>
“你看不起我?!”風男生氣了,他氣沖沖說。
“我沒看不起風男……”
“你說的,你親口跟我說的,你說把那事情交給我,你說是個謎,我說我去解這個謎,你交給我的?!?/p>
“哦哦……我是那么說過……”
“我告訴你倉根家的公雞死了……”
“一只雞死了,我當天塌下來了哩!風男,我正忙哩,忙得火燒眉毛……”老卓笑笑的說。
“你個伢別瞎攪事……你到場坪上玩去!”他說著吸了吸鼻子,“哎哎……你個風男喲,你身上怎么一股腥臭味?”
風男沒理會老卓,他一扭頭走了。風男真的去了場坪上,他沒玩,他坐在老樟樹下那塊廢棄的石臼上。三霸五厲沒看出風男心思,它們像往常一樣自顧玩它們的,它們上樹,它們在樹葉間躥來躥去,弄得些樹葉飄墜下來。紛飄的落葉弄得風男有些惶然感覺。他往樹上丟了兩塊石頭。
三霸五厲知趣地下了樹,老老實實地坐在風男面前。
“我們等老卓出來,我們要他弄個明白,你們看,這個老卓說我瞎攪事,我要讓他看看……”風男和三霸五厲叨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