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看到蝌蚪群,是在錢橋鎮(zhèn),我很小很小的時(shí)候。小到不知道害怕,跑出圍墻,來到那片長滿荒草遍布水漬的地方。
那里有一個(gè)被草叢淹沒的池塘。
池塘近岸邊的地方很淺很淺,我能看到細(xì)長而堅(jiān)韌的草莖是如何從那片安靜的淤泥中抽出,在透明中一動不動。一些微小的塵埃游過它們的影子,投下更小的影子,被淤泥吞沒了。
接著,那群蝌蚪就出現(xiàn)了。像一把撒到水中的黑豆,驚慌,茫然,不知所措,只好立即抖動著小尾巴,向周圍的草莖游過去,并叮在上面。有時(shí)候,一根草莖上會叮著一連串蝌蚪,仿佛它結(jié)出了豐盛的果實(shí)。
我忍不住伸手去摘。
草莖抖了一下,果實(shí)紛紛逃離了,在水中不安地尋找下一個(gè)棲身之所。
如果再往前傾,我就會掉進(jìn)池塘,躺在淺淺的水里,草莖拖住我的頭,纏住胳膊,而淤泥將溫柔地吮住我的腳踝,將我拽入它所屬的那片黑暗。
那些黑色的、閃光的小果實(shí)呢?
它們長大,變得碧綠,胖乎乎,在草葉間滾來滾去,追蹤每一雙路過的翅膀。
我從塘邊站起來,拍拍褲子,趿拉著潮濕的小鞋子回家了。
這樣過了幾年,我不記得自己像那時(shí)候一樣地看過蝌蚪群了。再一次注意到,已經(jīng)過了武漢的三年,到了十歲那年的溫州了。
從溫州大學(xué)圖書館出來,右手邊是一個(gè)半圓形的池子,緊靠著墻壁。與它相對的鵝卵石路對面是另一個(gè)池子,狹長而彎曲。
這些石砌的池子里自然沒什么水草,但青苔是有的。薄薄地附在石壁上。一整個(gè)春夏,它們一點(diǎn)點(diǎn)增厚,又被秋天一點(diǎn)點(diǎn)食盡。
春天的時(shí)候,蝌蚪們出現(xiàn)了,從池子的那一頭向我漸漸游來。身后是池子旁草叢中一陣接一陣的蛙鳴。
我蹲在池子邊,手肘撐著,目睹它們不急不緩地在水面下游過,又游回,最終各自找到喜愛的地方,一口叮住,小尾巴快速地抖動著。它們看起來很愉快,在昏暗、碧綠的池子中從未觸碰過陽光的溫度。
我忍不住伸手去抓。
沉醉在青苔上如同沉醉在苦艾酒的詩人,它們從未
想過反抗,便游在了我微弓的手掌之中。我用另一只手的手指去碰,去撫摸,一開始我以為它們躲開了,但沒有。的確有一只蝌蚪在我的指尖和手心之間,圓潤的黑豆般的腦袋如此柔軟,外部觸感像是滑滑的絨毛,指尖一再滑過,有一種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感覺,生怕一不小心一用力,它就碎了,化了,從我的指縫漏掉。我慌忙松手,它重游進(jìn)了暗處。
四五月的時(shí)候,很多孩子被這種小動物給迷住了。但他們對待蝌蚪不是那般溫柔。說起來很恐怖,經(jīng)常有干了的蝌蚪尸體貼在滾燙的石板上,尾巴蜷縮在腦袋旁邊,幾乎看不見。
逗號死去了,變作個(gè)實(shí)心的、灰敗的句號。
有一次,我和隔壁的孩子一起,裝了滿滿一桶池水回去。水桶太重了,只好找我外婆幫忙。
到家了,把水桶往陽臺重重一擱,外婆見到水中泛出幾道不安的波紋來。
伢,那是啥???
蝌蚪!我高興地回答她。
滿滿一桶蝌蚪,太多了,連水都被黑色的影子填滿,渾濁地安靜著。
外婆顯然被嚇了一跳。
晚飯的時(shí)候,外婆在廚房處理泥鰍。我喜歡這些滑頭滑腦的小東西,找了條長得好看的小泥鰍捉在手里玩,并琢磨著能不能養(yǎng)它。
這條橙黃色的小泥鰍掙扎著,像被夜色逼到天際的一線夕陽。我拿著它跑來跑去,一不留神,
它便滑了下去,咕咚一下落進(jìn)
了水桶。水激烈地振蕩了一
陣子,平靜了。
我怔了半天,跑到廚房問外婆:
泥鰍會不會吃蝌蚪?
會呀。
于是,我又跑回陽臺,蹲下,挽起袖子打撈。撈了很久我也沒捉到,好像它已融在了水里,成了那昏暗的一部分。
這時(shí)候,我的心中突然害怕起來,便央求外婆再將這一桶蝌蚪倒回池子里去。
這樣也好。外婆說,哎,不然它們在這兒都沒東西吃,得餓死。
我默默地沒說話,跟著外婆到了池子邊。外婆提起桶,把里面的東西嘩啦嘩啦倒了下去。我伸長脖子張望,卻還是沒找到那條泥鰍的蹤影。漸暗的天色下,我再也找不到什么了,只有水波閃動著。
而我驀然一陣恐
慌,感覺自己又做了
一件錯(cuò)事。
——我將一只怪獸,放進(jìn)了不屬于它的地方。
來年,還會有蛙聲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