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問,你看見志偉了嗎?”上班途中一把椅子攔住我,急切地問。
這把椅子大概是槐木做的,很破舊了。椅子的靠背少了一個角,椅面上有兩個窟窿,一條椅腿短了一截,走起路來一跛一跛的。
“志偉是誰?”
“志偉是我主人,今年49歲了,長得高高大大,兩道眉毛間有一顆大黑痣。七天前,他和我分頭去找他的老婆和孩子,一直沒有回來。”怕我沒有耐心把它的話聽完,它說得很快。
“我沒見過這個人?!蔽覑勰苤貨_它搖了搖頭。
“打擾你啦!”椅子忍不住失望地朝我鞠了個躬,又攔住了旁邊的過路人。
可是中午下班時,它又磕磕絆絆攔住了我:“請問,你看見志偉了嗎?”
“對不起,我沒看到?!蔽铱蜌獾卣f,“你上午已經(jīng)問過我了?!?/p>
“打擾你了!我記性不好,忘記了?!彼煌5叵蛭揖瞎?,又追向旁邊的過路人。
下午上班時,晚上下班時,我都看見它不停地向行人打聽。過了一個星期,在超市前、馬路的十字路口、公園的入口??我仍然看到它在不停地向過往行人打聽。有的人漠然搖了搖頭;有的人只是瞟了它一眼就走了;有的人好奇地問上一兩句,感慨了一番離開了;有的人瞅了它一眼,嚷了一句側(cè)身而去;有的人可能怕碰臟了她們的衣服,趕緊避開了;有的人只給了它一個白眼??不管對方給自己什么樣的臉色,椅子像沿街乞討的乞丐一般,每一次都賠著笑臉,攔住一個又一個過路人打聽著。
看著它疲憊不堪地走著,不時向過路人打聽,我對它禁不住有些好奇。
一天深夜,我下了班正騎著自行車匆匆往家趕,突然下起了大雨,我不得不到附近大樓下避雨。我剛到大樓下,就聽見一個聲音:“請問,你看見志偉了嗎?他今年49歲了,長得高高大大,兩道眉毛間有一顆大黑痣。”
我轉(zhuǎn)過頭,發(fā)現(xiàn)椅子站在我身后。借著微弱的路燈光,我發(fā)現(xiàn)它身上全濕了,正滿懷期待地看著我。它沒有認出我。
“對不起,我沒看到?!蔽胰滩蛔∫魂嚴⒕?。
“打擾你了。”它一下子顯得憔悴了許多,探著頭向雨中張望著,大概是希望能看到有人來躲雨。
路上連一個人都沒有,它還是踮著一條腿竭力向遠處張望著。
“你的主人在找他的老婆和孩子?”雨不知什么時候能停,我一個人不聲不響站著,覺得挺寂寞,看了它一眼沒話找話。
“是的。我們找了二十多年了,從山西找到河南、河北、安徽、山東、江蘇??我們找了大半個中國了?!币巫右廊幌蛴曛袕埻?,希望有過路人經(jīng)過,“半個月前我們來到這里,我和主人分頭去找,剛有點眉目,可是到了晚上主人卻沒有回來。”
椅子顯得非常擔心:“他去哪兒了呢?以前,我們也都是白天分頭去找,晚上再聚到一起??墒悄翘焱砩纤麉s沒有回來。他沒有回來,我就去找他,找了一夜也沒有找著,直到現(xiàn)在,也沒看到他的身影。他去哪兒了呢?”
“他會不會自己走了,不要你了?”我冒失地問。看到椅子那焦躁不安的樣子,話剛出口我就后悔了。
“不可能!”椅子詫異地看著我,嚷嚷著,“我們找了二十多年了,都沒有分開,他不會離開我自己走的!”
“那他會去哪兒呢?”我思索著。
“是啊,他會去哪兒呢?”椅子又踮著腳朝雨中張望著。
雨依然很大,路上一個人都沒有。過了一會兒,我問:“你們住在哪兒呢?”
“住在橋洞里,就是城南那座大橋的橋洞!”椅子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馬路盡頭。
“現(xiàn)在,要是你的主人到了橋洞,發(fā)現(xiàn)你不在那兒,又出去找你了。你在這兒不是白等了嗎?”看著身上不斷滴水的椅子,我很為它擔心。
“我們有個約定。主人要是到了橋洞又出去,會在橋洞壁上畫一個圈。我看到圈,就會在橋洞里等他?!币巫宇┝宋乙谎?,很快又變得很失落,“我剛才從橋洞那兒過來,根本沒有圈。他會去哪兒呢?以前他連一天也沒有和我分開過!”
我也朝雨中張望著,盼望能出現(xiàn)奇跡,可是路上還是連一個人都沒有。
雨漸漸小了,我推過自行車,忍不住對也要離開的椅子說:“我?guī)湍阏艺?,說不定我能找到他?!?/p>
椅子一愣,顯得非常感動,沙啞著嗓子:“謝謝,謝謝!你要是有了我主人的消息,就到橋洞下找我。我要是不在那兒,你就在橋洞壁上畫一個圈。我看到圈就在那兒等你,不見不散!”
“好的?!蔽因T上自行車。
“謝謝!謝謝你啦!”我走出老遠,還能聽到它興奮的喊聲。
“椅子的主人會去哪兒呢?會不會發(fā)生意外?”我找來半個月前的報紙,一張張翻著。驀然,一行字映入我眼簾,我心里忍不住一顫:昨天下午幸福路發(fā)生一起車禍,一過路人當場死亡。死者大約50歲,身材高大,兩眉間有一顆大黑痣??旁邊附一張臉部相片。
“這會不會是椅子的主人?要是椅子的主人,我該怎么和椅子說呢?”整整一個下午我都坐臥不安。
天快黑時,我來到椅子說的橋洞。很快,椅子的身影出現(xiàn)在遠處。
“有主人消息了?有主人消息了?”一眼瞟到我,椅子激動得沖了過來,被高低不平的路面絆了七八個跟頭。
“有主人的消息了?”椅子奔到我面前,看著悲傷的我,忐忑不安地問,“一個壞——消息?”
“椅子——椅子——”我猶豫著,不知該如何開口。
“到底怎么啦?你快說???”椅子仰著臉看著我。
“椅子,你一定要——”我還是說不出口。
“主人出事了?”椅子哆嗦著。
“你自己看吧。”我把那張報紙遞到椅子面前。
“是主人!是主人!他怎么——怎么——怎么出車禍了呢!”椅子“哇”的一聲哭起來。
這時,我聽到“喀嚓喀嚓”幾聲響,椅子上突然多出幾道裂紋。
“椅子,你要是想哭就盡情哭出來,可一定要保重身體??!”我不知所措地叫著,不停地撫摸著椅背、椅面、椅腿,擔心它會突然散了架。
“嗯嗯嗯??”椅子的靠背不停地點著,“我會保重身體的。我沒有照顧好主人。我要找到毛毛,就是主人的孩子,照顧好他?!?/p>
“你還要找到你主人的孩子?”我驚異了。
椅子哭累了,抽噎著:“我答應過照顧他們祖祖輩輩,除非他們不要我了,我說過的話要兌現(xiàn)?!?/p>
見我不解的樣子,椅子說:“我的第一個主人是宋朝的一個大將。他以前是一個木匠,在出征前做好了我,送給他剛會走路的孩子。他在出征前對我說:‘椅子,你是我親手做出來的,是我給了你生命,你要照顧好我的孩子,并且一輩一輩照顧好我的后人。’我答應了。主人出征后再也沒有回來,我就全心全意照顧好小主人。他去哪兒我就跟到哪兒,時刻跟在他身旁。我很喜歡小主人騎在我身上,‘駕——駕——’地叫著。我‘咯噔咯噔’向前跑,小主人笑得一顫一顫的??小主人長大了,我又照顧他的兒孫。一代一代,直到現(xiàn)在的主人志偉??墒俏覜]有照顧好他,他出了車禍,這是我第一次沒有照顧好主人!”椅子又抽泣起來。
“這不怪你,你的主人出了車禍,這不是你的錯?!蔽蚁氚参克?。
“看到我背上少的那一角嗎?那是我和第八代主人一家逃命時留下的。那天,一個蒙古兵沖過來,舉刀砍向主人。我猛跳了起來,刀子砍在我背上,把我的背砍掉了一個角,主人一點都沒受傷。我跳起來,不停地用我的腿戳那個蒙古兵的眼睛,終于把他嚇跑了。看到我身上兩個洞了嗎?那是我和第十六代主人一起戰(zhàn)斗時留下的。主人帶領一支隊伍伏擊洋鬼子。兩個洋鬼子偷偷把槍瞄準主人,我一見不妙,用身體擋住主人。子彈把我身體打了兩個洞,不過主人一點都沒有受傷。不等他們再次開槍,我跳過去一撞,把他們的槍撞飛了。主人沖過去,兩刀結(jié)束了他們的性命。那次伏擊,我們?nèi)〉弥卮髣倮??”椅子一抽一抽地動著,“怎么不怪我,我要是在他身邊,就能把他撞開,車子就不會撞到他?!?/p>
我不知怎么安慰它:“事情既然已經(jīng)發(fā)生,再悲傷也沒用了?,F(xiàn)在你該怎么辦呢?”
“我去找毛毛,好好照顧他,不讓他出一點事。我答應過第一個主人,我說到做到?!?/p>
“毛毛在哪呢?”
“不知道?!币巫訃@了口氣,“25年前,志偉的老婆嫌家里窮,帶著毛毛離開小山村再也沒有回去。我和志偉不停地找,一直找到今天,剛有一點眉目,志偉卻不在了。”說著,椅子忍不住又抽噎起來。
“25年了,你還能認出毛毛嗎?”
“能!不管毛毛長成什么樣,我都能認出來?!?/p>
“我要是知道毛毛長什么樣,一定會幫你找?!蔽倚囊粺?,話脫口而出。
“志偉身上有一張毛毛小時的照片?!?/p>
我們找到交警,一個沾滿了血跡的小木匣子遞給了我們,匣子里是一張發(fā)黃的黑白相片,相片上一個小孩騎在一把椅子上咧著嘴笑著,那椅子的靠背缺了一個角。
我和椅子安葬了它的主人。椅子白天出去尋找毛毛,晚上就住在橋洞里。我擔心它住在橋洞里太孤單,想讓它住到我家里,它拒絕了。
我拿著毛毛的相片,找了許多朋友,朋友又找了他們的朋友。我想盡了一切辦法,凡是能用得上的手段全用了,終于查到了毛毛的下落。毛毛已經(jīng)是一家公司的老板了,和他的媽媽一起住在海邊的一幢別墅里。
“椅子,我知道毛毛在哪兒了!”當我奔到橋洞下,把這個消息告訴椅子時,它激動得不停地翻著跟頭。
“我們這就去找他!”椅子已經(jīng)迫不及待了。
我們來到了海邊,按響別墅的門鈴后,一個打扮得非常時尚的女人迎了出來。椅子一眼看到出來的女人,激動得差點撲了過去:“毛毛媽,我終于找到你了!”
看到椅子,女人一愣,立刻變得很冷淡:“我不認識你!”
椅子僵住了:“毛毛媽,你不認識我啦?我是老椅子啊!你看,我背上少了一角,身上還有兩個洞。盡管分開25年了,我一眼就認出了你。你怎么認不出我了呢?”椅子扭動身子,讓面前的女人看清它少了一角的椅背,和椅面上的兩個洞。
“一把破椅子,我怎么認識你?”女人“哐”的一聲關(guān)上門。
“毛毛媽,毛毛媽??”椅子沖上去,椅腿不停地撞著門。
兩個保安沖過來,把它扔開。
“怎么會這樣?怎么會這樣??”椅子茫然地看著我。
“走吧,人家不想認你了?!蔽遗牧伺囊伪?,椅子疲疲沓沓地跟在我后面。
“不行,我要去找毛毛!我相信毛毛不會不認我的?!币巫佑行┎桓市模霸诩依锏臅r候,毛毛最喜歡我了。他最喜歡騎在我背上,和小伙伴玩騎馬打仗的游戲。我跑得快,跳得也高,每次玩騎馬打仗毛毛都得第一?!?/p>
“好吧。”我把椅子帶到毛毛的公司。
開始毛毛不見我們,可是椅子不見到毛毛不走,毛毛終于出來了。他是一個高大英俊的小伙子,離得老遠椅子就認出了他。
“毛毛——”久別重逢,椅子奔了過去。
沒等椅子奔到面前,毛毛急忙擺手:“站?。≌咀?!有話慢慢說。”
椅子呆住了:“毛毛,你認不出我了嗎?我是老椅子??!”
“我知道你是老椅子,不過我不是以前那個毛毛了。我有了新家,這個新家非常富有,我不想失去這個家。如果你想和我們在一起,我會失去這個家的。”毛毛淡淡地看著椅子。
“毛毛,你忘了和我在一起時你是多么快樂嗎?”椅子驚詫了。
“我知道小的時候你給我很多快樂,可是我現(xiàn)在有了新家,我不想讓你打攪我們的生活。我不想再見到你,永遠?!泵淇岬乜粗巫?,“你快走吧,要是讓我爸爸知道這件事,他會不高興的。我不想讓他知道我們過去的事?!?/p>
“可是我曾答應你的先輩永遠照顧你們,我說過的話要算數(shù)?!币巫尤詧?zhí)拗地堅持著。
“我不再需要你的照顧了。永遠不要再讓我看到你?!泵荒槺剞D(zhuǎn)過身。
“我——我——”隨著一陣輕微的“喀嚓喀嚓”響聲,椅子上又多出許多裂紋。
“椅子,你要保重!要保重!”我把椅子抱在懷里,怕它裂成一堆碎木屑。
“我被拋棄了。”過了好一會兒,椅子才幽幽嘆了口氣,“我老了——是去博物館,還是去舊貨市場呢?”
“你要是不嫌棄的話,到我家好了。我有一個兩歲多的孩子,也叫毛毛,他也很喜歡坐在小椅子上玩騎馬的游戲。我要工作,他需要人照看。我們都需要你的照顧,你能跟我一起走嗎?”我發(fā)自內(nèi)心地說。
椅子沒有說話,只是椅背動了動,像在點頭。
“你要是不喜歡毛毛,我會給你找個伙伴,一個你喜歡的伙伴?!蔽艺\懇地說,“或者你想去哪兒就去哪兒,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只要你想的我都會盡力去幫你?!?/p>
椅子看著我,眼里亮晶晶的。
我把椅子帶回家,清洗了一遍,把短了一截的椅腿修好。但是椅背上被砍掉的一角,和椅面上的兩個槍眼,我沒有修補。我用桐油把它重新漆了一遍,放在客廳做工精美的沙發(fā)前。在我家裝修得很現(xiàn)代的客廳里,盡管這把椅子顯得有些不倫不類,可是我們一家都很喜歡它。特別是當兒子騎在它身上“咯噔咯噔”玩騎馬游戲時,我心里總是感到陣陣溫暖。有時,毛毛睡覺時,椅子會急匆匆出了門,在毛毛醒來前又急匆匆趕回來??吹揭瓮壬蠞皲蹁醯哪喟?,我猜出它去了哪里。
讓我放心的是,我能感受到椅子在我家是快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