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
最初,我以為安江是個警察。
那是一個寒冷異常的冬夜,夜風(fēng)里挾裹著刺骨的綿針,順著羽絨服的每一個縫隙“嗖嗖嗖”地鉆進去,將切膚的冷刺進骨頭里。我用圍巾裹住臉,低著頭,余光謹(jǐn)慎地掃過大街上寥寥無幾的行人,我必須盡快趕回住處。
我從來不把那些租來的房子稱為“家”,即便它們?nèi)绾螠嘏?、舒適、甚至豪華,但它們僅僅是住處而已。我沒有固定的住處,經(jīng)常搬來搬去,從別墅區(qū)的豪宅,到城中村的老屋,我曾經(jīng)住過的地方遍及這座城市的每個角落。別說是那些想查我的人了,就算是我自己,有時也會因為搬得太過頻繁而習(xí)慣性地走到上一個住處,就像現(xiàn)在。
我繞進一條沒有路燈的小巷,這并不是一條近路,反而與我新住處的方向相左,但它的中間有個狹窄的三岔口,可以很好地甩掉跟蹤者。自從老牛被抓后,我就覺得自己被盯梢了。雖然他們?yōu)榱吮苊庖鹞业膽岩桑扛粢恍《温肪蜁Q人跟蹤,但聰明謹(jǐn)慎如我,仍看出了端倪。也許是寒冷的天氣令他們失去耐心或凍結(jié)了理智,顯而易見,那個裹著綠色軍大衣的家伙已經(jīng)跟了我三條街了。若是普通的女孩子,在這種情況下應(yīng)該選擇人多路寬的地方,以免給壞人可乘之機。但我不普通,與跟蹤我的那個男人相比,或許我才是壞人。
“打、打、打劫!”寒風(fēng)將他的舌頭打了結(jié),比風(fēng)更冷的刀尖刺透羽絨服,抵住我的皮膚。因為冷的緣故,身后那股粘在棉大衣上的咸臭味并不刺鼻,只是有點滑,順著冷風(fēng)溜進肺部,令人作嘔。
我沒有反抗,沒有尖叫,沒有顫抖,更沒有萌生出報警的念頭,與他相比,我應(yīng)該更害怕警察才對。我順從地把手機和錢包扔在地上。我猜他只是個饑寒交迫的流浪漢,或者被生活所困的中年男人,說不定家里還有等著治病的妻兒老母。但凡有一分奈何,也不會被生活逼迫到攔路搶劫的地步吧?做為壞人的我,深深理解每一個壞人的苦衷。只是要錢而已,我掀起上衣,打算摘下肚臍上那枚鉆石釘一并扔在地上,就當(dāng)是做善事、積陰德吧。
也許是我撩起上衣、雙手放在褲腰的動作勾起了他更深的欲望,他猛地勾住我的脖子,反手將我壓在小巷的墻壁上。他喘著粗氣,一股蔥頭的味道撲面而來。想強奸么?沒關(guān)系,除了命,他要什么我都給。羽絨服被劃開了,毛衣四面楚歌,在寒風(fēng)里不堪一擊。
安江就是在這個時候出現(xiàn)的,當(dāng)然,我那時還不知道他叫安江。當(dāng)時的場景有點像文藝作品中關(guān)于“英雄救美”的惡俗橋段,也不知在什么時候、也不知從什么地方,反正安江一下子就冒出來了,一拳將那穿軍大衣的男人擊倒在地,然后左膝頂住他的胸,右肘壓住他的脖子,一氣呵成。
“先把手機撿起來,打110!”他仰起臉,簡潔的平頭、漆黑的墨鏡。只有盲人或者明星才會大半夜還戴著墨鏡吧?他顯然不是后者,也不像前者,難道是某個第一次執(zhí)行跟蹤任務(wù)故意??岬陌氲踝泳?一定是!除了心懷不軌的歹徒和暗中跟蹤我的警察,誰還會在這樣的夜里走進如此危機重重的小巷?看他制伏劫匪的動作那么麻利,應(yīng)該錯不了。
我趁他抽不開身,慌忙撿起手機和錢包,套上被劃得破破爛爛的羽絨服,倉皇而逃。這次意外令我想到一個好主意,如果下次想確定有沒有被跟蹤,只要請個小混混假裝劫匪就好了,那些盯梢的警察不會見死不救吧?畢竟我是他們破解大案的關(guān)鍵人物,死在這種小意外上對他們來說損失巨大。
②
自從那夜之后,我躲在家里,再未出過門。我時常呆呆地坐在沙發(fā)上,回想那晚的一切。在遇到安江之前,我從未后悔過自己曾經(jīng)做過的錯事,甚至我根本不覺得那是錯的。但是現(xiàn)在,我卻那么希望自己是個干凈的女孩,希望自己那晚可以撲進他的懷里,顫抖著,哭泣著,感激著,然后展開一段俗套的戀情?!坝⑿劬让馈敝栽谖膶W(xué)作品中久經(jīng)不衰,是因為這樣的橋段確實美麗動人。
我并不奢望重遇安江,那夜我落荒而逃,警方肯定知道安江身份暴露,不會再讓他參與跟蹤任務(wù)。那么,我們再次相遇的時候,應(yīng)該是我“證據(jù)確鑿、落網(wǎng)被捕”的時候吧?那得多諷刺啊。我根本就不該對任何美好的東西抱有幻想,英雄救下的美人通常是美麗純潔的,而我雖美,卻很臟,我的雙手,毀滅過無數(shù)個“純潔美人”。
然而,我萬萬沒想到會再次遇到安江。
我的新住處是一座塔樓,一梯六戶,被一條狹長的走廊隔開。走廊里有一扇小窗,只有在早晨時才會吝嗇地擠出一點光來。走廊里的感應(yīng)燈時亮?xí)r不亮,忽忽閃閃的,非但沒有起到照明的作用,反而平添了幾分陰森。
那是一個陰郁的黃昏,窗外飄著零星的雪粒兒,很冷。中間那戶人家的哈巴狗又在沒來由地大叫,令我本來就陰郁的心情愈加煩亂。透過貓眼望去,即便是在這樣放肆的叫聲里,走廊里的感應(yīng)燈仍毫無反應(yīng),看來是徹底壞掉了。
昏暗的走廊里,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正微微貓著腰,站在門外。平頭、眼鏡、深色的棉服,是安江。他在門外靜靜站了一小會兒,然后將眼睛貼在貓眼上似乎企圖通過它窺探什么。隨后,他起身,皺著眉頭嘀咕了句什么,又轉(zhuǎn)身走到對門、對門的隔壁,就這樣一路看過去,似乎他真的能透過貓眼窺伺到房內(nèi)似的。這時,突然有人走進走廊,于是他微微側(cè)過頭,不慌不忙地從懷里掏出一沓宣傳單,挨家挨戶地塞進去。
裝得還真像!我嗤笑。
待安江離開后,我小心翼翼地打開門,撿起落在地上的宣傳單,是附近某家餐廳的外賣廣告單,單子上還寫著一串手機號碼,號碼后面是“安江”兩個字,不過,那串號碼是10位。顯然是子虛烏有的幼稚偽裝而已,警方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我的新住址,并暗中展開了跟蹤調(diào)查??磥?,這個剛住了沒幾天的房子,又將成為過去式了。不過他們也太愚蠢了吧?竟然沒有給安江換崗?
我鬼使神差地站到門外,學(xué)著安江的樣子將眼睛貼在貓眼上,隨即自嘲地笑笑。我還以為這幢大廈就像恐怖小說中寫的那樣,所有的防盜門都裝了反轉(zhuǎn)的貓眼呢!怎么可能呢?
除此以外,還有兩件事在我的預(yù)料之外,也正是這兩件事,激起了我的好奇心,讓我暫緩了搬遷計劃。我原本以為自己的新居已經(jīng)被警方監(jiān)視,但后來發(fā)現(xiàn),自己雖然確實被監(jiān)視了,但對方卻不是警察,而是某個莫名其妙的變態(tài)佬,因為只有變態(tài)佬才會做出那么匪夷所思的事;我原本以為安江是警察,但后來發(fā)現(xiàn),他確實行為神秘,卻不是警察,因為警察不會做那么奇怪的事。
感謝那份牛腩燜飯令我發(fā)覺了一切。
在重遇安江的那個晚上,我對冰箱里那些速食品產(chǎn)生了莫名的厭倦,突然很渴望吃一份牛腩燜飯,于是忍不住感嘆了一句:“賜予我一份牛腩燜飯吧!我是希瑞!”
半個小時后,附近某餐廳的外送員按響了我的門鈴……我堅信,監(jiān)控著我的警員不會這么人性化,更不會用這種白癡的方式告訴我:你被監(jiān)視了。
在那之后,類似的事件便時常發(fā)生。
比如,在某個午夜,我起身到客廳喝水,突然發(fā)現(xiàn)一只蟑螂大搖大擺地在茶幾上跳舞,隔天早晨,門口的奶箱里放了一瓶殺蟲劑,淺藍色的瓶子上寫著“專殺蟑螂”。
最近的一次,也是最令人戰(zhàn)栗的一次,是中間那戶的哈巴狗死了。它雖并非我所殺,卻一定是因我而死。我只不過稍微抱怨了它幾句,因為它總是在深夜狂吠亂吼。次日早晨出門時,就在樓下的垃圾桶里看到了它的尸體。它被一個透明的塑料袋包裹著,封口處那朵淡黃色的發(fā)帶扎成的蝴蝶結(jié)代表了主人對它僅有的憐愛。
我十分肯定,有一雙眼睛在我目光所不能及的地方緊緊地盯著我,關(guān)注著我的一舉一動。也許是某個覬覦我美貌的變態(tài),也許是那個試圖利用貓眼從門外窺探別人隱私的安江,也許是別的什么人,但絕不是警察。
只要不是警察,我就沒必要冒險再次搬家,眼下風(fēng)聲太緊,窩在家里當(dāng)縮頭烏龜才是最佳選擇。何況“蝸居”的生活因了這個死變態(tài)的存在,也不像那么無聊。他好像并沒有什么惡意,只是喜歡偷窺而已。隨意啦,只要不看見那些要命的東西,就算他打算偷看我跳脫衣舞也無所謂。
也不知從哪一天開始,貼在貓眼上向外張望便成為我生活的全部。除了吃喝拉撒睡,我一天中大多數(shù)時間都會趴在貓眼后面,關(guān)注著那條昏暗的走廊:對門的小兩口總是為晚餐吃什么而爭吵;對門的隔壁、也就是死了哈巴狗那戶,變本加厲買了條大狼狗;其余的三戶,要么與我住同一側(cè)、要么距離我太遠,不在貓眼的觀測范圍,但憑著時好時壞的感應(yīng)燈亮起的頻率,我大抵也能揣測到他們的生活規(guī)律。
在這樣的偷窺生活持續(xù)一周后,我又收到了一份意外禮物:一把舒適的高腳椅,高度正好夠我坐在門后透過貓眼偷窺走廊。椅子的背面用簽名筆寫著一行字:
我知道你所有的秘密。
③
所有的秘密嗎?那可就不好玩了。
收到椅子的當(dāng)天晚上,我就把房間各處都仔細檢查了一遍,甚至連掛鐘和墻角的煙霧探測器也都拆開了,但卻并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疑似攝像頭的東西。那么對方到底是通過什么方式偷窺的呢?在揪出這個死變態(tài)之前,我決不能搬離這里,我不能對自己的秘密置之不理,我必須知道,他紙條上那“所有的”三個字里,到底是否包括那個最要命的秘密。
安江,應(yīng)該是安江吧?
周一的上午,住宅樓里最安靜的時段,我像往常一樣神經(jīng)兮兮地透過貓眼監(jiān)視著走廊。突然,感應(yīng)燈閃了一下,安江又來了,還是穿著那件深色的棉服。他先是左右張望了一下,然后挨家挨戶按了一圈門鈴,見整條走廊的住戶都沒人應(yīng)聲后,這才微微松了一口氣,將臉貼在對門的貓眼上,一動也不動,似乎真的能透過貓眼看到什么一樣。
安江看了半個多小時后,終于直起身子,從懷里掏出一張廣告單塞進對門門縫里。然后轉(zhuǎn)身,貼在我家的貓眼上。雖然明知他什么也看不到,但我還是本能地從高腳椅上跳下,緊貼著防盜門蹲下來,我害怕與他“雙目相對”,更擔(dān)心他知道我就在門后。時間被拉得很長,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jì),終于,我聽到他在門外“咦”了一聲,隨后,腳步聲遠去。在隱約聽到電梯“嘀——”的開門提示音后,我才長長松了一口氣,再次貼到貓眼上:門外只有昏黑的走廊。
我拉開門,一頁廣告紙又落了下來,不是餐廳的外送菜單,而是防盜門的廣告:安江防盜門維修,電話**********——這次是11位。
我將那頁廣告單塞進衣兜里,然后好奇地抽出對門門縫里的廣告單,不,那不是廣告單,而是一頁白紙,紙上歪歪扭扭地寫著:我知道你家電視柜里藏了什么。
他家電視柜里藏了什么呢?毒品?尸體?兇器?贓物?
我小心翼翼地將那頁紙重新塞進對門門縫,然后學(xué)著安江的樣子趴在貓眼上瞧了瞧,當(dāng)然,除了光線反射出的小亮點之外,什么都不可能看到。
傍晚時,對門的小夫妻仍舊一邊爭吵著晚餐的內(nèi)容一邊打開家門,女的彎腰撿起那頁紙,看了看,然后默不作聲地遞給男人。繼而兩人緊張地對視一眼,又忐忑地左右張望著,躲進門里。不一會兒,他們慌慌張張地出了門,女的小聲嘀咕著什么,男的手里緊緊攥著一個黑色公文包。那一晚,直到我困得撐不開雙眼,他們?nèi)耘f沒有回來。
隔日清晨,那對小夫妻就搬走了。
他們搬家時,透過對面敞開的防盜門,我看到凌亂的家具,被剝落的墻壁,以及被拆得七零八碎的電器,那情形簡直比地震后還零碎,就好像前幾天的我一樣,連煙霧探測器都拆下來了。難道他們也懷疑自己被偷窺了?
我將目光落在他們家客廳的電視柜上,柜門敞開著,從我這個角度看,里面空空如也。男人一邊搬東西一邊不放心地問:“你真的把它扔到河里了?”
女人低聲說:“廢話,他們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但若找不到贓款就沒辦法查到你受賄的事!沒什么好心疼的,那本來就不屬于咱們,以后別貪了!”
看來,那個自稱知道我秘密的家伙,就是安江!而安江,絕對不是警察,否則應(yīng)該直接抓他們個人贓并獲吧?
只要不是警察,一切就有得商量。
④
在對門的小夫妻搬走后不久,我的隔壁鄰居和走廊另一端的鄰居也都相繼搬走了,而且走得都同樣匆忙,似乎一秒都不想在這里多呆。于是,這層樓只剩下我、狼狗戶和與我同側(cè)的、走廊另一端的住戶。我們互不關(guān)心,從不交談,甚至連擦肩而過的機會都不多。唯一聯(lián)系著我們的,就是那條暴躁的狼狗,雖然它被割掉了聲帶從來都不叫,但每天黎明時都會不停地撓防盜門,那種爪子滑過鐵板的聲音,抓心撓肝的,令人恨不能將它的爪子剁下來。
但“暗殺”大狼狗似乎超乎了偷窺者的能力范圍,即便我多次故意自言自語說要弄死那條該死的狗,但對方始終沒有行動,大概是因為狼狗不像哈巴狗那么好欺負吧?
不久之后,與我住在同一側(cè)、走廊另一端的人終于也要搬走了,他是個獨身男人。我打開門,探出頭,只見他家門外那一小片走廊里,亂七八糟地堆滿了雜物。搬到這座大樓后,我和他從未正式見過面,自然也沒有說過話,絕對算得上是陌生人。
很多人覺得陌生人是危險的,其實并不盡然。熟人之間會有諸多顧忌,而陌生人之間的關(guān)系如一張白紙,互不相識,互不知底,有時交談起來反而更輕松一些。
我走近幾步,保持著令他感覺安全的距離:“搬家啊?”
“嗯。”他抬眼看看我,繼續(xù)埋頭整理,顯然并不想多談。
我偷偷瞄了一眼門內(nèi):“有什么需要幫忙的嗎?”
“沒有沒有!”他干咳了一聲,從外面虛掩上房門,但仍被我瞥到那一屋子的七零八碎,連碗盤的碎片都鋪了一地,“馬上就折騰完了?!彼Y貌地笑笑。
我也笑笑,轉(zhuǎn)身離開時,聽到他在背后說:“小心你的秘密?!?/p>
“什么?”我轉(zhuǎn)身,卻見他早已閃進門內(nèi),防盜門后傳出“咔噠”地反鎖聲。
獨居男搬走后,這層樓愈加陰森森的,靜得令人心顫。狼狗戶住著一對夫妻和他們兩歲的兒子,他們早出晚歸,生活得很安靜,除了那條每日撓門的狼狗,他們很少發(fā)出任何聲音,就連孩子的哭鬧或者碗盤碰撞的聲音也十分鮮有,似乎他們只是靜謐地路過這里,進入那扇防盜門后,就踏進了另一個世界。
后來有一天,安江又來了一次。他先是貼在我門外看了一會兒,然后便專注地盯著狼狗戶的防盜門。這一次,他一連看了一個多小時,還時不時攥著拳頭。最后,他恨恨地捶了兩下門,這才從懷里掏出一頁紙,塞進門縫里。
待他離開后,我又偷偷看了那頁紙的內(nèi)容:多行不義必自斃!
我不甘心地再次學(xué)著安江的樣子將眼睛貼在狼狗戶的貓眼上,仍舊一無所獲。也許是那副墨鏡有所玄機吧?也許那副墨鏡可以將貓眼逆轉(zhuǎn)過來,令他能反向窺探室內(nèi)的一切,從而知曉了他們不可告人的秘密。
那么,我的秘密,他又知道多少呢?
想到這里,我深深吸了一口涼氣,關(guān)了房間里所有的燈,然后摸黑走進浴室,揭開被頭發(fā)纏繞著的下水道蓋子。蓋子的金屬網(wǎng)上系著一條與頭發(fā)差不多粗細的金屬絲,金屬絲的另一端綁著一個狹長的、如香腸般的塑料袋,塑料袋里套著一層牛皮紙,牛皮紙里又夾著一層塑料袋,被這樣層層包裹著、懸掛在下水道里的,是毒品——我的工作,就是為本城一家秘密制毒工場散貨。
如今我的下線老牛被抓,說不定早就供出了我。他們之所以沒有抓捕我,肯定想從我身上獲得更多的線索,從而一舉將整個制毒窩點端掉。幸好那袋子里的貨還沒交給老牛,否則損失就大了。
我捏了捏袋子,思量著要不要換個地方隱藏,可想來想去,還是覺得徹底讓安江閉嘴更保險一點。
就在我思考如何讓安江“閉嘴”的那幾天里,狼狗戶也搬走了,與他幾戶不同的是,他們是被迫“搬走”的。那天早晨,我被走廊里紛擾的人聲驚醒,透過貓眼看時,一眼便看到很多警察站在門外。我本能地看了一眼浴室,但馬上意識到他們不是來找我的。
狼狗戶家里抬出一個瀕死的老人,那對夫妻被警察帶走了,孩子則哭哭啼啼地被一個什么親戚緊緊抱著。據(jù)說,有一個神秘人舉報,這對夫妻為了逼迫老父親修改遺囑,一直虐待他,讓他少衣缺食,有病也不給治。
之前,他們每天都故意在半夜毆打哈巴狗讓它亂叫,就是為了掩蓋老人的呻吟;后來,老人連呻吟的力氣都沒有了,時常半夜偷偷爬出來想逃出去,但那夫妻每次一進門都會用鑰匙反鎖,老人無計可施。恰巧他們的哈巴狗又死了,于是就買了條割除聲帶的狼狗掩人耳目。當(dāng)然,那條狗在買回來的第二天就成了他們的盤中餐,每夜撓門的,是那可憐的老頭。
在得知這一切的那刻,我心底對安江生出莫名的敬意,看來其余幾戶也是因為他的警告才被嚇得搬走的吧?這個自以為是“黑暗執(zhí)法者”的年輕男人,按照自己的標(biāo)準(zhǔn)采取不同的方式,或警告,或威嚇,或利用真正的執(zhí)法者給予懲罰。
他就像影視劇里的英雄,像佐羅、像蝙蝠俠、像超人、像嗜血判官,用自己超于凡人的能力,擔(dān)任著正義守護者的職責(zé)。不,他不像英雄,他就是英雄。
那么,這個我心目中的英雄,在知道了我“所有的”秘密以后,會給我怎樣的審判呢?
如果他不知道我的秘密該有多好?如果我沒有那么多不堪的秘密該有多好?倘若如此,我也許會成為電影里的女主角,和他一起行俠仗義,仗劍天涯,這種“英雄美女”的美好愛情,一直是我少女時代夢寐以求的。
可是,從十二歲第一次被養(yǎng)父脅迫運毒開始,我就已經(jīng)沒有夢想了。從那時開始,我生命里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一個正常的男人,他們要么是如養(yǎng)父一般的毒販,要么是癮君子。那些生活在正常軌道上的男人們,或無緣相識,或?qū)ξ揖炊h之。我從來沒有邂逅過一個真正的男子漢,除了安江。
我摸出不久前收到的關(guān)于維修防盜門的廣告單,長嘆一聲,撥通了他的手機。
“您好,安江嗎?我想修防盜門?!?/p>
“如果”是這個世界上最悲哀的詞語,因為“如果”根本不存在。
⑤
“啊,是你!”
安江明明早就偷窺到我,卻故作驚訝。于是我也裝作吃驚的樣子,捂著嘴感嘆,“好巧啊!”
他還是穿著那件深色的棉衣,戴著墨鏡,干凈利落的平頭似乎剛剛修剪過,“那晚你怎么不報警就突然跑了啊?”
“因為你大半夜戴個墨鏡也不像好人啊!況且好人大半夜怎么會出現(xiàn)在那種巷子里?”我笑著。
“這么說你也不是好人嘍?”他笑著。我無法分辨他這句話是有意的試探,還是無心的玩笑,只聽他繼續(xù)說道,“你別害怕,我不是壞人。我有眼疾,怕見光,所以隨時都戴著墨鏡。那天晚上,其實我是在跟蹤那個男人。”
“哦?你為什么跟蹤那個男人?你是警察?”我的目光不經(jīng)意地滑過他的側(cè)臉,硬朗好看的輪廓,眼睫毛很長,眼睛看不出任何異樣,起碼,從側(cè)面看,是這樣。
“如果是就好了!那可是我一生都無法實現(xiàn)的夢想,你見過有眼疾的警察嗎?”他自嘲地笑笑,“其實我也是無意中知道他在做打劫的行當(dāng),才跟蹤他的?!?/p>
無意中?我呸!是通過偷窺知道的吧!
他拿出廣告冊,極力推薦某款暗紅色的防盜門。他說我的防盜門有問題,就算不換掉全部,貓眼也必須換掉。直到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這層樓只有我的防盜門是淺綠色的,其余都是清一色的暗紅,和他推薦的那款一模一樣。難道所有的玄機都在防盜門上?難道是他推薦的防盜門里有什么奇怪的裝置?那么,我這扇綠色的門到底有沒有被動過手腳?如果有,他為什么單單在我的門上塞了防盜門廣告單呢?如果沒有,他到底有沒有窺視到我的秘密呢?
罷了,小心駛得萬年船。
我熱情地將他邀進屋里,一口一聲地叫著“恩人”,殷勤地請他喝下混雜了足量海洛因的紅酒。我想,安江,我對得起你了,為了你,我毫不吝嗇,這些貨可都是價值不菲的極品啊!
就在這時,老牛的電話突然打進來:“上次我要的貨,準(zhǔn)備好了?”
“請問您是哪位?什么貨不貨的?”看來老牛真的招供了一切,成了警方的線人。
“行了,你這死丫頭!”電話另一端傳來老牛吐痰的聲音,“我是因為被牽扯到一起盜竊案里才被抓的,現(xiàn)在沒事了,不信你問你爹去!”
我給養(yǎng)父打了電話,確認(rèn)了老牛所說的確實屬實后,長長松了一口氣。原來根本沒有什么跟蹤,也沒有警方監(jiān)視,但我仍不后悔殺死安江,因為他極有可能真的知道我的秘密。
我請養(yǎng)父派人過來幫我處理尸體,極力不去想關(guān)于安江的一切,我只當(dāng)他睡著了,輕輕為他蓋上毛毯,然后坐在電腦前隨便上網(wǎng)分散注意力。
這時,一個連載網(wǎng)絡(luò)小說的頁面突然彈出一個廣告窗口,你知道的,很多網(wǎng)頁都會掛這種令人生厭的廣告,當(dāng)你點“叉叉”時,那個“叉叉”其實又是一個網(wǎng)頁的外鏈。我正準(zhǔn)備關(guān)閉那個充斥著豐臀巨乳的頁面時,突然瞄到一張圖片,圖片里的人竟那么像我。
不,那根本就是我!
那圖片鏈接著一個視頻,視頻里的我正慌慌張張地將那份莫名送來的牛腩燜飯扔進垃圾桶,緊接著,畫面中彈出一行字:當(dāng)妙齡宅女發(fā)現(xiàn)自己被偷窺……微生活實拍,盡在***實拍網(wǎng)!
顯然,如果要繼續(xù)看下去,就得注冊、交錢、林林總總。折騰了大半個小時、被坑了四五次錢之后,我終于看到了后面的內(nèi)容,我的迷茫,我的疑惑,我的驚恐,我如變態(tài)般貼在貓眼上的窘態(tài)……而我之前收到的“禮物”,也是他們?yōu)榱嗽黾油蹬膬?nèi)容的觀賞性而故意設(shè)計。幸好,視頻里拍攝的都是發(fā)生在客廳的事,我藏匿毒品的地方并不在其中。
在我慌亂地瀏覽完所有的視頻后,只聽“叮咚”一聲,頁面又彈出一個新提示:“您所觀看的內(nèi)容有更新,是否繼續(xù)?”
“是?!?/p>
“新更新的內(nèi)容極為刺激火爆,您是否愿意付費?”
“是?!?/p>
這次付費的內(nèi)容竟然多達幾千元,我咬咬牙支付了觀看費,新內(nèi)容令我驚出一身冷汗。視頻里,我將一些白色的粉末倒進酒瓶里,然后一杯又一杯地灌安江,直到他不省人事,直到他臉色蒼白,直到他兩眼發(fā)直,直到他身體僵硬……
我沖到客廳,一邊對照著視頻一邊尋找拍攝角度——是防盜門!安江說的沒錯,我防盜門確實有問題,它之所以和這層其他的防盜門不同,是因為它才是曾經(jīng)被換過的那個。我從安江帶來的箱子里翻出工具,費力地拆掉貓眼,從中摳出一個針孔攝像頭,攝像頭的一端連著門鈴,它的信號發(fā)射器就藏在那里。
安江,安江一定是發(fā)現(xiàn)了我被人偷窺,才塞防盜門的廣告單給我,他根本不知道我任何秘密,他只是來幫我的啊!
我望著安江的尸體,第一次覺得,自己是個罪人。
我撫摸著他的臉,輕輕摘下墨鏡,再次驚呆了。
安江死不瞑目,瞪著眼睛。他的眼球是白色的,眼白是黑色的,與正常人恰好相反!雖然不知道這種奇怪的眼睛到底具有什么樣的特殊功能,但我堅信這才是他能反方向利用貓眼看到室內(nèi)的原因,這才是他能窺伺別人秘密的原因。也許當(dāng)他想透過貓眼偷窺我時,被針孔攝像頭阻礙,由此發(fā)現(xiàn)了貓眼里的秘密。這個夢想著成為警察、伸張正義的男子,為了避免我繼續(xù)被偷拍,又不方便直接說出貓眼里的秘密引人猜疑,才好心好意塞防盜門的廣告單給我的吧?
⑥
養(yǎng)父不但販毒有一套,處理尸體也很拿手,安江人間蒸發(fā),神不知,鬼不覺。
在搬離那套房子后,我前前后后又搬過很多次住處,每到一處,都會堵上防盜門的貓眼。在這期間,養(yǎng)父和我通過多方面查找錄有我殺人視頻的網(wǎng)站,但始終一無所獲。網(wǎng)站或者觀眾們也沒有報警,我想,大抵網(wǎng)站方面自知自己干的是違法行當(dāng),不敢報警;而觀眾們多數(shù)覺得視頻里的內(nèi)容是作秀而已,無非是花錢買個樂呵,誰都沒有當(dāng)真。
就在我以為一切都煙消云散的時候,就在我強迫自己成功忘記安江的時候,我被捕了。
原來,警方近期破獲了一個涉黃集團,那個偷錄我的網(wǎng)站就是此集團的營業(yè)項目之一。根據(jù)犯人的口供,他們也曾租過我住的那套房子,并偷偷在防盜門上安裝了針孔攝像頭,以偷拍后面租客的隱私。雖然在這幾年里,房客換了一撥又一撥,房子也被重新裝修過兩三次,但惟獨這扇防盜門沒有被動過——也是,一般再裝修時,最容易忽略的,就是防盜門吧。
警方在偷拍的錄像里,發(fā)現(xiàn)了我殺死安江的一幕,而我所用的“道具”,被懷疑是海洛因。
由此,一起涉黃案牽出一起殺人案,殺人案又牽出一個龐大的制毒、販毒團伙,警方捷報連連……
如果我不是心中有鬼,就不會害死安江,那么就算警方破獲了涉黃集團,也只會把我當(dāng)成一般的受害者,而我更不會因此而被捕。與安江無關(guān),與貓眼無關(guān),與偷拍無關(guān),是我暴露了我。
⑦
我一直以為命運從未眷顧過我,才會讓我走上這條痛不欲生的不歸路,才會讓我在養(yǎng)父和那些毒販的淫威下越走越錯。
現(xiàn)在我才知道,命運其實是公平的,它眷顧每個人,只不過,只有那些心中坦蕩的人,才能真正享受它。否則,就算好運來了,也會被當(dāng)做厄運拼命甩掉,就像我在小巷里甩掉安江一樣。
我想,如果我沒有那么多秘密,小巷里那次偶像劇式的邂逅,應(yīng)該會成為一個美好的開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