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烈日當空,大隊人馬行走在官道上。
“哎,你說頭兒這么神秘,這次押的到底是什么東西?”一個鏢師擦著汗,壓低聲音問。
“是什么東西我也不知道,但聽說有點邪乎!”旁邊的人頓時來了精神,“王虎昨天夜里起來上茅坑,想偷偷看一眼鏢車里頭,結果——你說看到了什么?”
“什么?”前面的人緊張地瞪大眼。
總鏢頭黑著臉走過來,幾個人頓時都不敢說話了。
“前面就是靈州?!笨傜S頭沉下聲音,“絕不能有絲毫閃失!”
遠方突然傳來低沉壓抑的雷鳴。天說變就變,不一會兒暴雨就滾落下來,砸在人手臂上生疼。眾人吃力地護著東西朝前走。四周昏暗如夜,這時,雨聲中竟然傳來清晰的腳步聲。
鏢師們恐懼地面面相覷,臉上不知道是冷汗還是雨水。
不知過了多久,雨淅淅瀝瀝收住了,遠山露出天青色的一角。
晴空就像一面剛擦拭過的、锃亮清澈的銅鏡,映照出大地一空無一人的馬車旁,暗紅色的雨水混合著黃沙,緩緩流過官道……
一 淚痣美人
靈州城最近很熱鬧。
一趟不知從哪兒來的鏢車在城外被劫,馬車內值錢的細軟、金銀原封未動,檀木箱子里鋪著大紅綢緞,似乎是哪家女兒的嫁妝。押鏢的三十二人卻全部離奇失蹤。
更奇怪的是,從那以后,城里的年輕人都發(fā)了瘋——
“你來買銅鏡?”
“是啊!你也是?”
“莫非也是為了——”
“你也是……”
“楚雁姑娘!”兩人異口同聲地說。
說話的兩個公子都很年輕,衣著談吐看得出好家世,他們小心翼翼各揣一面鏡子在懷里。最近,城里賣銅鏡的都發(fā)了大財,男人們都來買銅鏡,越是賣得貴、精致華美的鏡子,越是緊俏。更不用說那些昂貴的古鏡子這都是因為楚雁姑娘而起。
人人都說,楚姑娘不愛珠寶美玉,只愛鏡子。所有想見她的男人,只要拿一面好鏡子,就有機會一睹芳容。
這楚雁姑娘又是何許人?
說起她的身世,著實凄苦。她十五歲隨爹爹流浪來靈州,許給一個大戶人家的公子,但不知道為什么,對方連聘禮都下了,卻臨成親之前悔婚。而她的容貌,幾乎沒有語言可以形容,任何人看一眼都絕對忘不了。
如今,靈州城許多地方都流傳著楚雁姑娘的畫像。
楚姑娘戴的是明月鐺,彈的是焦尾桐,住的是風雨樓,倚的是梨花窗,眼睛下面長著一顆淚痣,淚痣下面還有一顆淚痣……總共是三顆;第三顆痣旁邊是一張櫻桃小口,所以即使在她抿嘴的時候,仍然遮不住暴出的大板牙;楚姑娘的鼻子就像畫上去的一般——因為鼻梁太塌幾乎看不見,翻起的鼻孔朝著正前方。忘了說,楚姑娘臉上最白的就是牙齒,其次是那三顆焦黃凸出的痣,最后才是膚色。
當初那公子見了她一眼,落荒而逃,連二十兩銀子的聘禮也不要了。
于是,楚雁姑娘羞憤之下服鶴頂紅自盡,誰料卻……真的死成了。
是的,楚雁姑娘三年前就死了。
她爹不久也銷聲匿跡,老宅破落,后來被一個叫葦流光的公子買下來,拆了舊房子蓋成一間雜貨鋪,生意還不錯。
但最近,死了三年的楚雁姑娘重新出現(xiàn)了。
出現(xiàn)在以前的舊宅,現(xiàn)在的雜貨鋪里。
黃豆痣還是那黃豆痣,大板牙還是那大板牙,朝天鼻還是那朝天鼻,黑炭臉還是那黑炭臉,三年了,楚雁姑娘竟然一點兒也沒有變。但滿城的公子少年們突然都變了,每個看到她的人都為她神魂顛倒。
順帶著,整個靈州城的審美,似乎也都變了。
霞光灑落在一間紅墻大宅上,屋檐似鍍了一層淡淡的金粉,華麗而神秘。
這里就是楚雁姑娘老宅的舊址,如今的雜貨鋪。
“老板,這個月盈利八十兩銀子,”一個臉膛黑黑的伙計捧著賬本,喜形于色,“鏡子好賣,咱們小店也跟著沾光,上次進的一批銅鏡又賣光了。如今眼看著連貨也進不到了……”
“別露出那么奸商的表情。”只見一個錦衣公子左手拎著算盤,右手提著一壺酒,仰脖喝了一大口酒,嘴唇泛著桃花色澤,眉宇間仿佛藏了一對高高展翅欲飛的鷹翅,張揚到極致,也華麗到極致——他就是雜貨鋪的老板葦流光。
葦老板是出了名的花花公子,無論他走到哪里,大凡有些姿色的姑娘,十之八九是他的紅顏知己。
“要低調,懂嗎?”
伙計:“……”就老板你這張臉,還低調?
貞觀年間,一斗白米五六文錢,普通百姓一整年的收入也不過二十兩銀子。九品縣令一年大概五十余兩銀子的俸祿,這小小的雜貨鋪,做的是白菜生意,賺的卻幾乎是白粉利潤了!
這時,店鋪外面?zhèn)鱽砟_步聲。
來人蓬頭垢面,眼珠淺灰?guī){,看來是個異域人。靈州地處北方邊陲,常有異域人來做小買賣?;镉嬃⒖虧M臉笑容迎上去:“您要買點兒什么?”
對方身材瘦小機靈如猴,打開手中的盒子,小心翼翼將綢布展開。
“這是好屎!”異域人把盒子遞給他們,滿臉誠懇,“稀黏黏的屎!你們嘗嘗——”
壯士們頓時花容失色,還是葦老板鎮(zhèn)定,他接過盒子,眼睛微微瞇起:“他說,這是好參,幾千年的參。”
幾個伙計面面相覷……盒子里的雪參,簡直像一個雪白的嬰兒,有些千年人參聚集了天地靈氣,能長成人形!
“你要賣給我?”葦流光問。
異域人用力點頭,又搖頭,指指他店里的一角,表示他要那樣東西。
角落里有一把無弦的弓箭,是葦流光的隨身兵器——斜陽箭。
好眼光!伙計們都在心里贊了一聲。
“長成人形的千年老參,有一百兩銀子的市價,你這一棵,不僅長成了人形,連鼻子嘴都隱約看得清,”葦流光的手指劃過雪白的參,“最難得的是,外皮嬌嫩得能掐出水來。用我的弓箭換?聽上去,是劃算的買賣。不過——”他手下用力,那千年老參被掐破,一股熟悉的味道頓時彌漫在空氣中……
是蘿卜味兒!
伙計們瞬間石化,接著明白過來,遇上詐騙的了!異域人見形勢不對,趕緊撒腿就跑,沒跑幾步突然被什么東西一絆,頓時摔了個狗吃屎。他哭喪著臉抬頭看,只見葦流光的腳不知道怎么一動,地上捆雜物的繩子就像長了眼睛似的,將他一只腳牢牢套住。對方正好整以暇地看著他,抬了抬下巴。
“竟敢來我們店里行騙,當我們沒見過世面啊?”伙計們大怒,雖然剛才他們眼里滿是沒見過世面的光……
“靈州不僅有用白蘿卜冒充的雪參,還有用紙板剁成的豬肉,瀝青調成的雞蛋,石灰打磨的豆?jié){。”葦流光攤攤手,“能有點新意嗎兄弟?”
異域人連忙求饒,呆傻的樣子很是可笑,看來并不是個熟練的騙子,他又指了指墻角,用力咽了口口水。
葦流光俯下身來,盯著他的眼睛,又順著他的目光朝角落看——
那里……有一鍋早上吃剩下的羊肉。
“端過來?!比斄鞴馐疽庖粋€伙計把那鍋剩肉端過來,異域人立刻狼吞虎咽,仿佛三輩子沒吃飽過,滿嘴都是油膩。
難道,剛才他要的不是弓箭,而是食物?伙計抽抽鼻子,羊肉挺香~敢情他是聞著香味到店里來的?
一頓風卷殘云,異域人吃飽了抹抹嘴,滿臉感激:“我叫喀茲羅?!边@幾個字倒是說得清楚,但接下來就讓人崩潰了,“謝謝你,鳥人,你真是大鳥人!”
葦流光嘴角抽搐,翻了個白眼:“你才是鳥人,你全家鳥人。滾?!?/p>
“謝謝!”喀茲羅露出受寵若驚的表情。一步三回頭,戀戀不舍走出了雜貨鋪。
伙計們回味了半天才反應過來,那個喀茲羅說的“鳥人”,其實是“好人”吧……
“老板,消消氣。遇到個活寶誰也不想的不是?我給你倒杯茶喝?!币粋€伙計賠著笑給葦流光扇風,另一個殷勤地去倒茶。
“爺不生氣,”葦流光將桃花眼一挑,風華絕世,“今天爺有客人?!痹捯粑绰?,笑意已蕩漾開在他的眼瞳里。
這時,店鋪外面?zhèn)鱽硪魂囻R兒歡快的響鼻聲。
竹簾翻卷如旗,只見一個勁裝少女像陣風兒似的沖了進來,連叫“好熱!好熱!”。正是大老遠來靈州查案的山賊頭子郝狀狀。
她賓至如歸地跑到桌子前面,給自己倒了一大碗涼水,咕嚕咕嚕灌下去,這才朝門外喊:“微生易初!不用管馬了,先進來喝口水解渴。”
葦流光拎著酒壺在她面前晃過,哈哈大笑:“姑奶奶,行走江湖就這點警惕,不怕水里有毒?”
“有毒也先毒死你?!焙聽顮詈俸僖恍?。
“你不怕毒,”葦流光眼神變深,像桃花沉入了潭底,幽然清艷,“那也不怕鬼嗎?”
這下,郝狀狀將一口水全噴了出來。
“什……什么鬼?”
“是女鬼吧?!币粋€少年笑著走了進來,他身著白衣,全身沒有一處玉器配飾,卻讓人覺得遠山瑰麗的朝霞也不如這一襲簡潔的白色精彩。
“易初!”葦流光丟下手里的酒壺,全沒形象地撲了上去。葦老板已經是舉世無雙的容貌,對面的少年競還要略勝一籌,兩人站在一起,宛若夏夜星辰與明月,清輝互映驚艷。
微生易初從容擋開他的手:“先說靈州鏢車被劫的情況?!?/p>
“你我久別重逢,一見面就問公事,沒得寒了兄弟的心!”葦流光指著胸口,夸張地做出受傷的表情,“你最好關心下兄弟我,在靈州這偏僻的地方,吃不吃得飽,穿不穿得暖,女人夠不夠……”
“夠了?!蔽⑸壮鹾敛毁I賬,“說正事?!?/p>
葦流光涎皮賴臉把胳膊搭在他肩上,一副欠扁的模樣兒:“唉,我只調查到了兩件事。第一件,劫鏢的是個身高八尺、器宇軒昂的男人。第二件,鏢車里的東西是娶新娘的聘禮,價值約四千二百兩白銀?!?/p>
“啊?”郝狀狀一頭霧水,“你怎么知道劫鏢的是個身高八尺的男人?還知道他氣質好?”
“我到現(xiàn)場之后,先去瞧了瞧腳印。打斗時的腳印很混亂,不易辨識,但兇手制伏鏢師們之后,恐怕翻找過鏢車里的東西,在車轍印旁邊留下了一對清晰的腳印。印長一尺有余,人的身高是七個腳長,所以兇手的身高在八尺左右。而腳印前淺后深,說明兇手走路時挺胸收腹、身型筆直挺拔。”
“好吧,就算這是真的……那聘禮是怎么回事,你見過鏢車里的東西?”
“箱子都被官府收押,當然不會打開讓我看。”葦流光理所當然地說。
“那你怎么知道價值四千二百兩白銀?”
“北方鏢行的規(guī)矩,是逢百抽五——只要知道押這趟鏢的抽成,就不難知道鏢物的價格。而鏢局當初與貨主畫押的單據,按江湖規(guī)矩,會留下一份手抄副本。那東西雖然不容易拿到,但想點辦法,托幾個朋友,總還是能打聽到的?!比斄鞴庹f得輕松,郝狀狀卻知道,單憑這件“小事”,就能難倒許多江湖豪杰。
“四千二百兩,也不是小數(shù)目。”微生易初喝了一口茶。
“所以準備這份嫁妝的,必然是一戶有錢的人家。據我所知,靈州城里這么有錢的人家,似乎只有一戶?!?/p>
“誰?”郝狀狀眼前一亮。
葦流光笑瞇瞇地說:“我。”
“……”
“這事兒不難推測,”葦流光厚著臉皮搖著扇子,眉飛色舞,“有位年輕美貌的姑娘,被兩個男人同時喜歡上。有錢的那個要娶她,先下了聘禮,而英俊的那個則要阻止這門親事,半路殺出來攔截!”
“問題是,聘禮分毫未少,也不見主人前來認領。”微生易初放下茶盞,手指在杯沿劃過,“甚至沒有人來報案,連押鏢的三十二個鏢師也離奇失蹤了。你不覺得古怪么?”
聽到“古怪”二字,郝狀狀突然想起了什么:“葦流氓,楚雁姑娘是什么人?”
“美人。”葦流光言簡意賅。
“其他的呢?”
葦流光聳聳肩:“她只住了兩天就離開店里了,來的時候沒打招呼,走的時候也一樣。有情趣的男人不問女人的來歷,有風度的男人不問女人的去向,既有情趣又有風度的葦老板我,什么也沒問。當初,半夜三更,她穿著白衣出現(xiàn)在我的雜貨鋪里,我這人一向憐香惜玉,當然義不容辭地收留了她。但,后來我才知道她叫楚雁,三年前就死了——如果這是真的,當晚我遇到的就是女鬼了?!?/p>
說到這里,葦流光沒有一點兒害怕的意思,反而笑瞇瞇地說,“即便是鬼,也是美麗的鬼?!?/p>
這句話,怎么聽怎么讓人有點兒毛骨悚然。
“楚姑娘真的美么?據說,她以前是丑女。”微生易初眉棱一抬。
“傾國傾城,童叟無欺?!比斄鞴鈸u著扇子,吐出八個字,隨即湊到微生易初耳邊,“如今鏢車上剩下的東西都被靈州刺史府暫為收押?,F(xiàn)任刺史大人的名字,你一定聽說過。他就是一吳、所、謂。”
二 進士刺史
“怎么人叫‘無所謂’這么奇怪的名字?”靈州大街上,郝狀狀笑嘿嘿邊走邊問。
“靈州是北方重鎮(zhèn),封疆大吏一般都是武將。二十年來只有一次例外——現(xiàn)任刺史姓吳名言,字所謂,是貞觀九年高中的進士。當年同榜的其他進士大多到長安繁華、江南富庶之地任職,他卻自請到偏遠靈州,做一個小小的縣令。聽說瓊林宴上,他留了四句話——功名無所謂,富貴無所謂,個人得失無所謂,世人謗我、毀我無所謂?!?/p>
“好氣概!”郝狀狀擊掌。
“好氣概而會說話的官員多,好品行而為百姓做實事的少。我對此人不甚了解,不過,靈州—定有人非常了解?!?/p>
“誰?”
“狀狀,給你買一根糖葫蘆吧?!蔽⑸壮趺寄亢?。
陽光淋漓盡致地好,郝狀狀一邊吃著糖葫蘆,一邊聽賣糖葫蘆的老伯樂呵呵地與微生易初攀談。
“你們問刺史吳大人?他對咱百姓好,那是打著燈籠也找不到的好父母官啊!不說刺史府常年給街邊的乞丐施粥,就說去年吧,吳大人興修水利,在青銅峽那邊建起堤壩,防洪防澇、灌溉農田,他還親自下到水里和工匠們一起勞作,小腿上都被泡爛了。修堤這活兒危險,有幾個不幸被淹死的工匠,吳大人也都從自己的俸祿里拿出銀子,厚葬了他們,給了家屬好大一筆撫恤金。不過——”
“不過什么?”
“你們可聽說過刺史夫人蔣寶珠?”老頭兒壓低聲音,“眼前滿大街的年輕人都喜歡丑女楚雁,這狐媚的妖術,這還真不是頭一遭!”
這下,連郝狀狀的注意力也全被吸引了。
“蔣寶珠和楚雁的出身差不多,也是木匠的女兒,就住我隔壁的草屋里,也算是我看著長大的。小時候雖說不漂亮,但也還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長大了卻女大十八變,像發(fā)酵的饅頭一樣胖了起來,恐怕全靈州也找不出第二個那么胖的姑娘了。這姑娘脾氣又暴躁,稍有不如意就對人破口大罵,這方圓百里可沒人敢娶。真是搞不懂,大人為什么要娶蔣寶珠那樣丑陋的肥女為妻,你說不是中邪才怪?”
微生易初與郝狀狀對視一眼。
正午天熱,街上行人不多。
兩人穿過幾條大街,就到了刺史府外。朱漆大門,莊嚴肅穆,來開門的人和顏悅色。
一個仆人進去通傳,很快出來,恭敬為兩人引路:“我們大人有請!”
微生易初和郝狀狀被領到大堂,只見屋內布置一徑簡潔,不見奢華。一個年輕人正在對另一個管家模樣的中年人說:“把這兩個香爐拿走?!彼┲患嗌L袍,襟袖服帖,腰身如同寸寸收緊的夜色,卻絲毫沒有一般文官的書生氣,整個人筆直而堅定。
他——就是吳所謂?
那管家擦著汗躬下腰連連說:“大人恕罪……前日巧翠擦拭桌椅時,不小心打破了一個,她不敢驚擾老爺和夫人,又買不到一模一樣的,只好買了個相似的……”
“知道了。”吳所謂似乎并未生氣,只說,“你下去吧。”
管家經過郝狀狀身邊時,郝狀狀好奇地瞅了一眼對方手中的香爐——兩只幾乎是一樣的,只是右手那一只的爐蓋花紋顏色稍深,不仔細看根本發(fā)現(xiàn)不了。
而這時,吳所謂也回過頭來。
呀!郝狀狀不禁在心里贊嘆一聲!對方長了一張很男人的輪廓,眼睛如同浸透了高山嚴寒的風雪,不會笑,但值得信賴和依靠。最引人注目的,是他左邊眼下有一道細長驚心的疤痕。
“微生公子?!眳撬^拱手。
“吳大人?!蔽⑸壮踹€禮。
“靈州雖然地處偏遠,但我也聽說過一些江湖事?!眳撬^的聲線天然偏冷,沉斂如酒,“人人都說——微生易初的武功,很多人見過,但沒有人可以戰(zhàn)勝;微生易初的為人,很多人贊賞,但沒有人可以模仿?!?/p>
微生易初揚眉:“吳大人的風采,也是聞名不如見面?!?/p>
趁兩個男人寒暄的機會,仆人小聲問郝狀狀:“姑娘,你在看我們大人臉上的疤?”
“沒……沒有?!焙聽顮钭灾ФY,連忙不好意思地連連搖頭。
仆人壓低聲音說:“我們大人這道疤痕,是被惡徒用匕首刺的。當時只要再深那么一點兒,只怕就沒命了!”
“啊?”郝狀狀瞪大眼,“怎么回事?”
“姑娘你是剛來靈州,恐怕不知道吧!我們這兒以前匪賊橫行,特別是北方蠻夷經常來騷擾百姓,光天化日之下也敢搶劫財物、擄掠婦女。那些劫匪都是光著腳板不要命的,曾經也有刺史想要整治,但三更半夜,在重兵把守之下,有人像鬼魅一樣潛進官邸將那刺史剃光了頭,還在刺史床頭插了三把血淋淋的匕首,誰也不知道刺客是怎么出現(xiàn)的。那位刺史嚇得屁滾尿流,再也不提抓賊之事了。此后幾任刺史都只知道明哲保身,得過且過,百姓苦不堪言。直到吳大人上任之后,才氣象一新,對盜賊毫不手軟,一個月逮捕了二十幾個匪徒?!?/p>
“那些匪徒懷恨在心,趁著人跡罕至的清晨攔了大人的轎子,刀劍直接招呼過來!大人的臉被一把匕首擲中,當時就血流滿面,暈倒在地。傷口深入骨,此后半年臉上都拆不了紗布,但大人真夠硬氣,纏著血紗布去刑場,給那些罪大惡極的匪徒行刑,百姓無不感動,拍手稱快!”
原以為對方只是個俊挺有氣質的官員,但郝狀狀聽完這番話,再回想到百姓的稱贊,不由得肅然起敬。
那邊,吳大人和微生易初已經對面坐下。
“我這次來靈州,是為一件案子?!?/p>
微生易初開門見山,氣度磊落,吳所謂也不繞彎子:“是靈州鏢車被劫的案子?”
“正是。”
“云風鏢局三十二個高手全部離奇失蹤,至今消息全無?!眳撬^放下茶盞,有條不紊地說,“鏢車上還有許多值錢的物品原封未動。那些東西都在我府衙內扣押著,有鏤空雕花金盤八件、牡丹金壺兩對,以及女子用的綢緞首飾許多,都用大紅綢緞裝飾,像是娶妻的聘禮。價值約四千一百八十六兩銀子?!?/p>
他說得很詳細,大致情況和葦流光的估計相差無幾。
劫鏢卻不求錢財,那么一定有比錢財更重要的東西。微生易初問:“鏢車上可少了什么東西?”
“從清單上看,只少了一面鏡子?!眳撬^眼里露出點奇怪的神色。
“鏡子?”郝狀狀豎起耳朵。
這時,門外突然傳來濁重的腳步聲。
扭進來的是個婦人,生得矮小肥胖,臉蛋與打扮都土氣,身板將大門口的陽光全堵住了。她一進來,屋子里頓時彌漫起一股酸臭氣,正值五月酷暑,隨著她衣袖擺動,刺鼻味道從她腋下不斷散發(fā)出來,讓郝狀狀連打了幾個噴嚏。
“寶珠,你來了。”吳所謂絲毫不介意她身上的惡臭,隨即向幾人介紹,“這是內人?!?/p>
原來,這就是刺史夫人蔣寶珠。
蔣寶珠尖酸道:“喲,這是哪兒的貴客?”她幾乎矮了郝狀狀一個頭,要仰著脖子才能看到郝狀狀的臉。似乎是不滿意這種視角,她滿臉橫肉抖動,眼神滿是敵意。
這時,門外又傳來動靜,一個仆人探了探腦袋。
只聽蔣寶珠一聲呼喝:“鬼鬼祟祟干什么?滾進來?!?/p>
“夫……夫人……”仆人嚇得雙腿哆嗦,“唱曲的班子已經來了。”
刺史夫人愛聽曲兒,年少英俊的伶人們也愿意為她唱,因為她的打賞向來都大方。只是有些喜怒無常,有次她發(fā)怒用一個瓷茶盞朝一個伶人扔去,瓷片劃到臉,差點讓對方毀了容。
“說我隨后就到?!笔Y寶珠不耐煩地抬抬手,對吳大人笑道,“我去聽曲兒了,那唱《詩經·衛(wèi)風·木瓜》的倒真是個俊美的小相公,一把嗓子聽得我渾身舒坦。這天熱,夫君也別和那些亂七八糟的人聊太久,找個好地兒消暑才是?!?/p>
說完,她扭著水桶般的腰肢徑自走了出去。
郝狀狀摸摸下巴——剛才蔣寶珠說了個什么木瓜,雖然她不知道是啥玩意兒,但“俊美的小相公”還是聽得懂的……不知道為什么,她總覺得,蔣寶珠這話就是專門說給吳大人聽的!
再看吳大人,神色清冷如常,足可見涵養(yǎng)功夫。
見微生易初正與吳大人說話,說的都是些風土人情,與案子毫無關系。郝狀狀漸漸覺得無聊,找了個理由溜了出去。
府邸曲徑通幽、林木掩映,傍晚倒不覺得太熱,郝狀狀轉悠到—處偏僻處,突然聽到樹叢里有人說話。一個聲音是蔣寶珠的,另—個聲音壓得極低。
“還要多久?”
“幾日便可?!?/p>
“你倒快些!今日有人來查案……”蔣寶珠說到這里,卻突然停住。郝狀狀心頭一驚,知道自己已經被發(fā)現(xiàn),只得硬著頭皮沖上前撥開樹叢:“什么人?”
看到眼前情形,郝狀狀剎那間呆住。
好美的少年!
眉目如畫,國色天香不過如此。只在頃刻間,那少年已經閃電般躥到樹后,消失在墻頭。粗糙的衣料裹在他身上怎么看怎么不相稱,就像一捆爛糟糟的稻草包著一顆夜明珠;又像荒山里嵌著一枚水波蕩漾的月亮,美得讓人有種不安的錯覺。
郝狀狀回過神來,只覺得剛才情形像做夢一般——明明是兩個人在說話,蔣寶珠又去了哪里?
就在這時,她耳邊傳來唱曲的聲音,果然是一把少年的好嗓子:
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匪報
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匪報
投我以木李,報之以瓊玖。匪報
郝狀狀順著聲音往前走,只見一處亭臺,臨著清涼碧波,一襟晚照。十幾個伶人或演奏,或吹彈,蔣寶珠正坐著閉目聽曲,幾個侍女替她搖著扇子。
剛才她聽錯了,還是——大白天遇到妖怪了?
郝狀狀仔細看去,突然眼前一亮。蔣寶珠額頭上有汗珠!如果是一直在湖邊乘涼,還有蒲扇伺候,自然清涼無汗。
三 酒窖迷影
清風在樹叢間跳躍,彈奏著夕陽。
郝狀狀心頭怦怦直跳,繞回剛才的地方,突然發(fā)現(xiàn)樹叢里有一幅卷軸,看來是剛才對話的兩人慌忙中落下的。
她立刻將卷軸撿起來,展開——
那是一幅地圖,細致曲折有如迷宮。郝狀狀正待細看,頸后突然一涼。對方出掌干脆利落,郝狀狀來不及回頭,人已經倒在了地上!
偷襲者輕功過人,撿起地圖,幾個騰躍消失在淡金色的薄暮中。
“狀狀!狀狀!”
郝狀狀睜開眼時,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一張舒服的大床上。床邊的微生易初眼底掠過一絲驚喜:“你終于醒了!”
郝狀狀揉著眼睛坐起來:“怎么回事啊……”環(huán)顧四周才發(fā)現(xiàn)葦流光、吳所謂也在屋子里,后者臉色蒼白,額頭上纏著紗布,似乎被人打傷了。
“吳大人?”
吳所謂淡淡道:“昨天夜里府中鬧賊,連累姑娘了?!?/p>
“這……這到底怎么回事?”郝狀狀聽得一頭霧水。
“我們在后園湖邊找到你?!蔽⑸壮跽f,“你被人打昏了。”
昨夜,刺史府里遭了盜賊。最先聽到動靜的是婢女巧翠,她看到幾個五大三粗的竊賊正翻墻而走,立刻大聲疾呼,吳大人聞訊趕來,被盜賊打傷,等家丁們趕到時,人已經逃走了。后來清點東西,金銀財寶一樣未少,就是窖藏的幾十壇好酒被洗劫一空。
“眾人隨后檢查府里各處,都沒有異樣,只有酒窖木門大開,里面的東西不翼而飛?!?/p>
說起來這酒窖還是前任刺史留下的,邊塞將領大都愛喝烈酒,窖藏的也是數(shù)十年的珍釀,可惜吳大人是儒雅文生,不好這一口,酒窖就閑置了起來,許久沒有人進出了。
“世上竟有不偷金銀,專門偷美酒的賊?”郝狀狀瞪了葦流光一眼,“難道——是你?”
葦流光風流多情,他身邊什么都可以沒有,除了女人和酒。
“如果是我,一定順便偷幾個妙齡少女?!比斄鞴鈸u著扇子嘖嘖感嘆,“可惜這些天給我暖腳的只有易初這家伙,雖然他睡姿不好,早上醒來時經常被他的胳膊壓著我的胸,但床上少了個人,總是不大習慣……我左等右等不見他不回來,就過來看看?!?/p>
他的油嘴滑舌太過刻意,反倒有點欲蓋彌彰的意思。但他笑嘻嘻的模樣實在無辜,而且問話也切中要害:“問題是,幾十壇酒,能夠悄無聲息地從府中偷走嗎?酒這東西不比其他,酒壇滑不溜手,又有濃郁香味。就算是絕世高手,想隨身帶著幾十壇酒翻墻,也不可能吧!”
“襲擊你的人,你看到模樣了嗎?”吳所謂問郝狀狀。
“他從后面襲擊的,我什么也沒看到。”郝狀狀苦惱地揉著腦袋,似乎——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被她忘記了?
“你耳朵怎么了?”這時,郝狀狀一眼瞧見微生易初的耳根發(fā)紅,不由得關切問道。只聽葦流光笑瞇瞇將扇子伸過來:“你沒看到,我可是親眼看到了!有人迷迷糊糊對易初上下其手,要親要抱的,現(xiàn)在要吃干抹凈,甩手不承認啊……”
“你……你胡說什么?”郝狀狀差點沒跳起來,滿臉漲紅,“你給我說清楚!”
微生易初看了葦流光一眼,沉聲道:“阿葦!”葦流光識趣地閉上了嘴,卻掩不住眼里壞壞的笑意。
郝狀狀滿心疑惑,又滿臉通紅不知道怎么開口——昨夜究竟發(fā)生了什么?
這時,微生易初指了指桌腳:“吳大人,你有東西掉了?!?/p>
桌腳有一個古銅鈴鐺,上面畫著烏鴉圖案。吳所謂將東西撿起來。
“是哪個侍女掉下的吧?!眳撬^說得輕描淡寫,可郝狀狀一眼就看出_這鈴鐺根本不是女子用的小銀鈴。
微生易初也不追問,見郝狀狀并無大礙,就攜了兩人告辭出來。
“吳所謂似乎在隱瞞什么事情!”郝狀狀的直覺一向很準。
樹上蟬鳴聲似海浪,一個侍女正匆匆走過,微生易初與葦流光對視一眼,后者立刻上前去叫住她,不知道說了些什么。
郝狀狀忍不住翻了個白眼——但她不得不承認,葦流光對女人的確有一套。因為,不一會兒,那侍女已經完全對葦流光敞開心扉,連連點頭,“……是的,是的。聽說昨夜根本不是酒窖失竊,而是夫人在家里藏了野男人,被老爺發(fā)現(xiàn)了?!?/p>
葦流光眼睛一瞇。
“我們家老爺那是再好沒有的人,對待下人和氣,逢年過節(jié)還把我們叫到一起吃飯,不論尊卑?!笔膛÷曊f,“可夫人就不一樣了,誰也不知道她什么時候會生氣,一旦暴跳如雷,就把我們不當人看?!?/p>
“就說三個月前吧,老爺?shù)暮糜褦y著幼子前來做客,也是無心之言,見我家大人喜歡小孩,就說了一句‘吳兄也該當?shù)恕?,我家夫人當場就拉下臉來,等客人走了之后,對老爺大發(fā)脾氣,歇斯底里地哭鬧。那日正好巧翠送茶,見到這情形,嚇得將茶盞打翻了,夫人立刻命人將巧翠捆起來,打了二十板子。若非老爺及時制止,只怕巧翠的命就沒了?!?/p>
“夫人嫁過來五年,一無所出,旁人早就議論紛紛??衫蠣斠恍囊灰鈱Ψ蛉?,根本沒有納妾的意思。倒是夫人最近神秘兮兮的,老是往酒窖跑。每次去之前還讓廚房準備好飯菜——這些夫人都不準告訴老爺。只怕那酒窖里藏著人呢。”
這時,只聽不遠處有人喊:“香兒——”
“有人叫我,我得趕緊去了!”侍女有些著急,微紅著臉說,“公子再見。”
太陽熱辣,樹葉紋絲不動。
“果然不出你所料,那些酒早就沒有了,酒窖里藏著人?!焙聽顮钪挥X得不可思議,“刺史夫人真的敢在家中藏男人?而吳刺史又為什么要替她隱瞞呢?”
“有句話,叫家丑不可外揚?!?/p>
“可是一我總覺得還有哪里不對。”郝狀狀嘟噥著。
幾人正說這話,已經走到了湖邊,只見蔣寶珠正從小徑走過來,看到是他們,鼻孔朝天冷哼一聲,扭著腰走開了。
看到她的背影,郝狀狀突然想起那日在后園中的怪事,醒來后頭腦糊里糊涂的,竟然將這一茬給忘了!
“差點忘了——昨天我在這里,見到了蔣寶珠!”郝狀狀著急地拉住微生易初的衣袖,“她和另一個人在說什么‘還要多久?你快點,今天有人來查案’的,在密謀什么,可是我撥開樹叢,沒有看到蔣寶珠,只看到個美少年!”
微生易初停住腳步。
郝狀狀連忙描述了當時的情形,樹叢里的地圖,還有那個美少年的相貌。只見微生易初神色驟然一變。
樹叢沙沙作響,碧綠海洋里涌起一層層金色的海嘯,如陳舊時光重現(xiàn),久遠故人來訪。
郝狀狀沒注意到微生易初的失神,因為她又想到了一個問題:“奇怪了。你們確定是在湖邊發(fā)現(xiàn)的我?可是,我明明是在樹叢里被襲擊的……喏,就是這里?!?/p>
她指著樹叢。
空空的酒窖,消失的美少年,奇怪的地圖,刺史府中藏著的男人……這些線索,究竟會拼接出怎樣的真相?
四 阡陌縱橫
葦流光看著微生易初的臉色,突然問了句全不相干的話:“剛才的鈴鐺,有什么玄機嗎?我看你似乎胸有成竹?!?/p>
“鈴鐺上繪有烏鴉圖案,如果我沒猜錯,應該是薩滿教徒身上佩戴的?!蔽⑸壮趸卮稹?/p>
有一種流行于北方的宗教薩滿教,崇尚萬物有靈,認為草木、器物都有生命。教眾們崇拜烏鴉,認定這種黑色的鳥兒是神鳥。
“有一個傳說,在薩滿教眾中流傳很廣?!蔽⑸壮踹呑哌呎f,“隋朝大業(yè)年間,有位薩滿法師用畢生心血打造一面靈氣逼人的銅鏡,用于死后裝載自己的魂魄,囑咐后人將鏡子與自己陪葬??珊髞砥淠贡槐I,鏡子也就不知所終——據說,那面鏡子可以偷心?!?/p>
“偷心?!”郝狀狀聽得差點跳起來。
“傳說被這面鏡子照過的人,會神智迷失,行事匪夷所思?!蔽⑸壮醢櫭迹拔乙仓皇堑缆犕菊f,不曾親眼見過。”
“如此說來,”葦流光“啪”地將手中折扇一合,眼露精光,“郝大王昨天就是照了‘偷心鏡’?如果偷心鏡真在刺史府出現(xiàn)過,那么盜賊什么的,也許根本就是吳所謂自導自演的一出苦肉計!”
“喂……”郝狀狀打斷他們,臉龐細細的絨毛被陽光踱上了金色,像一只鼓鼓的可愛的水蜜桃,“你們是說昨晚,我被‘偷心’了?可是我什么都不記得……”
“這正是詭異可怕之處。一面鏡子,竟能讓人心性大變——”微生易初說到這里,突然打住了。
因為他的耳根又變得粉紅,鳳眸微微躲閃,像鋒利的白銀槍尖上沾了一滴清澈朝露。
郝狀狀一時怔住。這家伙現(xiàn)在的樣子簡直……簡直萌到爆!微生易初號令武林,殺伐決斷從無猶豫;行走江湖,瀟灑自在從無拘束,怎么會有這種表情?
“喂,到……到底發(fā)生了什么?”郝狀狀聽到自己結結巴巴問,她的臉也紅了。
“你問我不就行了?”葦流光獻寶似的湊過去。
“阿葦!”微生易初再次喝止住他,轉過身去。他幾乎是狼狽地轉身大步朝門外走去——
昨晚……他在湖邊發(fā)現(xiàn)郝狀狀,只見她眼底瀲滟著平時絕不可能有的風情,大眼睛不再清澈見底,而是帶著誘人的霧氣,雙唇比平時要紅許多。
那明明是郝狀狀,又不是郝狀狀。
少女對著他嫵媚微笑,朝他耳邊吹氣,潔白如玉的腳掌在月光里輕輕擺動。月光如練,她輕輕用手指抵住他的嘴唇,清香的唇突然覆了過來,自己全身一震,竟然沒能躲開,被她偷吻了個結結實實。
花間蟲鳴,唇如點水,這簡直是個慌亂的綺夢。
“喂喂,你走慢點,等等我們啊!害羞也不帶這樣的……”葦流光在后面叫嚷,小跑跟了上去。
郝狀狀被落在后面,羞得不敢跟上,她低著頭走了幾步,突然感覺腳下的泥土松軟不尋常。
不遠處就是她昨天遇襲的地方……周圍好像有點不對勁。
她一時間忘記了盛夏的暑熱,再往前走,只感到絲絲涼意。只見有個地方散著碎石,沒有長草。她俯身敲了敲石子,里面發(fā)出空空的聲音。
暗道?!
如果這里有暗道,就可以解釋為何她明明聽到蔣寶珠的聲音,撥開樹叢卻不見她的人影了!也可以解釋為何襲擊她的兇手要把她從樹叢搬到湖邊——因為對方不想暗道被人發(fā)現(xiàn)!郝狀狀試探地踢了踢那些碎石子,突然身下一沉,整個人朝下掉去……
“救——”她只來得及喊出一個字,就被疾速的下墜吞沒了。
四周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見。
郝狀狀揉著被摔疼的屁股,爬了起來。這時,耳邊傳來輕柔的腳步聲。
黑暗里的腳步格外可怕,像錘子一樣敲打在她心頭。她只覺得嗓子發(fā)干,想呼救:“微——”
微弱的光線突然亮了起來,不遠處亮起一個火把,她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身邊還有幾團黑乎乎的東西——是幾個被五花大綁的男人!
“你們——”郝狀狀愕然……一個大膽的猜測在她腦子里閃過,難道,這就是神秘失蹤的云風鏢局的鏢師?
男人們露出錯愕驚恐的表情,嘴里發(fā)出嗚嗚的聲音——
他們嘴里還封著布條。
郝狀狀正要沖上前揭開他們嘴上的布,只聽一個不算難聽的聲音從暗處傳來:“呀,有客人呢。”
郝狀狀立刻循聲望去——只見少女身姿裊娜,不似凡塵中人??纱龔年幱爸凶叱鰜恚聽顮盍⒖田L中凌亂了……
是楚雁姑娘,和市集流傳的畫像中的打扮一模一樣!
詭異的是,這些被捆綁著的男人像看到天仙一般,露出如癡如醉的表情,有一個還不爭氣地流了鼻血。
男人們上下欣賞著楚雁姑娘,眼神如同鑒賞上古的玉器,充滿驚艷激賞。
大熱天的,郝狀狀只覺得脊背發(fā)冷,她聽到自己哆哆嗦嗦地問了一句:“你……是人是鬼?”
楚雁也不回答,只是輕輕一笑。
她這一笑,郝狀狀全身的雞皮疙瘩都要掉下來了。好在四周光線昏暗,看不清晰臉孔,不然非嘔吐不可。
“請隨我來?!背愎媚锸疽夂聽顮罡?,她身材苗條修長,行走時腳步極輕,如同飄在地面一般。
郝狀狀竟然不由自主聽了她的,臨走時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那些男人都眼巴巴地望著楚雁的背影,只差沒流下涎水了。
這古怪的暗道空氣黑暗粘稠,悶熱得很,昏暗的光線就像是墨汁里加的一點油,讓人全身膩得慌。郝狀狀腳下踩到了什么東西,哐當作響,像是刀劍——暗道里為何有這么多兵器?這時,只聽楚雁姑娘笑問,“微生易初少年英雄,名揚天下,你可喜歡他?”
她背影裊娜,笑聲清如泉水,帶著天真微涼的妖氣。
郝狀狀先是一怔,接著連連擺手:“別開玩笑了!”說到這里,她突然警惕,“你調查過我?”
“你先回答我的問題。”楚雁眨眨眼。
“我和微生易初是好兄弟,好朋友!”郝狀狀的話理直氣壯,臉頰卻浮起紅云。
楚雁不置可否,只是輕笑,黑暗中仿佛能感覺到她吐氣如妖,又像是荷葉上悄然滑入黑暗池塘的水滴。
她要將自己帶去什么地方?
郝狀狀緊張地往前走,也不知過了多久,腿都走得酸軟了,終于見到一點光明,像一滴白色的墨,漸漸渲染了整張黑色宣紙。
——前方,是光!
久在黑暗,郝狀狀幾乎適應不了那樣的強光,下意識地遮住眼睛。
“去吧?!背阍捯魟偮洌聽顮钪桓杏X一陣掌風托著自己,整個人被朝洞口推去!她感覺先是身體懸空,隨即重重摔在草地上,這次……又是屁股落地。
出來了?
郝狀狀看看自己的手、腳,完好無損。楚雁就這么放了她出來?
清晨的鳥鳴在耳邊啁啾,四周古木參天,籠罩著一層霧氣。
這里不是刺史府!
到底是哪里?難道是暗道的另一個出口?繞了一整夜的彎,地下縱橫交錯,有如迷宮一般。又是誰建造了這樣宏偉復雜的地下暗道?
許多疑團在郝狀狀腦子里打轉,她打起精神朝樹林外走,隱隱看到一條寬闊的官道。
這時,只聽急促的馬蹄聲由遠及近。
“嘶——”駿馬昂首停住,大道上是熟悉的身影,只見微生易初縱身躍下馬,沖了過來,他的鬢角眉梢都是露水,臉上掩飾不住疲憊焦急,顯然是找尋了她一整夜。
郝狀狀心中溫暖,正要開口,微生易初一把將她抱住!這個強硬的擁抱,帶著強烈的男人氣息,郝狀狀剎那一窒,幾乎不能呼吸。
微生易初少年英雄,名揚天下,你可喜歡他?
楚雁的話卻不合時宜地在耳邊回響,郝狀狀只覺得自己整個人如同煮熟的雞蛋,連頸子都發(fā)紅了。好在微生易初及時放開了她,沉聲命令:“從現(xiàn)在起,你這個烏龍大王,最好不要離開我的視線?!?/p>
“我怎么是烏龍大王了?”郝狀狀不服氣地說,聲音卻低了下去——她不是烏龍大王,只是不小心被暗算了兩次而已……
而且第二次,好像是她自己踩到陷阱的,對方根本沒有留她這個不速之客的意思。
“那個,那個,我掉到一條奇怪的暗道里……見到了楚雁!”郝狀狀著急地說,“失蹤的鏢師可能就在里面!”
“我知道了。”
這時,葦流光也趕過來了,雙臂環(huán)胸,好整以暇地看著他們。
“這里到底是哪里?”
“是靈州城郊,”微生易初鳳眸微微挑起,“鏢車被劫的官道附近。”
官道、刺史府……由暗道連接相通?
郝狀狀倒吸一口涼氣,突然明白過來!這樣,許多奇怪的問題都可以得到解釋!
“侍女說蔣寶珠老是神秘地往酒窖跑,還讓廚房準備好飯菜——就是去給那些鏢師送飯的?而府中酒窖里的美酒,早就被運走了,昨晚丟失的根本不是美酒,是大活人?鏢師們被通過暗道綁架在刺史府中,所以,這么多天沒有任何官差能找得到!”
郝狀狀腦子動得極快,打了個響指:“原來所有的事情,都是吳所謂夫婦做的!”
說完她自己又覺得不對,“可是,還是不對勁。云風鏢局都是高手,吳所謂和蔣寶珠都不會武功,怎么能擄走那么多人?他們必須有個武功高強的幫手!”
陽光雪亮,微生易初眉峰一動。
“我之所以能趕來這里找到你,是有人用飛鴿傳書通知了我,”微生易初朝郝狀狀伸出手,“既然對方有意提供線索——狀狀,阿葦,我們再到暗道里走一趟!”
葦流光睫下沉著冷月如霜,聞言立刻抬眸,方才所有的表情都消失不見,只見他燦爛一笑:“好!”隨即,他吊兒郎當?shù)匕咽执钤谖⑸壮醯氖直凵希牧藥紫隆?/p>
清風吹過,一根幾乎看不見的細絲纏住微生易初的手臂,輕輕晃蕩。
另外兩人都沒有看見那輕搖的絲線,郝狀狀抓住微生易初修長有力的大手,跳下暗道。
誰也沒有想到,他們這次在暗道里……摸索了整整三天三夜。
好在里面每隔一段路,就能找到食物和水,三人不知走了多久,終于,隱約聽到峽谷水聲驚濤拍岸。
五 青銅峽谷
賀蘭山闕,塞北屏障,山勢如駿馬昂揚。
山腳有一道奇異的峽谷,天光云影倒映在清澈水面,宛如一面青銅鏡子,就是赫赫有名的“青銅峽”。
上千薩滿教徒身著鮮艷服裝,舉著火把,此刻正在峽谷邊進行祭神的儀式。被眾人圍著的薩滿法師高舉一面巨大的鼓,拍出雄渾的鼓聲,簇擁著的眾人紛紛高聲歡呼。峽谷水聲潺潺,戴著面具的教徒們手擎火把跳來跳去,那面大鼓也被舉著左右擺動,陽光落在上面,仿佛要燃燒起來。
吳所謂身著便衣,悄然立于角落,目光也凝成一道峽谷般銳利。蔣寶珠緊緊跟在他身邊:“夫君,你看那
就在吳所謂皺眉看向她手指的方向時,背后突然被人撞了一下。他雙膝一軟,竟然半跪在蔣寶珠面前!”
“夫君?”蔣寶珠惴惴不安地回過頭,輕柔叫了一聲,眼神像是淤泥堵塞的河道中栽進了幾條血淋淋掙扎蹦跳的鮮魚:“夫君,你對我笑了……我,我好開心!”
吳所謂一臉驚愕冷冽,臉上并無分毫笑意。
剛才貌似不經意撞了吳所謂一下的薩滿教徒,悄悄混進人群中,消失不見。
人聲鼎沸,角落里的蔣寶珠神色茫然喜悅,如在夢中,顫抖著將肥胖的手臂伸了過去:“這么多年了,我恨過你,怨過你,但我總還是你的妻子……”她臉上肥肉抖動,鼻涕淚水恣流,比平時更加難看,卻又在難看中顯出一種女人幸福時才有的光彩來。
哪怕這幸福是虛假的,在拙劣的畫紙上涂抹出的。她也拼命想要抓住這一分一秒,讓自己沉溺得更深、更真。
“夫君,我知道你在衙門里的事情多,所以才冷落了我,我不怪你……”蔣寶珠絮絮地說著,有些自卑又有些驕傲地笑著,
“這么多年你沒有其他女人,我很感激?!?/p>
郝狀狀三人躍出詭異的暗道,正好看到眼前的一幕!
“夫君,我們去賞花吧?!?/p>
“夫君,我們帶著孩子一起去江南,我還從來沒有去過江南。”
“夫君……”
蔣寶珠的聲音低醇如鬼魅,手上的火把從指尖燒到了腕部,指甲已是一片焦黑,她也渾然不覺。
“蔣寶珠!”郝狀狀沖上前愕然撥開她,“火燒到手了,你不疼啊!”
蔣寶珠回頭一笑,竟然是前所未有的溫柔:“夫君對我好,我心里暖,不疼?!彼氖稚弦呀浭羌t腫焦黑一片,隱隱滲出鮮紅血珠。就算此刻烈焰焚身,只怕她也無懼無畏。
郝狀狀脊背發(fā)寒,一把拉開她:“吳所謂被點了穴道,你沒發(fā)現(xiàn)嗎?”
“什么?”蔣寶珠茫然抬頭。
“他的穴道被點了,動不了?!焙聽顮畲舐曊f出這事實,蔣寶珠艱難地扭過頭去,正對上吳所謂一雙深秋冷水般的眼瞳,那里甚至連憤怒也沒有,只有熟悉的疏遠和淡漠。他一向是涵養(yǎng)極好的男子,就算遇到難以接受的事,也不會失態(tài)發(fā)怒,最多不過沉默,拂袖而去。
“不——”蔣寶珠的臉孔突然扭曲得可怕,仿佛遭遇了可怕的創(chuàng)傷,又仿佛從一場美夢中驚醒,“不……不要走!”
她突然死死掐住吳所謂的脖子——不要走,夫君,就算你仍然用沉默對待我,至少不要像以往無數(shù)次那樣無情地拂袖而去,留下我一個人在黑暗的絕望中,品嘗血淚的滋味。
“住手!”郝狀狀拼命想要拉開她,沒想到蔣寶珠的力氣竟然如此之大,那雙手如鐵鉗一般,用盡了她全部的靈魂和力氣來挽留,想要留住一個男人的身體和心靈——不要走,不要走……
一切的發(fā)生都只在轉瞬間。
吳所謂的臉色由蒼白轉為青灰,呼吸由急促轉為微弱,頭顱無力地后仰——就在這時,一道冷水猛然潑在蔣寶珠的頭上!
水花四濺,蔣寶珠渾身一顫,手中驟然停住。
她茫然而愕然看著眼前的情形,仿佛熟睡的人突然驚醒,不知所措。而她手中一松,吳所謂已經倒在地上。
“夫君!”蔣寶珠撕心裂肺大叫一聲,撲了過去,搖晃著吳所謂,“夫君,你怎么了?”
以掌力激發(fā)峽谷中的水濺到蔣寶珠頭上的人,是微生易初,他上前探了探吳所謂的脈搏,又在對方幾處大穴推拿了幾下。
蔣寶珠激動之后又一臉惶然,拼命往后縮著身子。郝狀狀則好奇地瞪著她——這個女人舉止古怪反常,莫非她也被“偷心”了?
“那人……那人呢?”蔣寶珠急切四顧,“怎么還不來?她說過要幫我的!”
微生易初驟然抬眸,朝人群中望去,狂歡的祭神儀式正在進行,沒有人注意到這邊。
“誰答應幫你?”郝狀狀眼前一亮。
“是——”蔣寶珠話一出口,立刻警惕地閉嘴瞪著她,“為什么要告訴你?”
“夫人,”郝狀狀循循善誘,“嘿嘿,那個人一定答應幫你偷自己相公的心吧。他多半是騙你的,不然,為什么你剛才癡癡呆呆地燒到了自己的手呢……”
“你胡說什么!”蔣寶珠突然暴怒地推開她,“你不會懂的——”
這時,微生易初突然開口了:“我聽說,你與吳大人成親已有六年,卻始終一無所出。”
郝狀狀心中一驚,微生易初向來不會讓人難堪,為何問出這樣的話來?頃刻之后,沉默突然被一陣冷笑聲打破。
“呵呵……”
蔣寶珠的笑充滿諷刺、無奈和悲痛,“多年來一無所出?”她臉上肥肉似冰凍,竟也生出一種絕望的凜然來,“這就要問問吳大人為什么了。”
郝狀狀與微生易初對視一眼,都是詫異。
難道……是因為吳所謂練了什么奇怪的武功,沒能力親近女人了?郝狀狀連蒙帶猜——吳所謂既無小妾,又不好女色,只有這個理由最靠譜。
蔣寶珠臉上突然露出詭異的笑:“這么多年來,他根本……根本沒有碰過我一下呢!”
六 蝕骨舊夢
來自峽谷的風撕扯著蔣寶珠的臉,讓她仿佛瞬間老了十歲。
“吳所謂是一個以完美為己任的人。連廳中小小香爐,他也不能忍受左右略有差異,影響美感。他身邊的所有事物都工整和諧、井然有序,只有你是唯一的例外。這其中一定有原因?!蔽⑸壮醺┫律恚粗?,“你十五歲時生了一場大病,差點要了你的命。而你得上‘嗜食癥’,也與那場病有關吧?!?/p>
蔣寶珠渾身都在顫抖,肥手緊緊抓住衣襟。
是的,那一場病之后,她便把自己關在房間里,除了不停地吃食物,她不知道還能做點其他的什么。漸漸的,她變得肥胖,原本纖細的腰肢消失了,平凡卻也素凈的臉龐被橫肉占據,她窺見鏡子里的自己,覺得恐懼,只能吃更多食物來減輕這種恐懼。
“吳所謂晉升刺史,是在貞觀十三年?!蔽⑸壮跬蝗徽f了句全不相干的話,“距離你們成親,不到一年?!?/p>
蔣寶珠抬頭死死盯著他,臉上的肌肉劇烈地抖動著。
“我查訪到你的鄰居,得知你當年生病之前,遇到了一場意外。”微生易初眼底充滿悲憫,“任何女人遇到這樣的意外,都難以承受?!?/p>
蔣寶珠臉色慘白,踉蹌坐倒在地——
那年,十五歲的她剛及笄,貧寒的家境沒有更多的慶祝,但爹爹還是給她買了一面漂亮的銅鏡,姑娘家大了,以后梳頭時,就不用去村后的小河了,可以在家里梳妝了。清早,她歡喜地在鏡子里凝望著自己樸素潔凈的面容,用巧手梳了一個時下最流行的靈蛇髻。
爹爹出去采辦木料,她一個人看店。中午時分,突然來了一群打扮奇怪又兇惡的人,嘰里咕嚕說了什么她也聽不懂,但那伙人獰笑著把她關進店里,對她做的事情,她卻是一輩子也忘不掉……
后來,她耳際轟鳴作響,朦朧中看到一個年過半百的老人拔刀殺了那些人,救了她。
不久爹爹也回來了,見到她的慘況,捶胸大哭。行兇的是蠻夷流寇,在靈州城作惡不止一天了,連官府也沒有辦法。那時,爹爹滿臉老淚拼命攔住了要尋死的她:“女兒啊,你死了我怎么辦?”蔣寶珠哭不出來,一滴眼淚也掉不出來。
從那之后,她就得了嗜食癥,只有食物,更多的食物,拼命吃東西才能讓她感到溫暖。
她從一個嬌小玲瓏的姑娘,變成地瓜般肥胖的丑女。
她想死的念頭也從未斷絕過。
終于有一天,趁爹爹出門的時候,她一個人茫然走到河邊,投身進冰涼的河水中。再醒來時,卻不在閻王殿。而是在自己房中。她聽到屋外爹爹的嘆息,還有年輕男人的聲音,她從來沒聽過那么好聽的聲音,清冷而有禮,似乎在詢問什么事情。
后來爹爹告訴她,是靈州濱鄉(xiāng)縣令吳大人在河邊救了她。吳大人對百姓一向是最好的,愛民如子,嫉惡如仇。此后他又來看望過她幾次。那么英氣冷漠的男人,那么熨帖從容的舉止,大街小巷都在傳揚他的為人,蔣寶珠幾乎是必然的,愛上了這位救命恩人。
她死灰的心重新復活過來,就在蔣寶珠陷入無望而甜蜜的暗戀時,聽到了讓她難以置信的消息——吳所謂到她家來提親了!
她的第一反應是不可能!
可,這是真的。
吳所謂親口說出要娶她,他沒有笑,但眼神堅定如花崗巖。那段時間恐怕是蔣寶珠人生最幸福的時光了吧,她的嗜食癥得到緩解,人也瘦了一些,臉色漸漸紅潤起來,連久不見的笑容也重新回到了臉上。
可成親之后,沉浸在幸福中的蔣寶珠卻發(fā)現(xiàn),自己進入了一座地獄。
吳所謂對她仍然清冷有禮,但也僅僅是有禮而已。成親的當晚,她忐忑地等了他大半夜,他應酬完賓客,回房后卻自顧地睡下。她只當他是喝多了酒,絲毫不敢怨懟,盡心盡力服侍他飲食起居。此后幾日,她才漸漸發(fā)現(xiàn)了不對一吳所謂甚至沒有對她有半點兒親密的舉止或言語,一切,與他們還未成親時一樣,甚至,比以前更加疏遠。有時候他處理公務之后,就睡在書房里。她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么,惶然不安。
直到她終于忍不住,不顧女兒家的羞怯抱住他,卻被他輕輕推開。那時她哭得傷心欲絕,問他是不是嫌棄她臟、嫌棄她丑,吳所謂只說了一句:“你是我的夫人,這點不會改變?!?/p>
他的眼神已經給出了所有的答案,那是淡漠而嫌惡的眼神——隱藏在平靜之中的疏遠,和避之唯恐不及。
他已經告訴她了,他永遠不會碰她。
“你既然不喜歡我,為什么要娶我?”她痛哭失聲,不止一次地問吳所謂,卻從未得到答案。
墜入絕望深淵的蔣寶珠加倍地狂食,她的病癥又加重了,有時吃到太飽吐出來,也仍然不能停止。
開始時,蔣寶珠只是恨自己,恨自己丑陋、骯臟,配不上他。
直到她知曉那個事實。
那日府上來了貴客,吳所謂一反常態(tài)讓她也打扮打扮,出來作陪,那日他對她格外和顏悅色,甚至讓她有種恍惚欣喜看到希望的錯覺。她以為這么多年了,他是一塊堅冰也終于開始融化,開始接納她。于是她穿上了最漂亮的衣服,打開許久不用的胭脂,妝扮之后前去見貴客。
那客人確是熟識的,正是當日救她的慈祥老人。時至那日,蔣寶珠才知道,救她的人竟是開府儀同三司大將軍李靖!
李將軍為人剛正不阿,愛民如子,當年老將軍微服至靈州體察民情,這些年來一直與吳所謂以師徒相稱。
酒宴上吳所謂對蔣寶珠很好,好得幾乎殷勤,李靖擼須稱贊兩人是賢伉儷??纱磺薪Y束,李大將軍告辭而去,吳所謂便收斂了所有的溫柔,又恢復了那疏離淡漠。
蔣寶珠突然明白了什么。
吳所謂勤政愛民,可一直苦無背景,無法升遷。
在她的追問之下,吳所謂終于將一切都告訴了她,當初與他同年的進士,出身顯赫的都留在帝都,或前往江南,他卻只落得到靈州這么荒僻的地方。從那時起,他就知道——在官場上要改變命運,必須有靠山。當年,他見李靖對受辱的姑娘蔣寶珠的命運同情不已,便有了一個計劃。
他留心著蔣寶珠,在河邊“碰巧”相救,此后他再以看望為名,接近蔣寶珠。吳所謂年紀雖輕,卻絲毫沒有浮躁之氣,完美冷靜,步步為營,他讓蔣寶珠的心慢慢捂熱過來,待一切水到渠成,再提出提親。
一切渾然天成。
旁人自然不知,但李靖對此大為感嘆,私下盛贊吳所謂的品行。也正因為此舉之德,吳所謂得到了李靖的親近和賞識,在朝中終于傍上了一棵大樹。
此后,吳所謂很快憑借出類拔萃的能力,步步高升。但他心中很清楚,之前的自己也一樣努力,但沒有時任從一品大將軍李靖的舉薦,出身貧寒、無根無基的自己絕不可能成為靈州刺史。
蔣寶珠怎么能不恨?一切只是一個局。她不過是一顆棋子,一顆已經沒有價值的廢子。
可悲的是,她在濃濃的恨意中,竟然仍然不能割舍那個人!
此后的幾年她變得更胖,她開始找那些年輕的伶人來唱曲,故意在他面前對俊美的伶人輕薄,她要看一看,他能忍到什么程度。可是他無動于衷。
只有不在意,才能泰然處之。
蔣寶珠曾經也是一粒天然清純的石子,卻被命運磨礪得粗糙絕望,她暴躁易怒,她以為自己的一生就這樣了。
直到她聽說了“偷心鏡”的傳說。
無論如何,把這個男人的心拿過來吧,哪怕只有一次也好!
“所以你與楚雁合作,在無人問津的酒窖里藏了三十二個鏢師,每日給他們送些水米,還為楚雁畫了暗道地圖,”微生易初說,“卻不料那日,鏢師們要逃?!?/p>
蔣寶珠茫然點頭。
侍女巧翠聽到逃走的鏢師們翻墻的聲音,以為是盜賊,所以大聲呼救。此后,府中上下傳出各種流言,甚至有一個香艷不堪入耳的版本——說她在府上藏了男人。哪怕連下人,也從來都是瞧不起她的。蔣寶珠死死咬緊下唇。
“朝廷的三路使節(jié)和幾千人馬已經到了靈州,箭在弦上,刻不容緩?!蔽⑸壮醯镍P眸倒映著湍急的峽谷,“所以吳所謂才急切要找到‘偷心鏡’?!?/p>
“什……么?”蔣寶珠喃喃問,仿佛沒有聽明白他的意思。
“朝廷?”郝狀狀也心頭一驚。
七 人心叵測
“噠,噠”,不遠處傳來陣陣馬蹄聲,一匹紅馬由遠而近,馬背上的將軍用力勒住韁繩,竟是郝狀狀當日在刺史府后花中看到美少年!
只見對方摘下銀色頭盔——
竟是個少女!
一張雪白的臉蛋,讓人剎那窒住呼吸。世間的美麗有很多種,但有一種美麗,瞬間如春雨傾城,裙裾飛揚間江山萬里如畫,陽光落在她的手背上,便化成灼灼小星動人心尖。
“易初哥哥!”她優(yōu)雅跳下馬來,聲音清涼天真宛如鄰家小妹。
郝狀狀怔在原地,心想:這么個可人兒,如果我是男人,必然要愛她至死,為她做什么也心甘情愿!
微生易初的神色先是一詫,隨即露出笑容:“公主——果然是你!”
郝狀狀愣了,眼前的少女……就是十七公主李洛真?大唐最美麗的傳奇,娉婷風姿驚艷沙場,仿佛上天把所有的恩賜都給了她,而她自己一點兒也沒有意識到。
“郝大王,我們見過面了?!毙」魃锨?,朝郝狀狀調皮眨眨眼,“在暗道里?!?/p>
“你,你,你……”郝狀狀連說了三個“你”,張口結舌說不出其他話來。
“我就是楚雁。那車被劫的聘禮,是薛延陀國來迎娶我的。我不愿遠嫁和親,所以前來靈州?!彼捻馊岷停櫯紊x,仿佛剎那間就將人心的冰窖打出一個春水的洞來。
聘禮價值連城,可誰能想到——新娘更尊貴無匹?
這小小鏢車,竟承載著兩國邦交。
“你是楚雁?”郝狀狀覺得腦子不夠用,“可我在暗道里看到的,明明是丑女……”
微生易初微笑:“你確定,你看清楚了嗎?”
你確定,你看清了嗎?
不。那時地道里光線昏暗,她根本沒有看清楚……可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糊涂了,你的意思是,楚雁真的是絕世美女?靈州城的年輕人沒有發(fā)瘋,他們的審美觀也沒有任何問題……”
“不錯?!?/p>
“可是買雜貨的老伯也說楚雁丑,說她會妖術啊!”
“那個老伯根本沒有見過楚雁,他的話全是道聽途說,可世上的事情就是如此奇妙,聽來的東西,有時能在一個人的腦子里比事實更真、比真相更根深蒂固?!?/p>
只因為人寧可不相信事實,卻相信心里先入為主的偏見啊。
“你聽到人說‘楚雁是丑女’的傳言,便有先入為主的印象;又見到了集市上楚雁丑陋的畫像,更篤定這事實。這時只要再給你一點兒暗示,你的腦子就很容易認定楚雁是丑女?!?/p>
郝狀狀只是呆怔。
——她曾經以為整個世界都錯了,到最后卻發(fā)現(xiàn),錯的只是她自己。
“可是,你為什么要冒充楚雁?”郝狀狀面對美人不禁臉紅,結結巴巴問。
“我沒有冒充楚雁,”小公主眨眨眼睛,“我就是楚雁?!?/p>
“什么?”郝狀狀愣了。
“我的確就是楚雁,楚雁也的確在三年前死了——這是個離奇的故事,那年冬天,我平生第一次上戰(zhàn)場,敵人是北方的薛延陀國,大唐軍隊無論人數(shù)還是戰(zhàn)斗力都遠超過敵軍,可是這時意外發(fā)生了?!?/p>
“到現(xiàn)在我仍然不敢相信,冰凍三尺的漠北草原,會突然燃起一陣沖天烈火,三國時陸遜火燒連營讓劉備敗走白帝城,用的就是火攻。我們當初在連營時,也考慮過如果敵人用火攻,后果不堪設想。可那時是寸草不生的冬天,大漠荒野,哪有火引?于是我們將十里營帳連成一片,防守固若金湯。誰也想不到,薛延陀士兵們架起許多面大鏡子,任草原暴烈的陽光照射——而鏡子反光處,大火不知怎么回事就燃了起來,宛如天火一般!敵人正午奇襲,在干燥的冬日將我們數(shù)十里營房燒成人間煉獄?!?/p>
“‘向天借火’的妖術將許多大唐士兵嚇得魂飛魄散,戰(zhàn)場上血流遍地,到處都是尸首哀嚎,主將也在混戰(zhàn)中被敵人殺害,我只能帶領三千殘軍敗逃。暴雪、饑餓、寒冷……離鬼門關只有一步之遙?;蛟S正因為這樣,反而激起了我向死而生的決心吧。絕境之中我突然想了起來,離開長安之前,我?guī)煾妇龑④娫泜魇谶^我一種陣法,只要依傍河流,就可以在人數(shù)不足的時候使用。”
“正是這陣法救了我的命。那時十五歲的我什么也沒有想,只是不想死在草原上,于是我將士兵們沿河布陣,誘敵深入。在與敵將的對決中,我殺死了對方,自己也傷重跌入滾滾激流中?!?/p>
“我醒來時,已經在靈州城了。救我的是一位姓楚的老伯,說我已經昏迷了大半個月??晌沂裁匆膊挥浀昧?。楚老伯說我是他的女兒,叫楚雁。而且他告訴我,已為我定下了一門親事,對方是個富家公子。幾日后我就見到了那位未婚夫,姓名已不大記得了,但他看到我時的神色,那種目瞪口呆色迷迷的樣子我不喜歡,我也不記得自己喜歡過這個人。于是他想要親近我時,我就用了一點惡作劇?!?/p>
郝狀狀不明所以,微生易初卻忍俊不禁。小公主捉弄人的本事,若稱天下第二,只怕沒有人敢稱第一。
“那個紈绔公子嚇得心驚肉跳,灰頭土臉退了親。男人的自尊心有時也很有趣,他憤然四處說我黃豆痣、大板牙、朝天鼻、黑炭臉……說他寧可不要二十兩銀子的聘禮,也不敢娶楚雁這樣的丑女。那時少女們都養(yǎng)在深閨,外人無從得見,也就無從求證。那位公子在靈州城里也算是個出名的人物吧,這件事竟然傳為了一時笑談,大街小巷都編了‘楚雁丑,男人嚇走’的歌謠??诳谙鄠?,如今,‘楚雁’竟成了丑女的代名詞呢?!?/p>
“當時,楚老伯自然很生氣,抱怨說我嫁不出去了。沒過多久,家里來了位客人,楚老伯把她請進了里屋,拴上了門——他們談話的聲音很小,但因為會武功的緣故,我仍然能清楚聽到。對方是個青樓的老鴇,兩人正在談價錢,楚老伯說四十兩,老鴇說三十五兩,討價還價,最后達成了三十八兩的協(xié)議——交易的貨物,正是我。”
“這件事讓我確定,楚老伯不是我爹。我暗中打聽,原來楚老伯之前根本沒有什么女兒。那之后,我的記憶開始慢慢恢復,一些往事的片段不時浮上腦海。后來我終于全部想起來了,自己如何在絕境中布陣,如何跌入湍急冰凍的河流……在楚老伯動手的那一天,他做了一桌好菜,還準備些酒,見我吃了菜,也喝了酒,他的神色終于放松下來,眼里露出了賺到意外之財?shù)墓獠省撇死锵铝朔至渴愕拿运?。就在這時,我突然嘴流黑血倒在桌上,楚老伯嚇得筷子也掉了,一探我的鼻息,沒氣了。隨著‘尸體’被撥動,我身上掉出一包鶴頂紅,讓他頓時嚇破了膽。”說到這里,小公主吐吐舌頭。
“為了不引人注目,楚老伯匆匆把我的‘尸體’拖到無人的荒野。對外只說我被悔婚,羞憤服毒自盡了?!?/p>
“雖然楚老伯要賣我換銀子,但他畢竟是我的救命恩人?;亻L安后我只對易初哥哥說了自己獲救的事,請他派人去靈州買下楚老伯的舊屋子,給他足夠下半生舒服的銀子??砂傩諅兌颊f是因為老宅有死去的楚雁陰魂不散,鬧鬼,才被楚老伯賣給別人的,多奇怪。”
“原來——”葦流光擂了微生易初一拳,“原來是為了這個原因,你才派我來靈州的啊!”
這才是真相……郝狀狀的腦子不夠用了。
“也就是說——劫鏢和盜走偷心鏡的人,都是你?”
“劫鏢的人不是我。”小公主苦惱地攤攤手,“至于偷心鏡,更不在我手上。我趕到的時候,鏢車已經被劫了,太湖鏢局的三十二人都被藏在官道旁的山洞里,我所做的,只是借蔣寶珠提供的暗道,把他們轉移到刺史府的酒窖中,審問偷心鏡的下落,但一直一無所獲。如今想來,最有可能的是,偷心鏡已經被第一個劫鏢者帶走了。在我們之外。一定還有另一股力量!”
本來油腔滑調嘮叨的葦流光摸摸鼻子,眼底有什么東西一閃,又仿佛只是陽光投在眼瞳里,蕩起幽亮的漣漪。
“更可怕的,是那個暗道?!毙」髂樕怀?,“若不是蔣寶珠告訴我這個秘密,我絕對想不到靈州地底還有這等玄機。里面存放了大量刀劍兵器,不知道挖暗道的人意欲何為?”
“你想要搞清楚暗道的事,所以讓蔣寶珠為你畫了暗道地圖?那天我湊巧撞破了你們的對話,你慌忙離開時,把地圖弄丟了,只能折返回去找地圖。為了不讓我發(fā)現(xiàn)暗道的秘密,你把我打昏,又轉移到湖邊?”
“正是。”小公主嫣然一笑,“冒犯了,郝大王?!?/p>
看來,郝狀狀推測的與真相相差無幾。
“可是,如果你手里沒有偷心鏡……那晚,我又是被誰擺了一道而被‘偷心’的?”郝狀狀問出了她最大的疑問。
“螳螂捕蟬黃雀在后,手握偷心鏡的人,恐怕才是真正的黃雀?!毙」魃裆击?,“若是找不到偷心鏡,恐怕我就得嫁給薛延陀國了?!?/p>
“皇上難道是為了……偷心鏡!才答應和親的?”
小公主點頭。
自古以來,天子最怕的就是人心叵測。英明睿智如李世民,身居高位,帝王之心,也無法免俗。當薛延陀國的夷男宣稱他有天下神鏡——偷心鏡,李世民終于答應下嫁公主,以換取這面寶鏡。偷心鏡,不僅能得情人芳心,還能得天下人心!
“你可曾想過,吳所謂是何等人物,會任由別人把三十幾個大活人藏在他的酒窖中大半個月,而一無所知?”微生易初突然說,“他之所以不動聲色,只是為了引蛇出洞。”
“我知道?!?/p>
小公主朝峽谷方向上前兩步,大風獵獵如手,揉得她長發(fā)頓時亂如潑墨,在天地之間勾勒出一幅唯美磅礴的丹青。
她點頭溫柔一笑,“我騙了蔣寶珠,但我是真心想幫她。而蔣寶珠也說曾經看見一個薩滿教徒來過府上,吳大人心機深沉,恐怕還知道一些我不知道的東西——我也不僅要借用他的酒窖,還要借他的人頭?!闭f這句話時,她眼神清澈毫無殺氣,甚至還調皮地吐了吐舌頭。
“公主好智謀。”地上突然傳來擊掌聲,鼓掌的人是吳所謂,他不知何時醒過來了,嘴角微彎似刀鋒。
“薛延陀國和親的寶物丟了,皇上必然要徹查,到時,那幾十個鏢師曾經被藏于我府中的酒窖的事實,就會成為鐵證——阻礙兩國和親,已經是死罪;更何況還有‘偷心鏡’這件世間奇寶,盜取者也許能擔上一個居心叵測的罪名。公主這一招釜底抽薪,實在高明,讓吳所謂萬劫不復?!?/p>
“吳大人好聰明?!毙」鬏笭柡?。
吳所謂的眼神鋒利如刀刃,毫不回避:“公主被人拒婚而傷心倒也不假,但不是在靈州,而是在長安——當年你出征之前,皇上給你訂的親事被人婉言謝絕了,在長安坊間傳為笑談。拒婚的人,就是微生公子吧?!?/p>
郝狀狀將一口口水噴了出來。
原本也聽說過,微生世家世代清貴,又出過功勛卓著的開國名將,連皇上也曾想將一位公主許配下嫁。卻沒想到,這段朝野緋聞的主角,就是這兩位……
可,這種酸溜溜的感覺是怎么回事?
吳所謂意味深長地看了兩人一眼:“我不明白的只是,我與公主無冤無仇,就算公主不愿嫁給薛延陀,利用我靈州刺史也罷,斷然不必如此斬盡殺絕吧。”
“我只是,”小公主仍然笑得溫柔,“不喜歡你。”
八 破釜沉舟
“我想做一個好官,這也有錯嗎?”吳所謂臉色沉峻,“只有獲得更多的權力,才能一展我的抱負。前幾任的靈州刺史是怎么對待百姓的?苛捐雜稅、兵役徭役、冤假錯案……而我,讓這一切都不復存在!我每日三更就起床處理政務,為官七年沒有告過一天病假,百姓無不交口稱頌,我甚至犧牲了自己的幸福,娶了一個丑陋不堪的妻子,沒有子嗣……為了做一個好官,我什么都可以付出?!?/p>
只昕“咚”地一聲,吳所謂突然被后仰,鼻子里頓時涌出鮮血。揮拳的人是葦流光,眼底沉著殺機:“女子應該被尊重,被愛惜,而不應該被欺騙,被侮辱。你太自私了?!?/p>
“我一心為公,”吳所謂冷冷道,“我若自私,天下豈有無私之人?”
“你只顧自己的抱負,”葦流光突然將一口唾沫吐在他臉上,“不顧妻子的悲痛,你敢說自己不自私?”
吳所謂抹掉唇邊血跡:“道不同,不相為謀!”他突然順勢朝地上一滾,只聽轟然一聲巨響,來自峽谷的水腥氣撲面而來!
大地仿佛也在瞬間巍巍顫動。
“出什么事了?”郝狀狀有種不好的預感。
“快走!”只聽微生易初厲聲喝道。郝狀狀感到后背傳來一陣溫暖而有力的掌風,將她推上十幾尺高的山頭!
郝狀狀還沒弄明白狀況,愕然從山上往下俯視,只見石土飛濺,無數(shù)巨石滾滾而下,砸在峽谷堤壩上!青銅峽的堤壩搖搖欲墜。
“公主,就算你不設計,我也準備以死報國。”吳所謂的臉色冰冷,腳下紋絲不動,“迎親的三路使節(jié)都是幌子,皇上真正要做的,是殺了薛延陀可汗!”
峽谷的風呼嘯而過,洪水如同蘇醒的猛獸般蠢蠢而動,吼叫著要沖破桎梏。
人們停止了狂歡,亂成一團,四散逃命。
吳所謂沉聲道,“公主,我現(xiàn)在就告訴你,這宏偉的地下通道是誰修建的!它南至青銅峽,北通玉門關,貫穿靈州幾處軍事要塞,直搗靈州城的心臟。幾任刺史都在自己府中被刀劍威脅,朝不保夕?!?/p>
“建暗道的人,正是薛延陀國。薛延陀國的可汗不同于當年松贊干布,他用心險惡,足智多謀,手下多的是奇人異士,一直覬覦我大唐疆土,‘向天借火’就讓你見識到他們的本領!偷心鏡只是個幌子,皇上從不相信怪力亂神,根本不稀罕那寶物!”
“薛延陀可汗答應前往靈州迎娶你,這是大唐最好的機會,我早已收到密旨,明迎和親,暗中布防,一舉擊殺薛延陀首領。但對方還是狡猾,他先請大唐最好的鏢局押運聘禮,投石問路,于是我奉皇上之命按兵不動,以靜制動。而你竟然在這個節(jié)骨眼出現(xiàn),綁架云風鏢局的鏢師,打草驚蛇!如今聘禮已失,薛延陀首領畏懼不敢前往靈州,卻暗中布下兵力從暗道進攻,讓皇上籌謀付之東流。你,是大唐的罪人!”
“我明白了?!蔽⑸壮醯哪樕寥玷F,攔在小公主面前,“你親自下水修建堤壩,其實是指揮修建機關——那些意外死去而被你厚葬的工匠,并非死于意外,他們是機關的設計者和知情者,被你處決滅口!你修建這座堤壩時,就是為了讓它粉身一碎,引洪水毀滅暗道!”
“不錯。”吳所謂一字一字森寒,臉上甚至浮起殘酷的笑意,“我原本沒有想要這么早動手,但情勢所逼——”他猛然轉身,眼里精光乍現(xiàn),“箭在弦上,不得不發(fā)!”
幾人高的雪白巨浪沖擊著堤壩,如同猛獸在兇狠嚙咬著獵物,連天色也昏暗下來,仿佛知道這里將成為一片煉獄。
“可是,這里有數(shù)千無辜人命,你也要一起葬送嗎?”微生易初厲喝,飽含內力的聲音壓過浪頭,說不出的威嚴驚心。而同時,一陣疾風呼嘯而過,原來,是葦流光在剎那間回身,揚弓!
他的弓沒有弦,卻仿佛以驟然疾風為弦,十幾箭如有神助嗖嗖釘入山石,絕境中恍如架起一座天梯!
“走?!比斄鞴獬巳汉?,“不要亂!大家爬這個梯子上山逃命!”
“好!”微生易初不由得贊了一聲,驟然側過頭,朝葦流光和小公主命令,“你們先上山!”
“可——”小公主想要抗議,卻被葦流光沉聲拉住,“聽易初的?!?/p>
兩人飛身上山,而微生易初雪白的身影如驚鴻一瞥,已經投進滔滔洪水。他像一只兇猛的水鳥,毫不畏懼驚濤駭浪,以掌力轟然推起方才砸落的巨石,將本要崩塌的一處堤壩橫腰攔住!
多撐一刻,就能有更多人逃走。微生易初額頭上青筋暴起,汗如雨下。
可慌亂中人群分成了無數(shù)路,朝四面八方散去,只有少數(shù)聽葦流光的話朝山上跑。
微生易初心急如焚,又有一處堤壩即將決口,他飛身而起,用盡全力推起另一塊大石,擋在搖搖欲墜的壩口。手掌虎口崩裂,嘴角也流出血絲。滴著汗水的臉龐仿佛一輪被烏云遮蔽仍不掩清皎的蒼白月亮,又像霧中險峻的山巒。
“微……”郝狀狀想要沖下山去,被葦流光攔住,他收回手,粲然一笑,扔下一句話:“男人拼命的時候,女人不要添亂?!?/p>
話音剛落,他飛身下山,也投入滾滾洪流中!
“你來干什么?”微生易初咬牙呵斥,“滾!”
“他媽的!”葦流光放聲笑罵,“還記得三年前,我們在昆侖山聯(lián)手血戰(zhàn)六盜人嗎?當日同生共死的盟誓,你忘了嗎?能死在此,不枉你我兄弟—場!”
他說話間,以自己的雙臂抱住湍急水流中正在裂開的堤壩,以血肉之軀阻止木石裂開,保住大壩遲一刻坍塌。
絕境烙出的骨骼,才是一個人真正的氣概。
風流奢華,都是皮囊,皮下的葦流光還有一身鐵骨!
不知過了多久,“轟——”一聲震天的巨響如同雷鳴滾過大地!
堤壩終于坍塌了,洪水如同沖出囚籠的野獸,瞬間向四面八方捕獲逃竄的人類。青銅峽道路逼仄,許多人擁擠堵在狹道口,慘叫聲霎時被浪濤聲淹沒。
“別傻了,不是你的錯?!?/p>
葦流光鋒利的眉與仿佛帶笑的唇角,仿佛少年的心事在瞬間都交托給了你。
他瀟灑輕聲說出最后的幾個字,沒有拖泥帶水,也沒有生離死別。只見他騰出一只手,大吼一聲,將微生易初送上幾尺高空,這時“轟隆”一聲巨響,飛濺的浪花一如他永遠飛揚的笑容,瞬間化作悲壯卷起的禮花,將他整個人被吞沒在滾滾濁浪中。
“阿葦——”
微生易初睚眥俱裂,人已在半空,他早已因用力過猛受了內傷,此刻心情激蕩,一口鮮血猛地噴了出來,濺染白衫!
就在他直直朝下墜去時,衣領卻被一只手拉住。小公主驟然騰空而起,險險拎著他避開浪尖,躍回山頭。
地面上,慘叫聲此起彼伏,洪水正將人如螞蟻般卷走。
往山上逃的百姓,動作慢的也被巨浪的梢尖無情卷走,只有少數(shù)借力葦流光用箭矢搭起的天梯的人,驚魂未定地逃到了安全的地方。人群中,沒有吳所謂和蔣寶珠。
幸存者里有一個薩滿教徒,全身濕噠噠的,正是那天在葦流光店里行騙的異域人喀茲羅。他哭喪著臉,目瞪口呆望著下方,仿佛不敢相信那個飛揚瀟灑的葦老板已經死了。
良久,小騙子跪了下來,朝巨浪的方向磕了個頭。
人力渺小,卻敢知其不可而為之。
這,就是英雄吧。
微生易初低下頭,發(fā)現(xiàn)自己手臂上不知何時粘著一根飄飄蕩蕩的絲線,他愕然呆住——那是產于南疆的“風絲”,細不可見,由一種罕見的蜘蛛吐出的絲線搓成,表面柔弱,實則堅韌如鋼,是做弓弦最好的材料。
當年初出茅廬的葦流光選兵器時,各式各樣的弓箭擺在他面前,令人目不暇接,年少的微生易初指著一把沒有弦的弓,對他說:“這把好。”
“那就這把?!比斄鞴怄移ばδ?,拿起那把玄鐵弓。
后來微生易初問他,為什么聽自己的,選一把沒有弦的弓。葦流光慵懶地笑著說:“弓沒有弦,兄弟卻有心。無論你說什么、做什么都有你的道理,做兄弟的,只需要信你就行了?!?/p>
多年相知之情,都交付在這小小的遺物里了。
風絲弦,斜陽箭,從此永難再現(xiàn)!
微生易初死死握緊游子線,眼里淚光滲著血絲。他的人仍然筆直站立著,但郝狀狀驟然驚覺,他的精神已經倒了下去。
“阿葦……是我殺死的?!?/p>
“易初哥哥,別胡說——”小公主正要阻止,微生易初一個手勢制止了她,眼神黑沉沉的絕望:“所有的悲劇都因我而起。當日教薛延陀首領夷男用鏡子反射正午日光,‘向天借火’的人,正是我?!?/p>
黑云壓頂,熱浪滾滾令人目眩。
“那時大唐與薛延陀國交好,可汗的兒子夷男跟隨他父親到長安拜見皇上,與我相識。他性情豪爽,開朗熱忱。我們兩人相談投機,他說起薛延陀國經常被東突厥襲擊,尤其是在糧食供給不足的寒冬,若突厥數(shù)萬大軍來襲,只怕薛延陀有滅族的危機。那時我年少輕狂,隨口說出‘借日取火,火燒連營’,便能利用天時,以少勝多的辦法。
“夷男當時擊掌贊嘆這是奇計。誰知道,幾年之后,薛延陀與大唐交惡,他竟然用我當初說的方法,火燒連營,大敗唐軍?!蔽⑸壮跎n白的額頭冒出冷汗,整個人仿佛被洪水撕扯成千萬碎片,“正是我酒后的幾句好勝之言,害死了大唐三萬將士?!?/p>
“如今,我又害死了阿葦?!蔽⑸壮趸剡^頭來,滿眼熱淚,“——最早劫鏢的人,就是我?!?/p>
“什……么?”小公主怔愕如雕塑。
“若沒有當初薛延陀‘向天借火’,他們早已被大唐所滅,何來今日的和親?若沒有我當初決然拒婚,何來你遠嫁異邦?這是我犯下的罪,我只想能彌補。你就像我的親妹妹——我如何能忍看你葬送一生?”微生易初慘然迭聲問,臉色蒼白得可怕。
“可是,我卻用更多的錯誤,妄圖去補救一個錯誤……”
正是他白衣持槍而至,在靈州的暴雨中劫鏢,尋找偷心鏡。他將鏢師們藏在山洞中,準備再行詢問,人卻被小公主從暗道帶走。
“阿葦信任我,可我做錯了!我為了一己之私,葬送了無數(shù)無辜生命。我將軍國大事付與一場醉酒戲言,又將上千人命毀于輕狂剎那——我是個沖動莽撞的少年,罪無可恕的狂徒!”
微生易初突然彎腰按住胸膛,姿態(tài)那樣痛苦,仿佛要將自己的一顆心活活掏出來,贖給逝者。
“不!這不全是你的責任!”郝狀狀沖上去,一只手扶住他,另一只手緊緊拉住他冰冷的胳膊。她仿佛意識到了什么,只怕這一放手,他就會永遠……
離開。
在逼仄的峽谷邊,在巨浪無情的拷打下,在裹著混濁黃沙的風沙里,所有的堅持、偏執(zhí)與錯誤都被蒸發(fā)成血汗的疲憊。微生易初緩緩撥開她的手,茫然望著空虛的峽谷,不顧她們的呼喊,踉蹌朝山下走去。
那襲白衣,不再光華璀璨,仿佛失去了生命的云層,再無陽光。
九 君有戲言
貞觀十七年六月,李世民下詔取消與薛延陀汗國的婚事,前往靈州的三路使節(jié)返回中原。
墳冢掩于大水,鮮血葬于陌路,無人問津。
靈州城又恢復了以往的平靜。
邊塞風沙迷眼,客棧里人來人往,十分熱鬧。只聽一聲唱板響,原來二樓還有個臺子,一老一小兩個說書人正準備開場。
“今兒個我們講這天下英雄?!崩项^將手中唱板一拍。
“世道這么太平,哪里還有什么英雄?”小孩連連搖頭。
“怎么沒有!”老頭一個栗子敲在小孩頭上,“不僅有,而且這個英雄不是男人?!?/p>
“不是男人,難道是女人?”小孩好奇問。
“不是男人,當然就是女人!”老頭瞪了他一眼。
“還可以是死太監(jiān)嘛……”小孩不服氣嘟噥道。
“我打死你!”老的追著小的在臺上滿場跑,座中傳來一陣大笑聲。
“各位看官見笑了,我們祖孫今兒要說的,”老頭氣喘吁吁地站住,“就是個女英雄!”
“女的不叫英雄,應該叫英‘雌’。”小孫子又探出腦袋來。
座中再次傳來一陣大笑聲。
“這女英雄,就是當朝的十七公主!”老的一拍唱板,窗外陽光輕輕蕩漾,有個喝酒的少女手中的筷子頓了一下。
小孩插嘴道:“這小公主,可是個美人兒?”
“美,當然美!聽說公主的美貌讓人一見難忘啊!”老頭回答完問題才反應過來,“老頭子說話,不準插嘴!”
聽眾們笑得前合后仰。
“小公主學得一身好武藝好兵法,小小年紀做副將出征草原,遇上惡劣的雪天,主將為敵所害,她當機立斷,帶領三千殘軍在暴雪的草原上潛伏了半個月,以獨創(chuàng)的陣法誘敵深入,一人一馬在狂雪中斬下敵首,威震三軍……”
座中傳來一陣喝彩聲。
幾個江湖客客議論道:“公主巾幗不讓須眉,實在讓人佩服得緊?!?/p>
“當朝幾位王爺與公主相比,也黯然失色啊!”
“世間男兒千萬,能比得上小公主的,又有幾個?”
一片唏噓聲中,有個江湖客大聲說:“要論當世的英雄,誰能比得上微生盟主?”
這句話說出來,立刻有好幾人附和,男人們覺得長了志氣,氣氛也為之一振。
“可是,”有人不無遺憾地說,“微生盟主早已經不做盟主了,還聽說他在青銅峽的決堤時被淹死了……”
“誰說微生易初死了?”靠窗坐著的少女突然生氣地站起來,一巴掌打在對方的桌上,幾個杯子被震到地上,應聲碎裂!
郝大王用棍子抵住他們的頭:“別給老子亂說話,微生易初長命百歲,不會死的!”在酒客們目瞪口呆地注視中,她扔下幾錠碎銀子,大步走了出去。這大半個月她走遍了靈州,卻找不到微生易初了—哪里都沒有他的影子,他仿佛真的從世間蒸發(fā)了一般。
那時,在洪水之中……
他是想自己去死的吧。葦流光用命換了他的命,可是他整個人,仿佛在那場大水中被淹沒殆盡了。
“狀狀?!币粋€清澈如水的聲音突然在耳邊響起。
郝狀狀猛然驚喜抬頭:“易初?!”
眼前不是微生易初,是小公主。她穿著與微生易初一樣的白衣,磊落如日光:“我準備回長安去了,是來和你辭行的。你也不必太擔心……易初哥哥他想通了,自然會出現(xiàn)的;他不想被我們找到,世上沒有人能找到他?!?/p>
“嗯。”郝狀狀悶悶應了一聲,幾乎快哭出來了。
偷心鏡在哪里,至今沒有人知道??伤约旱囊活w心,卻結結實實被那個這么多天不見蹤影的人偷走了。
“還有件事,”小公主指指身后,“偷心鏡——找到了?!?/p>
“找到了?”
那沾染著上千人命鮮血,將整個江湖與朝廷攪得天翻地覆,讓葦流光付出生命的偷心鏡,終于找到了?
“其實,我想父皇還是想要得到這面鏡子的吧?!毙」骺嘈?,“我是他的女兒,比吳所謂更了解他?!?/p>
郝狀狀忍不住順著她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見不遠處瑟縮著一個灰頭土臉的異域人。
“我之前就覺得奇怪,偷心鏡兩次現(xiàn)身,對象不是別人,卻是郝大王你和蔣寶珠。似乎‘偷心’者的目的,并不像為了什么軍國大事,倒更像是場惡作劇。”
“惡作劇?”
躲在小公主身后的異域人,正是當初出現(xiàn)在葦流光店里的喀茲羅,他用力點頭:“愿油漆桶蹦成豬?!?/p>
小公主嘴角微微抽搐,翻譯他的話:“他漢語不好,他說的是,愿有情人終成眷屬。他感謝葦護院的救命之恩,已經把一切都告訴我了?!?/p>
“鏡子——在他身上?”郝狀狀愕然。
“偷心鏡并不一定是鏡子呀。”
“我不明白……”
“我父皇說過,以銅為鏡。可以正衣冠;以史為鏡,可以知興替;以人為鏡,可以明得失。我們一直找不到偷心鏡,只因為我們從沒想過,偷心鏡并不是真正的鏡子!所謂‘偷心’,其實是對人施展祝由術,通過催眠他們的意識,讓他們產生反常的行為。”
“而會催心術的薩滿法師,就是他——喀茲羅??ζ澚_這個名字,在薛延陀土語里就是‘鏡子’的意思?!?/p>
“他奉薛延陀可汗之命來大唐,當初跟著鏢隊到靈州來,卻與鏢師們保持一段距離,被暗中保護。易初哥哥劫鏢的時候,他很快逃走了,流落到靈州靠招搖撞騙為生,后來刺史府上有施粥救濟,他饑餓難耐前去,遇到了吳所謂?!?/p>
“吳所謂正是從他口中,知道薩滿教徒們要在青銅峽邊祭神,而偷心鏡可能出現(xiàn),那日才前往的??ζ澚_說,催心術也要基于人內心感受,而且與人的意志力強弱有關——就像當初他好心要幫助蔣寶珠,所以悄悄點了吳所謂的穴道,想要控制他的意識,但吳所謂的意志力太強大了,所以根本就沒有被催眠,倒是蔣寶珠被催眠了。”
喀茲羅不好意思地摸著頭,郝狀狀聽得一愣一愣的——敢情我郝大王是意志力薄弱的人了?而且,強吻什么的,是我一直想對微生易初做而沒敢做的事?
尾聲
長安細雨,將高臥樓臺的藍衫身影勾勒成一首清雋的詩。
無箏先生放目遠眺,大好河山都在雨霧中朦朧成一個美夢。蒼茫大地,誰主沉浮?
他憑欄遠眺,只聽身后的弟子說:“微生易初敗了。當初你暗中命人把‘偷心鏡’和公主遠嫁的消息透露給他,就料到了今天吧——他終究敗給了自己?!?/p>
靈州上千鮮血人命,好友葦流光的死,讓微生易初徹底從江湖中失去了蹤跡,如今他仍在羈留靈州,還是浪跡四方,沒有人知道。
雨斜風疾,無箏先生仰頭,眸子微閉,任罡風吹開他的襟懷:“他之所以會敗,只因為他也是人,卻不允許自己犯錯。他——從小被那些期待的眼光給催眠了。”
微生易初幼承庭訓,天賦過人,承擔一切,都覺得理所當然。
以人為鏡,可以明得失。周圍那些期許的目光,那些依賴他的眼神,就像一面隨時立在微生易初身前的鏡子。又有誰知道,他不知不覺被淹沒在里面,被時光無情的手悄悄偷去了真實的自己?
不知何時,雨停了。
“他只是做了一件自己想做的事,性情所致,何錯之有?就算時間可以倒流,他仍然會作出同樣的選擇?!睙o箏先生從容站起,身影清秀巍峨如懸于遠山之上的長虹,“因為,世間真正的明鏡,不是銅鏡,不是人鏡——”
“只是自己胸膛里的一顆心?!?/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