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個無人生還的故事,緣起于一樁埋在地下十二載的陳年舊事。
1. 同學會
鄭媛捧著瓶礦泉水,站在最不易被察覺的角上,她身處一個同學會現(xiàn)場,正竭力壓抑自己逐漸膨脹的焦躁情緒——包間里的人越聚越多,鄭媛等的人還一個未到。
鄭媛匿名在校友BBS上召集了這次中學同學會,可她很明白,如果自己想見的人不來,這個興師動眾的同學會就變得毫無意義了。
剛在心里罵了句臟話,鄭媛眼睛里突然有了神采,她的目光停在了包間入口處,羅小憶就站在那里。鄭媛放下礦泉水,大步流星地朝剛進包間的女人走了過去。
看到鄭媛,羅小憶的嘴角微微抽動了一下,她還記得這張臉。
鄭媛笑容可掬,先開口道:“同學,咱們多久沒見啦?”
羅小憶僵硬地笑一下,算是回應(yīng)。算算已經(jīng)十二年沒見過鄭媛了,但這個人的臉還是讓她緊張。羅小憶回想起自己從四中轉(zhuǎn)校離開前幾天的一個情景,隔壁班的鄭媛突然走到她跟前,一臉神秘地說:“任老師的事,我都看到了哦?!绷_小憶并不知道鄭媛所指為何,但這句沒頭沒尾的話確實困擾了她好些日子。羅小憶還記得,當時鄭媛的臉上也掛著跟現(xiàn)在如出一轍的笑容。
鄭媛繼續(xù)套近乎:“聽說你在城北的私立中學當了老師?”
“嗯,剛進去?!?/p>
“教什么?化學?那時候你化學成績一直很好的?!编嶆略捓镉性?。
聽到“化學”,羅小憶像被人用針扎了一下腦門,額頭滲出些冷汗,小聲答:“不,教英語?!彪S即又像想到了什么,正色道,“發(fā)電郵讓我來這兒的人是你?!”
鄭媛正欲回答,卻看到面對包間門的羅小憶突然露出一臉驚愕,不對,不光羅小憶,整個包間的氣氛都詭異起來,大家陸陸續(xù)續(xù)安靜下來,又陸陸續(xù)續(xù)開始交頭接耳。
鄭媛回過頭,門口站著的是甘霖——這是她期待見到的另一個人,當年發(fā)生在四中那個鬧得滿城風雨的“化學老師殉情丑聞”中的幸存者。而羅小憶現(xiàn)在的表情,也讓鄭媛更加篤定,關(guān)于那件殉情案,除了她看到聽到的那點秘密,一直試圖置身事外的羅小憶身上還藏著更大的隱情,且毫無疑問,當初在那個丑聞中擔當女主角的甘霖是知道這些隱情的。
甘霖已經(jīng)看到了離門口很近的羅小憶,她若有所思地望著羅小憶,愣了幾秒鐘,像在確認什么,然后徑直朝羅小憶走了過來。
鄭媛看出羅小憶本想轉(zhuǎn)身逃開,但她已來不及了,甘霖已經(jīng)來到了面前。鄭媛此刻也樂意當個透明人,冷眼旁觀羅小憶和甘霖的這次久別重逢。
“原來你成年后是這個樣子啊!”這是甘霖的開場白。
羅小憶下意識地清了下嗓子,從鼻腔擠出個“嗯”字,她沒有正眼看甘霖。
雖然羅小憶表現(xiàn)得不甚友善,甘霖還是一臉平和,笑道:“小憶姐,你比以前話少多了?!?/p>
羅小憶唯有苦笑,她注意到一旁正扮演看客的鄭媛,便轉(zhuǎn)過頭看著鄭媛,像在責問:“你確定要繼續(xù)圍觀?”
鄭媛也不白目,她禮貌性地跟剛到的甘霖問候一句便識趣地退下了。
包間里的人不時把目光投向甘霖,八卦魂都已經(jīng)燃燒起來。鄭媛則默默關(guān)注著甘霖和羅小憶的一舉一動,想要從她們每個微妙互動里掘出一點玄機,一點她對十二年前那個殉情案所作猜測的佐證。甘霖看上去很平靜,羅小憶看上去不那么平靜,這些都是鄭媛想從她們身上看到的反應(yīng)。
而鄭媛最想看到的反應(yīng)出現(xiàn)在幾分鐘后。當任仁杰走進包間時,羅小憶和甘霖臉上露出了不同程度的驚慌。屋子里的其他人也都很快發(fā)現(xiàn),那個死去的化學老師把自己的基因毫不吝惜地復制到了門口站著的年輕人臉上。這張臉也徹底喚起了大家對那個有違倫理的殉情事件的記憶。
至此,鄭媛想要見的人到齊了。
2. 往事
十二年前。
在四中不足五十年的建校史上,這次的師生殉情鬧劇一定可以排進最轟動事件前三位,雖然說起它來實在不怎么光彩。
關(guān)于這件事,有的版本離奇狗血到堪比好萊塢劇本,有的傳到后來幾乎成了鬼故事。在案件的若干個版本中,下面這個大概是最靠譜,也最接近事實真相的一個了。
在殉情案中死掉的老師叫任杰,教化學,已婚男人,還有個比案件中的女生甘霖只小一歲的兒子,也就是上面提到的任仁杰。
甘霖那年才十三歲,進入四中也不過三個多月,卻跟可以當她爹的化學老師走到了殉情這一步,他甚至還不是她的任課老師,任誰看來這都是一件極其匪夷所思的事情。好在甘霖命大,殉情未遂,最終被救了下來。
事件發(fā)生在寒假期間,那時只有些參加假期補習班或興趣小組的學生進出校園。案發(fā)那天,有個參加美術(shù)小組的男生看到過甘霖,據(jù)他說,大約是晚上七點多的時候,甘霖進了一號教學樓后的單身教師宿舍樓。樓里的304室便是任杰跟學校申請用來做自己工作室和實驗室的小單間,殉情案正是發(fā)生在這個滿是試管和酒精燈的小房間里。
案發(fā)當天,應(yīng)該是晚上九點半左右,一個年輕男老師經(jīng)過任杰的工作室時,聽到工作室內(nèi)傳來拍打木箱的聲音,還伴有微弱的呼救聲,便停下來敲門詢問。屋內(nèi)的回應(yīng)聲很模糊,他趴在門上仔細聽,聽到拍打木箱的聲音也越來越小,直覺屋內(nèi)出了事,沒多想便用力踹開了工作室的木板門。一股苦杏的味兒迅速躥進了他的鼻腔,屋里烏漆麻黑的一片,地板上似乎躺著兩個人。那老師用手捂住口鼻,按開了墻上的電燈開關(guān),他眼前出現(xiàn)的是一個讓人瞠目結(jié)舌的畫面。
任杰和甘霖赤身裸體地躺在地板上,他們旁邊的小圓桌上還有吃剩的飯菜,一瓶開了的紅酒,還有兩個杯壁上留著酒漬的紅酒杯,地上的甘霖一只手握著任杰的手,另一只手軟綿綿地搭在旁邊的木質(zhì)工具箱側(cè)面,剛剛拍打木箱求救的人無疑是甘霖了。目瞪口呆的男老師回過神來,立即跑過去打開了所有的門窗,再打電話報了警,叫了救護車。
救護車趕到時,任杰已經(jīng)死了,甘霖也快死了。好在甘霖求生意識強烈,最后硬是被救護人員從死神那里拉了回來。
甘霖住院期間,四中內(nèi)外流言四起,甘霖成了全校師生的話題中心。經(jīng)由各路小道消息,大家得知,甘霖的爸爸經(jīng)營著一個中藥鋪,媽媽是個護士,她還有個剛上小學的弟弟。不久前,甘霖的父母離了婚,她媽媽就帶著弟弟離開了她和她爸,據(jù)說那對母子已經(jīng)在別的城市有了新的家庭。而甘霖的媽也真的狠心,甘霖出事后沒有回來看過她一眼。
還有一件為眾人津津樂道的事情是,除了甘霖她爸,第一個前去探病的人竟是任杰的老婆。按正常人的邏輯,任太太是正室,甘霖是小三兒,這任太太倒去探小三兒的病,還送去不少沒有下毒的營養(yǎng)品!對于任太太的反應(yīng),有人說她蠢,有人說她虛偽裝好人,也有人贊她大度,夸她是以德報怨的賢妻良母。但沒有一個人從任太太本人嘴里聽來任何關(guān)于殉情案的只言片語。
甘霖入院后第二天,警方便派人到病房去錄了口供。據(jù)說,甘霖當時的情緒相當?shù)吐?,對警察的提問多以點頭或搖頭回應(yīng)。她點頭默認了自己與化學老師任杰的師生戀,也點頭默認了二人相約殉情。
后來,本地電視臺給了我們一個更為聲情并茂的版本:
“處于中年危機的化學老師任杰跟家庭不睦的花樣少女甘霖互生情愫,但家庭和世俗陳規(guī)成了這段忘年戀的巨大阻礙,他們的戀情注定得不到認可和祝福。幾經(jīng)掙扎后,二人做了最決絕的決定,他們以死這種毫無退路的方式來為這段戀情下了一個最終注解,也和這個容不下他們愛情的世界做了了斷。
任杰和甘霖當天約在了任杰的工作室,正如一名美術(shù)生看到的那樣,甘霖是晚上七點多鐘到了任杰的工作室,他們吃了最后一頓晚餐,喝了紅酒。八點半前后,他們關(guān)嚴了所有門窗,再由任杰把實驗用的氰化鈉和硝酸溶合在一起,兩種化學品迅速分解出山埃氣體,整間工作室也成了一個毒氣室。然后,任杰和甘霖脫光衣服,手拉手躺在地上迎接死神,試圖以這樣一副驚世駭俗的樣子做最后的抗爭??墒?,二人的計劃出了點意外,甘霖中途醒了過來,當她看到旁邊一動不動的任杰時慌了神,求生的意志在那一刻占了上風,她用盡最后一點力氣呼救,拍打工具箱,幸好當時有人經(jīng)過,才驚險地保住了一條小命……”
等甘霖回到學校時,大家對殉情案的熱情已經(jīng)逐漸退去,可甘霖也成了大家眼中一個徹頭徹尾的異類,被學生們孤立起來。最讓甘霖難過的倒不是眾人的冷眼,而是住院期間,她在四中唯一的朋友,大她兩級的羅小憶已經(jīng)轉(zhuǎn)學離開了四中。
3. 鄭媛
從同學會回來后,鄭媛坐在書桌前已經(jīng)快一個小時了,她在腦子里仔細回顧羅小憶、甘霖以及任仁杰剛才的表現(xiàn)。
鄭媛正絞盡腦汁研究別人的面部表情時,書桌上的手機響了,她拿起來一看,是那個跟她合作快兩年的網(wǎng)站編輯。
“喂,事情順利嗎?”編輯在電話那頭問道。
“嗯,人都來了。”
“你看他們身上有東西可挖么?”
鄭媛遲疑了一下,回答:“十有八九跟我當初猜測的一樣?!?/p>
“好,那你跟相關(guān)的人再聯(lián)系一下吧,把能拖進來的人都拖進來,讓這些人幫我們先把那個舊案在網(wǎng)上炒熱,炒成顛覆原來定論的八卦事件,這樣一來,你那小說被出版的可能性就相當大了?!?/p>
……
跟編輯通完話后,鄭媛被拉回了現(xiàn)實。
她當網(wǎng)絡(luò)寫手已經(jīng)有幾年了,寫過幾個長篇小說,點擊率勉強夠她賺到維系生計的銀兩,而她投到出版社的稿子從沒收到過回音。鄭媛暗自不平,而這次她似乎看到了些許熬出頭的曙光。
鄭媛正在寫一個關(guān)于“四中殉情案”的懸疑小說,小說的結(jié)尾將和當初定案的結(jié)論大相徑庭,而這樣的故事設(shè)定也并非憑空杜撰。
其實,殉情案發(fā)生前,鄭媛碰巧聽到過一小段跟案件有關(guān)的對話。當年案件蓋棺定論后不久,鄭媛便跟父母提起過自己聽到的對話片段,并表示了對殉情案的疑惑。可鄭媛的父母怕女兒招惹是非,再三告誡她不要亂講,此后,對殉情案,鄭媛便一直三緘其口了。直到去年,她苦苦尋求新小說題材時,才又想到了那個已經(jīng)過去十二年的案件。
當鄭媛把小說大綱和自己的想法拿出來跟網(wǎng)絡(luò)編輯討論過之后,編輯出于職業(yè)敏感,給鄭媛指了一條明路。編輯認為,鄭媛正在寫的小說有很多可供炒作的點,一旦炒熱了,便可以找到出版商投資出版小說,一旦暢銷,便有各種后續(xù)商機,于是鼓動鄭媛開始著手舊案的炒作。
炒作第一步便是聚齊三個最有八卦價值的人。
鄭媛在四中的校友BBS上發(fā)了一個“八零后校友同學會”的召集帖,很快便得到了熱烈響應(yīng)。隨后,她又輾轉(zhuǎn)弄到了羅小憶、甘霖和任仁杰的E-MAIL地址,再給三人分別發(fā)了一封電郵。
發(fā)給三人的郵件都很簡短,但事實證明,鄭媛抓住了能吸引三人赴會的重點。
在給羅小憶的郵件中,鄭媛寫道:任老師的殉情案你還沒忘吧?來同學會!我能解了你的心結(jié)。
給甘霖的郵件中,鄭媛寫:我知道任老師的事沒那么簡單,也知道這里有你想見的人。
而給任仁杰的郵件更為簡短:來見見當年害死你父親的女人吧!
可鄭媛憑什么把羅小憶跟當年的殉情案聯(lián)系到一起呢?這又得說回那個鄭媛無意中聽到,又深藏心底多年的片段。
那是案發(fā)前一天的事情。鄭媛上完補習班的課后沒有直接回家,她在電教樓后的空地上找了把木椅子坐下,看阿西莫夫的科幻小說??戳瞬灰粫_小憶就出現(xiàn)在鄭媛前面的鵝卵石小徑上,她們倆就隔了約莫半個籃球場的距離,但羅小憶當時一副滿懷心事的樣子,并沒有注意到不遠處的大活人鄭媛。鄭媛倒是第一時間注意到了羅小憶。
羅小憶走到了鵝卵石小徑盡頭,那里是個電話廳。鄭媛看到羅小憶插上電話卡,撥了個號碼,開始講電話,臉上的表情卻越來越凝重。這時候,甘霖也出現(xiàn)在鵝卵石小徑上,巧的是,她也完全沒有注意到鄭媛。甘霖和羅小憶一樣——滿懷心事,直奔電話亭。
鄭媛身體里的窺私癖因子瞬間被調(diào)動起來,她悄悄從椅子上站起來,躲到離電話亭更近的一棵大樹后面。
甘霖等在電話亭外,羅小憶講了近十分鐘電話才從亭內(nèi)出來。鄭媛聽到甘霖問:“是跟任老師打電話嗎?”
“好啦,我的事你就別管了!我比你年紀大,我知道這事兒怎么辦!”羅小憶的語氣中有點抱怨。
“你要怎么辦?”
“順其自然,他會解決好的。”羅小憶說得理直氣壯。
“你以為任老師是個靠得住的人嗎?”甘霖有幾分不屑。
“他就是!”羅小憶把聲音提高了好幾個八度。
聽到這里,鄭媛大概知道她們在談?wù)撌裁戳?,這可真是個超級大新聞吶!她們口中的任老師是教化學的任杰嗎?她默默想著,原來那個看上去斯斯文文、與世無爭的明星老師還會勾搭初中女生呀!而甘霖接下來的話更是讓她大跌眼鏡。
“姓任的對我也不規(guī)矩!”
羅小憶氣急敗壞道:“你胡說!”
甘霖像個成年人那樣嘆了口氣,說:“如果是真的呢?”
羅小憶帶著哭腔吼道:“如果是真的我就殺了他!”她推開面前的甘霖,埋頭跑開了。
第二天,甘霖和那個叫任杰的中年男人便赤條條地被人從“毒氣室”里拖了出來,任杰就此斷了氣。
案件發(fā)生后不到一周,羅小憶便申請轉(zhuǎn)學,離開了四中。得知羅小憶要轉(zhuǎn)學后,鄭媛還故意去試探過羅小憶,騙她說自己看到了任杰死那天的事,而羅小憶聽到這話時,表現(xiàn)得顯而易見的緊張。這讓鄭媛不得不反復想到羅小憶的那句話:“如果是真的我就殺了他!”
同學會后已經(jīng)三天了,鄭媛想單獨見一面的人還沒有聯(lián)系她,這讓她愁眉不展。
正糾結(jié)著,鄭媛的手機鈴聲大作,她低頭一看是個陌生號碼便興奮地按了接聽鍵。聽到對方聲音后,鄭媛立刻笑逐顏開,殷勤地應(yīng)和著電話那頭的人,連連說著,是,好,一言為定。
講完電話,鄭媛迅速在便簽本上記下:晚上九點,西區(qū)沃爾瑪大廈五樓,R記咖啡屋。
鄭媛八點半便到了約定的咖啡屋,現(xiàn)在已經(jīng)過去快兩個小時,她等的人還未到。再過半小時咖啡屋便打烊了,可鄭媛不死心,她愿意再等下去。
一直到咖啡屋的服務(wù)生下了委婉的逐客令,鄭媛才心有不甘地離開了咖啡屋。當她來到電梯口時,發(fā)現(xiàn)電梯已經(jīng)停運,一個穿得桃紅柳綠的中年女人告訴鄭媛,樓下沃爾瑪已經(jīng)關(guān)門了,只能從安全通道離開大廈。
鄭媛罵罵咧咧地進了安全通道,安全通道的燈很暗,配上安全出口那綠色的指示燈真有點陰森森的感覺,鄭媛不由得打了個寒戰(zhàn),加快了下樓的腳步。到了一二樓間時,聲控燈沒有亮,鄭媛用力跺了跺腳,燈依舊沒亮,四周伸手不見五指,離大廈出口還有一段距離,鄭媛的心都被這黑暗揪緊了,她只得憑感覺朝前挪動腳步。在黑暗中行進了兩三米,鄭媛在心里打趣著,“這鬼地方,還真是個殺人滅口的好地方呢……”
黑暗中傳來木棍哐當落地的聲音,鄭媛倒在了離大廈出口還有十米不到的地方,后腦勺不斷涌出黏稠的血液。
4. 任太太
鄭媛的死訊很快通過任仁杰傳到了任太太的耳中。她不認識鄭媛,但她知道這個女人試圖讓她兒子再做一次十二歲時的噩夢,就憑這一點,她也希望鄭媛去死。
任太太像平常一樣在四中后門的菜場買了菜,回到十幾年沒換過擺設(shè)的家中,準備為自己和兒子做一頓平淡無奇的晚飯。但她今天的情緒很糟,很多她以為已經(jīng)忘了的往事不請自來,跑到她腦子里去上躥下跳著。好在任仁杰打電話說不回來吃晚飯了,任太太才松了一口氣,現(xiàn)在的她哪有辦法靜下心來洗菜做飯?她回到自己的房間,坐在一張老舊的尼龍布沙發(fā)上,整理記憶。
任太太變成寡婦時,任仁杰才十二歲。這些年來她聽到過多少指指點點,遭遇過多少陰陽怪氣,還有獨自撫養(yǎng)叛逆期的兒子有多艱辛,任太太默默在心里記了一筆賬,只不過,她還不知道該把這賬算到誰的頭上。于是,她開始從過去的時光里尋找答案。
任太太跟任杰是同屆的大學同學,從師范學院畢業(yè)后又一起被分配到四中當老師,二人日久生情,順理成章地結(jié)了婚,生了子。任杰的教學表現(xiàn)一直很突出,連續(xù)兩年被選為教師標兵,結(jié)婚后不久就升職做了教務(wù)主任,工資也隨之漲了不少??墒悄苷叨鄤?,任杰的課程表上又多了好幾個班級,操勞度由此大增。為了把丈夫的生活照料得更周全,任太太決定辭去教職,做了全職家庭主婦。那一年,任仁杰剛滿兩歲。
任太太全心全意相夫教子了整整十年,她沒有社交,沒有朋友,甚至從不八卦,幾乎跟家以外的世界快要脫節(jié)了,對她來說,人生最大奧義便是確保丈夫和兒子吃飽穿暖。任太太真心覺得滿足,丈夫?qū)λ诲e,兒子也按計劃茁壯成長,這于她已然是巨大成就。只要這樣的生活一直進行下去,任太太便會一直心滿意足地把黃臉婆生活進行到底。遺憾的是,她這點卑微的愿望也沒能實現(xiàn)。
第一次發(fā)現(xiàn)任杰有外遇,是在他死前半年左右。任杰那段時間每天都回家很晚,任太太問起了,他便說自己在工作室備課。某天,任杰又沒回家吃晚飯,任太太便決定把飯送到丈夫的工作室去。可當她提著飯菜到工作室時,任杰并不在那兒,她也沒多想,決定在門口等等丈夫。
任太太等了快一個小時任杰也沒回來,她只得提著飯菜鎩羽而歸。就在她要跨出單身樓時,看到了正走過來的丈夫,她正準備叫他,一個扎著高高馬尾的小女生就從任杰身后跳出來,雙手摟住了他的手臂。任太太條件反射地退了回去,躲在一樓的樓梯下面。任杰并沒有發(fā)現(xiàn)任太太,他慌張地甩開小女生的手,四下張望,生怕被人看到剛剛跟女學生勾肩搭背的一幕。
小女生跟著任杰去了工作室,任太太并沒有跟過去抓奸。如果抓實任杰外遇,這個打擊對任太太來說實在太沉重,她現(xiàn)在還沒那魄力去跟他們對峙。任太太心底透涼,默默回了家,她覺得委屈,隨即又開始掩耳盜鈴,讓自己不去問不去想,似乎這樣就什么都沒發(fā)生過一樣。
正在任太太苦苦逃避丈夫出軌的事實時,甘霖出現(xiàn)了,她告訴任太太,她的丈夫誘騙了自己的女學生,那女生叫羅小憶。
任太太知道怎么也躲不過去了,她不得不正視史無前例的婚姻危機。接著,任太太開始跟蹤任杰,她發(fā)現(xiàn)任杰和羅小憶除了在單身樓304室幽會外,還經(jīng)常去四中旁邊的小招待所開房。任太太不得不承認,她曾深信不疑的婚姻已經(jīng)很難回到原來的軌道上來了。
可任太太還沒有絕望,她愿意作最后一搏,并暗自決定,如果丈夫?qū)λ@個糟糠之妻尚存幾分情誼,她便既往不咎。就在任杰殉情身亡的四小時前,任太太做了飯菜,提了紅酒,來到丈夫的工作室準備跟他攤牌。
不幸的是,任太太奉上了最大的寬容,任杰卻并不領(lǐng)情,他索性撕破臉皮,毅然決然地選擇了那個可以當自己女兒的小女生。
想到這里,任太太的回憶再也無法進行下去,那段最不堪的記憶讓她頭痛欲裂。
記憶直接跳到了自己趕到殉情現(xiàn)場的那一幕,任太太既震驚又憤怒,那個被發(fā)現(xiàn)跟任杰赤身裸體共赴黃泉的女生竟不是她一直認定的羅小憶,而是曾請求她阻止任杰外遇的甘霖。
甘霖入院后,任太太強壓著怒氣去探病,她倒不是要在世人面前表演大度,她只想找個機會從甘霖那里搞清楚一些事情。可甘霖并不配合,對任太太的問題,她總是一臉天真地答她:“我才十三歲,知道的沒那么多?!?/p>
任太太只能將一切疑問拋在腦后,她還要養(yǎng)兒子,還要生活呢。終于,丈夫留給她的屈辱和傷害被時間一點一點沖淡了,直到一個叫鄭媛的女人突然闖進了她和兒子的生活,那件讓她痛不欲生的往事又被提起,一個接一個奇怪的人也各懷鬼胎,接踵而至。
其實,就在任仁杰打電話回來前幾分鐘,任太太還接到過一通奇怪的電話,而現(xiàn)在,她在考慮要不要去赴電話里提到的約。掙扎良久,她還是決定前往。
任太太終于又站到了這棟老樓前面,她丈夫十二年前就死在這樓里的304室。十幾年過去了,這棟樓的外墻已經(jīng)被翻新過好幾次,內(nèi)部卻年久失修,墻面斑駁。單身教師們都已經(jīng)搬進了新的公寓樓,這棟樓現(xiàn)在處于廢棄狀態(tài),早晚難逃被拆的命運。
任杰死后,關(guān)于304室的各種傳言便一直挑戰(zhàn)著本打算住進去的人的神經(jīng),而傳言百戰(zhàn)百勝,這間宿舍閑置至今。任太太走到304門前,門開著,大概因為整棟樓已經(jīng)斷電,屋內(nèi)點著蠟燭。很顯然,邀約任太太的人已經(jīng)先到了。
任太太推開門時,看到那個人正對門口,坐在任杰留下的小圓桌前,在燭光自下而上的映照下,那張過瘦的臉讓人感到毛骨悚然:這張臉任太太從未見過,卻又似曾相識。
那人對任太太笑笑,低頭倒了一杯紅酒,遞到任太太面前。此情此景,讓任太太開始瑟瑟發(fā)抖,止不住地抖,這一幕跟她與任杰的最后一次面對面何其相似!她記得當時的自己也是這樣,給任杰倒了一杯紅酒,遞到他面前。
任太太精神有些恍惚,她顫巍巍接過酒杯一飲而盡,一言不發(fā)地坐在了圓桌前的方凳上。對面的人看著任太太依舊沒說話,又給她倒了一杯酒……
這晚,任太太死在了不祥的304室,死因是:烏頭堿中毒。
5. 任仁杰
任仁杰騎著輛自行車,不知不覺已經(jīng)游蕩了近兩個小時。他從那棟廢棄的單身樓出來后就開始心煩意亂,像只無頭蒼蠅似的在昏暗的路燈下往前騎行。以他現(xiàn)在的狀態(tài),回家也不合適,他母親最近特別敏感,兒子身上一丁點兒風吹草動也都讓她坐立難安。
現(xiàn)在正值一年中最冷的幾天,深夜空蕩蕩的街道上風也呼呼刮得懾人,拜這寒風所賜,任仁杰的雙手雙耳此時紅得發(fā)紫,可他全然察覺不到因此而來的痛楚。任仁杰腦中正回放著剛剛發(fā)生的一幕幕,每一幀畫面都清晰得讓他心驚。
任仁杰站在父親殉情的房間里,面前有一張小圓桌,桌上立著一支快要燃盡的蠟燭,兩瓶未開的紅酒。接著,有人從房間連著的小衛(wèi)生間里走了出來,手上提著兩個還在滴水的紅酒杯。
一瓶紅酒被打開了,對方遞給任仁杰一小包東西,笑著說:“這是烏頭堿,幾毫克就能要人命的?!?/p>
“什么意思?”
“當年我差點把這玩意兒放到你爸的酒杯里?!?/p>
對方笑得陰毒,任仁杰怒目圓睜,幾乎要上前揮拳。
“蠟燭快燒完了,我去校門旁邊的小賣部再買幾支上來,咱們喝幾杯酒,把過去的恩怨都清算了吧。”然后,那張陰毒的臉消失在任仁杰眼前。
任仁杰低頭看著手上的毒藥,這些年因父親的死而受的委屈、奚落全部化為憤怒一股腦涌上心頭,他遲疑了幾秒,把紙包里的粉末全部倒進了已經(jīng)打開的紅酒瓶里。
買蠟燭的人回來之前任仁杰已經(jīng)離開了,他一直騎著自行車漫無目的地在這城里穿行,已經(jīng)不知道自己騎到了什么地方。
任仁杰突然停下來,調(diào)轉(zhuǎn)車頭,朝來的方向狂奔而去。他想知道那個曾試圖毒害自己父親的人是否已經(jīng)喝下了那瓶毒酒。此時,他心里很矛盾,雖巴不得那人已經(jīng)死了,而殺一個人的心理負擔他又自問承受不起。
任仁杰使出全力踩著自行車回到了那棟廢樓前,他抬頭望,看到304室還亮著燭光,便直接甩開自行車,沖進了樓道。
當任仁杰奮力推開304室的門時,里面的情境讓他瞬間僵在原地動彈不得,腿突然像是失去了支撐力,整個人直接跌坐在地上。任仁杰開始像個女人那樣號啕大哭。
圓桌上的一瓶酒已經(jīng)空了大半,另一瓶原封不動地立在那里,一個還有酒漬的紅酒杯倒在桌沿處,另一個酒杯已經(jīng)掉到了地上,摔得粉碎。任太太一動不動地仰面躺在圓桌腳下,兩眼睜著,瞳孔一大一小,透出死寂,她雙手緊緊拽著自己胸口處的衣服,表情猙獰,在燭光的映照下整張臉顯得異常扭曲。毫無疑問,任太太死得很痛苦。
任仁杰已經(jīng)哭得全身癱軟,嘴張得大大的,卻發(fā)不出一點聲音,他已經(jīng)完全崩潰了。在任太太溺愛下長大的任仁杰,那個常被人嘲笑太過陰柔的任仁杰,終于咬了咬下唇,就義般朝母親的尸體爬了過去。
任仁杰伸手試了一下任太太的鼻息,已經(jīng)沒了。他縮回手,低垂著頭,萬念俱灰。對任仁杰而言,最殘忍的事實是,他往那瓶酒里投了毒,他就是間接殺死自己母親的兇手。
任仁杰艱難地抬起頭,望著桌上那瓶剩下小半瓶的紅酒,愣了近半分鐘,突然起身,抓過酒瓶,仰頭喝光了瓶里的酒。
他頓時感到異常平靜,在母親旁邊躺了下來,拉著她的手。這對母子現(xiàn)在的樣子,像極了當年殉情時的任杰和甘霖。
任仁杰覺得胸口很悶,他知道自己就快死了,以下則是他死前幾分鐘腦中閃過的若干記憶片段:
任杰拉過還只有十二歲的任仁杰問道:“兒子,如果爸爸離開你,你會恨爸爸嗎?”任仁杰當時還搞不清父親所謂的“離開”是什么意思,他搖頭說:“不恨,你會給我?guī)А度毇C人》嗎?”任杰慈愛地笑笑,拍了拍兒子的頭,算是承諾……
任太太給任仁杰夾了一塊大大的排骨,問道:“小杰,誰是世界上對你最好的人?”任仁杰埋頭啃著骨頭,說了聲,“你啊。”任太太便若有所思地喃喃自語著:“對啊,不管怎樣,我還有兒子……”
任仁杰對著父親的遺像,他已經(jīng)十二歲了,早就清楚遺像代表著什么,可母親卻堅持說父親只是“離開”了。任仁杰這才明白,原來父親所謂的“離開”就是死亡……
任仁杰已經(jīng)進了四中的高中部,父親殉情的陰霾跟了他三年卻仍未散去,班上一個胖子指著前方瘦小的女生說:“你看,那就是你爸騙到手的女生吧?你爸夠虧的,命都不要了!要不你去追她再甩掉,為父報仇??!”胖子說完還用力拍了一下任仁杰的背,笑著跑開了……
任仁杰打開了郵箱,發(fā)現(xiàn)自己收到了一封莫名其妙的郵件,發(fā)信人讓他去一個同學會見見害死父親的女人,他去了。聚會結(jié)束前,一個叫鄭媛的女人給了他一個手機號碼,還告訴他他父親的死另有蹊蹺……
鄭媛坐在任仁杰對面,給了他一摞打印的文稿,他瀏覽了幾行,像是小說。鄭媛告訴他,“這是個根據(jù)你父親的殉情案改編的故事,大部分情節(jié)都是我根據(jù)親眼所見寫下來的……”
一個網(wǎng)絡(luò)編輯打電話給任仁杰,告訴他鄭媛已經(jīng)死了,她的死可能跟她要發(fā)表的新小說有關(guān)……
任仁杰站到了這間小宿舍,手上拿著一包烏頭堿,然后,他把烏頭堿全部倒進了一瓶紅酒……
任仁杰全身開始抽搐,呼吸變得急促起來,他更緊地握住母親的手,漸漸地,他感到意識正在脫離自己,他已經(jīng)抓不住它們了。
6. 羅小憶
任家母子的死很快便在網(wǎng)上炸開了鍋,人們自然會將之與十二年前的殉情案聯(lián)系在一起,衍生出無數(shù)個想象力十足的獵奇故事。但很快,一個叫“鄭媛亡魂”的ID出現(xiàn)在網(wǎng)絡(luò),把一切懷疑的矛頭集中指向了一個人——羅小憶。
“鄭媛亡魂”第一個引起眾人關(guān)注的帖子標題是:《任家命案幕后的女人,我知道你那年寒假干了什么!》
帖子這樣寫道:
我得從一個叫鄭媛的網(wǎng)絡(luò)寫手說起。
鄭媛已經(jīng)死了,前幾天警方說這是個普通的搶劫殺人案,但作為鄭媛死前兩個月聯(lián)系最頻繁的人,我只想說,搶劫犯尼瑪躺著也中槍?。∥野俜种攀糯_定一定以及肯定,鄭媛的死跟十二年前的那件殉情案有關(guān)。
為什么這么說呢?因為鄭媛快寫完的小說就是關(guān)于那樁殉情案的,而小說里講述的故事跟多年前大家知道的版本有點不同,且勢必會牽連到某些一直試圖置身事外的人。
鄭媛要講的故事里有個并沒有出現(xiàn)在當年那個殉情現(xiàn)場的關(guān)鍵角色,這個人是個看上去無害的女中學生,而實際上卻跟死掉的男老師有過一腿,并秘密教唆了殉情案中的小女生。這些并不是鄭媛杜撰的橋段,而是當年實實在在發(fā)生過的事情。鄭媛在殉情案發(fā)生前一天,無意中聽到過那個關(guān)鍵角色和殉情案女主角甘霖的一段對話,她對甘霖說她要殺了任杰。那個關(guān)鍵角色就是羅小憶,她目前是榆林私立中學的英語老師。
當年,羅小憶在殉情案發(fā)生后就立馬轉(zhuǎn)學了,當時四中沒人知道她轉(zhuǎn)學的原因。最讓人不解的是,甘霖是她的好朋友,出事后,羅小憶沒去醫(yī)院看過她一次。這個人身上實在有太多的疑點了,大家可以自行判斷。
又來說鄭媛和任家母子的死。其實,鄭媛死前分別約見過這兩母子,因為她即將發(fā)表的小說跟任家人有關(guān),鄭媛的本意是取得這對母子的同意,并在小說內(nèi)容上征求他們的意見。可是,(要聲明一下,這是我的猜測)可能正是這兩次約見給他們引來了殺身之禍。你說呢?躲在暗處的羅小憶小姐!
鄭媛死的當天為什么會一個人去R記咖啡屋?咖啡屋的服務(wù)生后來證實她當時是在等人,但等的人一直沒到,隨后就在咖啡屋樓下的安全通道中被人襲擊了。會不會是約鄭媛的人一早就等在那里伺機殺人呢?(又要聲明一下,這又是猜測)誰這么心急火燎地要殺人滅口呢?既然鄭媛正在寫一本可能揭人老底的小說,那么那個可能被人揭老底的人就有了殺人動機。你說對不對呢?躲在暗處的羅小憶小姐!
很快任家母子就離奇“自殺”了,“自殺”的地點竟然是十二年前任杰和甘霖 “殉情”的那間宿舍,死狀也跟當年的任杰和甘霖十分雷同。這實在是太戲劇化了,戲劇化得讓人覺得有人導演了這一切。我們不妨來做這么一個大膽的假設(shè),會不會是同一個人導演了任家母子和鄭媛的死呢?且是跟殉情案有某種隱秘關(guān)聯(lián)的某個人!你同意這個假設(shè)嗎?躲在暗處的羅小憶小姐!
一定有人會問,你是誰?怎么知道這么多內(nèi)幕?那我就勉為其難地告訴大家,我是鄭媛發(fā)表小說的文學網(wǎng)站的編輯,我們已經(jīng)密切合作了近兩年。
最后要說的是,以上皆是本人根據(jù)已掌握事實所做的合理推測,意在拋磚引玉,引出更多破案高手和知情人士,早日把真兇繩之以法。當然,你也可以基于本帖隨便聯(lián)想,盡情發(fā)動人肉搜索,但一切后果,本人概不負責。
“鄭媛亡魂”接著又發(fā)了一系列有關(guān)“殉情案”和“鄭媛遺作”的帖子,明眼人一看便知這是在炒作小說。但羅小憶也成了網(wǎng)民們心中的最大嫌疑人,關(guān)于羅小憶的傳言一時間在線上線下甚囂塵上?!爸檎摺眰兗娂娞鰜戆素员?,最后,真的為羅小憶引來了警察。
羅小憶在警局回答完一連串關(guān)于鄭媛和任家人的問題后,便大搖大擺回了家。那些對羅小憶的指控,沒有一條有任何人拿得出確鑿證據(jù),因此這個被網(wǎng)民們?nèi)f眾一心指認的“兇手”也就繼續(xù)“逍遙法外”了。
其實,當羅小憶在那個同學會上看到鄭媛的時候,便已經(jīng)知道那件她想永遠忘掉的陳年往事又要纏上她了。
羅小憶此時正捧著個筆記本電腦,瀏覽一個推理論壇的帖子,發(fā)帖人洋洋灑灑寫了近萬字,頭頭是道地分析任家三口人的死。其實這帖子相當于“鄭媛亡魂”第一個帖子的升級版,主旨不外乎暗示羅小憶就是兇手。羅小憶看完帖子順便翻看了一下跟帖,面對滿屏對自己的指控和聲討,她竟然笑了,大家都太有想象力。
羅小憶很想告訴網(wǎng)民們,她沒他們想得那么神通廣大,更沒辦法在十五歲時控制甘霖,還能跨越十二年殺了任杰全家。
有個當年四中的學生在論壇中跳出來爆料,說羅小憶和甘霖當初是相當要好的朋友,甚至有附和的“同學”爆出她們當年有斷袖之癖的猛料。羅小憶對此真是百口莫辯。對甘霖,她的情感一直很復雜。
記得那時候甘霖剛進四中,而羅小憶已經(jīng)初三了。某天放學,羅小憶因為是當天值日生,所以走得較晚,她在體育館后遇到了落單的甘霖。甘霖坐在臺階上,雙手環(huán)抱雙腿,頭埋在雙膝之間。羅小憶以為甘霖不舒服,便上前詢問。甘霖緩緩抬起頭,盯著羅小憶看了幾秒,突然懇求道,“姐姐,你別走,陪陪我。”面對這懇求,羅小憶動容了,這兩個相差兩歲的小女生從此就成了朋友。甘霖比較孤僻,羅小憶是她唯一的朋友,但羅小憶的人緣不錯,身邊朋友不少,而她只跟甘霖分享真正的秘密,包括自己跟任杰的戀情。
羅小憶跟甘霖認識的時間不長,但她很快感覺到,甘霖對她的友誼幾乎是強迫性的,有獨占欲的,她甚至會千方百計阻止自己和別的朋友交往。羅小憶對此本有些生氣,可甘霖對她的關(guān)心和依賴又讓她一次又一次縱容了這個小女生,在甘霖的作用下,她跟朋友們真的漸漸疏遠了。但在任杰的問題上,她絕不會姑息甘霖,她愛那男人!
可羅小憶怎么也沒想到,甘霖會搭上任杰。面對這樣的局面,十五歲的羅小憶傷心欲絕,幾乎用了整個少女時期來治愈情傷。而如今被網(wǎng)民們用來盡情發(fā)揮想象力的她當年突然轉(zhuǎn)學原因,想必除了她和她的父母,沒有人會知道,那是因為她當時懷了任杰的孩子。
有人在敲門,羅小憶放下電腦去開了門,甘霖就站在面前,這讓羅小憶有點吃驚,現(xiàn)在的自己不應(yīng)該是大家避之惟恐不及的“嫌疑犯”嗎?
甘霖說:“小憶姐,要不我陪你離開這城市吧?任家出事后,你都快成眾矢之的了。”
羅小憶愣了一下,她真沒想到甘霖和自己那短短幾月的情誼,在經(jīng)歷了這么久這么多事后還能延續(xù)到今天。說實話,她有點感動,笑笑說:“別傻了,現(xiàn)在離開這里不是變向認罪嗎?我不會走的,他們有本事弄到證據(jù),我就認罪服法?!?/p>
“一起離開這里吧,待在這里我們都不得安寧?!?/p>
羅小憶再一次斬釘截鐵地否決了甘霖的提議。于是,甘霖坐下來喝了杯咖啡,便悻悻離開了羅小憶家。
這天晚上八點多,羅小憶接到了一通神秘電話,對方說要當面轉(zhuǎn)交一些任杰的遺物給她,轉(zhuǎn)交的地點約在跨江大橋上。
羅小憶趕到大橋時已經(jīng)快十點了,對方還沒到,她趴在護欄上看著雨后滾滾而過的江水,一股悲涼油然而生,她覺得自己的人生很失敗。
正當羅小憶專心傷春悲秋時,有人悄悄走到了她的身后,她絲毫沒有察覺,身后的人突然抬起她的一條腿,用力將她推出了護欄。
7. 甘霖
羅小憶的尸體在下游被人打撈了上來,她的死訊很快便見諸報端,各大網(wǎng)絡(luò)論壇也開始熱烈討論“羅小憶畏罪自殺”的大新聞。
甘霖盯著電視屏幕,看著面部被打了馬賽克的羅小憶的尸體,覺得胸口很悶。沒人會明白她對羅小憶的感情。她視她為摯友,但遠勝于摯友,或許更像親人。也有人說她對羅小憶有斷背情結(jié),甘霖覺得這說法很扯淡,她覺得人們對她的誤解十分淺薄。
一定會有人問,甘霖對羅小憶何以有如此深厚的情誼呢?她們相處的時間明明那么短。簡單點說,大概是剛好有那么一個讓甘霖瞬間對羅小憶產(chǎn)生深厚情誼的契機吧!
遇到羅小憶的前一天,甘霖的媽媽帶著小兒子離開了他們一起生活了十三年的家,這對甘霖而言是個巨大的打擊。甘霖從小性格孤僻,跟誰都很難親近,甚至說得上有些乖張,在世人,包括她爸的眼里,甘霖是個完全不討人喜歡的小孩。但不管甘霖怎樣乖張,還是接收到了毫無保留的母愛。甘霖很珍惜這份母愛,并且崇拜、依賴自己的媽媽,然而在她六歲時,弟弟出生了,她開始有了危機感,她擔心弟弟瓜分媽媽的愛,并因此一直對弟弟抱有敵意和戒備心。帶著這份敵意和戒備,她心神不寧地與弟弟在那個家共存了七年。當媽媽執(zhí)意帶著弟弟離開時,甘霖的失望和痛苦可想而知,她死死抱住媽媽的腿,哀求她留下來,哀求她也帶走自己,可她的手被撥開了,媽媽拉著弟弟一去不返。
在甘霖覺得最無望的時候,羅小憶出現(xiàn)了,她問她是不是不舒服,甘霖抬起頭的一瞬間,莫名地感到羅小憶整個人被母性的光輝籠罩著,她脫口而出一句,“不要走,陪陪我!”羅小憶便真的沒有丟下她,甘霖的感激之情無以言表,對甘霖而言,羅小憶就像在她渴死前一秒施舍給她一口清泉的人,她是成了代替她母親的存在。
甘霖趕走了羅小憶身邊的朋友,可她沒辦法從羅小憶身邊趕走任杰。甘霖除了害怕任杰會把羅小憶從自己身邊徹底搶走之外,更害怕他們的戀情一旦曝光,羅小憶會被趕出四中。于是,她開始千方百計阻撓羅小憶跟任杰的交往。她警告過羅小憶,也找過任杰的老婆,可惜都沒能成功拆散那對見不得光的情侶,她只好賭一把,用了最后一招,讓自己變成跟任杰有染的人。
任杰死了,甘霖僥幸活了下來,可她還是失算了,羅小憶也不聲不響地走了,再見到她時已經(jīng)隔了十二年。
時間并沒有驅(qū)散甘霖對羅小憶的情誼,當羅小憶被輿論推到風口浪尖時,甘霖真的想把她解救出來。她自告奮勇要陪羅小憶離開這個是非之地,卻遭到了拒絕。這讓甘霖很難過,強烈的挫敗感讓她坐立難安,某個片刻,她甚至有些怨恨羅小憶。
羅小憶死了,甘霖覺得自己僅存的寄托也坍塌了,哀莫過于心死,甘霖總算體會到這六個字的深意。
樂觀主義者們總說,上帝為你關(guān)上一扇門時,總會再打開一扇窗。這句話竟在悲觀主義者甘霖身上應(yīng)驗了。當羅小憶這扇門關(guān)閉時,那個曾棄甘霖而去的母親又回來了。
甘霖接到母親的召喚后,便迫不及待地趕了過去。
甘霖面前擺著滿桌佳肴,其中包括自己最愛的口味木耳和蹄花燜藕,毫無疑問,這是母親特意為甘霖準備的一頓大餐。甘霖感動得熱淚盈眶,她覺得母親還沒有拋棄自己,她在心里對自己說,“就算這些菜里放了砒霜,我也要坐下來大快朵頤?!?/p>
最后,甘霖在這頓晚飯后含笑離開了人世。當然,她母親用的不是砒霜,而是甘霖再熟悉不過的烏頭堿。
8.最后的晚餐
這是甘太太,不,現(xiàn)在應(yīng)該叫王太太,為女兒甘霖做的最后一頓晚餐了,這也是要把女兒送上西天的一頓晚餐。作為母親,王太太內(nèi)心經(jīng)歷的痛苦和折磨猶如萬箭穿心,可事情發(fā)展到如今這步田地,她再沒有別的辦法了。
王太太原本只覺得甘霖是個性格古怪的孩子,她真正開始感覺到女兒的可怕,要回溯到甘霖十歲那一年。某個周六下午,甘霖把四歲的弟弟帶到了離家很遠的水渠旁,她把他一個人扔在那里,自己偷偷回了家。王太太四處尋子,全家人都急得團團轉(zhuǎn),甘霖卻裝作什么都不知道。六個小時后,弟弟才被幼兒園的老師送回了家。他是被人從水渠里撈起來的,他嚇壞了,只會對著救他的人哭,幸好他兜里裝著一條小手帕,上面印了幼兒園的名字,最后才通過他在幼兒園的老師聯(lián)系上了王太太。而王太太之所以知道是甘霖做了這一切,是因為第二天她撞見了甘霖正為此事威脅四歲的弟弟。從此,王太太便時時防著女兒。
可王太太防不勝防,年幼的兒子身上總是出現(xiàn)一些莫名其妙的小傷,問他他也支支吾吾說不清楚,王太太知道這都是甘霖的功勞。當與丈夫間的矛盾白熱化后,她便毫不猶豫地帶著兒子離開了那個家。甘霖抱著她腿的時候她不是沒有一點動容的,但為了兒子能順利成長,她選擇對甘霖做一個狠心的母親。
王太太覺得很內(nèi)疚,或許正因為她的離開,甘霖才會變成了一個怪物。甘霖做了很多瘋狂的事,為了引起母親的關(guān)注,她把每件事的經(jīng)過都寫到信里寄給了王太太??梢恢钡浇裉欤敲炊鄳K劇發(fā)生后,王太太才出現(xiàn)在甘霖的面前。
甘霖殺的第一個人是鄭媛。
鄭媛主動找上門來,告訴甘霖自己聽到的那點秘密,她想翻出那樁不堪的舊案來炒作自己的小說,這讓甘霖的神經(jīng)瞬間緊繃起來,因為那個案件里藏著太多她不愿向世人揭開的隱秘。而鄭媛最不該的,是把矛頭對準了羅小憶,甘霖無法容忍羅小憶因此受到牽連,哪怕只是潛在的可能性也不行。于是,甘霖決定封住鄭媛的口和筆。
甘霖把鄭媛約到了R記咖啡屋,她知道就算自己不出現(xiàn),為炒作小說急紅了眼的鄭媛也會一直等她到咖啡屋打烊。她也清楚,過了晚上11點,鄭媛便只能通過大廈的安全通道出去,而前一天她剛好從那條安全通道走過一次,所以知道一二樓間的聲控燈是壞掉的。那天晚上,鄭媛在大廈關(guān)閉客運電梯前就藏到了燈壞掉的樓層,當鄭媛下來時,她的眼睛早就適應(yīng)了四周的黑暗,視力已經(jīng)足以辨別來人是否鄭媛,當她確認鄭媛周圍沒有別的行人時,便在黑暗中給了鄭媛致命的一擊,再順手拿走了鄭媛的錢包。
甘霖除掉鄭媛后沒幾天,就接到了那個網(wǎng)絡(luò)編輯的電話,或許,正是這多事的網(wǎng)編間接害死了任家母子。為了拉攏甘霖,那編輯信口開河地對她說,任家母子已經(jīng)加入到自己的炒作陣營,還請求甘霖還鄭媛一個公道,跟她一起揭露羅小憶,并支持鄭媛的遺作。
鄭媛并不把網(wǎng)編這個“局外人”放在眼里,可任家母子卻像兩個定時炸彈,他們隨時可能炸傷自己和羅小憶。甘霖的手已經(jīng)沾了血,于是她一不做二不休地為任家母子設(shè)計了那樣一出戲劇化的“自殺”。
其實設(shè)計任家母子的死并不復雜,甘霖只需要掌握兩個要素。第一,烏頭堿。這個對甘霖來說實在很簡單,她在父親經(jīng)營的中藥鋪生活了二十幾年,知道怎么從烏川、草烏、附子這些中藥中弄出烏頭堿。第二個要素,也是極其重要的一點,她必須知道這對母子的心理弱點。任仁杰的弱點這些年來一直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他是個軟弱的人,父親的死在他心里留下的陰影已經(jīng)蓄積了十二年,只要重重戳他關(guān)于父親的記憶,他就會跳進甘霖的圈套。至于任太太的弱點,鄭媛更是篤定無疑,她手上握著一個可以讓任太太做任何事的秘密。
時隔十二年,任太太再見到甘霖時,竟然沒有認出她來,甘霖多少有些意外。她覺得,就算自己的樣貌起了變化,任太太也不該認不出她這個與自己有著那么深糾葛的人。
任杰死的那天傍晚,甘霖看著任太太滿面愁容地提著飯菜紅酒進了單身樓,一個小時后又剛好看到任太太慌慌張張,兩手空空地從單身樓沖了出來。甘霖立刻跑去304室,任太太一定是太過慌亂,連304的門也沒有關(guān)好。甘霖輕輕推開門,一股苦杏味沖進她的鼻腔,任杰就躺在地上。
就在剛剛,任太太用乙醚弄暈了任杰,再讓他暴露在自己用早就準備好的氰化鈉和硝酸制造出的山埃氣體中,她已經(jīng)丟了十幾年的專業(yè)知識終于再度發(fā)揮了作用。
看著這一切,甘霖腦子里快速成形了一整套計劃,她要憑借這套計劃徹底分開任杰和羅小憶。她試了一下任杰的鼻息,他還活著。甘霖便從任杰褲兜里掏出了鑰匙,自己退到屋外關(guān)上了門。剛過九點,甘霖又回到了304室,任杰已經(jīng)死了,但他的手死死抓著自己的襯衫領(lǐng)口,襯衫前襟的紐扣被扯得散落一地,很顯然他中途醒來過,并經(jīng)歷過一番痛苦的掙扎。為了讓人看不出任杰掙扎的痕跡,甘霖撿起滿地紐扣,把任杰扒得一絲不掛,脫掉自己的衣服,再把任杰和自己身上的衣物全部扔進了洗手間的垃圾筐。她站在門口,捂住鼻子,開了一條門縫等著有人經(jīng)過。當她看到有個年輕老師上了三樓,便輕輕關(guān)上門,快速躺到任杰身旁,一只手拉著任杰,一只手拼命拍打一旁的工具箱……
當任太太得知丈夫和甘霖殉情的消息時,她自然是一頭霧水,她不是殺死丈夫的兇手嗎?丈夫怎么會變成那副死狀?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任太太才終于從甘霖的口中知道了全部真相,可這真相也無法讓她瞑目了。
甘霖本以為自己已經(jīng)摁熄了一切可能擾亂她和羅小憶生活的火苗,不想鄭媛的小說和那個網(wǎng)編開始在網(wǎng)絡(luò)上興風作浪,讓羅小憶陷入了千夫所指的窘境。甘霖很懊惱,她請求羅小憶跟自己一起離開,羅小憶卻拒絕了她。甘霖覺得自己再一次被拋棄了,這種感覺她曾經(jīng)歷過兩次,她為自己感到不平,且越想越不平,越不平便越憤怒。而后,她用路旁的公用電話給羅小憶打了通電話,可悲的是,她只是故意壓低了聲音,羅小憶竟沒有聽出電話這端的人是誰。
在跨江大橋上,甘霖靜靜地望著羅小憶的背影,為她,也為自己感到悲涼。甘霖望了很久,終于走了過去,奮力把那個對她而言跟母親同等重要的女人推了下去。羅小憶墜落那一刻,甘霖便有了強烈的將死的預感。
王太太望著女兒冰涼的尸體,泣不成聲。她永遠不會知道,甘霖從吃這頓晚餐的第一口,便已經(jīng)猜到菜里有毒,但她還是滿懷感激地吃下了這最后的晚餐,含笑而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