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噠。啪噠。啪噠。
腳步聲在身后不遠(yuǎn)的地方回蕩著,越來越快。
羅蘭渾身的皮膚繃緊,假裝鎮(zhèn)定,強迫自己不回頭,裝作一切都很平常,只是腳下加快了速度。
啪噠啪噠啪噠。
腳步聲更快了,聽聲音仿佛來自于一個粗壯的男子,他似乎奔跑了起來,一股濃重的汗臭味從身后傳來,人的喘息聲依稀可聞。
羅蘭的速度已經(jīng)近乎于奔跑,卻還是不敢顯出奔跑的姿勢。
這種事她有經(jīng)驗。她腦海里儲存著數(shù)個男人的形象,他們交織成一幅末日般的圖景。究竟是幸運還是不幸?從出生到現(xiàn)在,羅蘭遭遇過的傷害不計其數(shù),最初的傷害來自父親,在他一次比一次嚴(yán)重的虐待之下,羅蘭學(xué)會的唯一一件事就是對所有的男人都保持著一種恐懼之心。父親最終因為虐殺母親而被捕,他被捕那天,羅蘭像瘋了一樣拼命掙扎——她害怕所有圍繞在身邊的那些穿警服的男人們。
經(jīng)過長時間的治療,羅蘭總算能將這種對男人的恐懼強壓到心底,雖然和他們的接觸總會讓她緊張得起雞皮疙瘩,但她至少能夠勉強維持表面上的鎮(zhèn)定。后來她居然還結(jié)了婚??杀氖?,命運仿佛一個輪回,有時候她懷疑是不是死去的父親附身在丈夫身上,丈夫的所作所為和父親如出一轍。后來心理學(xué)家告訴她,這是因為她在尋覓丈夫的時候,不自覺以父親作為模板,她在潛意識中想要改造父親,于是尋找了一個和父親一樣的男人,來完成她童年未能達成的改造。
在砍斷她兩根手指之后,丈夫進了監(jiān)獄。
在那之后,她嘗試著交過幾個男朋友,都是父親和丈夫那種類型。她從所有這些男人身上學(xué)到了順從——越反抗越糟糕,這就是她的經(jīng)驗。
現(xiàn)在她感覺到了危險,身后那個男人明顯不懷好意,她感覺得出來,但她就是不敢逃跑。
只要往前跑出200米左右,就是繁華的鬧市,在那里有警察巡邏。跑出200米只需要十多秒,她從小就跑得快。
但她不敢跑,甚至不敢露出逃跑的意圖。
越反抗越糟糕,不是嗎?
她的身體越來越僵硬,身后的那個人也越走越近。她恐懼地看到,一個比她高大得多的黑影漸漸與她自己的影子重合了。她哆哆嗦嗦地裝作沒看到這個,邁開大步飛快地走著。
男人汗津津的手抓住了她的胳膊。
她順從地停下腳步,渾身顫抖,不敢發(fā)出一點聲音,也不敢將眼睛睜得太大,就那么柔順地望著眼前的人。
男人長著一張類似父親和丈夫那樣的臉——臉如刀削,嘴唇削薄緊閉,黑眼珠凝聚成豌豆大小的一粒,尖尖的鼻端近得似乎要戳到她臉上。和他們一樣,他的身體散發(fā)出一種冰冷的氣味。
她等待著,左手失去的殘指開始隱隱作痛,就好像它們依然長在那兒一樣。
男人將她的身體扭向自己,一動不動地凝視了她很久,胸膛急劇起伏。
整條巷子里都聽不見人聲,她耳邊充斥著自己血流的激蕩聲,她害怕這聲音太大打擾到眼前的男人。
“你怎么不跑?”男人忽然嘶啞著嗓子問。
羅蘭不敢發(fā)抖,但卻沒法控制自己,她的腦袋左右輕微搖晃著,從互相撞擊的齒縫間努力擠出一句話:“為什么要跑?”
“你不是很害怕嗎?”他問。
羅蘭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她不敢撒謊,但也不敢承認(rèn)自己確實害怕。在男人的鄙視下,她的淚水流了下來,乞求地問:“你要我怎么做?”
又是長久的沉默,甚至聽不見男人的呼吸聲。她屏住呼吸等待著。
許久,男人張開嘴咳嗽一下,聲音不再那么嘶啞,他仿佛有些不好意思,微微往里縮了縮下巴。
“我要你不再害怕?!彼f。
羅蘭不知道該作出什么反應(yīng),只好繼續(xù)用那種乞求順從的目光盯著他。
“我觀察你很久了,”他說,“你一直很害怕。我不喜歡你那種害怕的樣子,我要你從此以后不再害怕?!?/p>
羅蘭這才相信自己的耳朵沒聽錯。
但是該怎么反應(yīng)?
她感到眼前的男人態(tài)度似乎柔和了一些,于是稍微放松了一下自己的肌肉,深呼吸一口之后說:“我也想不再害怕,但是怎么做?”
“我來保護你,怎么樣?”男人問。
羅蘭愣住了。
她忽然發(fā)現(xiàn)眼前發(fā)生的事情不正常,這男人精神肯定有問題。就像父親和丈夫一樣,他們的精神不穩(wěn)定,醫(yī)學(xué)上不能稱他們?yōu)榫癫』颊?,他們也會突然變得溫柔,會對自己的行為懺悔,會表示自己要保護她……這太熟悉了!她心驚肉跳,順從地道:“好?!?/p>
她甚至不敢問一句“為什么”。
“你同意了?”男人問。
羅蘭不敢不點頭。
“那好,你說一句‘請你保護我’?!蹦腥苏f。
“請你保護我?!绷_蘭順從地道。
“很好?!蹦腥诉肿煨α耍焓?jǐn)堊∷募绨?,“我叫裴辛,以后你再也不用害怕,我保證你不會受到任何傷害。”
“嗯?!绷_蘭裝作高興的樣子點點頭。
她想自己或許還是死了的好。
裴辛攬著她的肩膀往前走了幾步,仿佛自己也覺得別扭,便放開她,自己在前面邁開大步飛快地走。他沒有回頭,似乎篤定羅蘭一定會跟在她身后。
羅蘭緊緊跟在他身后。
他們?nèi)サ姆较蚺c繁華的街道相反,而是更黑暗更僻靜的城市深處,那是城市角落里洗不凈的褶子,永遠(yuǎn)與骯臟和罪惡掛鉤,即使在白天,羅蘭也不敢涉足這些地方。
現(xiàn)在他們正一步步走去,黑暗仿佛一口寂靜的深潭,他們慢慢將身體浸沒在其中。沒有問題,沒有答案,屏住呼吸,除了腳步聲,不發(fā)出任何多余的聲音,羅蘭就這樣邁向自己想象中的死亡。
希望速度快一點,不要再那么疼。
以前無數(shù)次的疼痛感覺依然殘留在身體上,現(xiàn)在它們泡沫般浮現(xiàn)在她身體上,又一個個破滅。她咬著牙齒讓自己不要發(fā)出呻吟。
前方是一座殘破的房屋,看外觀像是倉庫。有一次羅蘭被某個男朋友關(guān)在這種地方整整兩天,沒有水和食物,只有無邊的黑暗。那種回憶瞬間潮水般席卷了她。她摸了摸肚子,跟著裴辛一起停下腳步。
裴辛回頭看了她一眼,那張瘦削的臉在黑暗中幾乎只剩一個線條凌厲的輪廓。他把手從口袋里抽出來的時候,羅蘭整個人瑟縮了一下——那閃著白光的瘦長手掌,在第一個瞬間被她誤以為是把匕首。
“我說了你不用害怕?!迸嵝恋穆曇艏葲]有不耐煩也沒有憤怒,帶著一種金屬般的冷靜。
羅蘭維持著柔順的表情,回憶起最嚴(yán)重的那次傷害——只要不比那次更可怕就行,她想。她曾經(jīng)以為世界上不會有比那更可怕的事了,但現(xiàn)在看來,也許將要發(fā)生的事會可怕得多。
倉庫的大門上掛著一把生銹的鐵鎖,但并沒有鎖上。裴辛將鎖取下扔到地上,鐺鋃的響聲讓羅蘭渾身一顫。
鐵門打開時發(fā)出沉悶的巨響,羅蘭心驚肉跳地,周圍都籠罩在黑暗中,又不是全然的漆黑,朦朦朧朧仿佛能看見些什么,開門發(fā)出的聲音仿佛將黑暗中蟄伏的什么東西驚醒了,她下意識地朝裴辛身邊靠過去。裴辛走進倉庫,羅蘭緊緊跟在他身后。
倉庫里有一盞燈,裴辛把它點亮之后,大約40平方米的空間被微弱的黃光籠罩著。四面空蕩蕩的,只有那盞黯淡的燈下有一張積滿灰塵的桌子。裴辛從口袋里摸出一份折疊起來的報紙,將桌子上的灰塵掃蕩干凈。羅蘭站在他對面。他看了她一眼,摸出一個金屬的瓶子,旋開瓶蓋,將幾十?;疑男∷幫璧乖谧烂嫔稀D撬幫柚挥芯G豆大小,在桌面上滾動著,裴辛將它們攏在一起,仔細(xì)數(shù)了數(shù),抬起頭來對羅蘭道:“一共30粒?!?/p>
羅蘭點點頭表示自己聽到了。
“15粒毒藥,15粒是糖果,你吃掉15粒之后就不用吃了?!彼麑α_蘭抬了抬下巴。
羅蘭遲疑了一下道:“毒藥吃了會肚子疼嗎?”
“會,大概持續(xù)5分鐘,然后你就死了?!迸嵝琳f。
羅蘭松了一口氣。
只要5分鐘就可以結(jié)束這一切,這太簡單了,相比從前的遭遇,這簡直算得上是一種優(yōu)待。有什么可怕的呢?她拈起一粒藥丸準(zhǔn)備送進嘴里,然而,在這一剎那,她忽然熱淚盈眶。死亡如同一只巨大的怪獸,她幾乎感覺到了它的呼吸——以前她一直以為自己不怕死,因為活著也是無盡的痛苦。但在這逼近死亡的一剎那,她忽然發(fā)現(xiàn)其實自己還沒有活夠。
自己還沒有真正快樂的、無憂無慮地活過。
沒有像所希望的那樣在一個安全的世界里生活過。
真是不甘心就這么死啊。
她吸了吸鼻子,不再害怕裴辛的日光。裴辛好奇地注視著她,帶著一種說不上是笑還是沉思的表情道:“你不會死的,放心吧。讓你吃藥不是要殺死你,而是要讓你知道,我對你的保護可以達到何種程度——不這么做你沒法擺脫恐懼?!?/p>
“我不相信?!绷_蘭說出了這輩子最勇敢的一句話,隨即被自己所說的話嚇壞了,她害怕更可怕的事發(fā)生,趁著裴辛來不及反悔,匆忙抓起一把藥丸就要往嘴里送。
“等等。”裴辛攔住她。
羅蘭的心流星般直線墜落。
“你拿了16粒,”裴辛說,“我說了,你只要吃15粒就可以了。”他說完,自己后退幾步,看著羅蘭。羅蘭來不及思考,怔怔地將多余的那粒藥丸放到桌上,將剩余的藥丸一把扔進了嘴里。
藥丸很快融化了,一股甜得發(fā)膩的滋味填滿口腔。
接下來就是要肚子劇痛,然后口吐白沫,可能還要拉一褲子稀屎。很不干凈地死去。羅蘭猜測并等待著。
什么也沒有發(fā)生。
“恭喜你,”裴辛笑起來,“你運氣好,拿到的全是糖果?!?/p>
羅蘭不由自主地笑了笑。沒死總歸是件好事。但馬上她就笑不出來了——誰知道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
“你不相信?”裴辛問。
她沒說話。剛才那一剎那她露出了明顯的懷疑神色,現(xiàn)在再說不是已經(jīng)晚了。
“你看,”裴辛將他的手舉起來給她看,“我特意站這么遠(yuǎn),就是要讓你看到我并沒有碰桌子。你把那邊那個袋子提過來?!彼孟掳椭噶酥福_蘭順著那方向看過去,這才發(fā)現(xiàn)那厚重的鐵門后,有個鼓鼓囊囊的旅行袋。她走過去將袋子提起來,袋子里發(fā)出吱吱的叫喚聲,像是老鼠。
“你把那些藥拿好?!迸嵝琳f。
羅蘭將所有的藥丸收攏在手里。
裴辛打開旅行袋,將里頭的東西取出來。羅蘭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滿滿一袋都是小小的鐵籠,每個鐵籠里裝著一只活蹦亂跳的白老鼠。一共15只鐵籠。
“把藥丸喂給它們吃。”裴辛命令道。
羅蘭不敢違抗,將藥丸一粒粒放進籠子里。每個老鼠都快快樂樂地將藥丸吃了下去。
它們開始痙攣、吐血,老鼠的哀號聲非??膳拢_蘭捂住了耳朵。
老鼠們很快都死了。
“看,我沒騙你吧?”裴辛輕快地說道,“純粹是你運氣好,你吃的15粒恰好都是糖果?!?/p>
羅蘭還是不怎么相信,但她裝出相信的樣子,高興地笑了。
“我知道你還是不信,”裴辛說,“跟我來。”他拽著她的手飛快地走出倉庫,接著跑了起來。
幾分鐘后,他們跑到了繁華的街道上。車流延綿不絕,在路面上形成一條鋼鐵長龍,兩邊的人行道上來來往往都是人。人多的地方總是讓羅蘭覺得相對安全。裴辛拉著她站在馬路邊,面前的車子行駛得飛快,一輛接著一輛,完全沒有機會穿過馬路。
裴辛就在這種時候拉著她走向馬路。羅蘭的腦子還沒反應(yīng)過來,身體已經(jīng)自然而然地產(chǎn)生了反抗的動作,她竭力想讓自己掙脫出來,但裴辛的手像一把鐵鉗,牢牢地攥著她,將她拖向馬路中央。
希望速度快一點。羅蘭閉上眼睛等著車子撞上自己的身體。
什么也沒撞上。他們跌跌撞撞地在密集的車流中穿過馬路,很快到了另一邊的人行道上,耳邊傳來裴辛愉快的大笑聲。
“看見沒有?這就是幸運!”裴辛對著她的耳朵大喊,“你現(xiàn)在擁有絕對的幸運,再也不會有糟糕的事情發(fā)生在你身上?!?/p>
羅蘭完全沒能理解剛才發(fā)生了什么,裴辛拉著她又一次穿梭馬路。
他們就這么在車流洶涌的馬路上來回穿梭,哪里的車子最多、車速最快,裴辛邊帶著她沖向哪里,剎車聲、咒罵聲響成一片,但沒有一輛車挨到他們的身體,也沒有一個憤怒的司機下車揍他們,交警仿佛也對此視而不見,所有的車子都及時剎住,或者恰好從他們身邊開過。起初羅蘭非常恐懼,到后來她漸漸適應(yīng)了,也開始學(xué)著像裴辛一樣放聲大笑。
笑聲一旦開始就停不下來,當(dāng)他們停止穿梭,在人群中快步行走的時候,羅蘭還在不停地大笑。
“你是說你真的給我?guī)砹撕眠\氣?”她第N次問裴辛。
“是的是的,”裴辛顯得非常開心,“我保證——拿到所有的糖丸,穿過馬路不受任何傷害,這完全是你的好運。”
羅蘭再次將聲音提高瘋狂地大笑,站在繁華的鬧市中心,四周是陌生的人群,她仿佛面對荒野,一個人狂笑。她笑了很久很久,仿佛將幼年時到現(xiàn)在所虧欠的笑聲都補償回來。裴辛在一邊耐心等待著。
“現(xiàn)在你相信了?你以后再也不用害怕什么?!钡人O聛碇?,裴辛問。
羅蘭興奮地點點頭,她感到自己的生活打開了嶄新的一頁。
“幸運”這個詞一直游離于羅蘭的生活之外,從小她就是個倒霉鬼,這種倒霉不僅僅體現(xiàn)在她和男人們的關(guān)系上,“倒霉”兩個字像是一張無所不包的巨網(wǎng),將羅蘭這條魚牢牢網(wǎng)住,任憑她怎么蹦噠,也逃不出“倒霉”兩個字。用她一個朋友的話說,她屬于那種喝涼水都塞牙的類型。那個朋友嘴巴很損,但對她一直都很好,羅蘭常常慶幸自己有這么個朋友,算是倒霉生活中唯一的一點亮色。
“你不會是傳說中的衰神吧?”那位朋友曾經(jīng)認(rèn)真地問過羅蘭。她這么一問,羅蘭也感到十分可疑。如果不是衰神,世界上怎么會有人像她這么倒霉呢?遭受虐待那樣重大的事件也就罷了,具體到生活中的點滴小事,任何人都很少遇到的麻煩,在她身上頻繁發(fā)生。
喝涼水塞牙這種事雖然沒發(fā)生過,但喝水十次有九次被嗆得翻白眼——高跟鞋鞋跟斷裂,找錢給顧客時找的零頭反而超過顧客支付的數(shù)額,永遠(yuǎn)趕不上早晨最早和晚上最晚的一趟公交車,開門經(jīng)常被門夾手,背后說領(lǐng)導(dǎo)壞話總是被抓到的那一個……
羅蘭隨便一想,就能回想起生活中種種霉運纏身的表現(xiàn)。遇到裴辛后,所有這些狀況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無比的幸運——幸運的程度就不用說了,一個人在車流如織的馬路上來回穿梭而能不死,就很能說明問題了。現(xiàn)在她就算是把手指頭放到門縫里也夾不到——要么是門忽然無法關(guān)閉。要么是有人好心地幫她把門扶住,反正就是夾不到。
“幸運”與她絕緣了將近30年之后,終于隨著裴辛來到她的身邊。反復(fù)試驗確認(rèn)了這點之后,羅蘭首先殺向福彩中心,一次買了十張彩票。
她很快就成了千萬富翁。
在成為富翁之前,公司的老總親自給她打電話,以這么多年來從未聽過的和藹聲音問她為什么沒去上班。她謊稱是身體原因,老總居然也破天荒地沒有把她罵得狗血淋頭,反而關(guān)心地問她身體怎么樣。突如其來的溫暖弄得她不知所措。眼淚不爭氣地流了出來。老總問候了一陣,讓她多保重身體,在家多休息幾天,并且保證不會扣她的工資和獎金,便掛了電話。她舉著電話在原地呆了半天,轉(zhuǎn)過身便看見裴辛若有所思的眼神。
“你是福神嗎?”她忽然問。
裴辛搖了搖頭。
“那你是怎么做到的?”她擦了擦眼淚問。
“你早晚會知道?!迸嵝琳f。
“為什么要幫我?”她早就想問這個問題,這陣子的幸運讓她終于有了些勇氣。
“我從來沒見過你這么倒霉的人……”裴辛說。
羅蘭愣了一愣,迫不及待問了一個她這么多年一直想知道的問題:“為什么我這么倒霉?我……我是衰神嗎?”
“哪有什么衰神?”裴辛嗤了一聲,“你不過是運氣不好罷了……這只是個概率問題……在每件事上都存在概率,一半好運,一半霉運。一般人都是好運和霉運交替,而你恰好每次都是霉運……就像擲色子,你總是擲出最小的點,純粹是個概率問題?!?/p>
“我的幸運能持續(xù)多久?”羅蘭沒弄明白這個概率的問題,便問出了一個她最關(guān)心的問題。
“想多久就多久?!迸嵝琳f。
將近30年來,羅蘭眉眼從來沒有如此舒展過,她真正體會到了什么叫做“心花怒放”。
這是羅蘭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沒有憂愁,沒有恐懼,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她覺得自己渾身輕快。
“你想沒想過要報復(fù)那些傷害過你的人?”裴辛問,“你現(xiàn)在要報復(fù)他們很容易?!?/p>
羅蘭的心一沉。
誰能輕易拋開往事?那黑暗的過去像一團凝聚了千年的烏云,不是幾天快樂的日子就能吹散的。提到那些人,羅蘭覺得日色都變得昏暗了許多。她本能地顫栗起來——這么多年來,恐懼已經(jīng)成為她靈魂的烙印,即便此刻她明知道自己很安全,有一個如此強大的人可以保護她,她依然感到絕望,仿佛一只被貓追逐的老鼠,天大地大,無處藏身。
“不要,”許久,她漸漸停止顫栗,搖了搖頭,聲音微弱,“不要報復(fù)?!?/p>
“為什么?你不恨他們?”裴辛好奇地側(cè)了側(cè)頭。他側(cè)頭的動作和那些可怕的男人們發(fā)怒之前的動作一模一樣,羅蘭不自覺地后退了幾步,繃緊了身子。
恨?
恨嗎?
怎么不恨?
她又不是石頭人,那么多的傷害怎么不會激發(fā)仇恨。然而仇恨本身就讓她害怕,她記得在很久以前,那時候她還沒有被無窮無盡的傷害,磨煉成這么一個擔(dān)驚受怕的疲倦女人,那時候她還是個小姑娘,身體弱小,但靈魂很干凈。
父親一次兩次對她們母女的虐待,在她心里埋下了第一顆仇恨的種子,她用她那個時候所能發(fā)揮出的全部能量反抗過……反抗過多少次呢?她記不清了。每次反抗換來的是更嚴(yán)重的傷害,那個勇敢的小姑娘就在這種折磨下迅速消失,成為一只夾著尾巴恐懼全世界的小老鼠。甚至到了后來,她連仇恨的念頭都不敢有,唯恐對方察覺到她心里的想法而爆發(fā)更大的怒火。到了現(xiàn)在,她發(fā)現(xiàn)自己心里真的感覺不到仇恨,只是一種解脫之后的釋然。倒不是她有多么高的智慧,而是因為她實在沒有勇氣回顧過去,既然已經(jīng)過去了,那就永遠(yuǎn)過去吧,不要再發(fā)生,哪怕是在記憶中,也不要在此重演。
沒有反復(fù)的回憶,又怎么能留下仇恨的種子?
這么多年來她一直渴望的不是報復(fù),而是解脫,僅此而已。
現(xiàn)在,這微末的愿望已經(jīng)實現(xiàn),她相信實現(xiàn)這個愿望一定和某種神奇的力量有關(guān),她沒有膽量做出任何可能中斷這種神奇力量的事——盡管她有充足的理由去報復(fù),但假如報復(fù)也被那種神奇的力量視為罪惡從而將她放棄,那她該怎么辦?
她腦子里千回百轉(zhuǎn),臉色蒼白淚水淋漓,在裴辛的追問下再次搖頭。
就這么放棄了報復(fù)。
裴辛也沒有逼她。
裴辛對待她的態(tài)度讓她捉摸不透。他不像以前那些男人那樣欺負(fù)她,但也不像他們那樣在乎她。他的眼睛沒有溫度,既沒有愛也沒有恨,望著她的時候,仿佛是望著一張桌子椅子。說起來,他是她的恩人,但他從來沒向她提過什么要求,也從來沒反對過她做任何事,這不是那種寵愛的縱容,而只是一種漠不關(guān)心的疏離,仿佛羅蘭的一切都與她無關(guān),除了把幸運帶給她之外,他不關(guān)心與她有關(guān)的任何事。這讓羅蘭心中十分忐忑。
這么多天來,她已經(jīng)習(xí)慣了這種幸運,再回到過去那種倒霉蛋的生活,對她來說已經(jīng)不可想象,可她實在不知道自己該如何掌握裴辛——很多個夜晚,她都會突然從夢中驚醒,懷疑這一切不過是一場夢。她經(jīng)常猛然回頭,只是為了看裴辛是否還在身邊——沒有愛,也沒有責(zé)任,甚至沒有關(guān)心,也不想從她這里得到任何東西,裴辛隨時都可以離開她,而她卻不愿意離開這種幸運的生活。
她就這么一邊享受著前所未有的幸運,一邊提心吊膽地?fù)?dān)心著裴辛是否會離開自己。
“你什么時候離開我?”有一次她鼓了半天勇氣問出這么一句話。
裴辛沒作聲。
羅蘭不敢再問了,她的心里更加忐忑。
到目前為止,表面看來,裴辛還沒有要離開的跡象,然而羅蘭始終不放心。隨著時間的推移,這種擔(dān)心變成了壓在她心頭的一道陰影。越是在裴辛身邊,她就越是擔(dān)心他會離開自己。到了后來,她甚至必須讓裴辛?xí)r刻處在自己的眼前才有安全感。
她這些神經(jīng)質(zhì)的表現(xiàn)并沒有讓裴辛反感。在她有這些表現(xiàn)之前,他就對她寸步不離,而在她表現(xiàn)出這樣的擔(dān)憂之后,他同樣是寸步不離。
半個月過去了,羅蘭決定回公司上班。盡管公司給的薪水不高,但那是她有生以來唯一能夠容下她的地方,勉強算是她的半個家。她全部的朋友都在那里。她只是擔(dān)心,自己去上班了,裴辛?xí)粫蝗浑x開?
很快她就發(fā)現(xiàn)自己的擔(dān)心是多余的,裴辛依然和往常一樣,緊緊跟在她身后。他并不和她說話。這么些天來,他幾乎不怎么說話。但看著他的影子和自己的影子重疊在一起,羅蘭還是感覺到非常踏實。現(xiàn)在她可以無所畏懼地往前走,不用擔(dān)心車輛、高樓上墜下的花盆、小巷里沖出來的強盜等等以前經(jīng)常遇到的危險,也不用擔(dān)心會遇到哪個和她前夫一樣的男人,再次把她帶入從前的噩夢之中。
公司里的人看到羅蘭回來都很高興。他們以為裴辛是羅蘭的新男友,不由用異樣的目光多看了他幾眼。裴辛仿佛沒注意到他們的目光,自順自坐在一邊看報紙。羅蘭走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羅蘭自己沒覺得不對勁,但同事們的目光卻越來越異樣。
“羅蘭,去洗手間,給你看我新買的內(nèi)衣。”那位嘴很損的朋友彭耘扯了扯羅蘭的衣襟,羅蘭便跟著她進了洗手間。
裴辛仿佛忠犬一般跟著她,守在洗手間門外。
“裴辛是你新男朋友?”一進洗手問,把門關(guān)上,彭耘就迫不及待地問。
羅蘭搖了搖頭。
“你欠了他的錢?”彭耘狐疑地問。
羅蘭忍不住笑了。她猶豫了一下,看彭耘是真心關(guān)心自己,便小聲將裴辛的事告訴了她。彭耘聽得眼睛大瞪,不等她說完,便連連搖頭。
“不對勁,”彭耘說,“你沒覺得不對勁?”
“有什么不對勁?”羅蘭問。
“你不覺得他和你以前的男人都很像?”彭耘狠狠掐了她的胳膊一把,恨鐵不成鋼地道,“你要多少次才吸取教訓(xùn)?你忘了那些男人?他們也是這樣對你寸步不離,剛開始的時候好像對你挺好,后來就罵你打你把你不當(dāng)人……你看著吧,好戲還在后頭呢!”
羅蘭聽得毛骨悚然。
她發(fā)現(xiàn)自己真的是忘了。
這么些天的幸運,幾乎讓她忘了自己曾經(jīng)多么不幸。她只顧著擔(dān)心這個給自己帶來幸運的男人會離開,卻忘了過去那些男人們,他們仿佛也總能給她帶來一些新的東西,也是同樣對她寸步不離,但到了最后,總是以傷害她作為終結(jié)。
那么裴辛……她想起裴辛那冷漠不帶感情的眼神,不由激靈靈打了個寒顫。
她怎么忘了要擺脫這樣的男人有多難?
他這么寸步不離地跟著自己,真的是為了給自己帶來幸運嗎?
他憑什么要給一個自己并不愛、甚至連喜歡也談不上的女人帶來幸運?看起來他不像是那種行俠仗義見義勇為的人哪。
“你看吧,你現(xiàn)在就已經(jīng)擺脫不了他了,”彭耘肯定地道,“不光是心理上擺脫不了,就算你現(xiàn)在能夠放下他,他也不會讓你走?!?/p>
羅蘭禁不住又打了個寒顫。
從洗手間出來,在彭耘的再三慫恿下,羅蘭咽了無數(shù)口唾沫,終于鼓起勇氣對裴辛道:“我和彭耘想去逛街……”
“好,去吧?!迸嵝琳f。
羅蘭和彭耘對視一眼,拿起提包就往公司門口走。
裴辛很自然地跟在她們身后。
“我說,”彭耘大咧咧地道,“女人逛街,男人靠邊。”
羅蘭的心狂跳,不敢看裴辛的表情。
裴辛面無表情,聲調(diào)沒什么起伏:“我得跟著。”
“羅蘭,我們兩個逛街,要男人跟著做什么?”彭耘大聲道,狠勁推了推羅蘭。
羅蘭硬著頭皮,用細(xì)如蚊蚋的聲音道:“你就別跟著了吧……”說完這句,她發(fā)現(xiàn)自己不知怎么居然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彭耘一只胳膊抱著她,穩(wěn)住了她顫抖的身子。
裴辛好半天沒說話。
可怕的沉默讓時間變得無限漫長,連彭耘也不敢再說什么。
驀地,裴辛道:“好的?!彼D(zhuǎn)身回到公司的沙發(fā)上坐下,拿起報紙繼續(xù)看。
羅蘭和彭耘同時松了一口氣。
她們進入電梯,按下通往一樓的按鈕。
電梯沒動。
連續(xù)按了好幾下,電梯沒有任何動靜。她們想打開門出來,電梯門靜悄悄的打不開。
羅蘭的心沉了下去。
“霉運又來了……”她哭喪著臉對彭耘道。
“衰神啊……”彭耘罵了一句,緊接著又豪氣沖天地道,“不怕,你總不能一輩子不離開他身邊!”她掏出手機想打電話,手機屏幕上一格信號也沒有。
幾分鐘后,電梯忽然告訴下降。兩個女人嚇得尖叫著抱成一團,蹲在地上一動也不敢動。
電梯重重地砸在一樓,彭耘沒什么事,羅蘭卻扭到了腰。好在電梯門打開了,彭耘攙扶著羅蘭走出電梯。
“我想休息一會?!绷_蘭說。
“不行!”彭耘拉著她往外走,“你沒覺得很奇怪嗎?”
“什么?”羅蘭問。她覺得自己倒霉實在太正常了沒什么奇怪的。
“世界上有什么人能夠給人帶來好運?”彭耘說,“要是真的對你好,給了你好運就夠了,為什么一離開他身邊運氣就變差?”
“為什么?”羅蘭還是沒想明白。
“你不覺得……你不覺得這是他想要把你留在他身邊的一種手段嗎?”彭耘說。
羅蘭倒吸了一口涼氣,很快又問:“但是為什么?他從我這里什么也沒得到?!?/p>
“也許只是他現(xiàn)在還沒要罷了……”彭耘陰沉著臉道。她拖著羅蘭往外走。
從電梯口走向大門口是一段艱難的距離,短短的一段路程,羅蘭滑倒了好幾次,頭在地上、墻上磕出了幾個大包,手機也碎了。但她還是堅持跟著彭耘往外跑。此刻,無盡的記憶在她腦海里展開。她想起過去那些用盡各種手段把她留在身邊的男人們,他們也有那樣冷漠的眼神和淡然的表情。她從他們身上感覺不到愛和關(guān)心,她只是他們施虐的對象。
現(xiàn)在,彭耘一提醒,她才發(fā)現(xiàn)自己陷入到了多么可怕的境地——幸運就像是毒品,一旦獲得,就無法離開。裴辛就想這么把她綁在自己身邊。他可能以為她真的離不開幸運的生活,這才放心地讓她跟著彭耘出來而沒有緊緊跟隨。但她現(xiàn)在得逃!
她不是第一次逃跑了!
從小到大她幾乎都在逃,這方面誰也不會被她更有經(jīng)驗。起初是彭耘拉著她,后來就是她攔著彭耘。兩個人千難萬險地沖出大廈,沖向馬路,揚手招向一輛出租車……
大廈門前的空地上沒有一輛車,她們就這么沖了出去,眼睛盯著遠(yuǎn)方駛來的出租車。
誰也沒注意到一輛車忽然從地下車庫開出來,以超過100碼的速度,轉(zhuǎn)過一個詭異的角度,直接撞在羅蘭身上,將她撞飛了出去。
彭耘安然無恙,她只是嚇呆了。
世界仿佛變得無聲。直到撞人的司機跳下車跑向羅蘭,彭耘才回過神來。
一地鮮血,羅蘭一動不動。
羅蘭在醫(yī)院里昏迷了三天,醫(yī)生說她可能再也醒不過來了,即便醒來,也極也有可能會癱瘓。
“一切都要看她的運氣了?!贬t(yī)生說。
運氣!
彭耘被這兩個字提醒了。
三天來,彭耘一直在醫(yī)院照顧羅蘭,沒顧上想別的?,F(xiàn)在,醫(yī)生提到了“運氣”兩個字,她不由想到了裴辛。
如果按照羅蘭自己的運氣,她可能真的永遠(yuǎn)醒不過來了……但裴辛能夠給她帶來好運。現(xiàn)在哪里還顧得上是否能夠擺脫這個男人呢?自由誠可貴,生命價更高,一切都等羅蘭醒來再說吧。
她從羅蘭手機里找到了裴辛的電話號碼,忐忑不安地把羅蘭的情況告訴了裴辛。
預(yù)料中的暴風(fēng)驟雨沒有出現(xiàn),裴辛的音調(diào)依然沒有什么起伏: “知道了,我就來?!?/p>
很快他就出現(xiàn)在醫(yī)院。
現(xiàn)在彭耘不得不承認(rèn)“運氣”這東西的奇妙。裴辛一出現(xiàn)在羅蘭的身邊,羅蘭便清醒過來,雖然依然虛弱,卻已經(jīng)可以開口說話??吹脚嵝?,羅蘭顯得有幾分畏懼。裴辛依然是那種冷漠的表情。
“我說過你不能離開我身邊?!彼麑α_蘭道。
羅蘭翕動著嘴唇想說什么,卻說不出話來。
“你給了她幸運,卻奪走了她的自由!”彭耘大著膽子道,說完便趕緊握住了羅蘭的手——那手現(xiàn)在冰涼而且顫抖。
“我沒給她幸運,”裴辛說,“幸運本來就是她自己的。”他頓了頓又道,“我也從來沒有奪走你的自由,”他回望著羅蘭,“你隨時可以讓我走?!?/p>
“你走了我會怎么樣?”羅蘭終于發(fā)出了微弱的聲音。
“幸運和不幸都屬于你,”裴辛說,“我早就告訴過你,這不是魔法,只是一個概率問題,就像擲色子,幸運和不幸的可能各占50%。”
“但為什么……”羅蘭和彭耘同時間了半截,裴辛抬手打斷了她們的話。
“為什么在我身邊你會如此幸運、離開我你又如此倒霉?”裴辛問。
兩人同時點點頭。
裴辛從口袋里取出一粒色子,色子的三面涂成紅色,另外三面涂成藍(lán)色。他一使勁,將色子掰成兩半,一半全都是紅色,另一半全都是藍(lán)色。
“我把你的色子掰成兩半?!彼f,“這樣你擲出來的永遠(yuǎn)是幸運。但不幸并沒有消失,幸運和不幸永遠(yuǎn)是成對出現(xiàn)的,你既然已經(jīng)用完了這幸運的一半,那么不幸的那一半也總有一天會用到……但是在我身邊你不用擔(dān)心這個,因為我……”他忽然笑了笑,“我就是你所有不幸的化身——你所有的不幸,就凝聚成我現(xiàn)在的樣子,只要你在我身邊,你就擁有一對完整的幸運與不幸。但一旦你離開我身邊…一旦你離開我身邊,那被扔掉的另一半色子就會出現(xiàn)?!?/p>
“你是不幸的化身……怪不得你這么像過去那些男人……”羅蘭喃喃道。
“我不明白,”彭耘道,“既然不幸已經(jīng)凝聚到你身上,那么即便你不在她身邊,不幸也應(yīng)該繼續(xù)停留在你身上,為什么會跟著她跑?”
“因為我身上凝聚的不是她丟棄的那一半色子,”裴辛說,“我只是不幸的化身——或者可以這么說,我將羅蘭的命運剖開,留下了好的一半,扔掉了壞的一半,而我自己變成壞的那一半,就這么欺騙了命運……”
“而命運始終要將幸運與不幸結(jié)合在一起,所以當(dāng)她不在你身邊時,不幸的那一半就來找她了……因為她已經(jīng)把幸運的那一半用完了……”彭耘終于明白了。
裴辛點點頭:“是的。”
“可是……”羅蘭掙扎著道,“可是我以前沒遇到你的時候,就像個衰神……”
“不是這樣的?!迸嵝翐u頭道,“你沒有遇到我的時候,只是不幸的概率比較大,但生活中依然會有幸運的時刻,比如遇到晴天,比如看到自己喜歡的衣服,這些都是幸運……但你遇到了我,將命運剖成兩半,就只有絕對的幸運留下,離開我,當(dāng)然也就遇到絕對的不幸——所以你沒法離開我,離開我,就只有死?!?/p>
他第一次提到了“死”,這個字讓羅蘭和彭耘心中一片冰涼。
“既然如此,你為什么要找上我?”羅蘭絕望地問。
“因為你很絕望?!迸嵝琳f,“我是真的想幫你……”他仿佛有些困惑,“我不明白……你不是很想要絕對的幸運嗎?我無數(shù)次看見你在咒罵老天說你的運氣太壞,既然如此,我給了你絕對的幸運,你還有什么不滿足?”
“可我的運氣確實差……”羅蘭哭著說。
裴辛第一次顯出了不耐煩的表情:“我實在不明白你們這些人……一個個抱怨自己的命運差,給了你好運,又想要自由,世界上哪里有這么便宜的事?說吧,現(xiàn)在是要我走,還是留下?”他仿佛也有些生氣,站起來走到門口望著羅蘭,等她做最后決定。
羅蘭望著彭耘。
彭耘也不知道該怎么辦。
過去那種不幸的生活實在太可怕,然而,現(xiàn)在想來,過去種種,并不是沒有選擇,生活中也不是全然的黑暗。誠如裴辛所說,幸運和不幸都是成對出現(xiàn),只是一個概率問題。但現(xiàn)在,她提前揮霍了她的好運,剩下的只有絕對的不幸。裴辛留下,她永遠(yuǎn)也不能離開這個男人,而這個男人就是他過去噩夢的化身,不知道下一步會演變成什么樣的噩夢,也許會有真實的虐待施加在身上;而裴辛離開,等著她的就是死。
那么她到底該如何選擇?
她閉上眼睛,腦海里時光流轉(zhuǎn),過去的種種一一浮現(xiàn),竟然不全是黑暗,黑暗中也有光,只是那時候自己沒看到、沒捕捉。 現(xiàn)在,似乎一切都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