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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暗黑之門

        2012-04-29 00:00:00漆雕醒
        最推理 2012年9期

        明鳳楨站在病房門口。

        白色的門。

        她把手放在把手上。

        這一瞬間,它仿佛變成了黑色——像一個突然出現(xiàn)的黑洞,立刻吸光了她所有的勇氣。

        明鳳楨倒退了幾步,靠在走廊的墻上,開始喘息。

        “彌怎么了?”護士小姐關(guān)切地看著明鳳楨,她的額頭上正密密麻麻地冒著冷汗,“哪里難受啊?我去叫醫(yī)生”

        “不,不用……”明鳳楨閉上眼。

        護士扭頭看了一眼方才明風(fēng)楨想要打開又未能打開的門,若有所思。

        “你別太擔(dān)心,丁小姐只是暈倒,她的身體素質(zhì)很好,沒有大礙的,應(yīng)該很快就能醒了?!?/p>

        明風(fēng)楨苦笑。

        丁蘭兒的身體當(dāng)然沒問題,她曾經(jīng)也是一名女警,接受過最嚴苛的素質(zhì)訓(xùn)練,她不會輕易暈倒,更沒有理由昏迷這么長時間,也許她只是不愿意醒過來——因為,醒過來才是她噩夢的開始:丁蘭兒的未婚夫林昱甫,在三個小時以前跳樓身亡,而明鳳楨的生父明震博,幾乎已經(jīng)被確認為,是把林昱甫逼入絕境的人!

        傍晚六點,林昱甫從法租界的余樂大廈頂層跳下,負責(zé)急救的護士在他的衣袋里發(fā)現(xiàn)了一份遺書,他在遺書中詳細描述了選擇自殺的前因后果:

        兩個月前,林昱甫與法租界富商明震博的公司簽訂了一份數(shù)額巨大的供貨協(xié)議,前者傾盡財力購買原料,讓旗下的火柴廠工人將所訂購的貨物趕制出來,但沒想到那一份供貨協(xié)議竟莫名其妙地不翼而飛。

        同時失蹤的還有保管合同的財務(wù)經(jīng)理周成安,合同簽訂時的中間保人黃唯生也忽然蹊蹺暴病身亡,明震博一方矢口否認供貨協(xié)議的存在,由于林昱甫所經(jīng)營的火柴廠早已負債累累,再遭此橫禍便徹底破產(chǎn),因不甘心被對方以極低的價格收購,遂選擇含恨自殺。

        “以我的鮮血來審判你的邪惡我判你永在地獄不得超生……”

        據(jù)說林昱甫的身體剛巧砸中了樓下一輛1930年款的黑色雪鐵龍,那車主幾乎嚇得精神失常。

        爾虞我詐在上海灘是常態(tài),從未有人因此而被捕,明震博被抓進巡捕房也并不是因為他逼死人:他的罪名是真正的謀殺。

        謀殺黃唯生。

        黃唯生死于林昱甫自殺前三天,由于家人覺得他死得太突然太可疑,便申請了尸檢。報告顯示,死者的腸壁有明顯的發(fā)黑和粘連癥狀,極可能是被一種稱為“斷腸草”的植物所致的中毒癥狀。

        斷腸草義叫亡藤,春時剛發(fā)新芽的亡藤酷似茶葉,加上它的藤蔓喜歡纏繞茶樹伴生,因此很容易被誤摘。

        黃唯生的死亡時間是下午六點,他在四點到五點間,曾與明震博在茶館雅間聊天,黃家仆人也眾口一詞地描述了黃唯生回家后的情形。

        “老爺一進家門就說渴得厲害,不停地喝水,然后又說腹痛,之后就回了房間……”

        斷腸草中毒的早期癥狀就是干渴,這說明黃唯生回家的時候已經(jīng)發(fā)作,從時間上推算,他中毒的時間應(yīng)該在三點到五點之間。

        根據(jù)司機李劍的口供,黃唯生進茶館的時間大概是四點半,飲完茶離開的時間是五點半,之后徑直回了家,茶館是黃唯生唯一有過進食行為的地方。茶館的老板和員工均證明兩人當(dāng)日同飲一壺茶,茶葉是明震博自帶的,據(jù)說是極品大紅袍,茶館不過提供了場地和熱水而已。

        有機會下毒的只有兩個人,當(dāng)日負責(zé)奉茶的茶博士小劉和明震博,但是茶館老板和小工均證明小劉只進雅間提供過茶具和開水,明震博素來有自帶茶葉泡茶請客的習(xí)慣,對他來說,茶館的功用不過是個場地,小劉連茶葉都沒接觸到。更何況同時飲茶,一人暴斃,而另一人安然無恙,僅憑這一點,明震博便脫不了干系。

        再則,黃唯生和茶博士小劉之間,沒有私人恩怨更沒有利益糾葛,倒是明震博有可以成立的殺人動機:

        林昱甫火柴廠的職員證實,由于法國火柴商在上海漸成壟斷趨勢,林昱甫已是債臺高筑,法國一家火柴廠曾經(jīng)派人與林昱甫談判,希望能收購林昱甫的工廠,但被他拒絕了。

        如果真如林昱甫的遺書所說,他押上了全部資產(chǎn),希望靠與明震博的這筆買賣翻身,那么明震博的暗算對林昱甫來說,絕對是致命一擊?,F(xiàn)在已經(jīng)有人指出明震博與法國火柴廠的老板讓·詹姆斯來往密切,那么由明震博出面設(shè)局,誘使林昱甫孤注一擲,也不是不可能。

        合同不見了,中間人黃唯生死了,無憑無據(jù),死無對證,只得逼得林昱甫將火柴廠賣給明震博,而明震博又可將工廠轉(zhuǎn)手給法國人。

        上海灘就是這樣一個地方,一夕之間,風(fēng)云變幻。

        小小的一個火柴廠主,死了也在上海灘掀不起風(fēng)浪。但是黃唯生不同,他和法租界領(lǐng)事的關(guān)系十分密切。法租界的地下賭場有一半都在黃的名下,除此之外還有百貨和餐廳生意,他在法租界的華人商會里算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人物,和明震博的影響力旗鼓相當(dāng),林昱甫加上黃唯生的鮮血,共同煉成了一把刺入明震博要害的尖刀。

        明鳳楨站在法租界霞飛路巡捕房的大門口。

        她的生父明震博就被收押在此處,一個十年前她就拒絕承認的父親。

        整整十年,明鳳楨不停地告訴自己,要忘掉那個名義上的父親,如果不是他是非不辨,只聽大太太林兮梅的片面之詞,就相信母親與人有染,如果不是他縱容林兮梅派人把母親打個半死,母親就不會落下一身病根,如果不是他絕情地把她們趕出家門,母親也不會操勞過度而染上癆病早逝……

        明鳳楨怔怔地往前走了一步,大門的玻璃上印出她的影像。

        她的臉,她的眼睛、鼻子、嘴唇和下巴……都帶著明顯的父系基因。

        這十年她拼命地令自己忘記,她是明震博的女兒,可是她卻長得越來越像他,甚至是他所有子女里最像他的一個。

        于是他又要認回她了,一句“誤會”就能把她所承受的一切抹去嗎?這兩個字能讓承受無數(shù)委屈和屈辱的母親再活過來嗎?

        明鳳楨搖搖頭,咬咬牙。

        “你很清楚如果沒有你爸爸,你根本不可能活到現(xiàn)在!如果你不是明震博的女兒,如果不是他在工部局的關(guān)系,如果不是礙于法國人英國人的壓力,如果不是你爸爸花錢找了那么多保鏢保護你,你早死無葬身之地了!不是每個父親都能做到這一點的!很多父母,他們不惜犧牲女兒一生的幸福,換來金錢、權(quán)勢、盟約,甚至只是一塊鴉片煙膏…………”

        三個月前,她狼狽地逃入法租界尋求庇護,到處都布滿了暗殺她的槍口。因為她幫助了自己的頂頭上司朱師道東山再起,朱師道一直在努力證明,中國人的警察機構(gòu)是有能力維持上海的公共秩序的,他不僅要在華界實現(xiàn)安寧和秩序,更重要的是向全世界證明,中國人有能力恢復(fù)自己對于租界的治理權(quán),而租界便不能以此為借口繼續(xù)占住中國的土地。

        他在華界掀起整風(fēng)運動、禁賭禁娟禁毒……俗話說,阻人發(fā)財,仇同殺人父母。朱師道有了很多不共戴天的仇人,這些仇人聯(lián)合起來設(shè)了一個局,把朱師道陷害為貪贓枉法之徒,那本是個必死之局,明鳳楨在關(guān)鍵時。候站了出來,在法庭上慷慨陳詞,力挽狂瀾。

        她成功地讓原本一邊倒的媒體,開始理智地思考和質(zhì)疑,朱師道得到一個為自己辯護的機會。官復(fù)原職的朱師道把她升為上海華界的女警警長,把她當(dāng)作同盟與戰(zhàn)斗伙伴,她也就成了某些人眼中的釘子,肉里的刺。

        程斌暉沒有說錯,如果她不是明震博的女兒,僅靠媒體的聲援和公眾的精神支持,她是活不到現(xiàn)在的。

        “好妹妹,你幫幫爸爸,求求你,現(xiàn)在只有你有辦法了!”

        同父異母的哥哥明繼祖和兩個姐姐明月珍和明熙珍都滿懷期待地看著她,他們都慌了神。

        不過一天時間,鋪天蓋地的新聞郁在聲討“奸商明震博”,明震博旗下的企業(yè)商鋪都陷入癱瘓,憤怒的民眾們拒絕購買和明氏沾邊的商品,連工人和職員都開始罷工或辭職,商會已經(jīng)“配合民意”及時開除了明震博的會籍。

        送出去的錢都給退了回來,過去那些像附骨蛆一樣的人群轟然間散開,躲到了他們怎么都敲不開的門后。明繼祖是出了名的敗家子,花錢的本事遠大于其父掙錢的本事,明月珍和明熙珍曾一度白以為擅長交際,直到明震博鋃鐺入獄,她們才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本事原來都是寄生在父親的名譽之上的,當(dāng)宿主消失的時候,她們也就失去了對別人的影響力,只剩下六神無主。

        于飛帶著明鳳楨走進巡捕房大門,他曾經(jīng)是明鳳楨在華界的上司,一年前被陷害入獄,在明鳳楨的幫助下雖然沉冤得雪,卻不得不離開華界,到法租界做了一個普通的巡捕。他費盡九牛二虎之力為明風(fēng)楨打通了關(guān)系,爭取了一個和明震博單獨見面的機會。

        明震博站在牢房里,他的長衫看上去太過整潔,明鳳楨甚至懷疑他是否坐下過。

        “你是被冤枉的嗎?”時間不多,明風(fēng)楨單刀直入。她靠近欄桿,將聲音壓到極低,“假如你真的是被冤枉的,我會幫你,就當(dāng)是還你人情?!?/p>

        明震博沉默不語。

        明風(fēng)楨蒼白著臉說,“如果你沒有殺人,給我一個線索。”

        明震博依舊一言不發(fā)。

        “至少告訴我?guī)讉€名字!”明鳳楨終于忍不住了,“你的仇人,黃唯生的仇人,想要害你的人,想要害他的人,想要一箭雙雕的人!那天你都見過誰?”

        明震博長長地嘆了口氣:“不必了!太多了……也許這就是報應(yīng),我早知道有一天要還得干干凈凈……這一次連法國領(lǐng)事都不肯出面幫我,你還來膛這渾水做什么?走吧!不管怎么樣,你來我很高興……”

        “時間到了!”看守毫無表情地喊道。

        于飛嘆了口氣,只得將明鳳楨拽出了牢房:“走吧,走吧,我再找機會幫你安排,被發(fā)現(xiàn)就沒下一次了。”

        余樂大廈一共有七層,一二層做百貨生意,三到六層是賓館房間,七層的房間則出租給一家進出口公司做辦公地點。

        “原本還打算做雜物間的,可巧當(dāng)時他們想租下來,就租出去了,他們在這兒辦公有一年多了,”服務(wù)員張山一面將明鳳楨遞過去的鈔票塞入衣袋,一面打開話匣子,“老板叫周海。這海龍公司是做進出口貿(mào)易的,最開始人就不多,十幾個年輕人,打了仗,生意一下子就慘了,年底走了幾個,連工資都發(fā)不出來了,這兩個月,除了老板,剩下的人全部回家了!

        “……他老一個人呆在一樓,喝得醉醺醺的,把那個留聲機聲音放得大大的,從早放到晚,你說個三十歲的人,偏像個老頭子一樣聽什么京劇?鑼鼓喧天的,吵得樓下的客人都來找我們晦氣,虧得他總算做成了一筆,算是喝了口吊氣湯,這不,昨天員工都回來上班了,這才消停……”

        明鳳楨謊稱自己是女記者,愿花高價來買“內(nèi)幕消息”,張山的表情表明他并不相信她的說詞,但是并不妨礙他“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明鳳楨跟著張山坐電梯到了七層,這一層共有八間房,以電梯為中央分界線,電梯正對著一個大廳,廳里擺著兩套沙發(fā)和兩張茶幾,房間分居兩側(cè),左右各四間,兩兩相對,其間隔著一道走廊,布局十分工整。

        正如張山所說,這公司的生意很冷清,沙發(fā)上一個人都沒有,玻璃茶幾反射出陰冷的光,走廊上走過一個穿著西裝的、死氣活樣的員工,沒有一絲復(fù)工的喜悅與激情,他看了明鳳楨一眼,當(dāng)判斷出不是客戶之后,連眼神里唯一的光彩都熄滅了。

        電梯旁是樓道,電梯并不通往頂層,只能通過樓梯上去,也就是說,不管林昱甫是自殺還是被謀殺,他都必須經(jīng)過七樓,從七樓再往樓頂走。根據(jù)于飛的調(diào)查,沒有人目擊這個過程,當(dāng)時海龍公司正在歇業(yè)期間,他的死亡時間又是在傍晚六點左右,根據(jù)張山的回憶,那天周海沒有去公司。

        “我記得很清楚呢!為嘛呢?就因為那天他沒鬧騰嘛!”張山壓低聲音,“看了這兩位,我才發(fā)現(xiàn),做老板也是有命數(shù)的!”

        明風(fēng)楨皺了皺眉頭,整層樓里彌散著一股石灰和木頭混合在一起的怪味,她很快找到了這氣味的來源,墻壁剛剛粉刷過,墻面都還沒有干透。

        “是你們刷的?”明鳳楨側(cè)頭問張山,后者搖搖頭否認,“我們哪有閑錢做這個?這是他們自己掏腰包搞的,真是多此一舉,以前的墻也不臟嘛!”

        明鳳楨點點頭,轉(zhuǎn)身走入樓道。

        通往樓頂?shù)男¢T已經(jīng)被鎖上了。

        “以前是沒鎖的,可出了這么晦氣的事兒,把客人都嚇跑了?!?/p>

        張山?jīng)]有鑰匙,明鳳楨只好趴在門上,從門縫往外瞅,只看見頂樓一片恍白的空地,這時一道風(fēng)似乎不滿意被偷窺,從縫隙突襲了進來,明風(fēng)楨覺得眼里一陣冷痛,連忙避開,張山也連打了兩個寒戰(zhàn):

        “喲!這風(fēng)真怪!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明風(fēng)楨站在余樂大廈的樓下,她仰頭看著樓頂?shù)淖髠?cè),那里掛著一幅巨大的海報,畫面是當(dāng)紅大明星阮玲玉那秀氣的面龐,她微微蹙著眉頭,眼里似有無盡哀愁。

        海報正上方的樓頂,恰是林昱甫為自己選擇的死亡區(qū)域。

        于飛查到,在林昱甫跳樓之前,大約傍晚六點左右,有兩名路人偶然抬頭,看見了一個男人站在樓頂上,但他們沒有意識到這是一個要自殺的人,也沒有看見別的什么人站在那個男人旁邊。

        兩個路人都是在附近上班的小職員,彼此之間并不認識。他們異口同聲確定當(dāng)時樓頂只有一個人,在他們轉(zhuǎn)身準備離開的時候,突然聽到背后一身巨響,然后他們看見一個男人,將一輛雪鐵龍汽車砸得變了形+這才反應(yīng)過來往樓頂看,發(fā)現(xiàn)方才那個人已經(jīng)不見了。

        顯而易見,那家伙正趴在變形的車上。

        7層樓高,層高33米,二十多米的垂直距離,也是絕對致命的距離。

        他為什么要自殺?

        明風(fēng)楨見過林昱甫,人很瘦,兩只眼睛很亮,一臉的堅毅。

        林昱甫在上海灘苦熬十年,白手起家,從一無所有到擁有一家自己的工廠,他是孤兒,祖上曾輝煌過,但現(xiàn)在是無親無故無背景,這樣一個人的成功所需要經(jīng)歷的辛酸曲折可想而知。那么,這樣一個人,義怎么會選擇,用如此懦弱的方式結(jié)束自己的人生?

        她記得丁蘭兒說過這樣一句話。

        “我們家昱甫啊,就這點好,你不用怕他栽跟頭,不管他跌得有多慘,只要他活著,都會讓自己爬起來的?!?/p>

        但遺書卻是真的,法租界的筆跡專家已經(jīng)核對過,確認遺書里的每一個字都出自林昱甫之手,而林昱甫的尸檢結(jié)果也表明他確實是自殺。

        “小姐,您的電話,是從醫(yī)院打來的?!睆埳綇挠鄻反髲B里走出來,催促道,“他們很著急?!?/p>

        火柴廠狼藉一片。

        一個小時以前,火柴廠發(fā)生騷亂。

        火柴廠倒閉了,林昱甫死了,憤怒的工人包圍了火柴廠的會計室。

        剛剛蘇醒的丁蘭兒接到報信后趕來解圍。但她沒辦法平息工人的怒火,他們索要工資未果,便將廠里可以搬走的東西一搶而空,不能搬走的東西全部砸壞。

        明風(fēng)楨沖進辦公室時,地上正躺著重傷昏迷的會計和傷痕累累的丁蘭兒。

        丁蘭兒瑟縮在墻角,全身不停地顫抖。

        她的衣服被扯開了,脖子上的項鏈被搶走了,兩只耳朵的耳垂都被撕裂了,臉紅腫著。

        明鳳楨把丁蘭兒抱在懷里:“沒事了,沒事了,蘭兒!我們回家了!”

        丁蘭兒忽然掐住了明鳳楨的脖子:“別拿我的戒指,把戒指還給我,還給我!求求你,那是他留給我唯一的東西了!”

        明鳳楨看見了丁蘭兒紅腫的左手中指,她記得那里有一枚祖母綠寶石戒指,那是林顯甫祖母的陪嫁,價值不菲,是林家的傳家寶。

        “他說以前在最困窘的時候也沒有賣掉它,因為只要它還在,就表示還有希望……”

        她癡心滿滿地等著做林昱甫的新娘,離開了警界,專心準備著成為她夢想中的角色。

        他們的婚期在半年前早已定下:下個月初一。

        還有二十天。

        誓言猶在,人已入黃泉,一去不回頭。明風(fēng)楨任丁蘭兒掐著,窒息感卷席著她的意識。

        丁蘭兒的手忽然松開了,她再一次暈倒過去。

        “別拿我的戒指!別拿我的戒指!走開!走開了!

        丁蘭兒的聲音從門后凄厲地傳出,伴隨著護士們慌里慌張的腳步和叫喊:“你摁住了呀!我差點扎到自己了!”

        明鳳楨站在走廊上,捂住耳朵。

        丁蘭兒醒了,但她沒有恢復(fù)神智。護士不得不給她注射鎮(zhèn)靜劑。醫(yī)生說,也許過幾天就能恢復(fù),但也可能需要經(jīng)過很長的一段時間。

        “我會好好照顧她的?!崩詈阒f道,“你去做你該做的事。我保證不會讓她再受半點傷害!”

        明鳳楨知道,李恒之一直喜歡丁蘭兒,只可惜他不是丁蘭兒心目中的如意郎君,她喜歡能讓她的生活發(fā)生巨大變化的男人,作為法醫(yī)的李恒之太平淡太古板。

        “他死了,丟下一個女人來承受他后果!”李恒之的眼里流露出恨意,“無恥!他已經(jīng)對不起她一次了,我真不明白丁蘭兒為什么會喜歡他?”

        明鳳楨詫異地看著李恒之:“已經(jīng)對不起她一次?什么意思?”

        李恒之訕訕地轉(zhuǎn)過了頭: “都是半年前的事了。有天晚上,我下班回家的時候看見林昱甫和另一個女人去看電影,我忍不住打了他一頓……”

        “為什么我不知道這件事?”明鳳楨詫異地問道。

        李恒之低了頭:“你知道,她向來愛面子,尤其在你面前……”

        半年前是九月份,但是丁蘭兒和林昱甫確定結(jié)婚是在十月份。

        “她說林昱甫答應(yīng)跟那個女人斷了,說男人都會做錯事,但最重要的是他最后選了誰……”李恒之忍住眼淚,“他根本不值得愛?!?/p>

        “你知道那個女人是誰嗎?”

        李晏晏,過氣的戲子,當(dāng)紅的交際花。

        她蹺著二郎腿坐在明風(fēng)楨的面前,華麗的旗袍裹著細腰豐胸,做作地點燃一支香煙,卻不抽,看上去更像是在等待拍照,而不是在接受盤問。

        “那個男人,我早跟他沒關(guān)系了,他死了跟我有什么相干?”李晏晏對著明鳳楨冷笑,“這種人上海每天要死一百個!”

        明鳳楨沒有接話,對面的女人說著狠話,但厚厚的胭脂水粉,并沒能成功地掩蓋住那雙哭得浮腫的眼睛,香水昧也遮不住滿身的酒氣。

        “福新牌香煙。這是男人抽的煙,林昱甫就抽這個牌子的煙?!泵鼬P楨說著,又從桌上拿起火柴盒,“昱牌火柴,是林昱甫的工廠生產(chǎn)的火柴。”

        李晏晏一瞬間僵硬,夾著香煙的手在半空定了格,眼淚從眼角滑出。

        明鳳楨遞過去一張手帕。

        李晏晏扭頭沒有接,她掐滅香煙,用自己的手指抹去眼淚。

        “我知道你是她的朋友,你是來為她出頭的對嗎?”李晏晏深吸了口氣,“可是人都死了,還有必要翻舊賬嗎?”

        “并不是舊賬,”明風(fēng)楨掃視著屋子,一雙大拖鞋扎眼地放在門口,“你們沒斷過,一直都有來往?!?/p>

        “那又怎么樣!”李晏晏說道,“他是喜歡她,可他也喜歡我,她要名分,我不要名分,大家井水不犯河水!各自找各自的快活,有什么不對?”

        明鳳楨忍不住氣憤,幾乎忘記自己來這的初衷:“丁蘭兒現(xiàn)在為他發(fā)了瘋!”

        李晏晏笑得像哭:“那又怎樣。那個女人還有什么不知足的?我為這個男人做了那么多事,那個女人做了什么?不過是比我家世清白些,憑什么她就可以做正的。憑什么我就見不得光?我忍得了她忍不了就說明她愛得根本不夠!愛不起就別愛,為什么不早放手?你又有什么資格來指責(zé)我?”

        “他們還沒有結(jié)婚?!泵黠L(fēng)楨提醒對方。

        李晏晏大笑:“這樣最好,誰都沒得爭!我得不到,她也得不到!”

        這瘋狂讓明鳳楨感到背上發(fā)冷。她看見過很多這樣的瘋狂,最后它們都轉(zhuǎn)成了殺氣。

        “你覺得林昱甫會是那種自殺的人嗎?”明風(fēng)楨克制住自己問。

        “滾!”李晏晏吼道。

        半夜一點整。

        明鳳楨躡手躡腳地走出房門,她余樂大廈第六層租下了一個房間。

        走廊燈下沒有任何身影。這一層只住了五個客人,估計都睡熟了。

        明鳳楨沿著樓道爬到第七層。

        嘩啦,嘩啦,那是門鎖在響。

        上面掛著的將軍鎖足有一斤重,所以絕不是風(fēng)造成的動靜。

        明風(fēng)楨停住腳步,屏住了呼吸,接著她便感覺到了另一個人。那人也停止了動作,屏住了呼吸。

        她和對方,隔著一個樓道拐角。

        明風(fēng)楨箭步上沖,抓住樓梯扶手作為支點,雙腳迅猛踢出,她感覺自己踢到了對方的胸口或者背部。但那人竟然沒有哼一聲,立刻開始反攻,他抓住明風(fēng)楨的左腿,借著攻勢往前一推,明風(fēng)楨便失去了重心,摔到了地上,順著臺階向下連滾了幾級。

        對方追了下來,一腳踏向她的腹部,明鳳楨連忙用雙臂架住那只大腳,同時喊道:“你是什么人?”

        攻擊立止。

        “鳳楨?!”

        那是明鳳楨再熟悉不過的聲音,手電筒被打開,于飛手忙腳亂地把她扶起來:“你半夜三更地來做什么?”

        “這話我問你才對!”明風(fēng)楨白了于飛一眼,揉著剛才摔痛的部位,“你來做什么?”

        “我想再看看現(xiàn)場……”于飛有些尷尬,“你也是?”

        “你跟我不一樣,你是法租界巡捕,查案光明正大的,白天不來,晚上跑來做什么?”說到這里,明鳳楨的臉色變了,“是不是出什么事?”

        于飛臉色難看地皺著眉,他不善于說謊。

        “剛剛接到通知,上面要結(jié)案,你父親,他們覺得謀殺罪名可以成立,所有調(diào)查都被迫停止了……你知道的,媒體這邊讓法租界工部局壓力很大……”

        “我見過林昱甫,他不是這么輕易自殺的人。所以我來找新證據(jù)?!庇陲w重新走回那道小門,把鎖弄開,“我想來想去,證據(jù)只可能在這樓頂!”

        樓頂?shù)娘L(fēng)像被囚禁了很久,憤怒地沖出剛打開的小門,樓道里的灰塵被卷了起來。

        于飛與明風(fēng)楨打著手電在地上搜索著,這里和沙漠一樣荒涼,連碎紙片也沒有一張。

        “上次我們在這里,找到了一個火柴盒,還有一根抽了一半的煙頭,”于飛指著林昱甫站過的地面,用腳尖踢了踢地上的半塊磚頭,“就在這磚頭左邊,火柴就是他的林氏火柴廠生產(chǎn)的,香煙是福新牌的,和他口袋里的香煙牌子一樣……”

        明鳳楨站在死者曾經(jīng)站過的地方。在這里可以看見七層以下的上海,視野廣闊,偶有更高的樓阻礙視線。

        “我想象自己是他,”于飛閉上眼睛說道,“一個想死的人,站在這里,抽一支煙,我這個將死之人會對自己說:‘抽完這支煙就跳下去。一切都結(jié)束了?!薄?/p>

        明風(fēng)楨的眼睛里閃過一絲光亮:“可是這支煙沒有抽完?!?/p>

        “它是被掐斷的?!庇陲w點點頭,“既然已經(jīng)下定決心要死,為什么不多給自己幾分鐘?”

        明鳳楨仔細打量著四周,這樓頂沒裝欄桿,只在左側(cè)有四支鋼釘釘人地面,是為了固定海報。

        四根長釘子都還沒有銹跡,嶄新的,在手電光下閃爍著金屬特有的光澤。

        “海報是一個月前掛上來的?!庇陲w皺著眉頭,“余樂大廈的老板說是海棠大戲院派人來談的,花了一千大洋,租一年。但是我去問過海棠大戲院,他們根本沒做過這件事?!?/p>

        明鳳楨蹲下來,拿起那半塊磚,像是在問于飛又像在問自己:“這余樂大廈已經(jīng)建成兩三年了,該清理的都清理了,樓頂干干凈凈的,別的地方也沒有磚,為什么偏偏這兒有磚,從哪兒來的?”

        樓頂?shù)娘L(fēng)再一次向明鳳楨和于飛展示它們的不滿,于飛的大衣,明風(fēng)楨的長發(fā)都被吹得張牙舞爪。

        “煙頭和火柴盒都在磚的左邊,”于飛喃喃道,“有它擋著,風(fēng)就不會把它們刮到別處去……”

        “一個要死的人費這心思干嗎?這磚頭好像是專門找來固定那些東西的,為什么?”

        于飛咧開嘴角笑:“除非……” 海龍公司辦公室的房門緊鎖著,整齊地排列在走廊兩側(cè),像一只只緊閉的眼,只有墻壁上那些新生的氣味彌散在各處。

        于飛伸手摸了摸一堵墻面,白色的石灰還有些發(fā)潤。

        “天氣是有些潮,但估計刷墻的時間不會超過三天。”

        “他們昨天才回來上班?!泵鼬P楨喃喃道,“為什么這么急著去粉刷墻呢?”

        她轉(zhuǎn)身走向候客廳的沙發(fā),和周圍的墻面相比,它看上去顯得過于陳舊了,明鳳楨從口袋里拿出手絹擦了擦扶手——白手絹立刻突現(xiàn)出一道污痕。

        于飛掏出一根小鐵絲,往周海辦公室門的匙孔里捅了幾下,門很快便打開了,明風(fēng)楨與于飛走進房間,打開了燈。

        這是一間歐式風(fēng)格的辦公室。

        白色的書桌、書柜和椅子,書桌上放著一瓶墨水和一只蘸水鋼筆,便簽紙整齊地擺放在左側(cè),一套咖啡杯碟放在右側(cè)。在靠窗的小桌子上放著一臺咖啡色的箱式留聲機。留聲機旁放著三張唱片,于飛拿起第一張唱片,是舒曼的《夢幻曲》,下面第二張唱片是《年輕的費爾曼》,第三張,是流行女歌星黎明暉的《毛毛雨》。

        明鳳楨在窗下的一盆蝴蝶蘭前蹲了下來。

        “這花長得可真好?!泵黠L(fēng)楨有些吃驚,“這種花很難養(yǎng)的,水不能多了也不能少了,溫度不能高了也不能低了,每天還得通風(fēng)通氣,要不然花就會敗……”

        “他倒是很有閑心?!庇陲w在書柜里找到了一大疊唱片,一張京劇唱片放在最底層,唱片大部分是外國的。這是個洋派人,我很奇怪他為什么突然聽起京劇了?!?/p>

        明鳳楨若有所思地看著留聲機旁的三張唱片:“這些應(yīng)該是他最常聽的。難道是……”

        她似乎被自己沒說出口的結(jié)論嚇了一跳,明鳳楨跑出辦公室,沿著兩邊走廊用拳頭敲打墻面,她走到走廊的最左側(cè),“咚咚”兩下敲下去。

        緊隨而至的于飛與明鳳楨飛快地對望一眼,他向后退了兩步,一腳踹出,墻體上便出現(xiàn)了他的腳印和一道小裂縫。

        明鳳楨也踢了一腳,裂縫大了些,同時墻體里傳出木板碎裂和碎石滾落的聲音。

        一切都很明顯了,這是一堵空心墻。

        很快,在兩人面前,出現(xiàn)了一個長方形的大洞。

        墻沖里的一側(cè)是一層薄石板,再往外是木板,最外面也是一層木板。中間空心部分約有十公分,于飛找來斧頭,把最外面一層的木板砸出一個洞,洞外正是阮玲玉那張巨型海報的背面。

        木板之間的空隙里填塞著不少木板的碎片,木板有薄有厚,厚的有五公分,薄的還不到半公分。

        兩人倒吸了一口氣。于飛把厚的木板掏出來,依稀拼出了一道門的樣子。

        “果然有道門!”

        “他們把門弄碎后塞在這里面了?!?/p>

        明鳳楨點點頭:“他們?yōu)榱搜谏w這里曾經(jīng)有過門,所以把所有的墻都刷了一遍。”

        于飛皺著眉頭:“可這些薄木片是干什么用的?”于飛若有所思地伸手摸了摸地板,又看了看不遠處那張海報,它的背面是白色的,像一堵巨大的墻。

        “你能再幫我打開一扇門嗎?”明鳳楨指著隔壁最鄰近的一道門問道。

        于飛苦笑:“看來我更有做賊的天賦?!?/p>

        幾秒鐘之后,門開了,明鳳楨走進房間,不出所料,推開窗戶探出頭便可看見阮玲玉的海報,那張巨型海報正巧遮住她正前方的視線。

        窗框明顯是新的,上面還留著沒有散盡的油漆味。

        “你現(xiàn)在能聽到我說話嗎?”明鳳楨坐在窗臺上,探出大半個身子對著相隔不足二十公分的洞口說道。

        “很清楚?!庇陲w在另一邊回答。

        明風(fēng)楨縮回頭,她摸了摸窗下的墻體,上面的石灰也是濕潤的,這間房子明顯被徹底粉刷過一次。

        屋里堆著一大堆破舊的雜物,雜亂與嶄新的白墻形成了滑稽的對比。

        明鳳楨從身上摸出一把小刀,沿著窗框的垂直線在墻體開始刮除石灰層,于飛走進來,也拿出隨身攜帶的刀具幫忙。不一會兒便有約二十公分的墻面都被刮除了,露出里面的磚體,一半在窗框的垂直線左面,一半在垂直線右面,對比十分鮮明,左邊的墻磚是紅色,右邊的墻磚是青色。

        “這地方也被動過手腳!”明鳳楨和于飛面面相覷。

        明鳳楨再一次把身體探出了窗外,這一次她向下看,果然,窗下的墻面顏色和附近的墻面顏色很有些差異。

        “這就是他們?yōu)槭裁匆庀抡荒陙頀旌蟮脑?”明風(fēng)楨得出結(jié)論,“海報可以遮住視線,掩蓋他們拆墻的行為,也可以蓋住墻面的色差,不讓街上的人看見。最重要的是,這張海報可以幫助他們完成一個異想天開的詭計!”

        于飛在沉思。

        明鳳楨繼續(xù)說道:“我小的時候聽過很多鬼故事,有一種鬼,它能讓人產(chǎn)生幻覺,以為自己站在窗戶邊看風(fēng)景,但實際上卻把頭伸進了絞索;人明明站在懸崖邊,但眼睛里看見的卻是一大片美麗的花園,當(dāng)他們?nèi)滩蛔∨芟蚧▓@的時候,就會踩空跌下萬丈深淵……”

        “人也能做到這一點?!庇陲w說道,“拆掉這面墻,再造一個假的地板,放上假的家具,再加上幾面鏡子,就可以變出一間假的屋子,這假得足以亂真,逼真到可以讓林昱甫打開門后毫不懷疑地走進來……”

        “他敲了門,如果對方從這邊回應(yīng)他,他是不會懷疑的。那些人拆掉了這堵墻,一人站在窗子這邊,讓林昱甫看見他,并招手讓林昱甫走過來,林昱甫絲毫沒有懷疑這屋子有問題,他進了門,但那塊地板卻沒辦法承受他的重量!”

        明鳳楨恍然:“那些薄木片就是他們假造的地板!林昱甫不是從樓頂摔下去的,他是從這星摔下去的!但是因為有海報擋著,沒人看見!”

        于飛在腦子里搜索著他儲存的信息:“法醫(yī)曾說林昱甫的臉上有擦傷,傷口里有木屑,當(dāng)時我還奇怪,他落在車頂,哪里來的木屑?可惜當(dāng)時我不在現(xiàn)場,沒有看到那些木屑?!?/p>

        走廊里傳來電梯上行的聲音,于飛和明鳳楨連忙關(guān)上門走回到走廊。

        電梯門打開了,四五個男子,包括張山在內(nèi),都帶著如臨大敵的表情從里面沖出來,每人手里都抄著家伙。張山一見明鳳楨,眼睛便瞪圓了,他張了張嘴,最后沒有出聲。

        “這是怎么回事?”領(lǐng)頭者是大廈的管理員董勝,他急步走到被于飛和明鳳楨砸破的墻洞前,五官都皺了起來,憤怒且困惑。大半夜的不去做賊,巴巴地跑到這里來挖洞,還一副不怕被人發(fā)現(xiàn)的樣子。他打量著這兩人,怎么看也不像是瘋子呀!

        于飛不慌不忙地掏出了他的證件:“辦案?!?/p>

        董勝的嘴張大了:“辦……辦案,也,也不能挖人,人家的墻啊!這,這我,我們沒法,交待啊!”

        “我們會親自交代的,損壞的東西我來賠。”明鳳楨接過話頭,“你們應(yīng)該有這家公司老板周海的電話吧?”

        張山立刻接口:“有,當(dāng)然有!”

        “給他打個電話,”明鳳楨說道,“電話打通了,我來解釋?!?/p>

        幾個職員面面相覷,最后董勝點了點頭:“就這么辦吧?!?/p>

        明鳳楨跟著張山來到樓下大廳。

        “請接周公館?!?/p>

        兩分鐘后,電話接通了,明鳳楨接過了話筒,對面?zhèn)鱽硪粋€女人的聲音,對方告知明風(fēng)楨周海還沒有回家。

        “你是誰?”女人聽起來很戒備,“你跟他什么關(guān)系?”

        明鳳楨愣了愣,接著便打消了解釋的念頭,故意吞吞吐吐地說:“我,我是他的朋友,找他有點事……”

        “小蹄子!你欺人太甚了!你是什么東西?!居然敢把電話打到這兒來?!”

        電話那邊的女人忽然爆發(fā)了,“你在顯擺什么?他現(xiàn)在不過是圖新鮮,像你這種女人我見得多了,不過就得意兩天罷了。李晏晏,你搞清楚自己什么身份,交際花還能登堂入室?就算進來了,你也得跪下給我磕頭獻茶,你只要敢進這個門,我就有一百種法子弄死你!”

        電話被狠狠地掛斷了。

        明鳳楨站在原地沉吟片刻,對張山說道:“馬上就要天亮了,六點鐘的時候你再打個電話過去,什么都別提,就說這里遭賊了,讓周海馬上過來一趟。”

        說完,明鳳楨又拿出兩枚銀元悄悄塞到了張山的手里。

        明鳳楨和于飛被幾個職員看管著,坐在候客廳的沙發(fā)上等待。

        已經(jīng)是早上八點了,周海仍然沒有出現(xiàn)。于飛的上司華探長劉正中卻帶著一隊人怒氣沖沖地趕到現(xiàn)場。

        “老子說了,這案子結(jié)了,誰他媽讓你查的?”

        于飛筆直立正道:“報告,我發(fā)現(xiàn)了林昱甫死亡的真相,他不是自殺,是謀殺!”

        劉正中一愣:“謀殺?!”

        “劉探長,其實林昱甫不是從頂樓跳下去的,兇手曾經(jīng)在這里安裝了一道假門?!庇陲w指著墻洞說道,將他和明鳳楨分析出的結(jié)論敘述了一遍。

        “狗屁!”劉正中一臉怒意,“那么多雙眼睛看著他跳下來,你卻說他是從這個洞里摔出去的,你的推論比別人親眼所見還準?”

        “根本沒有人看見他跳樓的完整過程!”于飛糾正道,“當(dāng)時有人看見一個人影站在樓頂,那個人影根本不是林昱甫,而是兇手的同謀。林昱甫掉下去的時候,樓頂上的人就趴下來,造成林昱甫從樓頂跳下的錯覺!”

        “你小子還真會異想天開!”劉正中抱起了胳膊,“那你怎么解釋遺書?那份遺書可是經(jīng)過鑒定的,那就是林昱甫的親筆字!一個不想死的人揣著遺書做什么?”

        “寫了遺書最后沒敢死的人多了?!泵黠L(fēng)楨插嘴道,“就算他曾經(jīng)想過死,也不代表他真的會死。更何況,如果他真的打算死,又何苦費這么大的勁,千方百計地把他往死路上引,探長不覺得奇怪嗎?”

        “你又是誰?”劉正中瞇縫著眼打量著明風(fēng)楨,“喲,這不是明警長嗎?上海灘的名人!可這不是華界啊,您可犯了規(guī)矩啦!”

        明鳳楨忍住氣:“我沒穿警服,我來辦私事?!?/p>

        “喲!瞧我這記性!”劉正中拍了一下腦袋,“我都忘了,女兒替父親查案,孝心可表。不過,你找錯方向了,就算你證明有人弄死了林昱甫,那也救不了你爸爸,他現(xiàn)在的罪名不是逼死林昱甫,而是謀殺黃唯生!”

        “人證是誰?誰看見了他下毒?物證又是什么?你們在明家搜到了毒藥嗎?”明鳳楨冷笑著反問,她看了一眼電梯,一群帶著相機的記者正走出來。半個小時前,她便安排張山給幾個報館打了電話。

        “黃唯生是什么人?開賭場,玩仙人跳,這種臭大街的家伙仇人不計其數(shù)!憑什么認定了就是明震博?除了所謂的動機和可能的作案時間之外,你們有真正的證據(jù)嗎?”

        “彼此彼此。你有證據(jù)能證明你老爸沒殺人?”劉正中轉(zhuǎn)過頭指著于飛:“馬上給我回去,這賬咱們慢慢算!”

        說著,劉正中便帶著人轉(zhuǎn)過了頭。

        “劉隊長,這里有一起謀殺案,你就這么走了?”明鳳楨大聲地叫住劉正中,“您就沒有什么話跟這里的記者朋友們講講?”

        幾個記者對著劉正中等人一陣猛拍:“劉隊長,請問您為什么急著離開這樣重要的現(xiàn)場呢?”

        “劉隊長,你們?yōu)槭裁匆铝钔V拐{(diào)查?請問你們掌握了多少確實的證據(jù)?”

        “這個無可奉告!”劉正中恨恨地瞪著明鳳楨,后者毫無怯意地與他對視。

        “如果我是你,我就會把這家公司的經(jīng)理周海給抓起來,在他的地盤上動這么大的手腳,我想他不可能不知情?!泵黠L(fēng)楨不慌不忙地說,“劉隊長英明神武,相信很快就水落石出。我相信全上海的人都在等著這個結(jié)果呢!”

        明鳳楨和于飛匆忙趕往李晏晏的住所。

        然而拍門近十分鐘,里面鴉雀無聲,于飛和明鳳楨面面相覷,兩人心中都有不祥之感。

        “沒辦法了?!庇陲w將門打開,立刻,一股血腥氣撲面而來。

        李晏晏躺在血泊之中,她的胸口插著一把匕首。

        她的右手半握著,明風(fēng)楨蹲下,從里面取出了一枚紐扣——男人西服上的紐扣,十分精致的銀紐扣,上面的花紋是一只喜鵲。

        “這是殺人滅口?!泵鼬P楨咬牙道。

        “你趕快走,要不然巡捕來了你就說不清楚了?!庇陲w臉色微變,“剩下的事我來應(yīng)付?!?/p>

        明鳳楨點點頭:“我去找周海。但他可能已經(jīng)跑了。”

        周海果然不在公館。

        其妻林美玉告訴明鳳楨,周海從前一日早上八點出門后一直再沒回家。海龍公司的職員證明周海在九點到達公司,五點離開公司,但之后的去向無人知曉。

        “就在前天下午,還有職員看見他和李晏晏一起喝咖啡?!泵黠L(fēng)楨咬咬牙,“我一來,他就失蹤了,這家伙一定聞出了什么?!?/p>

        “極有可能?!庇陲w的巡捕同事已經(jīng)證實紐扣確實屬于周海,那件西服和喜鵲圖案的紐扣都是特別定制的,裁縫鋪的師傅也證實了這一點。周海已經(jīng)被定論為畏罪潛逃的嫌疑犯。

        “對不起,把你牽扯進來,我知道你好不容易才在巡捕房站穩(wěn)腳跟……”明鳳楨滿懷歉意地看著于飛,他的臉上已有青紅淤傷,很明顯之前的數(shù)個小時,過得很糟。

        明鳳楨瞬間紅了眼圈,她轉(zhuǎn)過頭,忍住眼淚。

        “我們現(xiàn)在來梳理一下?!庇陲w把話頭轉(zhuǎn)到正題,“林昱甫和李晏晏是情人關(guān)系,周海和李晏晏的關(guān)系看來也不尋常,而現(xiàn)在林昱甫真正墜樓的地方是周海的公司。”

        “周海的公司曾經(jīng)一度陷入困境,卻突然拿出一大筆錢來,做這個根本沒必要的裝修。急著讓職員回來上班,卻沒有生意可做,他卻有閑情逸致去照顧一盆蝴蝶蘭?!泵鼬P楨得出她的結(jié)論,“種種跡象來看,至少他沒有急迫的資金問題,否則不會這樣逍遙。”

        “你是說,這跟他做成的那筆生意有關(guān)?一個月以前,正好也是海報掛上去的時間!”于飛站起來走了兩圈,“這筆生意解決了他的資金問題!他為什么花這么大的功夫設(shè)計誘殺林昱甫?簡單的情敵關(guān)系?這兩者之間又有什么聯(lián)系?”

        “有一種可能,”明鳳楨的眼神一亮,“有人給他一大筆錢,讓他幫忙做掉林昱甫。”

        “既得到了錢,又除去了情敵?!庇陲w點點頭,“這倒說得通。但現(xiàn)在又多了兩個問題,第一,幕后兇手是誰?他為什么要這么干?第二,既然李晏晏是周海的目的之一,為什么他要殺死李晏晏?”

        明風(fēng)楨回憶著她和李晏晏見面的情景:“也許李晏晏發(fā)現(xiàn)了什么,也許她想為林昱甫做些什么……”

        兩人分析之后認定林昱甫的遺書是關(guān)鍵。

        那封遺書被確定是他親筆所寫,這個疑點不解決,就無法找出真正的兇手。

        “他給過丁蘭兒一枚祖母綠戒指,那戒指我估價至少應(yīng)該值六千大洋,就算火柴廠倒閉了,這筆錢電夠他東山再起了。至少,可以幫他撐過難關(guān),他說那戒指是他最后的希望。所以,林昱甫沒動那枚戒指,是因為不需要動,是因為他有更好的辦法。林昱甫的工廠之前確實趕制過一批貨,我算過,那批貨的成本加工資差不多有八千大洋,那枚戒指已經(jīng)可以解決一大半的問題,所以他實在沒必要尋死!”

        明鳳楨拿出紙筆,在紙上列出:

        黃唯生死亡時間:3月21日

        黃唯生尸檢報告完成:3月23日

        財務(wù)經(jīng)理周成安失蹤:3月23日

        林昱甫自殺:3月24日

        明鳳楨在明公館里待了六個小時,這是她第一次在明公館待這么長時間,過去從未超過十分鐘。

        除了外出的明繼祖之外,明公館里的所有人都被一一詢問了個遍。正如明鳳楨所料,3月21日到24日,林昱甫并沒有來過明公館,也沒有打過電話給明震博,仆人甚至沒有接到任何陌生人的電話。事實上,3月22日到24日,明震博都臥病在床,因為病情嚴重,連明繼祖都沒有出門。

        明風(fēng)楨坐在沙發(fā)上一面等待明繼祖,一面在大腦里組合著各種線索。

        合同不見了,保人暴斃了,林昱甫沒著急找合同,卻寫了一封所謂的遺書。而事實上,明家上下都不知道明震博簽過這份合同,明氏各企業(yè)的職員也不清楚合同的事。

        明月珍和明熙珍只承認,明震博在聽到黃唯生的死訊后十分緊張,因為和他們見面的時間太近,很難不惹人不疑,他正要準備競選工部局華董,是最怕沾惹上是非的時候。

        明月珍和明熙珍看著兀自沉思的明鳳楨,不敢打擾,兩人巴巴在旁邊干坐著,直到明鳳楨開始提出新一輪的問題。

        “你們認識李晏晏嗎?”

        “你說那個交際花?”明月珍的嘴角露出鄙夷的神色,“宴會上見過幾次,她一直想巴結(jié)爸爸來著,不過爸爸也是看她人脈多,跟她買點消息罷了。聽說后來她去找黃唯生啦,蛤蟆樣的男人她也不嫌惡心,傻子才相信她有真心。”

        明鳳楨愣住了,她相信明月珍絕不會意識到她剛說的話有多重要。

        明繼祖從門口走了進來,明月珍立刻柳眉倒豎地站了起來:“你到哪兒去了?你還真有本事,我們在這兒忙得腳不沾地,你卻玩失蹤?上海灘都快被翻遍了!”

        見到坐在一起的三個妹妹,明繼祖不由得一怔:“爸爸出事了?”

        “沒有,我只是想來了解些情況?!泵鼬P楨站起來,同時打量著明繼祖,他看上去似乎有些驚慌,明風(fēng)楨注意到明繼祖的皮鞋底沾著厚厚的濕泥,褲腳也濕了一片。

        沒等明鳳楨開口問話,明熙珍忽然一把拉住明繼祖的袖子:“我問你,爸爸的翡翠扳指是不是你拿了?”

        明繼祖的臉色微變:“什么扳指?我不知道!”

        “昨天晚上我放進保險箱的!爸爸兩個月以前,從拍賣會上買回來的那一個!”明熙珍額頭青筋暴出,“昨天二姐睡得早,只有你鬼鬼祟祟地在外面,不是你還有誰?你知不知道家里現(xiàn)在很需要錢,要救爸爸的,你還往外敗?”

        “好啊!你又去賭博了?”明月珍跳了起來,狠狠地給了明繼祖一記耳光,“爸爸幫你還了多少賭債了?這個家都要被你敗光了!現(xiàn)在爸爸進了監(jiān)獄,我們都在勒緊腰帶,你倒好,還要去賭?”

        “沒有啦!”明繼祖掙扎著,明月珍已經(jīng)開始掏他的口袋,很快便掏出了一個扳指,明月珍搶過扳指仔仔細細地看了看,松了口氣,眼神狠狠地瞪著明繼祖:“還說你沒偷?”

        “我,我是想拿出去換點錢貼補家用!”明繼祖申辯著,然后試圖轉(zhuǎn)移話題,“明鳳楨,你想問什么就快點問,老子還有事!”

        “你在誰的賭場賭錢?”明鳳楨問道。

        明繼祖的眼神里閃過一絲明顯的驚慌:“你問這個干什么?哪兒有賭場我就在哪兒賭!”

        “那你經(jīng)常去的是誰家的賭場?”明風(fēng)楨換了一種提問方式。

        “關(guān)你屁事!”明繼祖爆了粗口,不打算回答。

        “法租界不允許公開賭博,”明鳳楨一字一句地說,“據(jù)我所知,至少三分之二的地下賭場都是黃唯生的產(chǎn)業(yè)?!?/p>

        明繼祖啞口無言,屋子里也一下沉默了。

        明月珍和明熙珍低下了頭,閃避著明鳳楨的眼神。

        “你欠過黃唯生的錢?”明鳳楨逼視著明繼祖,“多少?”

        “都還清了?!泵骼^祖囁嚅著,“就一兩萬元而已?!?/p>

        這個數(shù)字把明熙珍嚇了一跳:“多少?你怎么會欠了這么多?怪不得爸爸給你氣病了!”,

        “所以,那天明震博約黃唯生喝茶,是為了拿回欠條?!泵黠L(fēng)楨環(huán)視著她的手足們,“你們還真能瞞!”

        “這事兒必須得瞞!”明繼祖連忙說, “要不然人家真以為爸爸殺人滅口?!?/p>

        “欠債還錢,天公地道。明震博還得起錢,干嗎還為了欠條殺人滅口?”明風(fēng)楨冷笑,“我聽說黃唯生的手下最擅長的就是玩仙人跳,別告訴我你也中了招!能讓明震博親自出面為一個臭名昭著的家伙泡茶,恐怕不是為了幾張欠條吧?” 明繼祖臉色更加難看了。

        “他威脅你做了什么?威脅你去收購林昱甫的火柴廠?合同是你簽的?是他想討好法國人嗎?”明鳳楨連珠炮似的問。

        “沒有!”明繼祖連連擺手,“當(dāng)然沒有啦!我根本不認識姓林的,連面都沒見過!我沒干過這事兒!爸爸拿回欠條也不是用錢,他是答應(yīng)了要全力幫助黃唯生成為法租界的華董……”

        明鳳楨迫使自己冷靜下來思考,不管簽合同的人是明震博還是明繼祖,林昱甫都會找上門來,但他并未這么做,那就預(yù)示著…… 假如真的有那份合同。

        “我真不知道合同的事。”明繼祖搖著頭,“爸爸真沒說過。其實,他很少跟我說生意上的事?!?/p>

        “那是因為他怕你把公司都給敗光?!泵髟抡浜吡艘宦?。

        李晏晏——林昱甫

        李晏晏——黃唯生

        李晏晏——周海

        周海一林昱甫

        黃唯生——明震博

        黃唯生——明繼祖

        明繼祖——明震博

        明鳳楨在紙上寫出名字,畫出連接線。

        它們看上去如此清晰,又如此凌亂,沒有一根線可以把它們完全串在一起。

        那份失蹤的合同,除了已死的林昱甫,沒人可以證明它的存在。如果,是林昱甫杜撰了這份合同呢?

        一旦有了這個念頭,明鳳楨的腦子就開始轉(zhuǎn)了起來,無數(shù)個線索匯聚在一起:

        明震博害怕與黃唯生的死扯上關(guān)系,林昱甫通過某種渠道知道了黃唯生的死因,于是他連夜杜撰了一個故事。這個故事為黃唯生被謀殺找到了一個可能的兇手,遺書實際是用于敲詐的手段,黃唯生死了,周成安失蹤了,橫豎無法對證。

        林昱甫準備一個自殺的姿態(tài)。但是他絕對不打算真的死去,如果明震博知道林昱甫的計劃,他有兩種處理方式:第一,接受敲詐,息事寧人;第二,除掉這個小人,拿回遺書——但遺書依舊在林昱甫的口袋里,所以第二個可能性并不成立。

        但明震博沒有接受敲詐,林昱甫死亡的時候他正臥病在床,沒有來訪,沒有信件,沒有電話。林昱甫的時間很匆忙,他送出敲詐信息只能是在3月24日。但那天他的敲詐對象幾乎與世隔絕,壓根不知道自己受到了敲詐。

        為什么會這樣?

        林昱甫為什么會帶著遺書,去敲那扇被做了手腳的“門”?那是不是一個事先約好的地點呢?林昱甫會落入圈套,說明那個地方不是他自己選的,他也是第一次去。

        明風(fēng)楨在屋子里來回走步,一個聲音在大腦里大喊著:

        同伙!他有同伙!

        是的,他必須有同伙,林昱甫不可能一個人做成這件事。

        明震博性格高傲,又愛擺譜,不是誰想見就能見得到的。林昱甫和明震博并無交情,需要一個連線人,再加上這么秘密的事,不能有外人在場,更不能直接去找明震博,所以林昱甫得把明震博單獨約出來,約到一個安全的地方。這個搭橋的人必須認識明震博,能夠說得上話——至少不會吃閉門羹。

        但問題恰恰出在這個搭橋的人身上,因為這個人根本沒把消息傳給明震博,但是對方卻告訴林昱甫成功了,所以他帶著遺書到了約定地點。這個約定地點想必也是搭橋者所選,林昱甫對此人深信不疑,壓根沒想到會有陷阱,于是他打開了地獄之門……

        一個女人的名字從她的腦海里閃了過去。

        一個絕望的、悲傷的、有些瘋狂的女人。

        李晏晏。

        她深愛著林昱甫,但是她卻不能完全擁有他,再過二十天,林昱甫就要結(jié)婚了,但新娘不是她。

        “這樣最好,誰都沒得爭!我得不到,她也得不到!”

        那個女人歇斯底里的笑聲在明鳳楨的耳朵里轟鳴作響。

        這樣的愛恨交織會給她毀滅的力量,如果有人利用這一點呢?

        毫無疑問,李晏晏是林昱甫信任的人,他對自己的女人沒有防備。她也能和明震博說上話——盡管后者瞧不上她,但也不至于閉門不見。所以,她會是最適合的消息傳遞者。

        李晏晏的死并不是因為她發(fā)現(xiàn)了什么,而是因為她從頭到尾就是陰謀的參與者,她和周海,都是這個陰謀中的棋子!

        周海是為了錢,李晏晏是為了恨。

        有那么一個人找到了他們的軟肋,并把他們變成了同謀。

        那么,也許黃唯生被毒殺,很可能是李晏晏動的手腳,男人總是不太會提防一個漂亮的女人。

        一杯水,一顆糖,一碗湯……她總有上百種法子讓男人毫無防備地吃下毒藥。

        她參與得太深,所以她必須死。

        螳螂捕蟬,黃雀在后!

        林昱甫想用黃唯生的死來敲詐明震博,別人卻想用林昱甫的死來陷害明震博,李晏晏希望林昱甫死,有人希望明震博倒臺,所以這是一個局中局!

        林昱甫和黃唯生的死亡,被一個偽造的遺書連在了一起。黃唯生被暗殺了,林昱甫被誘殺了,死無對證,明震博就百口莫辯。而林昱甫這個利用黃唯生之死的點子,搞不好根本不是他自己想出來的,而是李晏晏在唆使!那些人先謀殺了黃唯生,然后把尸檢報告的結(jié)果通過李晏晏告知林昱甫,李晏晏趁機為其“出謀劃策”,于是林昱甫成了棋子……

        如此狠辣,周密又大費周章,數(shù)條人命堆出來的陰謀讓明震博一夜之間聲名狼藉,明家成為眾矢之的,大廈將頃。

        什么樣的仇恨,會讓人如此喪心病狂,不計代價?

        “哎喲,那種女人!男人比手帕子換得還勤哪!你說的那個日子我記得可清楚哩!兩點鐘來了一個不男不女,三點鐘又來了一老一少……”

        李晏晏的鄰居顧阿桂是一個四十歲上下的女人,最大的特點是八卦和嘴碎。

        明鳳楨忍住厭惡,細細地追問那三個人的長相。明風(fēng)楨聽得冷汗直冒,因為按照她的描述,在黃唯生被毒殺的那天下午三點,進入李晏晏家門的兩個男人中,有一個正是黃唯生本人!而年少的那一個聽起來則很像明繼祖,同樣在左眉角長著一顆大黑痣,同樣使用連女人都嫌濃郁的香水。

        黃唯生是明繼祖的債主,更是一個危險的敲詐者,一個永不滿足的無底洞……那么,在黃唯生和明震博見面之前,他們?yōu)槭裁磿谝黄?

        三點鐘進門,四點鐘離開,這_二個人到底做了什么?

        斷腸草的毒性一般會在一到三個小時內(nèi)發(fā)作,根據(jù)體質(zhì)不同,毒發(fā)的時間也不同,也就是說,他也有可能是在三點或者四點,就已經(jīng)中了毒!

        如此重要的信息,司機李劍為什么沒在巡捕面前提起過?

        明風(fēng)楨和于飛站在水塘邊。

        水塘四周是樹林。

        下午四點,一具尸體在水塘邊被發(fā)現(xiàn)。

        死者是黃唯生的司機李劍。

        “我剛想到他可能撒了謊,他就被殺了?!泵鼬P楨苦笑,“那些人好像是我肚子里的蛔蟲,永遠比我快一步。我本想著,只要能證明林昱甫自殺的動機不存在,那份合同不存在,那么,明震博殺死黃唯生的動機也就不存在了!沒有了殺人動機,又沒有物證人證,那么,法庭就不能判明震博有罪!現(xiàn)在可以證明的人幾乎都死光了?!?/p>

        李劍趴在水塘邊的泥地里,死因是背后中刀,一把匕首刺中后腰,估計是腎臟的位置。衣服里的錢被掏空了,左手大拇指骨折,拇指上還留有戴過扳指的印記,那扳指應(yīng)是死后被人強行取走,但估計是戴得太緊,對方用力過度,便掰折了指骨。

        “第一個疑點,這一刀太精準了,一刀斃命,不像是普通劫匪的身手。”于飛分析著,“第二個疑點,李劍當(dāng)時穿的衣服還打著補丁,無論如何不像個有錢人,所以劫匪選他下手有些奇怪;第三,附近有村民曾見過李劍和一個穿西裝的男子在一起說話,兩人似乎還吵了起來,好像還不止一個人見過那人?,F(xiàn)在那些村民已經(jīng)被帶回巡捕房,如果順利的話,也許能根據(jù)村民的描述畫出那個人的樣子?!?/p>

        于飛停了下來,因為他發(fā)現(xiàn)明風(fēng)楨看上去根本沒在聽他說話,她先是呆呆地捏起地上的一團泥,然后站起來,扭頭發(fā)足狂奔。

        明鳳楨沖進了明公館,明月珍和明熙珍正在吃午飯。

        餐桌上少了一個人。

        “他呢?”

        “誰?”明熙珍將一根青菜夾進自己的碗里,面上沒有一絲表情。

        “你知道我說的是誰!”明鳳楨憤怒地叫出那個名字,“明繼祖!”

        “我們明家再敗落,規(guī)矩還是有的?!泵魑跽湔f道,“你應(yīng)該叫他哥哥。他出去了,還沒有回來。”

        明鳳楨走到沙發(fā)前,茶幾上放著煙灰缸,被掐斷的香煙頭還有余溫。

        “如果沒有撒謊的本事,最好別開口?!泵黠L(fēng)楨說完,轉(zhuǎn)身急步跑上二樓,仆人張姐正趴在地上擦拭著地板。

        “明繼祖的房間是哪一個?”

        “明鳳楨,你太放肆了!”明月珍扭住了明鳳楨的胳膊,“明家還輪不到你來指手畫腳!”

        “我對這種事一點興趣都沒有!”明風(fēng)楨掙開明月珍,她被推倒在了地上,明鳳楨側(cè)身踢開了離她最近的一間房。

        一股脂粉氣飄了出來,粉紅色的窗簾和帷幔讓明鳳楨立刻失去了興趣,她把目標轉(zhuǎn)向了對面的一間房。

        “張姐,把鑰匙給她?!泵魑跽潢幹樥驹跇翘菘?,“告訴她,我們已經(jīng)連門都修不起了。”

        明繼祖并不在他的房間里,事實上,明風(fēng)楨沒在明宅的任何一個房間,發(fā)現(xiàn)他的蹤跡。衣柜里的衣服少了一半,床鋪疊得很混亂,屋子里全是凌亂的鞋印,明繼祖的房間里到處彌散著倉皇出逃的殘跡。

        除此之外,房間里還殘留著一種令人胸口發(fā)悶的香氣,明鳳楨拿起桌子上的古龍水,趁人不注意的時候揣進了包里。

        “現(xiàn)在你滿意了嗎?”明月珍抄著手承認,“實話告訴你吧,他已經(jīng)走了,離開上海了,現(xiàn)在已經(jīng)上船了?!?/p>

        “你們一直沒有問我一個問題?!泵鼬P楨轉(zhuǎn)身看著她的兩個姐妹,“你們?yōu)槭裁床粏栁覟槭裁凑宜?”

        明熙珍的臉色變了,但她強撐著:“問了你會說嗎?”

        “你們根本就知道我為什么找他。”明鳳楨瞪著明熙珍,“我只是奇怪,你們?yōu)槭裁匆@么做?”

        “明家不能再失去一個男人了?!泵魑跽湓诿骼^祖的床上坐下來,“他現(xiàn)在是唯一的一個男人——如果你救不出爸爸。我想你也救不了爸爸,對嗎?或者,你根本沒想過要救他,看著我們這樣,你高興了,是嗎?”

        明風(fēng)楨吸著鼻子,有一股怪味正從窗外飄進來。

        她沖下樓,沖進后院。

        一個鐵盆里放在院子正中,燃燒的東西正躺在鐵盆里。紅色的火焰包裹著它們。

        明鳳楨一腳踢翻鐵盆,那是一雙已經(jīng)被燒掉一大半的鞋,依稀還可以辨認出是一雙男人的皮鞋,以及鞋底殘留的泥濘。

        “攔住她!”明月珍尖叫。

        兩個老男仆撲過來,在明鳳楨的面前筑起了一道人墻。

        “三,三小姐,你,你可別跟我們?yōu)殡y啊!”

        踢倒這道人墻并不是難事,他們本身就已經(jīng)搖搖欲墜,但明風(fēng)楨沒有動手,她呆站在原地,從人墻的縫隙中看著那雙鞋,它們繼續(xù)燃燒著,發(fā)出噼啪的爆裂聲和焦臭氣味。

        已經(jīng)太晚了。

        明鳳楨走進牢房,這是她和明震博的第二次見面,相隔不過48小時。

        明震博卻像突然衰老了十歲。

        “你之所以心甘情愿地呆在這里,什么都不說,都是為了保護他,殺死黃唯生的人是他,對嗎?”

        明震博的身體震動了一下,他猛地抬頭看著明鳳楨,眼里閃過恐懼。

        明風(fēng)楨覺得心口一陣發(fā)痛。

        “你什么都知道,而我又一次做了傻瓜?!泵鼬P楨恨恨道,“明震博,你傻到要做自己兒子的替罪羊,我管不著,可是我不想做傻瓜!”

        “你不要胡說!”明震博一面吼著,一面緊張地看著四周,“這里是監(jiān)獄!你不要亂說話!”

        “那么告訴我真相!”明鳳楨緊緊抓住鐵桿,“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告訴過你不要管!”明震博咬著牙。

        “這就是真相?”明鳳楨轉(zhuǎn)過身,“很好。我知道該怎么做了,你知道我想做什么?!?/p>

        “不要!”明震博急了,“別!他是你哥哥!我老了,他是我唯一的兒子!你不能那么做,你身上流的血和他是一樣的……”

        明風(fēng)楨捂住了耳朵。

        明鳳楨和于飛蹲在墻角。

        他們的對面,便是明公館。

        黑暗很好地給了他們掩護,陰影中的兩個人沒有引起任何注意。

        被他們跟蹤的仆人老王正小跑著進了大門。

        十分鐘之前,老王到藥鋪購買了阿司匹林和磺胺,明風(fēng)楨白天見過明月珍和明熙珍,那二位看上去很健康,甚至傍晚時候還出過門,連噴嚏也沒多打一個,至于明家剩下的三個老仆人,雖然年齡大了些,但也沒有病態(tài)。

        “這樣的藥,也不大可能給仆人用?!泵鼬P楨得出結(jié)論,“所以只能是他。我猜得沒錯,他根本沒有離開明家,那個煙頭熄滅的時間不會超過五分鐘。他不可能在這么短的時間離開。

        “只能是她們把他藏起來了!”

        明鳳楨瞪大眼睛望著明公館,又一間屋子的燈光亮了起來,那是明震博的書房。

        明風(fēng)楨站了起來:“老狐貍總會給自己準備后路,他書房里有密室。”

        “你確定要這么干嗎?”于飛拉住明鳳楨,“也許,會有別的解釋。我們再想想?!?/p>

        “我也希望有其他的解釋!”明鳳楨掙開于飛,“事情很明顯,李劍死的時候他在場。他一回家就急于銷毀證據(jù),那雙沾滿泥的鞋能證明他去過現(xiàn)場!只要和水塘邊的泥一比對,立馬就能出結(jié)果。那兩個女人串通一氣,故布疑陣,就為了掩護明繼祖逃走,如果行得端,坐得正,何必如此?李劍的死亡時間是在下午三點左右,從上午十一點到下午五點這段時間,明繼祖不在家,他拿著明震博的翡翠扳指出了門,沒有人知道他干什么去了,也沒有人知道他在哪兒,你覺得他去了哪兒?巧的是李劍的左手大拇指上,就有戴過扳指的痕跡,兇手為了取下那個扳指,連指骨頭都給掰斷了——你覺得我該怎么想?”

        明鳳楨顫抖著,她也不想這樣想。

        但那個推論就那樣明明白白地擺在她面前:李劍敲詐明繼祖,水塘邊就是他們約見的地點,明繼祖偷了翡翠扳指用作封口費。哪知李劍的胃口沒得到滿足,或者這樣仍不能讓明繼祖感到安全,于是明繼祖殺死了李劍,從尸體的手上取下了那枚扳指。由于用力過猛,他折斷了李劍的拇指……

        “李劍可以敲詐明繼祖,因為他可以證明,殺死黃唯生的人是明繼祖而不是明震博!”明風(fēng)楨扶著頭,“那天下午三點到四點,他和黃唯生在李晏晏的家里。他們有沒有喝茶?有沒有吃東西?李晏晏可能下毒,但是李劍為什么偏偏選擇敲詐明繼祖?明繼祖又為什么會接受敲詐?”

        “也許因為明繼祖怕李劍亂說話,他不想被冤枉坐牢,所以舍財免災(zāi)?!庇陲w擰著眉頭,“下毒的就是李晏晏,所以她才被人殺了滅口?!?/p>

        “明震博是什么人?他進了監(jiān)獄像啞巴一樣不說話,他如果不是認定了明繼祖是兇手,他會這么干?但凡有一點可能性讓他翻身,你覺得他會放棄?”明鳳楨掙開了于飛, “明繼祖如果沒殺人,他為什么不跟你們說明,他那天見過黃唯生?他眼睜睜看著自己的父親坐牢?如果他沒有下毒,那么按照你說的,他就傻得冒泡也應(yīng)該會懷疑下毒者是李晏晏,這么重要的嫌疑人他居然絕口不提,除了他是兇手之外,還有什么別的解釋?”

        明鳳楨大步走向明公館,正如她預(yù)料到的,明月珍和明熙珍死死把住門口,拒絕她邁人大門一步。

        穿著巡捕制服的于飛把明鳳楨拉到了身后。

        “我是霞飛路巡捕房的,奉命前來搜查,我們現(xiàn)在懷疑殺人嫌犯明繼祖就躲在這里?!?/p>

        明月珍冷笑:“明風(fēng)楨,這是你帶來毀掉明家的人嗎?你是覺得明家還不夠慘……”

        “讓他們搜?!泵魑跽湟е来驍嗝髟抡?,“沒有就是沒有,別讓人家覺得我們害怕什么。”

        明震博的書房在二樓的最南側(cè),窗對著花園,樓下就是飯廳。

        書房里放著古董架、書架和書桌,物多人少,一目了然。

        明熙珍和明月珍都沉默地冷笑,但她們不自覺發(fā)顫的身體,讓明鳳楨更加確定這書房里有一間密室。

        地上有一圈圓形的水跡。

        很明顯,有人曾經(jīng)把一盆水放在地上。阿司匹林的作用是鎮(zhèn)痛退熱,這樣聯(lián)系起來,明繼祖很可能生病了,而且病得不輕。他在發(fā)燒,所以他的妹妹們端來一盆水,把毛巾浸濕了搭在他的額頭做物理降溫用途……

        明風(fēng)楨把古董架上的古玩一一移動位置,于飛也從書架上抽一本又一本的書……桌子、椅子、柜子、墻上的畫……沒有任何不可移動之物,也沒有任何洞口轟然打開。

        “現(xiàn)在你們滿意了嗎?”明熙珍冷冷道。

        明鳳楨看著墻上的一幅四字條幅發(fā)呆。

        戒急用忍。

        這是明震博常常提醒自己的一句話,但他似乎從未真正做到過。

        她已經(jīng)把這幅字畫反復(fù)取下數(shù)次,但是書房沒有因此而發(fā)生任何變化。

        “走吧?!庇陲w似乎松了口氣,對明鳳楨說,“他不在這里?!?/p>

        明鳳楨恍惚地跟在于飛后面走出書房,她恍惚地回頭看了一眼。

        一個裝畫用的大花瓶,幾個裱好的書畫卷軸立放在里面。

        明風(fēng)楨停住了腳步,她看見了其中一個卷軸的末端有些白色的東西,她走過去,摸到那些白色的粉末——那是石灰。

        明鳳楨將卷軸展開。

        這是另一幅字,上面龍飛鳳舞地寫著:君子不器。

        明鳳楨用寫著“君子不器”的條幅換下了“戒急用忍”。

        一陣轟鳴聲之后,書架突然凹入了墻里,一個暗室出現(xiàn)了。

        一個男子站在暗室的門口。

        明繼祖。

        驚慌失措臉色蒼白瑟瑟發(fā)抖的明繼祖。

        原來條幅所掛的釘子確實就是開關(guān),但是啟動開關(guān)的關(guān)鍵是重量,只有“君子不器”的條幅才滿足這個重量要求。

        “放他走!”明熙珍突然說道,“不然我會開槍?!?/p>

        黑洞洞的槍口正對著明鳳楨和于飛。

        “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嗎?”于飛急道,“你在斷送你自己!’,

        “我知道!”明熙珍舉著槍說道,“我在救我的哥哥,明家的血脈!我救不了爸爸,這是我唯一能為他做的事!”

        “你要救一個兇手嗎?”明鳳楨道,“他害了明震博!他讓自己的父親替他坐牢!”

        “我沒有!”明繼祖吼了起來,“我沒有殺黃唯生!”

        “那你為什么不對警察說那天你和黃唯生見過面?”明鳳楨怒視著明繼祖,“你敢說你沒有殺李劍滅口?!”

        明繼祖跌坐在地上,他抓住自己的頭發(fā):“我是該說的,可我怕啊……我說了父親也出不來啊!我不想坐牢……我真的沒殺李劍……那個司機,王八蛋,他說我脫不了嫌疑的,他敲詐我,不說就要把這件事說出去,說我是兇手,爸爸替我頂罪的,到時候我就身敗名裂了,就更是什么都做不……給了李劍扳指之后,我覺得,這可能真的是個無底洞,越想越怕,然后我就往回走,那時候我是真想殺了他,可是我發(fā)現(xiàn)他倒在水塘那兒已經(jīng)死了,有人殺了他!他的手上還戴著扳指,誰都知道那扳指是爸爸拍賣買回來的,我不想別人懷疑,就把扳指拿走了……我沒殺他!”

        “你是說,你發(fā)現(xiàn)尸體的時候,扳指還在他的拇指上?”

        明繼祖擺著手:“求你,別問了,別問了!”

        他開始劇烈地咳嗽。

        “別問了!”明月珍撲過去扶起明繼祖,“他不會殺人!現(xiàn)在只是見了死人,他就嚇成這樣,你說他會殺人嗎?”

        “你那天為什么和黃唯生見面,為什么是在李晏晏家里?”明鳳楨問道。

        “我找了李晏晏搭橋求情,我給她很多錢,她現(xiàn)在是黃唯生最寵的女人…--他們要結(jié)婚了,黃唯生打算娶她做七姨太啊,她說的話,黃唯生會聽,要不然,那天爸爸和黃唯生不會談得那么順利……”

        “李晏晏要嫁給黃唯生?”明風(fēng)楨驚得幾乎跳起來,“那天你們喝茶了嗎?吃了什么東西?他有沒有什么不對勁的地方,有沒有說他不舒服?’

        “李晏晏給他泡了杯茶,可那茶我也喝了?!泵骼^祖回憶著,“我記得他只喝了一兩口!”

        “夠了!別羅嗦了!”明熙珍繼續(xù)舉著槍,“你說再多她也幫不了你的,大姐,你帶大哥走!現(xiàn)在,馬上!”

        明月珍扶著明繼祖一步一步地走出書房。

        “明繼祖,你心虛嗎?不心虛你跑什么?你一跑,殺人犯的罪名就背定了!”明鳳楨指著明熙珍,“你一個男人,要讓你的妹妹來替你承擔(dān)所有后果嗎?”

        “別管我!”明熙珍大叫,“別聽她的,你們先走!”

        明繼祖被明月珍拖著往外走著,兩人飛快地下了樓。

        “如果你沒有殺人就更得去說清楚!”明鳳楨往前走了一步,她的胸口幾乎抵上了明熙珍的槍口,“否則你們的爸爸一點機會都沒有了!明熙珍,這是你要的結(jié)果嗎?”

        明熙珍手里的槍落到地上。

        “啊!”遠處傳來明月珍的尖叫。

        明鳳楨和于飛沖出大門,明月珍跌倒在地上,而明繼祖則被兩個巡捕牢牢架住了胳膊。

        “明少爺,你的事發(fā)了,跟我們走一趟吧!”

        明繼祖面如死灰地喃喃:“完了!完了!”

        “明繼祖!你記住!”明鳳楨緊走幾步追上去,“別自作聰明說謊話,不管任何情況,你都要說實話,你說的每一句謊話都可能變成一顆殺死你的子彈!”

        “明鳳楨!”明熙楨歇斯底里地大喊著,“你就這么恨我們嗎?非要弄得我們家破人亡才甘心嗎?”

        明風(fēng)楨站在余樂大廈的樓頂,任由風(fēng)將頭發(fā)吹散吹亂。

        此刻在她的眼中,上海灘就像一艘在風(fēng)聲中沉沒的巨輪——沉沒于黑暗。

        于飛走到了明鳳楨的旁邊。

        “他們給你哥哥用刑了。不過還好,他沒亂說話,但我不知道他能挺多久?!庇陲w說道。

        明鳳楨沉默著。

        于飛啞聲道:“如果你哥哥說的是真話,那么李劍死的時候,那枚翡翠扳指本來是被留下的,很明顯是有人要借李劍的死來栽贓你哥哥,這分明就是一個連環(huán)套,你看不出來嗎?真正下毒的就是李晏晏!”

        “不是李晏晏?!泵黠L(fēng)楨搖著頭,“我錯了。那樣的女人,也許會想要愛情,可是,她更需要靠山,生存是更重要的。所以,她不會為了報復(fù)一個不肯娶她的男人,而殺死一個可以讓她后半生有依靠的男人?!?/p>

        “如果有人收買了她呢?”于飛皺著眉頭,“或者有人威脅她呢?錢或者權(quán)勢都足以讓那樣的一個女人屈服?!?/p>

        “我小時候曾經(jīng)詛咒過他們,詛咒他們每一個人都沒有好下場,我那么恨他們,我無數(shù)次想象他們的悲慘結(jié)局,說實話,我想到過今天!”明鳳楨低下頭抽泣,“我祈禱過的好事從未實現(xiàn)過,詛咒卻這么靈驗…··”

        于飛輕輕地把手放到明風(fēng)楨的肩頭,他不知道該說什么好。

        “讓我靠一下你的肩膀可以嗎?”明風(fēng)楨把滿是淚水的臉,靠在于飛的肩上,“我想哭,五分鐘,就五分鐘?!?/p>

        眼淚沒再落下來,她閉著眼,更像是睡著了,于飛用眼角的余光瞟到那些淚痕——它們正迅速地風(fēng)干。

        “我從來沒有覺得有這么難,我以前一直以為,只要你做的是對的,就什么都可以不怕,我以為只要守著正義,它就可以幫助我度過一切難關(guān)。可是我突然發(fā)現(xiàn),捍衛(wèi)正義有時候要你付出的代價…··”明鳳楨喃喃地說,“現(xiàn)在我很怕,比明繼祖還想逃?!?/p>

        于飛搖頭,他想說不是這樣,但是他的喉嚨似乎被什么堵住了。

        “你說得對,這是個連環(huán)套。這一切都是沖著我來的,這些陰謀,都是因我而起的,我才是禍水之源?!泵鼬P楨深吸了一口氣說,“如果是單純的仇恨,他們犯不著設(shè)計這么復(fù)雜的陰謀,暗殺就行了。他們就是要明家聲名掃地,讓明家失去了勢力和名譽,下一個就是我了。鈍刀子凌遲,一刀一刀地割,明震博以前沒有這樣的仇人,他是因為我惹上了這樣的仇人?!?/p>

        黑暗里潛藏著無數(shù)的黑手,它們掐住了她父親的脖子,扭斷了她哥哥的手臂,現(xiàn)在,它們包圍了她。

        這是一種接近變態(tài)的報復(fù)手段。

        他們明明可以用一顆子彈結(jié)束敵人的生命,但是他們想要充分享受折磨敵人的過程。

        “我已經(jīng)失去了太多了!我真怕有一天只剩下我自己,我常常在想,付出這么大的代價去做自己想要做的人,是不是真的值得,”明鳳楨苦笑,“如果有一天我忽然發(fā)現(xiàn)想要的這一切都是虛妄該怎么辦?我的理想不過是蝴蝶夢到的莊周,或者莊周夢到的蝴蝶,那時候該怎么辦?”

        于飛抓住明風(fēng)楨的手:“你感覺到我的手嗎?”

        明風(fēng)楨點點頭。

        “那至少這一刻是真的。”于飛輕聲說, “這一刻就值得了——沒有你,沒有這個一直撐到今天的明鳳楨,就沒有這一刻?!?/p>

        明鳳楨開始痛哭。

        丁蘭兒坐在椅子上,癡呆地看著窗外。

        明鳳楨坐在丁蘭兒身邊的椅子上,癡呆地看著她。

        “她一直這樣嗎?”明鳳楨問。

        李恒之點點頭:“今天比昨天好,今天比昨天多吃了一碗飯?!?/p>

        “丁蘭兒,還記得我們在警士訓(xùn)練所里受訓(xùn)的時候嗎?”明鳳楨把丁蘭兒臉上的一縷頭發(fā)輕輕地理到耳后,“我記得那時候大家因我中途插進來,都排斥我,你是第一個對我表示友好的人。我還記得,我生病,高燒一夜,你守了我一夜……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真怕對不起你!當(dāng)以為是我父親害死你未婚夫的時候,我真是,恨不得鉆到地下去……”

        丁蘭兒一動不動,依舊面無表情。

        “阿楨,”李恒之說道。“那不是你的錯,我想丁蘭兒一定能明白的?!?/p>

        明鳳楨繼續(xù):“這一切的罪魁禍首是我,因為我得罪了太多的人,所以我身邊的人都被他們當(dāng)作了報復(fù)的棋子,我沒資格怪任何人!你明白嗎?”

        明鳳楨抱住了丁蘭兒的頭:“你聽到了嗎?”

        砰!

        一顆子彈擊碎了窗玻璃,恰打人丁蘭兒的椅子上。

        明鳳楨跳起來。將尖叫不已的丁蘭兒撲倒在地上。

        槍聲不斷射入。伴隨玻璃四處飛濺。

        “小心!”李恒之也撲了過來,把兩個女子拖離危險地帶。

        “低下頭!對面樓有狙擊手!”于飛一面大喊,一面將房間正中的燈泡打碎,整個房間立刻陷入黑暗。

        但兇手并不僅僅在對面,緊閉的大門被一腳踢開了。

        于飛朝著來者射擊,對方立刻反擊,在這種情況下于飛算是占了地利的便宜,立刻便聽見了兩三人呻吟倒地的聲音。

        警哨聲四起。

        “撤!”

        在撤字出口之時又是三聲槍響,不是沖著于飛,而是對著三名受傷的同伙。

        于飛呆了一下,然后發(fā)足狂追!

        黑影子們,幽靈一般地閃人了黑色的街道,跑在最后的人,忽然轉(zhuǎn)身對著于飛連放了數(shù)槍,逼得于飛不得不躲到墻后。那幾人飛快竄入一輛早已停在那里的黑色轎車內(nèi)!轎車飛馳而去,于飛沖出來連開三槍,但是轎車的距離已經(jīng)連子彈也望塵莫及。

        于飛奔回到李恒之的公寓。

        這里一片狼藉,蠟燭被點亮了,燭光里是在嘶喊著的明鳳楨和石頭人一般的丁蘭兒。

        兩個女人都看著李恒之。

        李恒之躺在地板上,明鳳楨抱著他的頭,她的手上全是鮮血,血從李恒之的頭上流了出來。

        他的眼睛睜著。

        可眼里已經(jīng)沒了光彩。

        他已經(jīng)死了。

        擊中他的是一粒跳彈,在于飛和兇手們對射的時候,其中一個家伙把子彈打到一座鐵質(zhì)的小雕像上,那雕像將子彈直接反彈進了李恒之的腦袋里。

        于飛跌跌撞撞地撲過來。

        “起來,臭小子,”于飛晃著李恒之的身體,“大嘴李!你從來不開玩笑,你開不起玩笑,別跟我開玩笑,我又做錯事了,起來罵我!這次我不還口,起來呀!

        “你是法醫(yī),你說要尊重尸體就不能拿尸體開玩笑!你怎么能裝死呢?”于飛把李恒之的身體背到背上,但是他所能做的,只是死死抓住兩只沒有任何反應(yīng)的手,“你配合一點,我要送你去醫(yī)院,這是你的命,你給點力行不行?”

        丁蘭兒捂住胸口,忽然噴出了一口鮮血。

        明鳳楨一把抱住昏迷不醒的丁蘭兒:“不——不——”

        丁蘭兒睜開眼,看見明風(fēng)楨站在床邊,她的兩眼紅腫,顯然已經(jīng)哭了一夜。

        “李恒之死了?!泵黠L(fēng)楨喃喃地說。

        丁蘭兒捂住臉開始抽泣。

        “我不該去找你?!泵鼬P楨扶住墻,讓自己的后背慢慢靠上去,“如果我不去找你,他就不會死了?!?/p>

        “是我害死他的?!倍√m兒哽咽著,“是我害死他的。”

        “不,是我害死他的?!泵鼬P楨慢慢地跌坐到地上,“現(xiàn)在,我又要失去了一個朋友了,對嗎?丁蘭兒。如果我裝作什么都不知道就好了。我太自私了,我早該想到他們有多可怕,我早該想到他們一直在監(jiān)視我?!?/p>

        “你從什么時候知道的?”丁蘭兒緩緩地問。

        “我一直以為是李晏晏,我真的沒想到是你,”明鳳楨搖搖頭,“直到我知道她要和黃唯生結(jié)婚,她是一個很有生存能力的女人,我高估了她的愛情。所以,只剩下你了——林昱甫身邊最信任的人,除了馬上要和他結(jié)婚的女人還有誰呢?再加上你是明震博女兒最好的朋友,我相信,林昱甫絕對會相信你能成功地約到明震博,只是,你從未去找過他。但是,林昱甫永遠不會知道這一點了。”

        “你真的是我們中最出色的一個?!倍√m兒苦笑,“找出真相對你來講,似乎從來不是難事?!?/p>

        “我能明白你為什么要殺死林昱甫,因為他背叛了你,他不懂得珍惜,在背叛了你之后還心安理得。換了是我,我也許也會這么干?!泵鼬P楨仰起頭,把眼淚咽回去,“可為什么你會跟他們合作?為什么是明家?我難道不是你的朋友嗎?出賣我,他們給了你什么價碼?多少錢,你會出賣朋友?還是他們威脅你的家人了?”

        “這樣想你會覺得好些,是嗎?但是對不起,沒有,他們只是給了我錢。我記得你說過你恨明家。丁蘭兒說道,“我以為你不會在乎,我沒想到你會介入這么深?!?/p>

        “看來我們都不太了解對方?!泵黠L(fēng)楨又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是沒想到,還是我們都在自欺欺人?”

        “你要聽真話,我就說真話,但真話不好聽?!倍√m兒也跟著流淚,“你是我見過的最聰明的人,也是最天真的人。你聰明得讓人嫉妒,天真得也讓人嫉妒,因為做一個天真的人真的很幸福。我真嫉妒你,你遇上的男人能一心一意地愛著你,你和我不同,我沒有后路,所以我每一步都走得很辛苦,我沒你天真,所以不敢去和那些比我強大太多的人為敵,我也不想和他們做敵人……”

        “所以,我說,我根本沒有資格怪任何人……”明鳳楨咬著唇,嘴里一片血腥。

        “我真想做你那樣的人,但是我知道自己永遠也做不了,如果誰都做不了我心里會好受些,可你做成了,所以我就只能恨你了,”

        丁蘭兒的嘴角抽動著,似乎想笑又似乎想哭,“我以為,出賣你并不是一件難事,我也就這么做了!可是做了之后我才發(fā)現(xiàn)——你相信嗎?我裝瘋不僅僅是因為害怕被你看出來,也因為,我居然會覺得內(nèi)疚,內(nèi)疚到覺得不這樣就沒辦法面對你——我自己也沒想到,我恨你,可我也還是沒辦法不拿你當(dāng)朋友……”

        明鳳楨轉(zhuǎn)過身子,面對著墻壁,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沒有辦法和床上的女人對視了,眼淚幾乎已經(jīng)淹沒了她的意識。

        “我很壞是不是?”丁蘭兒問,“我甚至都沒見過那個人,我不知道他是誰,他每次見我都戴著面具,啞著嗓子……就是這樣一個連面都沒有見過的人,讓我出賣了你,我真的很壞?!?/p>

        明鳳楨搖著頭:“他們有很多,我選擇了這一邊,那一邊所有的人都成了我的敵人,我的敵人太多了……”

        “壞人不該有朋友?!倍√m兒唏噓著,“所以我會很短命?!?/p>

        “別說了!”

        “可李恒之不該死?!?/p>

        丁蘭兒揭開自己身上的被子,“不該死的人死了,該死的人不該活著……知道林昱甫背叛了我之后,我覺得所有的人都不可信了,我以為自己永遠不可能遇到一個對自己一心一意的男人,但是我偏偏遇到了。他不嫌棄我是一個瘋子,他每天都跟我說,他會照顧我一輩子。你來的時候我好怕,我祈禱你什么都別發(fā)現(xiàn),然后我可以一直裝瘋下去,就這樣被他照顧一輩子??墒翘砹耍_來的東西是留不住的,所以老天爺罰我了——罰得真重……” 。

        明鳳楨和丁蘭兒并肩走向新華報社的大門。

        他們都是男裝打扮,西裝西褲,戴著帽子和平光的眼鏡,丁蘭兒的手里還提著一個公文包。

        “去了報社,我們馬上就去巡捕房。”

        “謝謝?!泵鼬P楨不知所措地看著她朋友的臉,“可是……”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丁蘭兒苦澀地笑了笑,“我一直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但這次我很確定。就讓我也天真一次吧,至少,我得對得起那個為我死了的男人,我不想沒臉見他……”

        報社門口早有兩名記者迎出來。

        明鳳楨用手在身前面了一個圓圈,這是他們事先約定好的暗號。

        “丁小姐和明小姐嗎?你們可算來了,主編正等著二位呢!”

        丁蘭兒朝兩人微笑了一下,忽然一把推開明鳳楨,揭開了帽子,轉(zhuǎn)身朝著大街上喊道:“看見了嗎?我在這兒呢!等了很久吧?有種就開槍吧!,’

        “不要!”

        跌倒在地的明鳳楨跳起來想要撲到丁蘭兒,但是已經(jīng)太晚了,丁蘭兒的胸口已經(jīng)中了一槍,她仰面跌在街。

        警哨聲響了,巡捕們朝著槍響的位置狂奔。

        “你瘋了!你為什么要這樣啊?”明鳳楨抱著丁蘭兒滿是鮮血的身體大吼,“來人啊!救人啊!救人啊!”

        “包里有我寫的信,你交給他們吧……我真想做,你一直想做的那種人,可是,監(jiān)獄不是我想去的地方?!倍√m兒艱難地喘著氣,“更何況,我就算上了法庭,他們也有辦法把黑的變成白的,可我死了,他們就變不了了!人們更會相信這是真的,在上海,記者的嘴巴比法官的帽子管用……下面看你的了……我輸?shù)煤軕K,你是我的朋友,得替我贏回來……”

        “你不準死!”明鳳楨哭號著,“不許你們把我一個人丟下!”

        丁蘭兒平靜地閉上了眼,明鳳楨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平靜的丁蘭兒。

        警哨聲仍在響著,巡捕們?nèi)栽诒寂苤?,明風(fēng)楨看見街道上的人們驚慌地躲進一道道門的背后,視線所及的所有門都被緊緊關(guān)上了。

        那些門有很多種顏色:黃色、灰色、紅色、褐色……但此刻在明鳳楨的眼里都是黑色的,她抱著丁蘭兒的尸體看著那些黑色的門——它們到處都是。

        “我選了門的這一邊,那一邊就永遠是我的敵人,現(xiàn)在你永遠和我在一邊了?!泵鼬P楨抬起頭,正午的陽光籠罩下來,“這一邊,我們的世界比他們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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