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和老男人不熟。很小的時候他于我只是個名詞,是個遠(yuǎn)在天邊只會出現(xiàn)在大人口中的人。而我記憶里和老男人第一次相見是在小學(xué)二年級的時候。
那天我如往常般放學(xué)回家,卻詫異地發(fā)現(xiàn)堂屋中坐著一位陌生卻滿臉微笑的中年男子。出于小孩子怕生的本能,我下意識想躲進(jìn)房間。姥姥卻在這時一把拉住了我:“那是你爸爸,來,喊爸爸!”我愣愣地站在原地好久才怯生生地走過去,然而始終一言不發(fā)。
他摸摸我的頭,沒有說什么,仍是笑著,轉(zhuǎn)身從包里掏出大把的糖果——全是我愛吃的味道。糖果對孩子的誘惑力向來都是巨大的,我的嘴巴被甜味充斥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那聲“爸爸”便沒能喊出口。
他臉上暖人的笑意,終究是敗給了我心中未被融化的疏離。
我和老男人的第一次相見,就這樣在我的沉默和他的失落中落下帷幕。爾后老男人再度從我的世界中消失,我的生活也并未因此而發(fā)生改變。他就像是一陣風(fēng),匆匆地來,匆匆地走,沒有帶走什么,亦沒能帶來什么。
當(dāng)一年后我終于和他生活在一起時,我才明白,那個老男人,他在我的生命中扮演了何其重要的角色。
二
有些時間的斷層是無法被空間的距離所填補(bǔ)的。所以當(dāng)老男人帶我來到那座五光十色的城市并搓著手告訴我以后我們要在一起生活時,我并沒有多大反應(yīng)。
這些老男人心里是明了的,所以他努力地用實(shí)際行動向我證明“一起生活”這四個字的重量。
每天的早餐是老男人極盡所能變著花樣準(zhǔn)備的,唯一不變的是每日一杯鮮牛奶,盡管當(dāng)時我們只住在一間不足十平米的小屋中。我愛吃雞蛋餅,但偏偏極厭惡吃蔥,老男人每次做好雞蛋餅后用筷子將細(xì)碎的蔥末一粒粒夾出。幼時缺鈣缺得厲害,老男人便隔三差五拎幾根大棒骨回家,濃郁的肉香很快便溢滿小屋,而老男人總會將手中的白面饅頭嚼得用力而香甜。面對我推過去的碗,老男人的回答永遠(yuǎn)只有五個字:我不吃,你吃。
我不知道老男人做這些動用了多少心思花費(fèi)了多少精力,我只看到每次飽食后老男人滿足的笑意,仿佛那些美食真的是進(jìn)了他的肚里。
老男人一直都是這樣,沉默卻細(xì)膩,不知不覺間就將我包裹進(jìn)溫暖里。許多細(xì)節(jié)都是我長大后回想起才察覺其中的愛意。年幼的孩子哪能讀懂如此深沉的愛?老男人卻什么也不說,他只是憨憨地笑著。
三
似乎天下的父親都是這樣的——愛卻不會表達(dá),總要借助嚴(yán)厲這層外套,這倒也符合老男人的性格。但老男人是愛我的,這點(diǎn)不容任何人置疑。
四年級時,因?yàn)槔蠋煹囊痪洌骸澳銈冝r(nóng)村人就是沒出息!”幼稚沖動的我負(fù)氣出走了。在外游蕩了一天后被老男人從警察局接回了家。
少不更事,只憑一時沖動,完全不知代價為何物。當(dāng)一紙“開除”的通知書送到我手上時我才知道自己錯得有多離譜。媽媽坐在沙發(fā)上一邊哭一邊使勁扯我的衣服:“你說怎么辦?你說怎么辦?”一句一句,逼得我不知所措。
老男人還是什么也不說,只是不停地抽煙。老男人從不抽煙的,那次卻一根接著一根,煙霧繚繞。迷蒙的煙霧中老男人像是做了什么決定,拉著我出了門。
校長辦公室內(nèi)。年輕的校長一臉傲慢地坐著,旁邊的桌上擺放著煙酒——那些花去了老男人數(shù)月的工資。我縮在靠門的墻角,驚慌地打量著屋中的景象:那個跟我說了無數(shù)遍“人窮志不短”的老男人,正在一遍一遍向坐在椅子上的人道歉,筆直的脊梁彎成了一個卑微的弧度?!昂⒆犹?,不懂事。您大人大量原諒她這一次。我代她向您道歉了。您放心,她以后一定會很乖的。這孩子挺聰明的,不讀書就可惜了,來,您抽煙……”老男人雙手遞上了煙。
淚,瞬間打濕了我的眼眶。老男人背對著我,我看不到他眼中瘋狂滋長的屈辱與疼痛,只看到他不斷彎下的腰。我清楚地知道讓一個男人放棄尊嚴(yán)有多難,可老男人為了我,把尊嚴(yán)放到了地上。
事情終究還是被老男人解決了?;丶业穆飞衔覀兌汲聊@夏腥送蝗煌A讼聛?,蹲下身撫著我的肩只說了五個字:“丫頭,你沒錯?!?/p>
那天的風(fēng)真大啊,眼淚都被吹出來了。
四
老男人一直覺得愧對于我,因?yàn)樗麤]能把我留在身邊,留在那座五光十色的城市。
初二時,我拎著行李又晃蕩回了家鄉(xiāng)。臨別時媽媽一直坐在椅子上默默流淚,老男人卻笑呵呵地把我送去了車站。到家后給媽媽打電話時,她突然壓低聲音說:“送你走的那晚,你爸偷偷哭了。”
某個周末的清晨,熟睡中的我被一陣緊促的電話鈴聲吵醒,不滿地拿起電話,剛“喂”了一聲便聽媽媽在電話那邊緊張地說道:“丫頭,你不要去水邊玩!千萬不要去!聽到?jīng)]有?”我一陣茫然。在媽媽語序顛倒的解釋中我才明白,原來是老男人做了一個夢,夢到我披散著頭發(fā)渾身濕漉漉地去找他,他喊我,我卻一直低著頭不說話。老男人嚇醒了,醒了后就一直睡不著,剛過七點(diǎn)就催著媽媽給我打電話。
我想笑,笑老男人幼稚,笑老男人迷信??稍捨闯隹冢业穆曇艟筒粻帤獾剡煅柿?。
不久后的某天我也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夢中一片灰色,迷迷糊糊中感覺有人在敲門,打開房門看到是老男人。老男人看了我好久,然后說:“丫頭,我要走了?!蔽也唤猓夏腥藚s不顧我的疑惑,笑著摸了摸我的臉,又自顧自地重復(fù)了一遍:“丫頭,我要走了?!比缓筠D(zhuǎn)身,一步一步緩慢而堅定地走出我的視線。我突然在那一瞬間明白了他所說的走是什么意思,一種難以言說的恐慌和難過瞬間淹沒了我。我想喊住他,卻無論如何也發(fā)不出聲音;我想去追他,但任憑我拼盡全力也無法向前挪動分寸。我只能無力地看著他越走越遠(yuǎn),直至消失在我的生命中。
我清楚地知道那只是個夢,可醒來后枕頭已濕了一大片。老男人,你可得等我啊!等我長大等我成熟,等我牽著你的手,帶你走過以后的年年歲歲。
五
按照和媽媽的約定,我一星期給她打一次電話,這次接電話的卻是老男人。聽出是我的聲音后老男人一陣慌張,結(jié)結(jié)巴巴地向我解釋:“那個,你媽接你弟去了。我聽到電話響就接了。我……我不知道是你。要不我先掛了,你等會再打過來吧?!崩夏腥丝偸沁@樣,在面對我時會手足無措得像個孩子。
“不用了,咱倆說會兒話吧?!蔽覔Q了個舒服的姿勢倚在墻上。許是年齡大了,又許是我太久沒和他說過話了,老男人竟然變得嘮叨了,一遍又一遍地絮叨著:“你胃不好,不要吃刺激性的東西,咖啡少喝點(diǎn),在學(xué)校疼起來可沒人給你灌熱水袋。腿也要注意,知道你不愛吃鈣片,那就穿暖點(diǎn)兒。別太在乎形象,身體最重要?;ㄥX不能大手大腳,但該花的還得花。你放心,我還沒老,供你到大學(xué)畢業(yè)沒問題……”
他每說一句,我都會“嗯”一聲,我不知道該說些什么,但我想告訴他,我有認(rèn)真在聽。
絮叨了一遍,老男人沉默了一會突然說:“你媽想你了?!蔽毅读艘幌拢缓髥枺骸澳悄隳?,想我不?”這次換老男人愣住了。從小到大我都未曾這樣和他逗過趣,這份快樂,是不屬于他的。過了好一會兒老男人底氣不足的聲音才傳過來:“不想?!蔽覙妨?,這個老男人還是那么倔?!罢娴牟幌??”我突然生出了逗他的興致。“嗯,不想?!薄罢娴模俊薄罢娴?!”“你確定?”“確定!”“不反悔?”“決不!”“再給你一次機(jī)會,想不想你的乖女兒?”……
我固執(zhí)地一直問著,老男人也固執(zhí)地一直否認(rèn)著。最后,老男人笑了,爽朗的笑聲中透出清晰的幸福味道。我也笑了,伴著老男人的笑聲一起。伸出手,張開五指舉至眼前,迷戀地看著溫暖的陽光穿過指尖的縫隙,有愛的光澤。
我親愛的老男人,以后如果想我了,你就直接說吧,然后我會告訴你,其實(shí),我也挺想你的。
[編輯:張春艷]
xiaomoyucc@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