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史向來是國史研究領(lǐng)域的“顯學(xué)”,不僅是因為這是五千年中最后一個漢族封建王朝,也是因為朱氏王朝276年的國祚,遺留下的史料可謂汗牛充棟,其中有太多的故事可供后人想象或演義。君不見,那套《明朝那些事兒》常年高居歷史類圖書榜單之首,就連方舟子這樣的網(wǎng)絡(luò)紅人都要“戲說”一把明史,以顯示一下自身的學(xué)識。
然而,殊不知浩如煙海的明史資料,或由于作者立場各異,或由于為社會現(xiàn)實考量,各種史料文獻的記載間有太多的抵牾,讓人很難分辨其中真假。即使如那個年代的學(xué)人著作,諸如王世貞的《弇山堂別集》、張岱的《石匱書》,都難免有闕誤之處,更不用提如今這些四處流傳的野史了。當代著名明史學(xué)家陳寶良言:“明季野史,多達千家。記載歧出,桀訛甚多?!睂θ绱硕嗟氖妨稀叭未嬲妗?,不得不用考證、訓(xùn)詁這些傳統(tǒng)的治史方法,這就要求治學(xué)者有龐大的閱讀量。著名明清史家孟森曾對史料根據(jù)可靠性分作若干等級,“其最初未經(jīng)文人之筆點竄者,有如塘報,有如檔子,有如錄供,此可謂初級史料。至于入之章奏,騰之稟揭,則有紅筆揭帖,汗牛充棟,已為進一步史料。至科臣所抄,一方下部議行,一方已錄送史館,其中已微用文史句例點改,此則與史料發(fā)生關(guān)系,又為進一步之史料。館臣據(jù)此按日排纂,謂之日錄,與記錄王言之起居注,皆以日記,居然史之一體矣。而其距勒為正史,則等級尚遠。”如此多類目的史料,只有那些真正去一層層爬梳的人,才有資格擔(dān)當起“秉筆直書”的史官重任。
因此,近代以降,治明史者固多,然而能治出讓人信服的“信史”者,惟數(shù)人而已。在解放后更加屈指可數(shù)的名家中,除去如雷貫耳的吳晗外,恐怕就要屬寫出煌煌《南明史》的顧誠老師了。不過,《南明史》固然是集顧誠先生的學(xué)術(shù)成就于大成者,然而要細品他那精于考據(jù)的治史方法,恐怕還是應(yīng)當讀一讀他的文史札記。
談到顧誠先生的札記,最令人注目的恐怕就是那篇“明朝沒有沈萬三”了。作為一個民間傳奇人物,沈萬三的故事至今仍為人津津樂道,特別是萬三向朱元璋獻金筑城的傳說,更是早已深入人心。于是沈萬三生活于明初的史實似乎無人懷疑。然而,顧誠先生卻通過考證斷言,沈萬三早在朱元璋“成事”之前卒亡,后人不過是將沈家后代的事跡錯安于沈萬三身上了。作為一篇典型的札記,《沈萬三以及家族事跡考》一文并沒有學(xué)術(shù)論文那般嚴肅的學(xué)理推論。顧誠先生用了較輕松的文字,卻仍是嚴謹?shù)倪壿?、詳細的考證,為讀者清楚地闡述了沈萬三不是明代人這個歷史事實。于是,細細讀來,這篇文章竟頗有孟心史當年作的那篇《董小宛考》的味道了。
如果說,“明朝沒有沈萬三”還只是顧誠先生的“游戲之作”,那么“清代人物傳略”這一系列就毫無保留地展現(xiàn)出顧誠先生筆下的“真章”了。顧誠先生在這一系列中共計為10個歷史人物立了小傳。這些人物均為明末清季的抗清“領(lǐng)袖”,除去南明小朝廷的監(jiān)國朱常淓外,其余9位則悉為明末農(nóng)民運動的著名將領(lǐng)。在這10篇傳略中,顧誠先生通過考證和梳理,廓清了這幾位在史籍中“沒名”卻分明是明季極為重要的人物的生平事跡。而在為這些人物立傳的過程中,顧誠先生不僅展現(xiàn)出極為嚴謹深邃的史學(xué)功力,而且筆端的點評也流露出愛憎分明的立場,這種立場在傳書朱常淓時格外明顯。在顧誠先生的筆下,朱常淓無疑是明季統(tǒng)治者昏庸無能的典型代表,正是在這樣的歷史人物身上,我們看到了南明小朝廷之所以無法抵擋滿洲鐵騎的最本質(zhì)原因。值得一提的是,這10篇傳記,連同《李自成和張獻忠》《張獻忠與知識分子》等諸篇札記一起,我們已經(jīng)能夠在其中隱約讀到《南明史》只鱗片爪的影子。正是在這些札記小傳的基礎(chǔ)上,顧誠先生又嘔心瀝血十多年,最終成就了《南明史》這部巨作。
讀顧誠先生筆下的那些札記,自然無法獲得當下暢銷的“戲說”作品中的那些八卦和勁爆,但卻能讓真正的歷史愛好者讀到那種自古因襲而來的治史傳統(tǒng)。這類傳統(tǒng),自史遷流至司馬光,再自司馬光流至王世貞、張岱,再流至孟森、顧頡剛、陳寅恪等先輩,最終流到顧誠先生的文章中灼灼閃光。于是,在顧誠先生筆下的“明朝那些事兒”中,我們不僅讀到了明清易代之際的悲涼,更是讀到了一個真正的“史官”所持的情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