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人理查德·希爾斯，網(wǎng)名‘漢字叔叔’，他花光半生積蓄，從事了20年不賺錢的漢字研究。目前漂泊天津，貧困潦倒，因旅游簽證到期，要被迫離開中國。希望能找到英語教師或翻譯工作，并留在這個他深愛的國家……”2012年8月上旬，一條求助微博迅速走紅，被轉發(fā)了5多萬次。原來，這位“山姆大叔”是漢字的狂熱愛好者，他所創(chuàng)辦的漢字字源網(wǎng)，用近10萬個字形，詳細分析了6552個中國常用字上下五千年的來源和演變，在網(wǎng)絡上被廣為傳播。他有著怎樣的傳奇經(jīng)歷？又將何去何從？

興趣指路，不羈男孩漂泊臺灣學中文

1950年7月，理查德·希爾斯出生在美國西部俄勒岡州一個保守的基督教社區(qū)，這里的居民全是白種人。對從小熱愛物理和數(shù)學的他來說，這個世界有太多的東西是新鮮有趣的，一切都值得探索。比如10歲那年，希爾斯隨父親去海邊度假，在海灘上看到一個黃皮膚、黑頭發(fā)、黑眼睛的中國小女孩。這一幕讓他感覺好奇不已，不由自主地就一直跟著女孩走了很遠。

但保守的父親并不想給兒子太多接觸異性的機會，他嚴禁希爾斯駕車、約會、開party和遲歸，只希望兒子能多學知識，然后像他一樣，做個工作努力的人壽保險推銷員。但希爾斯不愿繼承父業(yè)，他渴望了解俄勒岡州之外的世界。于是剛滿18歲，他就決定離家出走，即便當教師的母親哭得肝腸寸斷，他還是含淚逃出了父親的“專制世界”，開始靠打工賺錢游歷北美洲。

1972年，正讀大學的希爾斯在一位臺灣留學生的影響下，對中文產(chǎn)生了濃厚興趣。22歲的他好奇地想：“全世界只有少部分人講英文，那么，說其他語言、用其他語言思考一個問題是什么感覺？”當了解到中文源自象形文字，又是世界上使用人口最多的語言后，一向崇尚自由生活的他，決定去中國臺灣學習這種特別的語言?！昂螞r我還聽說，那邊的女孩子也很漂亮！”希爾斯笑著說。

父親知道他的想法后，以為他瘋了，死活不同意希爾斯再次離家而去。但母親卻說：“孩子已經(jīng)成年了，他有權利選擇自己想要的生活?！北M管父親當時已經(jīng)查出身患癌癥，但他沒有把這個壞消息告訴兒子，最終還是默許了希爾斯的選擇。臨行前，父親拉著希爾斯的手，反復叮囑他：“孩子，到了國外一定要好好學習和工作啊?！本瓦@樣，這個執(zhí)拗的小伙子帶著家人的不舍來到了他夢想中的神奇國度。

到臺灣后，希爾斯發(fā)現(xiàn)，學漢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于是，他給家里寫了封信，告訴父親：“如果能有一臺電視的話，學習漢語會更快些……”病痛中的父親很快顫抖著手寫了回信：“我覺得這是個不錯的主意……”父親寄來一筆錢，讓希爾斯擁有了一臺手提式黑白電視。此后不久，父親就去世了。聞此噩耗，希爾斯心頭悲悔交織，把自己關在臺灣的出租房里哭了一整天。

希爾斯一邊在臺灣教英語賺錢，一邊自學中文，并通過與人聊天提高自己的漢語口語能力。他做了1.6萬個小卡片，分別在正反面寫上中英文，每次出門隨身帶一兩百張在路上看。

初到臺灣不久的一天，希爾斯看到街上有賣米酒的，通過查中英詞典確認是rice wine（米酒）后，他放心地買下一瓶，邊走邊喝，很快就“干”掉了一整瓶。因為在美國，米酒不是烈酒，喝一兩瓶很正常。然而，這瓶中國產(chǎn)的米酒卻把他灌醉了。加上不會寫地址，也不會問路，希爾斯一個人繞來繞去走了8個小時，才找到自己租住的房子。

一年后，希爾斯終于能用漢語與人進行最基本的交流。兩年后，他可以講90%的中文，雖然不是很流利，但與人交流已完全不成問題了。此外，他還爬山、練瑜伽、打太極拳，并與一位家中排行第三，名叫“三毛”的臺灣女孩結婚了。

后來，當希爾斯看到另一個三毛在撒哈拉沙漠寫書流浪時，他給她寫信，并去非洲大沙漠看她。“非洲是我向往的地方，而她又和我妻子有一樣的名字。接觸后我發(fā)現(xiàn)，女作家三毛是個自由而又聰明的人！”回來后，他還把三毛的《哭泣的駱駝》和《撒哈拉的故事》翻譯成了英文。

頻繁的出行，以及拒絕循規(guī)蹈矩的工作和生活，令希爾斯的第一段婚姻僅維持了3年。但他秉性不改，常常工作一年甚至幾個月就辭職出門，在蒙古、俄羅斯、印度、緬甸和中國大陸……尋找自己喜歡的風景和故事。行囊中則裝著兩本他最喜歡的書，一本是蒲松齡寫的《聊齋志異》，一本是日本女作家清少納言的《枕草子》。它們的共同之處是，描繪的故事都發(fā)生在1000多年以前，而這些故事，竟讓浪漫無羈的希爾斯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生命告急，傾盡積蓄打造“字源網(wǎng)”

1978年，攜第二任臺灣妻子回到美國后，希爾斯繼續(xù)讀物理專業(yè)，之后又攻讀田納西大學的計算機專業(yè)碩士。1986年畢業(yè)后，他先后在美國硅谷和中國臺灣做IT工程師，收入不菲，每年還有兩三個月假期，可以圓他周游世界的夢想。

但舒適而多金的生活，并沒有改變希爾斯最初的愛好。他依然像念大學時一樣，每當見到中國留學生或華人華僑，就會跑過去打招呼：“你好！我們可以聊聊嗎？”此時的希爾斯，漢語已經(jīng)講得非常流利，只是看中文書很慢很費勁。原因是，他發(fā)現(xiàn)以現(xiàn)代的觀點看，一些漢字的構成是沒有邏輯、不合理的，因為現(xiàn)代字不是象形文字，古代漢字才是。比如“報”字，表面上看就是完全沒有關系的一些筆畫的拼湊，令他這個老外很難記住。但如果看了甲骨文、金文、篆體字、繁體字、簡體字，知道了它原來的意思，明白它是如何演變過來的，就會發(fā)現(xiàn)每一個漢字都是“有邏輯有道理”的。于是，希爾斯這個已經(jīng)步入中年的男人，再一次“突發(fā)奇想”，研究起了古漢字。

通過研究漢字字源，希爾斯驚奇地發(fā)現(xiàn)，其實每一個字里都隱藏著故事。“你看命令的‘令’，上面是一個人在居高臨下地講話，下面是一個跪下來的人，這是頭、背、膝蓋、手、屁股，表示下跪者在接受命令?！毕査怪v起文字來頭頭是道。這些故事有的是他從書上看的，有的是他自己悟出來的，這也是他學習漢字的樂趣所在。

但是在英文世界，希爾斯費盡周折，也只找到了一本英文的漢字字源書《Etymological lessons》。作為一個電腦工程師，他萌發(fā)了“創(chuàng)建一個漢字字源網(wǎng)，供人研究和學習”的想法。直到1994年，他才真正著手漢字字源數(shù)字化這件事情。

這一年，希爾斯遭遇了突如其來的心臟病，他當時正在臺灣和朋友聊天吃檳榔，突然就倒下了。他回美國做完手術，醫(yī)生說他的生命還能維持一年。這場病對希爾斯產(chǎn)生很大的影響，他開始問自己很多問題，而問得最多的是：“什么是人生中最重要的事情？”

希爾斯的答案是這樣的：“如果生命只剩下一天，我要做的是打電話跟朋友們說再見；如果還剩40年，那很多重要的事情都可以拖延；如果還能活1年，只有365天，我決定要做電子版的《說文解字》?！?/p>

于是，他在唐人街租下一間10平方米的廉價房子，又雇了一名因不懂英語而找不到工作的大齡華裔女士，先教她用電腦，再讓她幫自己往電腦里掃描《說文解字》《金文編》《甲骨文編》《六書通》等經(jīng)典書目上的所有字形。希爾斯則負責為字源網(wǎng)站做編程設計。一晃幾年過去了，醫(yī)生的預言并沒有兌現(xiàn)，他仍然活著。

為了尋找那些古代的漢字字形，希爾斯往返臺灣、美國和中國大陸之間的博物館去看甲骨文，走遍大學圖書館查閱資料。在他看來，漢字字源方面的好書就像精品好女人，稀少而難得，因此，只要能找到就必須不惜代價買下來。1995年，他打越洋電話向中國大陸的一家出版社求購新版韋伯斯特英漢字典，幾經(jīng)周折，最終用300美元買下了出版社負責人家中僅剩的兩本之一。2000年和2001年，他兩次專程來中國買書，每次的書單總價都在3萬元人民幣左右。

原本打算用一年時間去完成的事情，沒想到這一浩繁工程竟用去了他和助手8年的時光。直到2002年，希爾斯才建成一個完整的古漢字數(shù)據(jù)庫。2002年5月初，在完成一系列調(diào)試后，希爾斯終于把網(wǎng)站上線公開，他自豪地宣布：“拿給全世界看！”

這個網(wǎng)站名叫“Chinese Etymology（漢字字源）”，網(wǎng)站對6552個最常用的現(xiàn)代中文字進行了字源分析，其中，收集編列超過96000個古代中文字形、31876個甲骨文、24223個金文以及秦漢的11109個大篆體、596個小篆體。每一個現(xiàn)代漢字，網(wǎng)站都給出了英文釋義，還列出了部分普通話、臺語、粵語和上海方言的語音數(shù)據(jù)庫。在網(wǎng)站上輸入任意一個漢字，立即就能查到它的英文釋義、簡繁體、Unicode碼、聲部和意部的表示以及漢字來源、上下五千年的演化等信息。從已知信息看，希爾斯創(chuàng)辦的這個網(wǎng)站，很可能是全球第一個關于漢字字源的在線查詢系統(tǒng)。它讓更多對漢字感興趣的人來了解漢字的“前世今生”。

字源網(wǎng)運行一個月后，每天的瀏覽量就穩(wěn)定保持在15000以上。希爾斯每周都會收到幾封網(wǎng)友來信，與他交流漢字字源問題，其中以漢語研究和中文學習者居多?！跋査瓜壬?，你做了一件偉大的事情！”“您這位‘老外’所做的工作，令中國人汗顏！”網(wǎng)友在發(fā)給他的電子郵件中紛紛稱贊道。

網(wǎng)友齊呼：讓“漢字叔叔”留在中國

雖然希爾斯的字源網(wǎng)受到廣泛的認可和贊譽，但也有一些漢字研究者致信希爾斯，說他收錄的漢字字源還是不夠全面，而且個別字的解釋不太準確。于是，希爾斯開始更頻繁地“飛”臺灣和中國大陸，不惜血本地搜羅古漢字字形方面的書籍，擴充網(wǎng)站上的字源收錄量，并認真校正每一處錯誤。

2006年3月，當他第5次到中國購書時，第二任臺灣妻子再也忍受不了這個“漢字狂人”的燒錢行為，態(tài)度堅定地提出了離婚。56歲的希爾斯把一套剛買幾年的住房給了妻子，自己凈身出戶。

為了漢字字源網(wǎng)站，希爾斯花光了30萬美元的積蓄，房子沒了，先后兩任夫人離他而去，多數(shù)朋友認為他是瘋子。尤其是到了2008年以后，由于身體狀況不佳，希爾斯連工作也失去了。此時的他幾乎一無所有，最困難的時候，甚至連每年47美元的服務器租賃費都負擔不起。

2012年1月24日，他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網(wǎng)站1小時內(nèi)獲得了超過200美元的捐款。后來希爾斯才明白，自己的字源網(wǎng)站被一位中國網(wǎng)友發(fā)現(xiàn)后，被他轉發(fā)到了微博上。沒想到一天之內(nèi)，該網(wǎng)站點擊量達到60萬次！一周內(nèi)，來自中國網(wǎng)友的捐款超過了3萬元人民幣。

當關注與支持突然間蜂擁而至的時候，希爾斯正在美國的家中給自己92歲的母親過生日。來自中國的力量，令這位美國老人備受鼓舞，此后，他開始為每個漢字配圖，并上傳“漢字叔叔講漢字”的動畫和視頻，讓網(wǎng)站更有趣更實用。

2012年2月，希爾斯受邀參加天津電視臺《泊客中國》舉辦的“中國因你更美麗”頒獎盛典。來到中國后，他突然不想回美國了?！斑@是個奇妙而友好的國度，原本在美國普普通通的我，在這里竟然受到了‘名人’般的待遇，大家都很尊敬我。而且講中文會刺激我的頭腦，我需要頭腦?！毕査拐f。

在天津北五村居住下來后，希爾斯喜歡隨意跟人用中文閑聊。對這位“漢字迷”來說，在中國生活太有趣了，一群人在路邊圍成一團或者一頭牛被運到城里宰殺，都會讓他思考半天，他會像孩子般天真地說：“在美國你看不到這些，這個有意思！”

希爾斯在天津的生活很簡單，除去睡覺，他每天花三分之一的時間在網(wǎng)上，對自己網(wǎng)站的資料庫進行簡單的修改與維護，偶爾上微博和Facebook，學習物理，看科學、技術和戰(zhàn)爭方面的有意思的新聞。通過朋友介紹，他還給3個中學生輔導英語口語，以維持生活。

他租住的小區(qū)樓梯間墻壁上，貼滿了各式各樣的小廣告。臥室里只有兩件家具：一張木桌，上面放著一臺碩大的筆記本電腦，電腦旁散落一些紙張和書本；一張床，床上疊著沒有被套的白色被芯，甚至沒有枕頭。然而，縱使這種窮困潦倒的“津漂”生活，也未能平靜地維持下去。2012年7月底，他被天津出入境管理局告知：限期在2012年8月15日前離境，并不得返回中國。原來，希爾斯持的是旅游簽證，這種簽證在中國待的時間一次不能超過3個月。

無奈之際，希爾斯在臉譜社交網(wǎng)站上發(fā)帖求助。一位網(wǎng)名叫Dixin Yan的書法家，是他創(chuàng)建的字源網(wǎng)站的老用戶，看到“漢字叔叔”的信息后，當即幫他發(fā)了一條更詳細的求助微博：“美國人理查德·希爾斯，花光積蓄從事了20多年不賺錢的漢字研究……”8月上旬，這條微博忽然走紅網(wǎng)絡，轉發(fā)量超過5萬人次。

微博的效應也讓希爾斯驚詫不已，幾天之內(nèi)，他竟收到了500多封郵件。中國幾家大型英語培訓和翻譯機構，給他發(fā)來了正式的工作offer（錄用通知），還承諾幫希爾斯解決工作簽證，目的就是“讓漢字叔叔留在中國”。甚至連文化部都愿意給他一個工作機會，并表示：“如果把一個致力于保護和傳承中國文字卻分文不取的外國人驅逐出境，將是我們不小的損失?！?/p>

8月15日，希爾斯踏上了去往韓國的旅程，他計劃在那里停留兩周，并思考該投奔哪家中國公司或單位，然后回中國申請工作簽證，并長住下去?！半m已62歲，我的生命卻好像剛剛開始，夢想正漸漸羽翼豐滿！”暫別中國前，須發(fā)皆白的“漢字叔叔”發(fā)了這樣一條微博。

8月31日，“漢字叔叔”希爾斯通過首爾一家中國旅行社，拿到了為期30天的中國旅游簽證。第二天，他就急不可耐地飛回天津，并感嘆說：“韓國的食物價格比美國高兩倍，比中國高四倍！吃不消?。‰x開天津一個月，很懷念我鐘愛的麻辣醬拌面?！苯酉聛淼囊粋€月內(nèi)，希爾斯選定了在中國的工作，并申請了可以讓他長期在中國生活的工作簽證。

9月5日，他在個人微博上寫道：“生命是上天賜予我們的最好禮物，而浪費生命則是最大的罪惡?！薄皾h字叔叔”沒有辜負上天，他不僅用畢生的精力演繹出坎坷而精彩的漢字人生，還要在他深愛的中國快樂生活下去！

編輯/李建華 weixiao73102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