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格隨和，喜歡打趣的邁克爾·斯賓塞（Michael Spence），在2011年底忽然意識到，他一年的時間分配是：三分之二時間住在意大利米蘭，秋季則回到紐約，履行他作為紐約大學斯特恩商學院經濟學教授的職責。

按世俗的標準，生于1943年的斯賓塞在2001年與喬治·阿克爾洛夫、約瑟夫·斯蒂格利茨分享諾貝爾經濟學獎，已是名滿全球。但最近十年來，他仍然緊密跟蹤世界經濟形勢，尤其是深入關注2008年的金融危機及其沖擊，繼續(xù)他所擅長的信息經濟學實證研究。

除了游走在歐美之間，他有意識地選擇多走訪新興經濟體，尤其是中國。2011年12月14日，他應邀參加“《財經》年會2012：預測與戰(zhàn)略”，并接受了本刊記者的獨家專訪，分析世界經濟面臨的嚴峻挑戰(zhàn)，展望2012年歐美經濟能否恢復增長，他略顯悲觀。

對比發(fā)達國家與發(fā)展中國家差異，斯賓塞發(fā)現(xiàn)：整個世界正處在一場世紀性的位移之中。尤其是最近幾年，一部分原先的貧困發(fā)展中國家，比如中國，正進入高收入國家行列。

早在上世紀60年初，斯賓塞在美國普林斯頓大學讀哲學時，他就發(fā)現(xiàn)自己對經濟有濃厚興趣，因此他于1967年前往英國牛津大學主修數(shù)學，為日后研究經濟打下基礎。隨后他進入哈佛大學主攻經濟學，并于1972年獲得博士學位。

對于年輕時求學往事，2011年底接受《財經》記者專訪時，斯賓塞說：哲學功底使他在解讀經濟問題時能更深入，也有特別的洞察視角。而他沒有強調的是，數(shù)十年游走于歐美之間，令他比多數(shù)經濟學家更深入了解這兩個最大的發(fā)達經濟體的異同和隱患。

2001年令斯賓塞得以分享諾貝爾桂冠的主要研究成果是，市場中具有信息優(yōu)勢的個體為了避免與逆向選擇相關的一些問題發(fā)生，如何將其信息的“信號”可信地傳遞給在信息上具有劣勢的個體。

如今，面對變化而動蕩的世界經濟格局，斯賓塞更多地關注中長期的國家發(fā)展與轉型問題。比如，從2010年開始，他即作為國際專家，受邀參與了對中國“十二五”規(guī)劃的評估，從國際視角進行思考與建議，并倡導中國實踐亞洲新增長模式。

在思考這些問題的時候，無論中國、意大利還是美國，斯賓塞都會用一個模式進行分析。

其一，這個國家是否有資源、政策影響、資產平衡表等來迎接挑戰(zhàn)？其二，它是否確信其政策制定者知道他們在做什么？其三，它是否具有政治意愿，以及執(zhí)行的能力？當被問及這是否是他分析世界各國經濟與政治狀況的“理論法寶”，他亦開懷一樂。

模式雖然固定，世界各有精彩。由于身處其間，他對歐洲，尤其是意大利的觀察和研判更細致入微，這令他對仍在演變的歐債危機，有不同于一般學者的深刻認識。

在他看來，意大利在某種程度上是此次歐洲債務危機的重心。在各種爭議與猜測之中，他認為像希臘和葡萄牙這樣的小國家可能需要退出歐元區(qū)，雖然最終這不一定成為事實。他說：“我知道這很冒險，部分是因為它們到目前為止在生產力低下方面已經超出允許范圍，因此它們留在歐元區(qū)內確實沒什么前途。它們無法控制通貨膨脹和匯率，只能大幅度通縮。”

讓斯賓塞感到遺憾的是，我們生活在全球經濟高度相互依賴的時期，生活在金融市場劇烈波動和震蕩的時期，此時擁有龐大的公共部門資產負債表極其重要，如果幸運，可以借此平息波動，可惜發(fā)達國家付之闕如。

展望2012年，他最為擔心的是：應付危機與衰退的彈藥可能真的已所剩無幾，形勢相當不妙，不可掉以輕心。

歐洲危機的起承轉合

危機是從希臘蔓延到葡萄牙和西班牙，意大利、希臘和葡萄牙是利用政府的力量維持經濟活動和增長，西班牙則有些像美國

《財經》：2008年金融危機已過去三年了，歐美等發(fā)達國家的經濟指標起色仍然不大，全球經濟似已失去增長的動能，世界會否回到2008年的危機時刻？

斯賓塞：很多經濟學家都認為，這場危機是內生性的。確實，在2008年危機時人們也有同感：經濟出現(xiàn)螺旋式下降，資產負債表傷痕累累；資產凈值下降，消費減少，借貸下滑，企業(yè)投資減少，就業(yè)率下降，收入進一步下降，利潤下降，資產價值下降。

在這樣的下行通道上，惡性循環(huán)會加劇。在某一時刻，你甚至相信這一切不會自然停止，你不知道自己能否打破這一循環(huán)，需要有人來搭把手。

《財經》：看來你不太樂觀?；叵肫饋恚畛跞藗儗θ蚪洕?011年復蘇充滿樂觀，如今歐元區(qū)似乎要整體陷入衰退。如你所說，在螺旋式下降過程中，事態(tài)的發(fā)展反而變得模糊，你認同危機是市場的一種自我實現(xiàn)嗎？

斯賓塞：這樣說有一些道理，你不知道這些事情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但是首先，我們必須坦承，歐洲的危機真正始于外圍。

基本的邏輯是：危機發(fā)生，經濟放緩，于是低利率政策泛濫，但投資者會在某個時點意識到哪里有問題，于是他們開始退出。希臘就是如此。歐盟看著這一切，沒有真正明白問題是什么。

再度審視之后，我們突然發(fā)現(xiàn)問題很嚴重，可惜已然天下大亂。綜觀整個歐洲，其金融體系的杠桿率非常高，比美國的杠桿率還高，這是一個大問題。

《財經》：看看希臘，它經歷了一系列的變化，但似乎仍然在危機的焦點附近徘徊。

斯賓塞：希臘的赤字相當高，其增長基本上來自政府擴張。希臘國內生產率相當?shù)拖?，根本不可能在全球貿易中具備競爭力。人們正在意識到：比較理想的情況是，希臘能夠重置其貿易條件。當一國貨幣貶值時，基本上具備了在進口方面重置貿易的條件。

《財經》：南歐各國的動蕩產生了巨大副作用，能否阻止副作用的蔓延？

斯賓塞：危機是從希臘蔓延到葡萄牙和西班牙，但是西班牙的情況略有不同。意大利、希臘和葡萄牙是利用政府的力量維持經濟活動和增長。西班牙則有些像美國，先是出現(xiàn)了由杠桿推動的巨大房地產泡沫，后來泡沫破滅。但政府還存基本盈余，債務水平并不高。

西班牙是個有意思的案例。我們總說政府應當負責任地行事，不要使自己處于不穩(wěn)定或不可持續(xù)的財務狀態(tài)下。西班牙本來有一定財政盈余，但在房地產泡沫破滅以及經濟大衰退之后，政府突然陷入了巨額赤字中。

如果回到危機前，我們會問：“它們的哪些做法不太負責任或不太對？”回答是：“盡管有財政盈余，也不一定就是安全的，因為其經濟發(fā)展的路子是不可持續(xù)的?！钡绻僮屑毾胂耄袛嘧约旱呢攧諣顩r是否穩(wěn)定，更需要清楚經濟是否處在可持續(xù)發(fā)展的軌道上。若不能相應做出改變，就會變得像西班牙或是日本。

日本的經濟泡沫大約在1989年底開始破滅，隨后經歷了失落的數(shù)十年，股票市場的價值降到原來的五分之一。這是一個數(shù)額巨大的杠桿，也確實是個巨大的泡沫。不管你信不信，同日本那次危機相比，現(xiàn)在的這場危機不算什么。而日本很難擺脫其陰影，也就不足為奇。

意大利是問題的核心

歐元區(qū)核心國家不相信意大利能完成改革，因此它們在是否承擔最后貸款人角色上猶豫不決，一旦主權債務危機大爆發(fā)，將不堪一擊

《財經》：歐元區(qū)外圍成員國前段時間政治變動劇烈，尤其是希臘和意大利，目前意大利存在的風險和挑戰(zhàn)何在？

斯賓塞：意大利在某種程度上是此次歐洲債務危機的重心所在。如果意大利開始出現(xiàn)問題，將會蔓延到歐元區(qū)的核心，那對任何人都沒有好處。意大利需要一些改革，改革不一定非要以戲劇性的方式才能進行。

問題在于，意大利國債相當于GDP的120％，僅次于日本，是全球第二高的國家，也是世界第三大國債市場。市場變得緊張，沒人愿意作為最后借款人，其債券收益率上漲至10％，問題由此超出了意大利所能掌控的范圍。其國內生產總值的120％的10％不是小錢，債務會以此速度滾滾而來。

由于擔心意大利將無法償還其借款，最后借款人缺位，這又讓更多人擔心，于是他們把錢抽出來，問題就變得更加糟糕。

意大利有新的政府，技術能力很強，其自我突破的資源依然有辦法“扭轉船頭”。但政治家們是否會支持專門為穩(wěn)定財政狀況和推動增長而制定的改革，是否有這樣的政治意愿，是關鍵的問題。另外，如果歐元區(qū)成員無條件支持意大利的債務，意大利也沒有進行全面改革的動機。但是，得不到歐元區(qū)成員的支持，意大利會更加不穩(wěn)定。

《財經》：意大利國債五年期信用違約互換(CDS)合約表明，其違約概率約為30％，債務水平似乎很難持續(xù)？

斯賓塞：是的，我記得在1997年至1998年間的亞洲金融危機期間，香港政府大概買下了香港股市三分之一的資產。這很不尋常。在他們看來，如果這些資產的價值一落千丈僅僅是因為人們看空亞洲貨幣，那么資產價值縮水，情況會越來越糟，消費下降，陷入惡性循環(huán)，因此，他們決定出手干預。

由此我想到，歐洲人如果也能團結起來，幫助意大利這個正在努力提出改革方案的國家，幫助填補私人投資者逃離市場留下的空白，這將有助于控制意大利的債券收益率，并幫助控制意大利面臨的螺旋式下降。

但隨著私營投資者的退出，歐元區(qū)主權國家并未真正承諾填補空缺。意大利可能繼續(xù)發(fā)行國債，并提高收益率。到那時候，根據大多數(shù)人的估計，在穩(wěn)定的財政狀況下恢復可持續(xù)的增長，將是非常困難但仍可控的經濟挑戰(zhàn)，不過這也可能導致其無力償還債務。

意大利國債收益率可以提高7個點到10個點，或者接近希臘的水平。如果把在歐元區(qū)內與在歐元區(qū)外的效益成本比進行比較，情況將不利于歐元區(qū)。這也就是歐洲現(xiàn)在的情況，大多數(shù)人認為，解決方法是讓歐元區(qū)先穩(wěn)定財政狀況，因為像希臘、葡萄牙這類國家還有一些不確定性，然后再著手處理重要的事項，比如財政改革。

《財經》： 主權債務危機的解決似乎在變得遙遙無期，而時間又是解決問題的關鍵？

斯賓塞：我認為，在某個時間點希臘和葡萄牙若真的退出歐元區(qū)，這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除非在歐元區(qū)內獲得經濟增長的其他方法，但目前沒人能想出好的解決方案。

有一種想法是推高核心歐元區(qū)的通脹率，達到4％的水平，然后讓希臘印鈔票，這要求希臘控制工資水平保持不變。那將意味著實際的通脹緊縮，相對于歐元區(qū)和主要貿易伙伴扣除物價4％的通縮率因素。0.5％和4％之間的區(qū)別非常之大，而在多長時間之內達到這個水平也會很不一樣。這可能需要十年的時間，用4％抹去希臘生產力的劣勢。

《財經》：這個辦法有可操作性嗎？

斯賓塞：風險在于通脹可能會失控。這是理論上的方案，現(xiàn)實中歐洲央行不可能那么做。但希臘的選項又何在？他們已經降低了公共部門的雇員工資，但他們能做的也不多。

沒有匯率調整機制的國家，如何能通過足夠的通縮，使其有充分的生產力和競爭力以獲得增長？我不知道是否有現(xiàn)成的例子。從經驗上看，這當然不會長期依靠公共部門的經濟活動，因為只能是私人部門扮演主要角色，公共部門無能為力。

《財經》：主權債務危機解決的不確定性一直以來都是動蕩的根源嗎？

斯賓塞：末日教授魯比尼（Roubini）和許多人都認為，如果你無法解答“歐元區(qū)的增長潛力在哪里”，就意味著很可能沒有答案。有些國家將會退出，或者可以讓它們有序退出。不過我認為核心歐元區(qū)更為均衡，也更易于管理，只要有時間，他們可以做得更好。

說到底還是信任問題。歐元區(qū)核心國家不相信意大利能完成改革，因此在是否承擔最后貸款人角色上猶豫不決，一旦主權債務危機大爆發(fā)，將不堪一擊。這也許就是歐元區(qū)重新調整的開始。

美國的復蘇將很漫長

美國需要進行投資，制造機會讓貿易部門再次成為就業(yè)發(fā)動機——可能是有賴于高端制造業(yè)。這次衰退是全球性的，而技術突破將有助于改善局面

《財經》：美國經濟增長仍然緩慢。前段時間人們熱議，金融蔓延效應已經提高了經濟衰退的風險，你怎么看？

斯賓塞：經濟面臨總需求不足，這就是美國經濟目前的情況?；仡櫄v史，我們會發(fā)現(xiàn)大蕭條持續(xù)了很久，大多數(shù)人認為，大蕭條最終結束是在“二戰(zhàn)”期間。那么，大蕭條為什么會在那一時點結束？因為有龐大的財政刺激計劃，在一定程度上，戰(zhàn)爭推動了總需求。

增長使得債務占GDP的比重接近100％。羅斯福總統(tǒng)動員說：“同胞們，這是一場戰(zhàn)爭。在戰(zhàn)爭中，為了維持努力，把事情做好，我們將大力投資，你們必須減少消費?！比绻褜⑿枨筇嵘两洕赡苓^熱的程度，就必須投資，按總需求的組成投資。

這與中國的情況恰恰相反。中國若獲得充分的總需求，投資就要減少一點，同時增加消費部分。而當年美國在戰(zhàn)爭中是減少了消費，加大在交通設施、技術等方面的投資。雖然有浪費的成分，但有些極具成效。它建立起一個平臺，戰(zhàn)后大約30年、甚至可能更長時間的增長大多在這個平臺上實現(xiàn)。

關鍵在于，對貿易部門的生產率存有問題的國家來說，若想迅速擺脫這一切，應該勸說公眾：“我們投資不足，而消費過度，這不能再持續(xù)下去了。”美國確實想要可持續(xù)地發(fā)展，但危機襲來，一切戛然而止。

《財經》：美國面臨的失業(yè)和增長緩慢等問題背后，是經濟因素還是政治因素在作怪？

斯賓塞：我們需要再次像“二戰(zhàn)”期間那樣，減少消費，增加投資，但因為政治原因，我們不會這么干。

經濟結構在過去已歷經演變，稅收制度需要調整，需要制定合理的能源政策，投資于基礎設施，縮小技能差距。有很多事情可以做，而我們現(xiàn)在的確無所作為。我不清楚，這到底是選舉前一年出現(xiàn)的現(xiàn)象，還是說我們會長時間坐在那兒什么也不干？

《財經》：許多人分析認為，美國在政治上黨派極化，造成了政策失靈，又給美國經濟帶來了很大的不確定性？

斯賓塞：極具諷刺意味的是，在美國有過成功的兩黨委員會——特別是鮑爾斯-辛普森委員會提出過很好的方案，旨在最終實現(xiàn)財政穩(wěn)定，保護以增長為導向的投資，例如在公共部門的投資。

然而出于政治考量，共和黨沒有采納該方案，奧巴馬總統(tǒng)說了聲謝謝，也放棄了該方案。就微調而言，就重新啟動經濟增長而言，這個報告框架不錯。但政治顧問們可能說：“這是政治上的毒藥，別碰它?！?/p>

現(xiàn)在沒人愿意采取大行動。這像是風險規(guī)避，那些人更關心他們自己能否再次當選。做什么比什么都不做的風險更大，這就是為什么我們現(xiàn)在無所作為。

《財經》：人們說奧巴馬總統(tǒng)沒有簽署和推廣鮑爾斯－辛普森委員會的建議，浪費了進行歷史性財政改革的最好時機。從美國來看，應當如何促進經濟增長并增加就業(yè)？

斯賓塞：我們可能擁有能帶來可觀利益的大量技術，但這有不可預見性，如果對現(xiàn)在的情況聽之任之，那么不想失業(yè)的人會在很長時間內降低他們的預期，接下來我們的復蘇會變得非常緩慢而艱難，因為我們無法回到起點，只能緩慢增長。

我不認為失業(yè)的問題會消失，這是個長期、持久的問題。因為貿易部門在某些領域制造了大量工作崗位，又在其他領域損失工作崗位。兩相互抵，就業(yè)相當于零增長。

我們必須進行新的投資，它至少能給我們一個機會，讓貿易部門再次成為就業(yè)發(fā)動機。機會也許在高端制造業(yè)，也許有賴于其他發(fā)動機，這需要穩(wěn)步投入精力，更需要非常大的資金投入，因為這次衰退是全球性的，起碼從橫掃發(fā)達國家的意義上看是如此。如今，日本表現(xiàn)不盡如人意，歐洲深陷危機難以自保，美國也不景氣，技術突破可能有助于改善這一局面。

《財經》：但是全球的勞動力市場似乎無法回到過去的狀態(tài)？

斯賓塞：的確很難。如果不能搶占高端制造業(yè)領域，那些熟練技術工人就會開始流失。這一過程很難反轉，不是不可能，但絕不容易。

中國壓低匯率、或者在通貨膨脹時保持工資和收入水平不變，使其實際水平降低，以加強競爭力。這可能會帶來一些就業(yè)，但并非正途。這兩種方法都不能代替提高實際生產率，不管是通過投資、人力資本或別的技術來實現(xiàn)。事實上，別的方法只能變得更加貧窮。

在歐元出現(xiàn)前，意大利不時進行貨幣貶值。其結果是使現(xiàn)有的經濟產業(yè)結構原地踏步，因為他們感受不到什么壓力。不幸的是，不論在哪里采取這種策略，都會產生固化產業(yè)結構的后果。損害生產率的提高，最終會損害任何能促進實質增長的合理措施。

確實可以通過讓效率越來越低來保持就業(yè)，但是否具有競爭力取決于總體的勞動生產率水平，或者全要素生產率和成本。如果生產率很高，而成本也不是很大，就能在競爭中取勝并發(fā)展壯大。但是如果生產率提高不多，而工資和收入又被抑制，這是我所擔憂的。

但這也是那種會在美國發(fā)生的事。在已經喪失了競爭力的領域，我們無法提高生產率。

《財經》：歐美重燃復興的希望，看來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斯賓塞：目前看來是這樣。不過，如果我掌權，我會努力尋找是否有辦法讓商界、政府，可能還有學界和勞方（包括所有勞工組織）共同合作，制造增量就業(yè)。不是說我們沒有在生產，而是生產得不夠。我們需要找出創(chuàng)造更多崗位的辦法——了解政府和其他各方需要采取什么刺激措施，掌握實現(xiàn)目標需要怎樣的資源，認清經濟結構能起到作用，從而制造就業(yè)崗位，即便這要耗費時日。

這就像德國在進入21世紀后的一段時期里所做的，當時他們知道自己面臨競爭力、經濟增長和失業(yè)的嚴重問題。但他們努力戰(zhàn)勝這些問題，且非常有效率。這導致當時的總理施羅德下臺，所以我不確定，我們是否有政治家愿意為做一些重要的事情而不惜丟掉烏紗帽？

中國的風險是系統(tǒng)改革停滯

擴大市場決策而不是政府決策的范圍是問題的關鍵。目前的問題并非來自政策，而是執(zhí)行。并非所有東西都應該私有化。中國有擴大市場決策的政治意愿，不過仍會有一些內部阻力

《財經》：中國經濟面臨的各種風險中，似乎房地產市場與海外經濟下滑的風險最讓人擔憂，你認同這些看法嗎？

斯賓塞：在我看來，最大風險來自內部，尤其是那些可以在經濟活動中擴大市場決策效果的系統(tǒng)改革停滯。最典型的版本就是，人們從大西洋看到太平洋然后說，他們的方式不大奏效，還是我們的模式可能更好，只要維持一個強大的國家就好。

從長遠來看，這將是嚴重的錯誤。

《財經》：中國政府需要在某些經濟領域有目標地采取相應措施嗎？

斯賓塞：為實施“十二五”規(guī)劃，中國必須有實質性的金融業(yè)的發(fā)展，必須改變整個系統(tǒng)。那些掌握大量留存收入的人不能不考慮回報高低就進行投資。在國家層面也是一樣。

居民手中需要有盡可能多的收入，不僅是因為希望它能成為經濟增長的動力，還希望經濟的供應方對適當?shù)男枨筮M行回應。而低回報的投資并不是適當?shù)男枨?。不斷增加的中產階層想要購買才是適當?shù)男枨蟆Ｄ菓敃拐麄€系統(tǒng)轉變，而目前的情況則不然。

擴大市場決策而不是政府決策的范圍，是問題的關鍵。對此我并非悲觀主義者，但必須指出一個風險：政策上的錯誤在很大程度上是“執(zhí)行”的問題，因為“十二五”規(guī)劃合乎情理，許多有才華的人將它們組合到一起，其內部邏輯健全。

在實施層面，它并不意味著對任何東西都私有化。而是需要有一個體系，無論是誰進行投資都必須通過一些測試，讓投資者相信那是好的投資，而不是因為你抽屜里剛好有錢。

我認為，相比短期而言更大的風險是通脹、資產泡沫、不良貸款、表外債務，但我并不認為這些問題無法處理，部分原因是由于政府的資產負債表規(guī)模龐大，如果不得不對銀行進行重組，我敢打賭這是可以做到的。

《財經》：中國經濟的表現(xiàn)在2011年有些差強人意，一方面要遏制通貨膨脹，又要保持適度增長，避免經濟硬著陸；而外部市場環(huán)境惡化又導致出口需求下降。

斯賓塞：中國經濟增速放緩幾乎可以確定。其實應對通脹中國政府只是做到了保證“安全”。我的意思是說，現(xiàn)在有所放緩是因為此前無法看到歐洲局勢產生的不確定性，會在多大程度上對國內和國外需求產生負面影響，或者說無法進行準確預報經濟增長放緩有多快。

這幾年，中國政府的措施頗為激進，很可能是正確的。但現(xiàn)在可能需要放松一點兒了。

《財經》：如果2011年全球經濟保持某種勢頭的發(fā)展，那必定是受到以中國為首的快速增長的新興市場的拉動。但是為何一些新興經濟體的增長趨勢也在放緩？

斯賓塞：如果中國經濟放緩，將會導致全世界衰退，包括所有的新興市場。我認為中國的經濟發(fā)展已達到了一個臨界值，而中國放緩的程度不用太大就會開始對新興市場的經濟增長帶來實質性的壓力。

從總需求的角度來考慮，十年前，如果發(fā)達經濟體經濟增長顯著放緩（不是衰退），那么新興經濟體不大可能維持增長。十年后，需求構成發(fā)生了許多改變，新興經濟體的許多行業(yè)和總規(guī)模都壯大了許多。它們似乎正產生足以支撐高速增長的總需求，但是其中有大部分與發(fā)達經濟體相關，而后者的經濟增長并不明顯。

所以，發(fā)達經濟體經濟不增長未必就是嚴重的問題，它們憑借與新興經濟體經濟增長的適當組合，產生了相當穩(wěn)定的總需求。假如發(fā)達經濟體經濟走平，仍能保持那一部分需求。不過經濟增長，新興經濟體內部產生的總需求增額，其中最大的部分屬于中國。問題來了：“可以更好嗎？”答案是否定的。因此除非給予特別的刺激，否則這無法長久。

如果發(fā)達經濟體很快垮掉，新興經濟體可以增長嗎？這就意味著它們必須產生支撐其經濟增長的總需求，替代由于發(fā)達經濟體衰退而產生的損失總需求。我認為那不可能。

從利益聯(lián)盟的角度來看，所有的新興經濟體、包括中國在內，對發(fā)達經濟體的恢復經濟增長有著緊密相關利益。如果這是一種可持續(xù)的發(fā)展模式，也還不錯。但多數(shù)新興經濟體恐怕只能依靠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