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爾蘭人曾被稱為大雁。因受英國殖民者高壓和歧視,從盧坎伯爵率領(lǐng)的愛爾蘭?;庶h人開始,大批愛爾蘭人去國離鄉(xiāng)。詹姆斯·喬伊斯也是其中一只大雁,一去不肯返鄉(xiāng)。
喬伊斯離開,是因為他對愛爾蘭感到失望。他曾把祖國比喻為吃自己豬仔的母豬,落后、閉塞得“沒有生活:沒有純真自然,沒有誠實無欺”。這樣的環(huán)境是一張束縛心靈的網(wǎng),喬伊斯選擇逃離。
不過離去并不等于拋棄。他從22歲離開愛爾蘭后,整整47年只回國四次,而且每次居留時間都不長;在離鄉(xiāng)的四十余載中,他輾轉(zhuǎn)僑居波蘭、意大利、法國、瑞士各地??伤阚E所到之處,幾乎沒有在其作品中留下絲毫痕跡,喬伊斯的全部作品所思所訴、所悲所喜,盡是愛爾蘭。
這種執(zhí)念在文學史上少有人能與之相比,特別是在作家世界主義色彩日益濃厚的20世紀:亨利·詹姆斯和T·S·艾略特生于美國但加入了英國國籍;貝克特在愛爾蘭長大,移居法國后用法語創(chuàng)作;納博科夫?qū)簳r的俄國念念不忘,筆下卻用英語寫他周遭的美國人。唯有喬伊斯雖為愛爾蘭痛心疾首,也對愛爾蘭魂牽夢縈,念念不忘。這種復(fù)雜情感只能用愛之深、責之切才能形容,或者用魯迅的話說,“哀其不幸,怒其不爭”。
喬伊斯的《都柏林人》與魯迅的小說有神似之處,都是用客觀且克制的筆調(diào)勾畫某個人,寫他們以及周遭人身上那些消極的性格,用喬伊斯自己的話說就是寫出他們“精神上的癱瘓”。兩個人都是各自民族的牛虻,兩個人也都是各自民族的良心。他們之所以要鞭辟國民,是因為他們都生活在民族被外強壓榨得黯淡無光的年代;而他們要鍛造出民族的良心,首先就必須掙脫社會的束縛,鍛造出自己的靈魂。
以色列學者耶爾·塔米爾在《自由主義的民族主義》中從自由主義原則出發(fā),提出個人可以“憑自己的意志選擇或放棄”民族身份。從這一點說,亨利·詹姆斯和T·S·艾略特都自由地選擇了英國。喬伊斯同樣也自由地作出選擇,只不過他選的是生于斯長于斯的愛爾蘭。他離開是為了掙脫束縛,讓自己擁有選擇的權(quán)利;他牽掛是因為知道這片土地是他的根。他在異國他鄉(xiāng)選擇了愛爾蘭,因為他從肉體到靈魂都是愛爾蘭人。這是一種真正的自由主義的民族主義。
喬伊斯離開愛爾蘭前,愛爾蘭民族主義運動如火如荼,其中之一是詩人葉芝領(lǐng)導(dǎo)的愛爾蘭文藝復(fù)興運動。1890年葉芝的《愛爾蘭鄉(xiāng)村神話與傳說》的出版正式拉開復(fù)興運動大幕,而這場運動的高潮是葉芝與他的朋友們成立了阿貝劇院,專門上演愛爾蘭劇作家創(chuàng)作的愛爾蘭題材戲劇。
有的文獻把喬伊斯歸入愛爾蘭文藝復(fù)興運動,這是錯誤的,因為該運動的核心思想是回歸民族源頭,復(fù)興凱爾特文化。喬伊斯則認為愛爾蘭要振興,就必須接受歐洲大陸文化,與現(xiàn)代世界同步。為對抗英國文化的影響,愛爾蘭文藝復(fù)興運動特別強調(diào)從凱爾特神話、傳說、民間故事中汲取養(yǎng)分,直至復(fù)興蓋爾語,這場運動也因此被戲稱為“凱爾特的微光”。
喬伊斯贊同葉芝對國民性的批判,但對愛爾蘭的出路,兩人的觀點則一度截然相反。葉芝可以說轉(zhuǎn)向了愛爾蘭的西部,那里因為貧窮落后,保留了較多的愛爾蘭語和凱爾特文化。喬伊斯轉(zhuǎn)向了東部,更確切地說是愛爾蘭的東方——歐洲大陸。他認為愛爾蘭必須接受歐洲大陸的影響,必須與世界融合在一起才有前途。這一點突出表現(xiàn)在他的短篇小說《死者》中。主人公是一位大學教授,與喬伊斯一樣娶了來自西部的妻子,但從不去西部。每年假期他都去歐洲大陸,聲稱是為了與那里的語言保持接觸。
《死者》中的雪就好像穿越時空的電波之網(wǎng),既覆蓋東部也覆蓋西部,既覆蓋生者也覆蓋死者,既覆蓋現(xiàn)在也覆蓋歷史。在《芬尼根的守靈夜》中,喬伊斯又通過詞語這張網(wǎng),通過該特殊的詞語變形和一詞多義的功能,將愛爾蘭與世界、將歷史與現(xiàn)在交織在一起。
這時的喬伊斯對民族的理解進入更加開放、更加普遍的層面。他依然是愛爾蘭的忠實兒子,關(guān)注和書寫著愛爾蘭,不過他對愛爾蘭的理解已不僅是當年身邊那些人物和是非,他終于理解了民族這個詞包含的歷史含義和文化含義。民族不僅是身邊這些人,也不僅是此時這些事,民族是千百年來在這片土地上生息的群體,以及他們留下的厚重的記憶;民族的命運也不僅僅局限于這片土地,它與世界各民族的命運絲絲相連,與全人類的命運息息相關(guān)。民族成為世界的濃縮,這種民族觀或許可以稱為世界主義的民族主義。
作者為復(fù)旦大學中文系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