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從業(yè)30年后從管理崗位重回出版一線“再作馮婦”,被評為“新銳出版人”和“798致敬創(chuàng)意出版人”;有人認為他現在所做的一切“是在為出版業(yè)唱最后一曲挽歌,頭頂美好理想,悲壯前行”。他說,每個出版人都需要有一點堂吉珂德的精神,每個出版人也應該有自己向往的伊甸園。
“前輩”是他的精神指引——他認為,張元濟、王云五、陳原、沈昌文這些出版前輩不單是理想主義的典范,更是商業(yè)主義與理想主義高超結合的典范?!叭绻f我們與前輩比較,存在什么問題?那就是對于真正的理想主義的一知半解,以及對于商業(yè)主義與理想主義巧妙結合的一無所知。”
他認為,出版社的產品與社長之間,應該建立起一種血肉關系。一個稱職的社長,不僅具備組織學術專家的能力,還要具備組織出版專家的能力。如何做一個好社長?實在沒有止境。
他提出并堅持“書香社會”的出版理念,因為“這不單是我們的愿望,更是社會進步的必要條件;不單是理想主義,更是實用主義?!?/p>
正如本刊在2011書業(yè) “新銳出版人”中對他的評點:
無論這個概念最終成為出版業(yè)的“行話”還是社會公眾的“套話”,但俞曉群終究以他的“書之愛,出版之愛,文化之愛”行之,踐之,并為我輩出版樹立了一個可以效仿的榜樣:對今日中國的社會觀察形成自己的思想理論體系,并付之以具體的編輯和出版實踐工作,同時,還能像燈塔一樣給同輩和后輩以光亮的指引——今日出版不缺執(zhí)行力卓越的編輯工作者,但是缺能洞見時代走向的出版思想者,尤其缺能將這種思想轉化成書業(yè)當下與未來之路探索和實踐的出版家。從“新世紀萬有文庫”到“海豚書館”,俞曉群“一個人的出版”,從某種程度上例證了這種道路的可行性。
“一個稱職的社長,起碼要有兩個能力,一是組織學術專家的能力,再一是組織出版專家的能力。這是最低要求。但是,如何做社長?如何做一個好社長?實在沒有止境?!?/p>
出版廣角:俞社您好!很榮幸有機會對您做訪問。近日搜索您的資料,找到相關網頁結果約117000多個。您實在是一個知名度和見光率很高的出版人。
俞曉群:見笑。我只是在出版行業(yè)中工作時間太長了。1982年1月,我從沈陽師范大學數學系畢業(yè),就被分配到出版社工作。到現在為止,已經整整30年了。從校對、小編輯做起,我?guī)缀鯊氖逻^編輯工作的各個崗位。后來,從事出版集團的管理工作;現在又投身于少兒出版領域。時間久了,涉獵門類多了,結識作者和業(yè)內人士也就多了起來,這實在不是一個值得沾沾自喜的事情。當然,我做編輯工作,一直十分贊賞鐘叔河先生“兩支筆”的觀點,“朱筆批稿,藍筆自娛”。工作之余,喜歡寫一點東西,有學術方面的,更多的是工作隨筆,這也對增進編創(chuàng)之間、編輯與讀者之間的相互了解,起到一定的作用。
出版廣角:作為2012年本刊評出的“2011新銳出版人”和搜狐讀書的首屆“798致敬創(chuàng)意出版人”大獎獲得者,請您談談當下的出版理念?
俞曉群:其實我已經從業(yè)近30年,實在與“新”字掛不上邊。現在有勇氣回來“再作馮婦”,讀者、媒體和同仁們當然很高興,鼓勵一下,真的讓我很感動。至于“創(chuàng)意”,自己倒確實感覺到,歷經那么多工作變化,有成功也有失敗的經驗積累。現在做出版,較從前做出版,有了更多的自信、想法與做事的辦法。但是,我覺得媒體對我的評價,還是鼓勵和期望的成分居多,懷念過去的成分也有。
但我心里清楚,我現在的工作,已經沒有辦法與廣西師大、接力、二十一世紀等出版社相比了。所以說,我沒有任何資本沾沾自喜,只能努力工作。說到理念,我一直堅持的“書香社會”的文化訴求不會改變。在新的形勢下,會更注重文化出版與商業(yè)出版的有機結合,更注重內容建設,更注重出版人才的培養(yǎng)與引進,更注重資本運作的可行性研究與實踐。
出版廣角:近年來,有關企業(yè)的文化軟實力日益受到重視,作為海豚社的掌門人,您是否代言了海豚社的某些或主要的出版理念或者精神?如果不是,二者之間是否存在著某種關系?
俞曉群:前些年,胡守文先生出版過一本書,題目叫做《社長是出版社的名片》,這是一個很重要的觀點。一位出版界的老領導也說過,出版社是社長的身影。其實這是現當代出版的一個常識。對于出版社社長與出版社經營理念之間的關系,我們還應該歷史地看。例如,張元濟、王云五先生與商務印書館的關系,陸費逵先生與中華書局的關系,鄒韜奮先生與生活書店的關系,以及巴金先生與文化生活出版社的關系等,毋庸多言,一目了然。當然,出版社一旦形成品牌,還有一個傳承的問題,比如陳翰伯、陳原對老商務的傳承,沈昌文、董秀玉對韜奮精神的傳承等,都是我們的榜樣,也是做社長的基本原則。
出版廣角:您的很多特立獨行的做法和理念,與麾下的海豚社的圖書產品之間是怎樣的一種關系?我們是否可以認為,您的個人宣傳其實是另一種產品營銷?
俞曉群:我一直認為,出版社的產品與社長之間,應該建立起一種血肉關系。這就對社長的要求很高。一個稱職的社長,起碼要有兩個能力,一是組織學術專家的能力,再一是組織出版專家的能力。這是最低要求。但是,如何做社長?如何做一個好社長?實在沒有止境。我做過十幾年的社長,一直找不到感覺。有些編輯說,跟俞社長做事,省心費力,可以長見識,卻弱化了自己的策劃能力。有些編輯說,跟俞社長做事,只能做一個環(huán)節(jié),很難學全出徒。我也覺得,在策劃環(huán)節(jié)上,自己太相信專家,太相信學術,太相信自己的感覺。對此,我一直在改正不妥之處。
到海豚出版社之后,我做了三件大事,一是變“合作為主”為“原創(chuàng)為主”,完全改變原來出版社對書商的依賴狀態(tài),以自主選題為主;二是請優(yōu)秀出版人才登堂入室,同時提升社內原有編輯人才的地位,改變編輯隊伍在出版社的非主流處境;三是外聘或合作一批專家,豐富出版社的產品。比如,請沈昌文、陸灝、陳子善、傅杰等編《海豚書館》;與郝明義合作《幾米繪本》;與《美國國家地理》合作童書;與臺灣商務印書館合作《幼童文庫》;與牛津大學出版社合作出版《董橋著作》等。所以說,做大事,需要一個優(yōu)秀的團隊,這就是我目前的處境。
“如果說我們與前輩比較,存在什么問題?那就是對于真正的理想主義的一知半解,以及對于商業(yè)主義與理想主義巧妙結合的一無所知。”
出版廣角:有人認為您現在所做的一切“并不是拯救出版,而是在為出版業(yè)唱最后一曲挽歌”,您怎么看待這種評價?是悲壯而不顧目的地前行,還是頭頂美好理想、腳步也可以直達理想境界?
俞曉群:對于整個歷史而言,任何個人的行為都是微不足道的,又是不可或缺的。我一直希望在做事的時候,能夠達到兩個境界,最高是自己的興趣能夠與社會需求吻合,最低是完全按照自己的興趣做事,達到獨善其身。后者可能會遇到許多麻煩,但它更具挑戰(zhàn)性,更會激發(fā)你的斗志。
我做出版的主觀意愿,就是希望把自己和同仁們喜歡的書,通過出版手段,傳播下來,奉獻給更多的讀者!比如,我目前在做的《百年鉤沉——民國兒童教育大系》,會出版200多種民國童書,首先是自己喜歡,其次是認為一定會有更多的人喜歡,另外也是一種文化搶救。做這些事情,理想主義方面,我實在沒想太多;商業(yè)化方面,我倒是反復論證,因為這是我們生存的基礎。
出版廣角:當我們談到老一輩出版人時,如王云五、張元濟、沈昌文等常常掛在口頭上的名字,確實讓人高山仰止。作為中國當代出版的杰出人物,您認為自己(當然也包括與您同代的一些出版家)在當下的文化使命與前人相比,是否已經發(fā)生了變化?
俞曉群:確實有變化,最大的變化是曲解與忘卻。比如,這些出版前輩不單是理想主義的典范,他們更是商業(yè)主義與理想主義高超結合的典范。他們走的出版之路,我們實在應該認認真真地學習與研究。但是,數十年來,由于歷史的原因,我們曲解或誤讀了他們的故事,卻將“過時”的標簽,牢牢地嵌在他們偉大的名字上。所以說,紀念辛亥革命百年,我們首先需要解放思想,跨過新舊中國的界河,讓文化的裂痕得到彌合。進一步,才能糾正我們忽左忽右的狀態(tài),與前輩們實現思想上的接軌,走上正確的道路。如果說我們與前輩比較,存在什么問題?那就是對于真正的理想主義的一知半解,以及對于商業(yè)主義與理想主義巧妙結合的一無所知。當然,經過這些年的變革,這種狀況已經有了很大的改觀。
出版廣角:有一個說法是:“現在70%的出版,都是無用出版”。您如何看待這種出版現狀?目前的出版困境,會有解決的辦法嗎?
俞曉群:首先,“無用出版”的定義應該明確。我們說的是垃圾出版太多了,還是說缺乏實用價值的出版物太多了?其次,“有用”與“無用”是一個相對的概念,關鍵是讀者的認識問題。近30年社會轉型,由計劃經濟走向市場經濟,文化受到巨大的沖擊,這也是一個必然的過程。我們需要在正視現實的基礎上,保持頭腦的清醒。最重要的是對于我們行業(yè)的本質,有一個堅定的認識。不能因為一點時勢的變遷,就試圖改變一些常識性的、規(guī)律性的東西。
那么,出版行業(yè)的本質是什么呢?劉杲先生說得好:“出版,文化是目的,經濟是手段?!边@一點千真萬確。拋棄了文化,不尊重文化,不善待文化,肯定做不好出版,也賺不到錢。所以說,解決的辦法不是怨天尤人,不是消極等待,更不能隨波逐流,只能從自己做起。我個人覺得,向前輩學習是一個很有效的路徑,因為在前輩那里,實在有許多行之有效的方法,值得我們效仿或借鑒。
“一般說來,小眾文化的發(fā)達程度,是一個社會文化建設走向成熟的重要標志。一個成熟的企業(yè),不可能總在那里氣喘吁吁地‘百米沖刺’,它需要張弛有度?!?/p>
出版廣角:作為“和諧社會”的必要補充,“書香社會”的建構日益被提升到政府和社會主流的關注點上。在數字出版日益擠壓紙質出版的狀況下,“書香社會”的內涵和外延是否已經發(fā)生了根本性的蛻變? “書香社會”的提出,是否過于理想主義?并不符合中國現有階段的出版和閱讀實際?
俞曉群:“書香社會”是一個閱讀的概念,它并未規(guī)定閱讀的形式,所以數字出版的出現,與它是不矛盾的。至于社會的經濟進步和發(fā)展,必然需要文化水準的提高,才能適應一個健全的、健康的社會形態(tài)的形成,這也是社會和諧的基礎。實現這一點,并不僅是我們的理想,而是一種剛性的社會需求。所以說,期待未來文化繁榮,我一直抱有一種樂觀主義的態(tài)度,因為這不單是我們的愿望,更是社會進步的必要條件;不單是理想主義,更是實用主義。我們需要把握住一些規(guī)律性的東西,需要有戰(zhàn)略眼光與思考,才能走在時代的前頭,才能抓住商業(yè)的先機。
出版廣角:當下的閱讀,一方面是受媒體引領和蠱惑的大眾閱讀,一方面是獨善其身、純自我做主的小眾閱讀。作為一個堅守傳統(tǒng)的出版人,您如何在策劃和出版實踐中來照應靠大眾圖書出版贏利與靠小眾閱讀的出版物來保持文化品位的難題?
俞曉群:我覺得,利益與品位,不應該割裂開來。在設計一個出版社產品結構的時候,我一直主張長、中、短三線的布局,同時輔以大眾與小眾并舉的原則。大眾閱讀與小眾閱讀,都有優(yōu)勢和劣勢。比如,前者熱得快,冷得也快;后者規(guī)模小,但受眾比較穩(wěn)定。前者像短跑;后者像中長跑。前者競爭激烈,成功率較低;后者對操作者的素質要求高,不易建立有效的模式與品牌,但一旦成功,長期受益。前者更具有投機性;后者更注重厚積薄發(fā)。一般說來,小眾文化的發(fā)達程度,是一個社會文化建設走向成熟的重要標志。一個成熟的企業(yè),不可能總在那里氣喘吁吁地“百米沖刺”,它需要張弛有度。所以我在經營中,一直主張大眾出版與小眾出版的有機結合,缺一不可。
出版廣角:您說過“爛書當道十幾年,是該反彈了”,這是站在歷史發(fā)展的高度來指出的文化起伏的規(guī)律,還是說要中國出版人要果真有所振作,需要興起一場良幣驅逐劣幣的新出版運動?
俞曉群:這句話不是我的原話,有記者的加工。我是說這些年極端商業(yè)主義當道,文化出版受到冷落。同時也為文化出版空出了一些市場空間。所以我在兩年前,推出了《海豚書館》,試圖贏得這個商業(yè)機會,同時帶來文化出版的反彈。至于流行文化的繁榮,也是一種社會進步,但它不應該是我們文化生活的全部,高雅文化也需要有它的生存空間。但是我們必須強調,流行與經典之間,不是東風與西風的關系,我更愿意將流行文化喻為一灣春水,將經典文化喻為一帶青山,他們有著各自的生存方式與空間,并行不悖。任何驅逐與壓迫,都屬于專制思維,不是現代社會應有的健康意識。
出版廣角:在當前數字化和變革的出版業(yè)的實情下,您認為,傳統(tǒng)出版業(yè)的思維模式到底還能走多遠?
俞曉群:我堅信,傳統(tǒng)出版會一直走下去。比如它的內容建設,它的行業(yè)本質,它的紙質書生產,它營造的書生活模式,它連帶的商業(yè)網絡,等等,都不會消失。變化是必然的,但傳統(tǒng)的東西,不單是為了歷史而存在的,不單是為了某一代人的習慣而存在的,不單是為了傷感而存在的。它存在的合理性,更依賴于人類進步千百次的修正。當數字出版出現的時候,傳統(tǒng)出版依然表現著旺盛的生命力,不是對抗,而是文化功能的相互利用、轉化與并存,以及新的生存狀態(tài)的催生。這才是我們目前更應該著力思考的問題,未來出版的商機,也正在這里。
出版廣角:再次感謝您接受我們的采訪!
俞曉群: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