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民間有一句成語,叫做“卸磨殺驢”,其實是一則很精彩的寓言。凡諺語或寓言,都因其形象生動,意義典型,以及富含哲理,言簡意賅,而具有長久的生命力。
“過河拆橋”本來是很損的了,現(xiàn)在,小毛驢賣了力氣,將糧食磨好以后,還得把命搭上,可見這個小毛驢的主人,沒良心到了極點。這個宰驢的人,第一狠毒,第二殘忍,第三背信棄義。漢代的淮陰侯韓信,對此深有體會。劉邦立國,張良、蕭何、韓信三人最有功勞,韓信的戰(zhàn)功甚至更顯赫些,所以被封楚王。他在巡行縣邑時,時常帶著前呼后擁的甲兵。有人向劉邦密告,說他存謀反之心。劉邦一想他不但善戰(zhàn),還有實力,更有地盤,為防激則生變,接受間諜頭子陳平的建議,假作天子巡狩,會諸侯,放一個煙幕彈,趁此機會把他擒獲;將其縛在囚車里,押回咸陽。韓信沒料到劉邦會來這一手,半點舊情不念,于是這個階下囚扼腕長嘆:“果如人言:‘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敵國破,謀臣亡。’天下已定,我固當烹?!边@句話雖然不如“卸磨殺驢”精練簡潔,但可以想象韓信說這話時,一定很氣憤,也一定很懊悔。氣憤的是劉邦的手段透著卑劣,其實韓信不了解,封建社會里的開國皇帝,即或不是流氓,也是不反對使用流氓手段來奪取江山和鞏固政權的;懊悔的是當初不該不聽蒯通的話,如果自立門戶,劉邦也許坐不成江山,說不定現(xiàn)在兩人是平起平坐。
蒯通就是他說的“果如人言”的那個謀士,是這句話的最早創(chuàng)意者,版權應該屬于他,毫無疑問。當楚漢相爭未定大局之時,他曾經(jīng)跑去向韓信進言:“今足下戴震主之威,挾不賞之功,歸楚,楚人不信;歸漢,漢人震恐;足下欲持是安歸乎?夫勢在人臣之位而有震主之威,名高天下,竊為足下危之。”于是建議韓信“三分天下,鼎足而居”,還引文種、范蠡輔佐越王勾踐復國后被棄絕的例子,說明“立功成名而身死亡,野獸已盡而獵狗烹”的道理,韓信的牢騷正是由此發(fā)展而來。
韓信是位了不起的軍事家,在用兵上,講究多多益善。但在政治上,卻不是劉邦的對手。別看他在戰(zhàn)場上指揮千軍萬馬,運籌帷幄,得心應手,在官場上,卻常有敗棋。他未必不知道自己是一個舉足輕重的人物,也未必不想稱王成霸,可他對蒯通說:“漢王遇我甚厚,載我以其車,衣我以其衣,食我以其食。吾聞之,乘人之車載人之患,衣人之衣者懷人之憂,食人之食者死人以事,吾豈可以以鄉(xiāng)利背義乎!”
他曾經(jīng)批判過項羽的“婦人之仁”,結果他自己卻感情用事。政治家在決策時,要是攙進了私人因素,無有不敗的。攙得越多,敗得越慘。韓信“載人之患”,“懷人之憂”,“死人以事”,作為一條漢子,絕對夠格,作為一個朋友,天下難尋。但他不知道劉邦為了維護他的政權,是一點也不能與其漢子似的講義氣,朋友似的講交情。老實說,從一開始,他對韓信就十分防范,百倍警戒,從來沒有放心過。要不是韓信南征北討,立下汗馬功勞,劉邦能不能當上皇帝,還是未定之數(shù)。但一旦坐穩(wěn)江山,對不起,就要收拾這些有功勞,但讓人不放心的元勛了,也不考慮往昔為他“拉磨”的歷史了。不僅僅是劉邦如此,封建社會里很多皇帝,立國以后,都按照卸磨殺驢的原則,無情地對待當年共生死的戰(zhàn)友,打江山的伙計,相濡以沫的患難之交,舍命相隨的左膀右臂。所以,凡稱得上是皇帝的股肱,或非股肱卻是皇帝眼中認為具有實力的人物,他們的命運大多數(shù)是不值得羨慕的。
【選自李國文著《文人遭遇皇帝》中國文聯(lián)出版社版,本刊有刪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