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僧問石頭:‘如何是解脫?’石頭反問:‘誰縛汝?’僧問石頭:‘如何是凈土?’石頭反問:‘誰垢汝?’僧問石頭:‘如何是涅槃?’石頭反問:‘誰將生死與汝?’”
我們總是被一大堆問題壓住了頭頸,苦于找尋不到想要的那個答案,殊不知反問一下就能豁然開朗。沒錯,解鈴還須系鈴人!我們既有身,就有影;既有呼,就有應(yīng);既有耕,就有獲;既有傷,就有痛。與其求人,不如反求諸己。心境平和則煩惱無地生根,定力充足則名利無法勾魂,先要安好自己的營,扎好自己的寨,然后應(yīng)對各種各樣的入侵。
人類是脆弱的,就像一個個雞蛋,放在巨大的籃子里。愛能孵化它們,賦予它們新的生命;恨則會毀壞它們,一個蛋殼破了,周邊的許多蛋都會受到污損。
“石頭問雞蛋:‘你怕不怕我?’雞蛋反問:‘誰使你行惡?’石頭問雞蛋:‘你恨不恨我?’雞蛋反問:‘誰使你成魔?’石頭問雞蛋:‘你服不服我?’雞蛋回答:‘誰使你受挫?’”
你也許會說,雞蛋的反問不夠給力,更給力的反問該當如何?甩出幾句狠話并不難,但石頭何時又會把雞蛋的狠話當回事?狠角色不該是雞蛋的自我定位,就像水不該拿山的尺碼來自量身高一樣。何況弱者的勝機恰好出現(xiàn)在強者的無限度耍狠之后。當年,甘地以“非暴力”不合作思想引領(lǐng)印度脫離英國殖民統(tǒng)治,走向獨立,起初誰也不看好他,一個簡單的推理似乎就可以將他的“非暴力”主張變成大笑話:雞蛋能禁得起石頭砸嗎?腦袋能禁得住棍棒敲嗎?一邊是“非暴力”,一邊是血腥的鎮(zhèn)壓,誰都在想,甘地的忍耐力何時耗盡?他會不會有忍無可忍的時候?但他以人道抗衡獸性,百折不回,百忍成鋼,達到了人類從未達到過的忍耐邊際。這時候,耍狠的石頭竟然疲軟下來,雞蛋居然贏下了決賽,人類以非暴力的手法取得反暴政的勝利,這不是第一次,卻是最為重大的一次。
在亂石紛飛的年代,做一個暴露于野的雞蛋是異常艱危的,但并非毫無生機和勝機,關(guān)鍵是雞蛋與雞蛋之間不能自行割斷愛的紐帶,這種愛既是世俗的手足之情,也是超越世俗的惻隱之心。當猙獰的兇神惡煞在慈悲和善面前自慚形穢的時候,石頭會對雞蛋說:“原來你們是最懂得愛的,難怪會團結(jié)得如此緊密,相處得如此和諧,我們并不能從毀壞你們的快樂中得到快樂,也并不能從夷滅你們的幸福中得到幸福,對立不是最佳選擇,對話會更為適當?!币粋€孤絕的雞蛋之所以不再感到孤絕,是因為它看到了另一個孤絕的雞蛋沒有放棄友愛之情;一個脆弱的雞蛋之所以不再感到脆弱,是因為它發(fā)現(xiàn)另一個脆弱的雞蛋破殼誕生了新的生命。它們彼此關(guān)注得越多,聯(lián)系得越緊,采集的溫情和善意也會愈加豐富。
“雞蛋問石頭:‘你認不認識虛妄?’石頭回答:‘虛妄就是我的父親?!u蛋問石頭:‘你認不認識絕望?’石頭回答:‘絕望就是我的母親?!u蛋問石頭:‘你認不認識希望?’石頭沉默了,因為‘希望’是他的夢中情人,總是披著月光婚紗在江邊縹緲來去。雞蛋知道,石頭是需要黑夜的,因為黑夜能給他安排奇幻的夢境。于是雞蛋告訴石頭:‘當希望降臨的時候,你的父母就會死去,你怎么辦?’石頭回答:‘只要她肯來到我身邊,讓老朽歸天又有何妨!’雞蛋笑了,石頭卻毫無表情。在石頭群中,笑的失傳甚至比愛的失傳更徹底。真正值得同情的何嘗不是內(nèi)心陰暗的石頭?他們不會愛,更不會笑?!?/p>
這一節(jié)雞蛋和石頭的對話是我的杜撰和戲擬,但我的看法非常明確:與其說“雞蛋”沒有幸福感,倒不如說“石頭”更沒有幸福感;與其說“雞蛋”沒有安全感,倒不如說“石頭”更沒有安全感。為何我這么肯定?因為石頭已經(jīng)絕育太多太多年了,沒有新生的能力使他日勝一日地焦慮和恐懼。
做“雞蛋”并不壞,這一點粗淺的認識你還不至于沒有吧?“石頭”變不成“雞蛋”,這是石頭不敢透露的最大的痛苦。當惡類無法行善時,它并不像我們以習(xí)慣思維想象的那樣開心愜意。
【原載2011年12月31日《解放日報·朝花》本刊有刪節(jié)】
題圖∕蛋與刀的對決∕劉 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