執(zhí)詩壇牛耳而英年罹難的徐志摩(1896-1931),和現代評論、新月社同人的胡適、梁實秋等,曾一起被魯迅斥為“拿著軟刀子的妖魔”。(《〈 墳〉題記》)1929年在燕京大學的演講中,談及文學界的圈子,魯迅又拿新月派做例子,他說:“梁實秋有一個白璧德,徐志摩有一個泰戈爾,胡適之有一個杜威,——是的,徐志摩還有一個曼殊斐兒,他到她墳上去哭過。”(《三閑集·現今的新文學的概觀》)魯迅在指明新月派文人的思想淵源的同時,又道出了徐志摩浪漫、雕琢的詩風。徐志摩,可謂純粹的唯美主義詩人。
在京城女兒家閑看雜書,偶見徐志摩作于1926年的《吸煙與文化》,頓令我拍案稱奇!徐志摩關于教育的見解,竟如此精彩,引人入勝。
留過洋的徐志摩,于文中對比了美、英兩國的大學教育。在紐約的兩年,“我忙的是上課,聽講,寫考卷,啃橡皮糖,看電影,賭咒”,到離開自由女神像的時候,仍是個原封不動的“不含糊的草包”;而在康橋(即劍橋大學)的近兩年間,“我忙的是散步,劃船,騎自轉車,抽煙,閑談,吃五點鐘茶、牛油烤餅,看閑書”。他稱在康橋過的是“享?!钡娜兆?;他又說:“我不敢說康橋給了我多少學問或是教會了我什么。我不敢說受了康橋的洗禮,一個人就會變氣息,脫凡胎。我敢說的只是——就我個人說,我的眼是康橋教我睜的,我的求知欲是康橋給我撥動的,我的自我的意識是康橋給我胚胎的?!毙熘灸σ袁F身說法,勾勒出了現代大學教育的真諦——教學生具有世界眼光,激發(fā)學生的求知欲望,助學生樹立健全的人格。大學不只是傳承知識的地方,其本在精神成人,使學生成為精神、文化的“紳士”。
這,便是徐志摩的“純粹教育”,或叫“人格教育”,也是徐志摩對康橋抱有“無限的柔情”,并視之為第二故鄉(xiāng)的原因。
“純粹教育”,是“不含任何動機的學問”,是不計個人功利的教育。但中國的大學和學者們則不是這樣。學者們太忙了,“尋飯吃的,做官的,當革命領袖的,誰都不得閑,誰都不愿閑”。爭名于朝、爭利于市的學者,當然不會來關心什么“純粹教育”或“人格教育”。徐志摩稱此為“可憾的現象”。他“再也看不過國內教育的混沌現象”,想“另尋新路”。于是他看到,“現成有牛津、康橋青藤繚繞的學院招著你微笑”;“浪漫的思鄉(xiāng)病跟著現代教育丑化的程度”而在“心中一天深似一天”。接著,徐志摩連用三個“我們說”:
“這機械性、買賣性的教育夠膩煩了,我們說。我們也要幾間滿沿著爬山虎的高雪克屋子來安息我們的靈性,我們說。我們也要一個絕對閑暇的環(huán)境好容我們的心智自由的發(fā)展去,我們說?!?/p>
平心而論,徐志摩對中國大學弊病的觀察之深,對常青藤名校的現代大學精粹的把握之準,絕不亞于專業(yè)的教育家。若再對照當今中國大學教育的現狀,他提出的“純粹教育”,恰是一劑醫(yī)治良方。
現代大學的理念和基石,全在于大學的自治和人的自由發(fā)展。失去自由和自治的教育,便不是“純粹教育”,而只會是世俗的功利化的浮躁與混沌的教育。這樣的教育,培養(yǎng)不出杰出人才,連人格健全的公民也哺育不了。
就在詩人徐志摩謝世的那一年,蟄居滬上的魯迅寫了打油詩《公民科歌》。時為湖南省府主席的軍閥何鍵,在國民黨第四次全國代表大會上拋出中小學“增設公民科”的提案;魯迅洞穿其“捏刀管教育”的虛偽、反動,為所謂“公民科”擬下“教科書”,揭露了“公民科”的四大要義:第一“要能受”,如豬、牛般“殺了能吃活就做,瘟死還好熬熬油”;第二“要磕頭”,崇敬“何大人”、“孔阿丘”,施行尊孔復古的舊道德、舊文化;第三“莫講愛”,“自由結婚放洋屁”,不如去做“第十第廿姨太太”;第四“要聽話,大人怎說你怎做”。如此混賬的“公民科”教育,不是要把學生都變成任人奴役、宰割的牲口么?還能稱作教育么?由這首打油詩看,魯迅所持的教育觀,也是基于自由的、重在獨立人格的養(yǎng)成,與徐志摩的“純粹教育”,頗為相通。
“純粹而不雜,靜一而不變?!鼻f周老先生的話用來形容真正的教育,似也不差。“捏刀管教育”不行,恃權辦教育也不成??纯串斚碌闹袊逃痛髮W,再想想徐志摩的“純粹教育”,不禁要汗顏無地!為國民幸福、國家強盛計,我們現在亟須復興“純粹教育”,把“人格教育”進行到底。
【原載2011年12月5日《文匯報·筆會》】
題圖∕事與愿違∕佚 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