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侖樹總是保持著永恒的崇高,讓亙古無綠意的高原蓬勃起了生命的風景線,把原本惡劣的自然環(huán)境撫動得溫暖而富有詩意。在我的感覺中,它們就是高原軍人的化身!
汽車箭鏃般在青藏公路上飛馳。
這時你如果把目光投射車窗外,馬上會覺得自己置身于一個大自然的動物樂園中,目不暇接地看不夠動態(tài)中的野生動物——藏羚羊從荒灘匆匆跑過,野驢在河邊悠然飲水,雪豹滾在雪中自樂,蒼鷹展翅飛翔在低空。
遠處,在藍天與雪山銜接的地方,浮現(xiàn)出一片生動百態(tài)的海市蜃樓:靜立的樓閣,游動的船隊,野獸追逐,水鳥戲飛……
可是,亙古以來,昆侖山?jīng)]有樹,在汽車未進入拉薩河谷之前一路上看不到一棵樹。
1
昆侖山不能沒有樹。
那一年,“青藏公路之父”慕生忠將軍從日月山下湟源縣買了100棵楊柳樹,栽在了當時還沒有一棵樹的格爾木。兩大片,楊柳分栽。
第二年,這些小苗大都落地生根,一場春風吹過,枝頭的嫩芽就探頭探腦地拱了出來。戈壁灘變得翠翠的綠,好像畫家涂抹出一幅生動的水彩畫。
望著這些可心的樹苗,將軍高興得當下就分別命名兩片樹林為“望柳莊”和“成蔭樹”。
有人問:首長,這名字有啥講究?他咧著嘴爽笑:望柳成蔭嘛!
畢竟,它們是正在成長中的柔弱苗,很難與高原惡劣的自然環(huán)境對峙。有時殘雪壓在枝上,有時暴風肆虐在枝上……它們甚至被那氣勢洶洶的飛沙蓋住。
有幾棵柳樹只綠了短暫的生命,像走累了的人,臥在了戈壁灘。
將軍把3棵死去的柳樹掂在手中,深情地看了好久,說:“它們總歸為格爾木綠了一回,把它們埋在沙灘上,舉行個葬禮?!?/p>
于是,沙灘上就出現(xiàn)了一個土丘,埋葬著3棵柳樹。
士兵們仿佛不覺得這3棵柳樹已經(jīng)離開高原到了另一個世界,不斷地給那土丘澆水施肥。
誰也沒有想到的事發(fā)生了。這年夏天,土丘上冒出了一瓣嫩芽。那芽兒一天一個樣,由小變大,由少變多,由低變高。
啊,柳樹!這是從埋葬著3棵樹的墳墓上長出的柳樹,是一棵死而復生的柳樹!
士兵們就把這棵柳樹稱為“墓柳”。
經(jīng)過了一次死亡的墓柳,活得更堅強也更瀟灑了。鐵青的葉子泛著剛氣,粗糙的枝干儲存著力量。雨雪襲來它不斷腰,飛沙撲面它不后退,寒風獵獵它依然站立……
“墓柳”也像個士兵。
時間年年月月地消失著。格爾木的樹種得越來越多,成行,成片,成林。它們是昆侖山最早出現(xiàn)的青枝綠葉,是“祖先樹”。
2
昆侖山第二代樹——“兒孫樹”,出現(xiàn)的時間是上世紀80、90年代,在納赤臺兵站。
那是一批紅柳。紅柳是生長在戈壁灘上的一種喬木,枝條纖纖下掛,硬中有柔。葉子很小,像細小的鱗片,附裹在枝條上。它耐旱耐鹽堿,抗擊風沙能力特強。沙暴中它的枝條彎而不折,葉子也不落,那一抹淡淡的綠隨風搖曳,猶如起伏的波浪。沙暴過后,它抖落身上的沙塵,依然頑強地靜靜立在沙原上。紅柳與其他開花的植物不同之處是,它每年開花三次,春天一次,盛夏一次,深秋一次,所以大家稱它“三春柳”。
昆侖樹總是保持著永恒的崇高,讓亙古無綠意的高原蓬勃起了生命的風景線,把原本惡劣的自然環(huán)境撫動得溫暖而富有詩意。在我的感覺中,它們就是高原軍人的化身!
納赤臺兵站種植紅柳的人是總后勤部模范共產(chǎn)黨員、兵站教導員趙國瑞。他帶領(lǐng)士兵們從百里外的諾木洪紅柳灘挖來一叢叢帶著原地土質(zhì)的紅柳,小心地移栽在兵站門前兩側(cè)青藏公路邊。夏澆純凈的雪水,冬灌暖暖的不凍泉水,上級給士兵們配發(fā)的維生素片,他們也要勻出一些來喂養(yǎng)紅柳。他們像侍弄娃兒一樣讓紅柳度過了客居兵站的第一年,又度過了第二年。紅柳終于由客人變主人,和士兵們守衛(wèi)在昆侖山上。
至今那些紅柳繁衍的后代,一代比一代旺盛地依然蓬勃在納赤臺兵站的山上、河邊和路旁。每年三次開花,把昆侖山惹鬧得紅紅火火。
趙國瑞的妻子、共產(chǎn)黨員藍偉華,每次從家鄉(xiāng)來昆侖山探親時,總是要給紅柳帶些肥料、殺蟲藥什么的護養(yǎng)它們。后來,她索性賣掉房子來昆侖山安家,照管這些紅柳。士兵們就把其中的一叢紅柳稱為“夫妻柳”。
3
夏天的一個清晨,我在昆侖山玉珠峰的西大灘住了一夜后,乘坐軍車行駛60公里就早早到了納赤臺兵站。
就在這個兵站大門外的公路邊,一片傲然挺立的白楊樹突然闖進我的視野。筆直筆直的樹干舉著傘一樣的樹冠,整整齊齊地站成了士兵一樣的隊伍。夏日的陽光把每片葉子涂灑得锃光閃亮,微風里葉子發(fā)出陣陣響聲。響聲掉進昆侖河里,隨那波濤流向了遠方。
這是昆侖山的第三代樹。
上世紀末的一年“七一”前夕,站長姚萬清提出每個共產(chǎn)黨員栽種5棵白楊樹,向黨的生日獻禮。全站20名黨員,正好100棵白楊樹。
怕冷防凍是樹苗成活的關(guān)鍵環(huán)節(jié)。還沒等卷著雪粒的北風降臨,他們就給白楊樹“穿靴戴帽披袍”全副武裝起來。所謂“穿靴戴帽披袍”就是用棉紗或草秸把樹根、樹冠和樹干保護起來。沒想到這些樹苗在納赤臺過了第一個冬天后,還是死了近一半。
他們逐個細看了成活下來的樹苗,寒冬把它們的枝干打磨得壯壯實實,葉脈也變得厚墩墩的很耐看??墒牵际峭瑯拥拿缑?,有的為什么就過不了冬天呢?
后來他們特地到格爾木請教了一位園林專家,專家指點說,樹木冬天當然需要防寒的棉衣,但是更少不了陽光。再有,即使在夏天,澆樹時也不能都用雪水,那滲涼的水有些幼苗承受不了,會抱冰而死的。
在之后補栽的日子里,他們每隔三兩天便把樹的“棉衣”脫掉,讓它們吸收陽光,入夜再給它們穿上。給樹喝水時也改用不凍泉的水,那水一年四季恒溫,特適合樹苗生長。
白楊樹注入了高原共產(chǎn)黨員的毅力和堅韌,終于壓住風雪酷寒的凜冽成活下來,士兵們都稱那些樹為“黨員樹”。
我后來又多次到過納赤臺兵站,看到一排排白楊樹搖著嘩啦嘩啦的葉子,好像在對每一個來昆侖山的人訴說它們的喜悅。姚萬清早就離開了兵站,隨后來的一茬又一茬士兵們,又栽活了一批又一批楊樹和柳樹,把自己站立山巔的姿勢注入了樹的年輪。
昆侖樹總是保持著永恒的崇高,讓亙古無綠意的高原蓬勃起了生命的風景線,把原本惡劣的自然環(huán)境撫動得溫暖而富有詩意。在我的感覺中,它們就是高原軍人的化身!
每次重返昆侖山,我都要深情地去看望那些支撐著滿天風云的老樹,以及隨后長起的一代代新苗…… (責任編輯:王錦慧)
王宗仁,著名軍旅作家,中國散文學會副會長兼秘書長。曾百余次翻越唐古拉山,把筆觸、情感甚至生命都交付給高原和那里的軍人,創(chuàng)作出了壯美的《青藏風景線》系列作品。其中散文集《藏地兵書》榮獲第五屆魯迅文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