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外來食材如何融入中國人的飲食文化,成為中國人鄉(xiāng)愁的一部分
世界是平的。站在國內街頭,只要舉目四望,就可從市招中體會一二:上世紀80年代,開始有美式炸雞、法式糕點,現在到處都有越南小吃、泰緬料理、韓國石鍋拌飯,更不消說新疆大盤雞、蒙古手抓肉了。
真要細數生活與飲食的變遷,大家不免驚訝,原來古人也時時都有新體驗,并不稍遜現代。
湯餅其實是面條
一萬年前,西亞地區(qū)居民首先馴化野生小麥,不但制成各種主食,也用來釀酒。西方啤酒的年歲,比起咱們的杜康還要久些。此后,小麥不斷向各地傳播,六千多年前,出現于歐洲。三千多年前,到達東亞地區(qū)。大概殷商時期,華北地區(qū)居民已經逐漸將麥子作為主食。
盡管都是麥子,各地食用的方式還不一樣:西亞與埃及的居民用保溫耐熱的石材砌成爐子,柴火燒熱后,把搟平的面團放入,一會兒就烤出一張張薄餅,統(tǒng)稱為面包。中亞游牧民族經常遷徙,爐子搬運不易,就發(fā)展出變通之法:先在地上挖個窄口廣腹的大洞,稱為坦都爾(Tandoor),無論面團或是食材,都由橫放改成直立燒烤,面餅則稱之為馕(Naan)。最早波斯人這么稱呼,至今仍廣泛流通于西亞到南亞各地,印度、新疆,都稱之為馕,也都以之為主食。
咱中國發(fā)展出來的烹飪技巧不同,打石器時代開始,國人便使用陶制的“甑”。陶土制成的兩截鍋具,下頭燒水,上頭有一口打了眼的土鍋,所有食物都可以放入甑中蒸著吃,流行數千年而不衰?!段饔斡洝分?,各種妖怪想方設法誘捕唐僧,卻不約而同都要把法師蒸了,就是這個道理。
國人還會拿一口大鍋(鼎),將各種食材一塊放入,煮成一大鍋,統(tǒng)稱為羹。肉多些,叫肉羹;菜多些,自然算是菜羹。當年項羽威脅劉邦,要把劉太公給煮了,劉邦還不忘調侃,咱們約為兄弟,“吾翁即若翁,必欲烹而翁,則幸分我一杯羹”。
麥子進入中國以后,也還是磨成粉,揉成面團。東漢劉熙寫的《釋名》中說:“餅,并也。溲麥面使合并也?!迸胝{時,一方面遷就既有的工具,也為了節(jié)省燃料,老祖宗就把面團放入甑里頭蒸,是為蒸餅,要放到鼎湯中,就是湯餅,都是簡單、省事而且經濟的做法。
蒸餅,現在稱為饅頭;湯餅自然與面條關系匪淺。魏文帝曹丕要試試人稱“敷粉何郎”的何晏是否真的擦脂抹粉,宣他大熱天入宮,還賞吃湯餅。何晏汗流浹背,用袖子擦拭,不但沒有“糊妝”,還“色轉皎潔”,說明他沒有敷粉。咱們也因此知道,何晏吃的應該是熱湯面。
到了漢代,跟外國接觸變得頻繁,浸染不同文化,飲食的內容與方法也有些變異。馕也在此后大量進入中國,當時稱為胡餅或爐餅,以別于湯餅、炊餅。制馕的方法也開始在中國推廣,各地都有貼爐燒餅。坦都爾式燒烤其實不難,找口大缸,模擬窯的狀態(tài),炭火燒熱后,面團貼到爐壁上,利用輻射熱,一會兒就能香味四溢。這種窯烤坊方式自西而東,由北向南,走入群眾。除了各地都有的燒餅油條、鍋盔之外,還有些地方特色,陜西的泡饃、北京的芝麻燒餅、山東的杠子頭,江蘇的黃橋燒餅都是。南方烤餅來源較為復雜,可能是魏晉時期南遷的移民傳入,也可能與宋代以后海上交通發(fā)達,阿拉伯人在華南聚居有關。
10世紀以后,泉州成了世界貿易中心之一,許多阿拉伯商人到此經商,也得吃飯。馕不僅便于保存,取用也方便,因此廣受歡迎。明朝中葉,戚繼光長期練兵抗倭,常以馕為軍糧。往后,閩南地區(qū)就將烤小圓餅命名為繼光餅,或者就稱之為“光餅”,大清朝中,又隨著閩南移民,進入臺灣,可是鮮少有人知道光餅因何得名。
原本我國各地都有餡餅,無論豬、羊、牛肉皆可為餡,或油煎為餡餅;或干鍋烙成烙餅、盒子;如果貼爐烘烤,則成了烤餅。上世紀60年代,有些渡海來臺的居民還會烤餅手藝,弄一個大汽油桶,內層敷上水泥,加個上蓋,就是座簡便的坦都爾烤爐。把瘦肉切塊調味,可得多放些糖、醬油,包入面皮中,灑上少許芝麻,進爐燒烤。一下子就肉香四溢,點心、正餐皆宜,吸引許多客人等著出爐。
這種貼爐烤餅大約最早是幾位福州老鄉(xiāng)經營,“福州餅”聽在本地人耳中,竟成了“胡椒餅”。不少人還納悶,為何胡椒餅中胡椒不多?現在臺灣各地的胡椒餅,都應當正名為福州餅才是。
古人也有個思鄉(xiāng)的胃
西方傳入的胡食種類甚多,在本土化過程中也產生一些的適應問題。許多人習慣祖輩相傳的味道,對洋食物還真有些排斥?!短接[》記載,東漢靈帝好胡風,不僅喜歡中亞風情的裝扮,還吃胡食、聽胡樂。上有好者,下必甚焉,洋玩意蔚然成風,京師中的達官貴人紛紛仿效,樂此不疲。南方人到了北方,就頗不以為然,晉朝的張翰,任官中央,沒事總要想起故鄉(xiāng)吳郡(蘇州)的莼羹、鱸魚。
4世紀以后,匈奴、羌等外族紛紛進入中國建立政權,他們的文化也成了主流,除了胡餅以外,其它各色食物也都能上桌。到了北魏孝文帝遷都洛陽后,更有大批胡人進入京師,城中充滿異國美食,熱鬧非凡,當時有個“四夷里”,就像是清朝末年的東交民巷,專門接待外族,市面上販賣的也多為胡食。
魏孝文帝時的王肅是王導的后代,幼年時居住南方,飲食習慣不同于洛陽。初到洛陽之際,不慣胡式羊肉、酪漿,經常想念鯽魚羹與茶。日子長了以后,雖然漸漸習慣,大家還是知道他的好惡。一回,王肅陪孝文帝吃飯,羊肉與酪粥當前,孝文帝不免好奇問:羊肉與魚羹孰美?茗飲與酪漿又是哪一個好?王肅回答巧妙,兩不得罪,史家特為書之。
不只是王肅,其它居住在洛陽的南方人也都思念家鄉(xiāng)飲食。商人靈機一動,就在洛陽城邊的伊水、洛河邊上,捕撈販賣魚蝦,稱為“魚鱉市”。洛陽本地人并不喜歡,且頗不值,每每稱南方人為“吳兒”,甚至稱為“魚鱉之徒”。士族楊元慎批評這些吳人“菰稗為飯,茗飲作漿。呷啜莼羹,唼嗍蟹黃。手把豆蔻,口嚼檳榔。”認為他們在都城中,各種美食都有,還這么懷念家鄉(xiāng)食物,不如回去南方,繼續(xù)“網魚漉鱉”,沒事還可以整些蛙羹、蚌臛,果腹充腸。
到了唐代,中國面對中亞地區(qū),文化更為開闊,外國食物紛紛進入中國,甚至改變了貴族階級的飲食習慣,《舊唐書》說:“貴人御饌,盡供胡食”。其中還有些罕見食材,駱駝蹄子就相當著名。杜甫詩中提到過“駝蹄羹”,拿駱駝蹄子燉羹,想來不假。可另一道西域傳入的“渾羊歿忽”,就有點玄。一般認為,這道菜做法類似“三套鴨”:將鵝洗凈、調味,套入羊腹中,上火燒炙。不過真相如何,就沒法細究。
除了新食材,還有新技法。中國原本有甘蔗,也知道利用甘蔗的甜味調理食物,周代御廚都使用柘(甘蔗)漿熬煮八珍,屈原在楚辭中也提到“胹鱉炮羔,有柘漿些”。但甘蔗汁制糖之法,卻要到唐代,才自西域引入,從此,國人的甜食花樣又多了許多。
辣椒傳入之前,國人吃什么
16世紀以后,歐洲商人跟著阿拉伯人的腳步到了世界各地,將各地的物種到處搬移,人類歷史進入“物種交換”時期?,F在國人常吃的馬鈴薯、花生、玉米、蕃茄等,就在這個時候進入中國。這些作物最大的好處就是可以在條件較差的地方生長,不妨礙莊稼。原本不能種稻的隙地、磧地,都可以長糧食,解決許多地方糧食不足的問題。但是光有主食,也得要有下飯的菜,辣椒便可派上用場。
《笑林廣記》有這么個笑話:某人因家中貧窮,光有飯而無菜,只好置一木制咸魚,進餐時看著咸魚吃飯。一天,小兒子告狀,哥哥多看了咸魚一眼,此人甚為生氣,怒道:咸死他。這個故事應當發(fā)生在辣椒成為食材之前,否則,備一碗辣椒油,可以解決許多問題。
辣椒并不是灌木的椒科,應當與蕃茄、青椒一樣,屬茄科作物,我們應當稱為辣茄才是??墒菄擞X得辣椒和茄子沒法聯(lián)系到一起,叫成辣茄,恐不稱頭。唯一可以聯(lián)想的,只有花椒一項,認為這種新植物本質屬辛辣一路,與椒相似,因而稱為辣椒。辣椒在16世紀進入中國,本不做為食材,到了18世紀,才漸漸進入西南地區(qū)居民的廚房,算是傳入最晚,使用卻最普遍,也最受歡迎的調料。
多年前到西安旅游,見識了辣椒的飲食意義。西安有“辣子一道菜”的說法,所有館子都備有油潑辣子,可是本地人并不買現成,都喜歡自制。市面上有許多販賣干辣椒的店家,將電動磨子一轉,干辣椒立馬磨成不同粗細的辣椒面。配上八角、花椒、桂皮、胡椒、茴香、肉寇、丁香等香料,拿油一過,就成了自制的油潑辣子。平時吃面下飯都可,一碗光面,淋上兩匙油潑辣子,就是一餐?!袄弊右坏啦恕辈⒎抢说锰撁?。
不只是陜西,西南省份許多人都能吃辣。四川同胞三伏天吃麻辣燙,算是好樣的,而湖南、湖北也不遑多讓,有“辣不怕、不怕辣和怕不辣”的說法。這些地方吃辣椒都是天經地義的,可是東南省份的飲食就少了辣味。究其原因,應當是魚米之鄉(xiāng),食物供應較為充裕,并無以辣、油等物下飯的必要。江浙、閩南地區(qū)的食物向來不使用辣椒,真要提味,頂多是蔥姜兩味。千字文中的“果珍李萘、菜重芥姜”,正是江南實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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辣椒在16世紀進入中國,本不做為食材,到了18世紀,才漸漸進入西南地區(qū)居民的廚房,算是傳入最晚,使用卻最普遍,也最受歡迎的調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