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火車站就是大廣場。和其他歐洲城市兄弟相比,安特衛(wèi)普并沒有驚人的美貌。廣場上的教堂鐘樓曾經(jīng)是船只入港時候的標志,但是昔日港口地位已經(jīng)逝去,我不是善于想象歷史的詩人,對我而言,廣場上那個拿著華夫餅的少女以及熱騰騰的華夫餅上滴答著的冰激凌更吸引我。
我是來尋找那個很久以前的奧運會的。
49歲的盧杜(LUDO)是安特衛(wèi)普如今極少數(shù)還堅持把比爾肖特運動場稱為奧林匹克運動場的人。
他是安特衛(wèi)普奧林匹克運動場的house keeping,有著管家的頭銜,做著清潔工的工作。這項工作從他爺爺傳給他的父親,然后他父親娶了同樣在這里工作的母親,退休后又把工作傳給了他。三代人,從它還是一片簡單的土地,到五環(huán)旗飄揚,到變成一個現(xiàn)代足球場,他們見證了它從出生到死亡的全過程?!拔沂窃谶@個體育場里出生,長大的。”盧杜停下了正在清掃地上落葉的掃把,看著不遠處的體育場說,“其實不能說是‘這個’體育場,因為它已經(jīng)消失了,我的那個奧林匹克體育場,消失了?!?/p>
“奧林匹克”的守墓人
盧杜像一個孤單的看林人,甚至更像一個孤寂的守墓人。他對奧林匹克這四個字的堅持令他在他的同事眼里像一種笑話。而當他突然遇到從遙遠的中國來到安特衛(wèi)普,愿意與他交談那段關于1920年的歷史的我,盧杜徹底地哆嗦起來。
“Nothing, dear, nothing.”對于這個詞語的重復,讓盧杜充滿了蒼老的哀傷。我走進體育場里,想看看那條奧林匹克史上第一條400米的煤渣跑道時,看到的只是一片綠草足球場。盧杜說,沒了,都沒了,除了如今足球場綠草底下的土地,以及地下室的角落里一塊石碑是1920年剩下來的碎片以外,我們目之所及的一切都與奧運無關。這個體育場如今只是比利時的比爾肖特足球隊訓練和比賽的地方,連來運動的市民都沒有幾個。
盧杜激動地把我?guī)У角驁雠赃呉蛔堑亩?,一個簡陋得不能再簡陋的奧林匹克“博物館”,除了幾張噴繪和說明板以外,就是一個室內(nèi)的塑膠跑道——用以說明當年奧運第一次使用400米跑道,一個假的圣火火炬,一個假的領獎臺,一些比利時運動員的照片,唯一有點意思的,是一面失去了75年而復得的五環(huán)旗。“You see everything, and nothing.”他說。
我知道盧杜已經(jīng)想哭了,從他夾雜著越來越多法語單詞的英語敘述里,我知道甚至已經(jīng)在哭了,只是沒有眼淚。他告訴我們,這些,也就是比利時政府對當年所擁有的一切,屈指可數(shù)的幾張舊照片,僅此而已。他撫摸著噴繪里的奧林匹克體育館舊照片,充滿感情。“就是這個體育館,那么優(yōu)雅,充滿回憶。”他指著粗糙的照片里每一個模糊的建筑物影子,拉著我走到窗外,努力地比畫著它當年的位置,甚至用指頭在空中描繪當年那條天際線的輪廓,努力讓我看到他少年時代所看到的東西。我看不見。我只看見一個在歐洲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足球場。
事實上,又有多少人記得安特衛(wèi)普的奧運會呢?在現(xiàn)在的國際眼光里,安特衛(wèi)普以六君子聞名,以魯本斯聞名,以世界上最好吃的華夫餅聞名。哪怕在整個奧林匹克建筑藝術史上,安特衛(wèi)普貝紹特田園體育場是無足輕重的。這個木鋼構造的混合式建筑擁有簡潔的長方形的頂棚,看臺采取了一種折中的表現(xiàn)形式,在木結構上并沒有受到新派藝術風格的影響,選擇了木材和鋼鐵等不同的建筑材料,沒有展示什么歷史印痕。
這個原本叫做比爾肖特田園運動場(Beerschot)的場館 建于 1914年,由安特衛(wèi)普建筑師博蒂涅 (Montigney) 和他的同事索曼 (Somers) 于1919年設計重建,能容納3萬觀眾。正如盧杜說,舊場館要比如今我們所見到的大,后來,土地被用來建造居民住房,河流被填平做成高速公路,昔日通往網(wǎng)球場、冰宮的道路還維持著原來的路名,只是路的盡頭再也沒有當年的網(wǎng)球場和冰球場。我看到孩子在“體育館路”上踢球,“你們知道奧林匹克嗎?”我問。6歲和9歲的孩子都在搖頭。
1920,被歐洲大熔爐吞沒
“我父親總跟我說很多奧林匹克的事情。你知道,1920年,我父親才18歲,正愛看熱鬧的時候呢。那時候我爺爺還在為奧林匹克運動場工作,他認識好多好多運動員,從各個國家來的?!北R杜帶我走到一棵樹下,“我父親就在這里第一次見到我的母親。那時候,我父親跟著我爺爺溜到運動員的更衣室里去。”
盧杜不明白,為什么對于奧林匹克歷史如此重要的一屆奧運會,會被比利時政府如此無情地抹去。甚至在2000年,當這個奧運舊址被徹底鏟平建立新的足球場時,都沒有太多人站出來為老體育場說半句挽留的話。他去過慕尼黑的奧運場館,他說那是一個奇妙的,完美的地方。人們在歷史的痕跡里運動,城市享受著歷史給它帶來的重量?!罢疄槭裁床豢蠟樗ㄒ环皱X,為什么?”
盧杜知道,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之后,吞吐量為1100萬噸的安特衛(wèi)普港萎縮到300萬噸,逃亡的狂潮在比利時依然沒有徹底平息;工廠開工不足,失業(yè)率高,物質匱乏。在這種情況下做一個舉辦奧運會的城市,是一個榮耀也是一個契機?!拔矣幸淮温牭狡渌鞘械氖虚L來參觀的時候說,當年的奧運會沒幾個觀眾來看,因為戰(zhàn)事剛結束,忙生活還忙不過來。也許因為這樣,所以安特衛(wèi)普從來不因此而感覺自豪?!?/p>
如果說忘記歷史就意味著背叛,那么,在盧杜眼里,整個安特衛(wèi)普城都是這段歷史的叛徒。
至少從表面上看來,安特衛(wèi)普這個城市已經(jīng)把1920年的奧運會從城市的表面上抹去了。圣母瑪利亞教堂以恬靜的姿態(tài)矗立在市中心,梵高學習過的安特衛(wèi)普藝術學院至今接受游人的朝圣,那些16世紀的商業(yè)大廈也依然保持著當年的面目,只是路邊走過的人的衣服從帶裙撐的塔夫綢裙子變成了牛仔褲而已。但是除了那條還被稱之為“奧林匹克大道”的街道以外,這個城市里幾乎不再存在跟1920年那屆奧運會相關的蛛絲馬跡——雖然它曾經(jīng)被評價為“一戰(zhàn)之后的繁榮”。 當我們向中央火車站里那個50多歲的女人詢問“奧林匹克運動場”的時候,她肯定地告訴我們“這個城市沒有一個叫做這個名字的運動場”,唯有說起它的另外一個更讓人熟悉的名字“比爾肖特運動場”的時候,她才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來。
如盧杜所說,安特衛(wèi)普居住了太多從別的國家來的人。比利時,號稱歐洲的心臟,真正的歐洲大熔爐,居住著來自歐洲各個國家的人種?!鞍蔡匦l(wèi)普沒有幾個真正的比利時人了,在乎1920年這段歷史的,很少很少了。”盧杜黯然神傷地說。
如果盧杜早在40年前就知道這一切會發(fā)生,他一定會愛惜爺爺和父親給自己那些玩具。它們是當年奧運的照片,運動員穿過的衣服,甚至一些運動員獲獎的獎牌。而年少的他以為這一切都不過和抽屜里的撲克牌一樣,丟了也就丟了,扔了也就扔了。他只是從來沒有想過,這種失去,讓他連回憶的憑證都沒有。然而如果說這個體育場只是他的童年和少年,那么,它就是盧杜父親的一生?!拔腋赣H用了一生的時間維護它,讓它整潔,干凈,而它就這樣沒了,一點都不剩?!?/p>
讓盧杜更難過的是,就連這樣無物可博的“奧運博物館”,也只是彌留,到了明年,它就要被拆掉了。到那時,盧杜只能感覺著腳下這塊至少還經(jīng)歷過1920年的土地,透過這些熟悉而陌生的建筑找回自己童年和少年的回憶,找回屬于他爺爺,他父母,以及屬于他的那段奧林匹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