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自稱是盎格魯薩克遜人后裔的馬修,是我的英文課老師。
很多年以前,當?shù)聡说娘w機在倫敦上空盤旋的時候,他的母親,一位英國某中學的英文老師,和他的父親,一個美國農(nóng)場主的兒子結(jié)婚了。母親隨父親搬來美國,在美國西北部,那個以盛產(chǎn)土豆聞名的州,安家落戶了。
他的父親在自己的土地上種植土豆和玉米,他的母親則操著倫敦口音教孩子們英文。
馬修的模樣能滿足我對紳士的想象。
他的已略帶灰白的金發(fā),永遠梳得一絲不茍,常常讓我聯(lián)想到鄉(xiāng)下外婆織布機上的經(jīng)緯。皮鞋擦得一塵不染不說,還亮,是那種蒼蠅上去都得拄拐棍兒的滑亮。褲線刀鋒似的筆挺,不同花色的格子襯衫,熨得極為平整。
絕不像我另外一門課的老師,牛仔大褲衩,光腳套著運動鞋,就上課來了,整個兒一沒文化。
馬修老師上課的姿勢也好,站得筆桿條兒直。如果走路,頭也絕不晃動。他看你的時候,并不低頭彎腰,只是眼睛朝下,下頜微動,就算看過你了。
一點不像我那個女老師——還是女的呢——穿著半短不長的裙子,踢拉一雙塑料拖鞋——就是我們穿去洗澡,夾腳趾頭那種,總是坐在講臺的桌子上,兩條光腿還不老實地亂晃蕩。
不過我后來就見怪不怪了,因為我從電視上看到,一群花季少女,好像是一個什么學校的球隊,贏了全美冠軍,去白宮,被布什總統(tǒng)接見。多大的榮譽啊,人家就是穿夾趾塑料拖鞋去的。
有人在報上表示對穿拖鞋進白宮見布什是否合適,女孩子們回答:“不容易了,我們已經(jīng)穿了裙子了?!?/p>
我看了有點奇怪,那意思莫不是說,就算穿著比基尼進白宮,也沒啥稀奇,說不準德州牛仔小布什還更愛看一些?
我此后看見任何老師裹著我看不明白的衣服,或者坐在講課桌上,哪怕是能施展吸盤大法貼在黑板上,我眼睛都不帶眨一眨的。
所以我說,馬修的形象,時常讓身上粘著小兒的鼻涕、奶漬,支棱著一頭雜亂短發(fā)就趕來上課的我感到慚愧。
馬修有點胖,胖得還比較特殊。你從身后絕對看不出來的,全部都在肚子上。所以當他自嘲像七個月身孕的孕婦時,我沒笑,我覺得比喻很是恰當。
他還有個特點,需要用手比畫什么的時候,喜歡翹蘭花指,他當然不知道在中國人的概念里,這叫蘭花指。我班上有同學據(jù)此推測,認為他是GAY(同性戀)。而事實上不是的。
他結(jié)過兩次婚,與前妻離異。
第二次比較有意思,他娶了個小他二十歲的日本太太。這本也沒啥大不了的,但問題是,那是一場轟轟烈烈的師生戀。為此,他丟了在前一所教會大學的教職。
我一直覺得不可思議,美國人的觀念是如此古怪,性和婚姻,自由開放,但在學校里,不管是哪一級的學校,師生戀,絕對是丑聞。
他曾在課堂上談到過他的這段異國婚姻,他說:“丈母娘當初極力反對,最大的理由是我年紀大了,不能生育,結(jié)果,我44歲結(jié)婚,從45歲開始,兩年生了仨(第一胎是女兒,第二胎是雙胞胎兒子)。厲害吧?”
他還說,有一次,他和他年輕的妻子去逛街,在星巴克喝咖啡的時候,被一白人老翁追著問:“從哪里ORDER(定購)來的美嬌娘?”氣得他將一杯熱咖啡借著桌子的掩護,澆在了老翁的褲子上。
B
我那班上,有二十多個學生,大多是美國人。幾個口音古怪的外國人,除我外,一個臺灣人,一個俄羅斯人,還有兩個印度人和一個越南人。
第一次上課,就扯到各國的人口上。
對比了各國生育文化的差異后,他對中國的計劃生育政策做了很多的評點。
我是這樣一個學生,心胸不夠?qū)掗煵徽f,還比較護短。
我可以關(guān)著家門,在自個兒家里大罵特罵,但我不能容忍外人當著我的面,說我出生的那個地方有什么不好。有時候可能是真的不夠好,那也不能當著我的面說太多,得給我留點面子。
所以我開始還能安靜地聽,當其他同學都熱烈發(fā)言的時候,我礙于自己口語不好,不想多說??晌业睦蠋燅R修,數(shù)落完中國計劃生育政策之后,居然說:“中國人在自己的國家不多生孩子,一到美國就生很多孩子。”
其實,我現(xiàn)在想想也沒啥大不了的,可他當年說話的口氣和神態(tài)卻嚴重刺傷了我的自尊。
我坐不住了,左右就我一個大陸來的中國人,我可不就是生了又生的那一個嗎?人家的手指都戳到我的鼻子上了,我再不回應(yīng),不是忒沒有面子了嗎?
我于是也不舉手,就坐在椅子上,很不禮貌地插話:“我們到美國來生孩子,是為了幫助偉大的美國,完美地體現(xiàn)它的人權(quán)和人性,好讓美國人都像老師您一樣,有批評中國的把柄?!?/p>
老師馬修也不說話,一雙灰藍色的眼珠,不動聲色地看著我。
我知道自己失禮,趕緊站起來繼續(xù)說:“想要中國人不搞計劃生育很容易,只需美國幫個小忙,移民三億來美國,老師覺得怎樣?也不需要高技術(shù)、有知識什么的,就農(nóng)民。美國多的是荒地,移民三億中國農(nóng)民,不給美國政府找麻煩,給些荒地,自給自足就成,您覺得怎樣?”
班里的美國同學“哇”的一聲,我弄不清那是不滿,還是感嘆。
老師還沒說話,那個俄羅斯人倒半真半假地接口了:“好主意,其實移民俄羅斯也成,俄羅斯也有大片大片的荒地?!?/p>
我不敢再說話,心里有點后悔,乘一時口舌之快,這門課要是掛了,我的損失可就大了,那可是找不回來的時間和綠油油的美元啊。
我第二次跟馬修有沖突(如果那算是沖突的話),是因為一節(jié)演講課。那次演講要求用五分鐘時間,簡述一個歷史事件對一個民族的影響。
我的孩子小,每天忙得腳打后腦勺,就偷了點懶,不想翻大堆的資料去講述我不熟悉的事件,于是就講了“南京大屠殺”那種慘絕人寰留在中國人心頭不能愈合的痛。
演講完畢,下課了。
馬修叫住我說:“你們中國人,是一個不肯原諒日本人的民族,不管日本人后來做什么,怎么做,你們就是選擇不原諒!日本人偷襲過珍珠港,我們憤恨過,但是我們現(xiàn)在選擇了原諒?!?/p>
我看著馬修那張很紳士的臉,用我的爛英文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我相信老師您是知道的。偷襲珍珠軍港,和屠殺南京平民是兩個不同的概念。日本人后來做過什么值得我們原諒的事,我不是太清楚。但我知道,死在南京城的就有我手無寸鐵的先輩親人。三十余萬啊,老師,您想想看,那是一個什么概念?我們的大學城,人口不足二十萬,等于把這個大學城的人一個不留地殺上兩遍。再說了,兩顆原子彈丟給日本,對美國來說算是打回一拳,兩不相欠,中國呢?”
老師馬修不再說話,我其實還想像憤青一樣問問,您是因為娶了日本太太,屁股坐在了日本那邊?還是表現(xiàn)了普通美國人對中國的偏見和孤陋寡聞?
我不敢問,因為心里忐忑,怕這門課掛了。
憑良心說,如果不談中國,他是一個出色的老師,一個非常有趣的老師。
比如他會說:“英國人的出生率低,是因為戰(zhàn)爭使英國死了太多的人,辛辛苦苦把兒子養(yǎng)大,結(jié)果死在戰(zhàn)場上,還不如不生算了?!?/p>
我就說:“中國恰恰相反,戰(zhàn)爭死了太多的人,所以我們多生,生得后來裝不下了,就有了現(xiàn)在的計劃生育?!?/p>
俄羅斯人說:“戰(zhàn)爭使他們的很多青壯年都犧牲了,男女嚴重不均衡,所以他們鼓勵多生,獎勵‘英雄母親’促使人口充盈?!?/p>
馬修還說,有一次他去英國訪親認祖。在母親日思夜想的祖母的故園里,他挖了一顆尺把高的楓樹,帶回美國,紀念已逝的母親。但植物是不能帶進美國的。他拿報紙包了又包,裝在手提箱里蒙混過關(guān)。他親眼看著,海關(guān)人員檢查了他前面所有人的行李,對他,只是看看護照,就放行了,因為他是一個有風度又體面的大學老師?,F(xiàn)在那楓樹在他家后院已有碗口粗了。說這話的時候,他一臉得意,還不自覺地撫摸了一下頭發(fā)。
他還告訴我們,他有恐高癥。三歲時,他父親哄他玩,把他放在冰箱頂上,他自己不敢下來,從此就恐高了。姐姐哥哥們,都是登山、滑雪的能手,他從來不敢嘗試。
教我那一班的時候,他女兒剛上大學。他說送走女兒,他哭了一夜,不敢給妻子兒女知道。
他還說他告誡女兒,必須讀書至畢業(yè),畢業(yè)前不能結(jié)婚。最要緊的事,是要有能力養(yǎng)活自己和自己未來的孩子。
他對女兒說:“婚姻是不可靠的,不能把男人當飯票。你不能保證你將來不離婚。就算你幸運,沒有離婚,你不能保證你的丈夫在三十歲上不出車禍。就算你能保證你丈夫不出車禍,你也不能保證你的丈夫四十歲上不得心臟病,所以你要有能力養(yǎng)活自己?!?/p>
我至今都記得他說這些話時,帶給我的感動。
C
跟馬修最后一次交鋒是學期快要結(jié)束的時候。
那次,他布置的作業(yè),是寫一段影評,他指定了一部有關(guān)我國西藏的影片,但是那部影片嚴重失實。
如果作業(yè)只是寫好了交上去,也沒問題,但他讓大家討論,而且每人還要念自己的影評。
我看了那部影片后的第一個想法就是:任何不了解西藏歷史的人,看了那部電影,都可能萌發(fā)對達賴喇嘛及其民族分裂主義的同情。
影片討論時,同學們?nèi)缥宜希急磉_出了對達賴喇嘛的同情。
我的英文不好,討厭公開演講,也不想成為戰(zhàn)士,但那時候,我毫無選擇的余地,最后一個走上了講臺。
我那天開頭是這樣說的:“很遺憾,這是一部嚴重失實的電影?!?/p>
隨后,我一條一條列舉出了幾點很明顯的失實之處。
最后,我說我想破腦袋都不能理解,電影的制作者們怎么可以為了拍電影如此不顧歷史事實。
我講完了,下課了。馬修叫住我,說他不是一個歷史學家,但是他堅持認為,撇開我說的那些,那仍是一部十分好看的電影。
可惜我當時英文太差,反應(yīng)很慢,等我想起來要怎樣回答他的時候,他已收拾好東西離開了。
D
自那以后,馬修沒有在班上再點評中國的事情。
而我一如既往地縮在角落里,做一個規(guī)規(guī)矩矩的學生。
他會在班上不動聲色地講笑話,議論他看到的新聞。
比如,他笑話小布什老土、沒有文化,講話有低級的語法錯誤,說可憐的耶魯大學根本沒有教好他,臉都給他丟盡了。
笑話克林頓,找女人眼光太差,正宗夫人希拉里根本就是個男人婆。就算偷情,那水平,切!偷一萊溫斯基。偷一萊溫斯基也就罷了,還把那什么留在萊溫斯基的裙子上,智商低的……嘖、嘖、嘖……
他還笑話美國的法官和律師。說他活到那么大歲數(shù),有過好多次做陪審員的機會,但最終都被否決了資格。原因是他看起來太有學問,太聰明了。而陪審員,笨蛋做做就可以了。他的聰明和有學問,害他這輩子與陪審員無緣。
那學期的最后一節(jié)課終于結(jié)束了,同學們一個個跟他說再見,我擠在人堆里,隨大流跟他道再見,心里忐忑著我的破英文,會不會讓這門課掛了。
一周之后,我從網(wǎng)上查到了我的成績:A+。
盯著那成績,我發(fā)了半天愣。倒不是高興或者不高興,是有一點點地想不通。
那以后,我在校園里偶爾還能看見他,他一如既往地紳士著,除了點頭和說“嗨”,再沒有任何其他的交談。
只有一次,說完了“嗨”他又毫無表情地多加了一句:“那部電影,我不再放了?!睕]有停步就走了。
我沒反應(yīng)過來,站在那里發(fā)了好一會兒呆。
這些年過去,很多老師的影子都模糊了,唯有他,我還記得。
〔編輯:潘金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