耀邦同志離開我們20多年了,若要寫紀念文章,確實不敢,我在團中央《中國青年》雜志屬年輕小輩,難有機會得到耀邦耳提面命,沒有什么資格來寫紀念他的文字。如果只是談談我個人的認識和感情,那得從我到中國青年社工作的特殊感受談起……
一
我是武漢大學歷史系學生,卻總想搞文學當記者。1965年畢業(yè)分配沒有最理想的報刊單位,團中央只有1個名額,我既不是黨員,又不是團干部,還總因為“專業(yè)思想不端正”挨批評,哪敢填寫?!沒想到,最后分配通知書上赫然寫著“團中央”三個字,還加了個醒目括號(中國青年社)!天啦,真像是在做夢!一個貧農(nóng)的孩子,能到黨中央毛主席身邊,在團中央青年社工作,那是多么大的幸運和榮耀啊!我是懷著感恩和憧憬走進正義路團中央大樓中國青年社的。初到編輯部,多學多看,經(jīng)常聽到大家提到“耀邦同志”。當時耀邦已調任陜西,無緣相見。
第一次見到耀邦,是1965年的深秋,在團中央禮堂聽耀邦作“反修”、“防修”的形勢報告,看他矮小個子,沒有什么特別的。只見他沒講幾句就開始激動,時而離開講臺,在舞臺上不停走動,高亢的聲音配上強有力的手勢,簡直像個交響樂團指揮。坐我身邊的老同志說,耀邦作報告就是這樣,從不要講稿,激情生動,幾句話就能把大家鼓動起來。我有幸目睹耀邦作報告的獨特風采,好奇地問:“為什么大家都不稱胡書記?我們這些新來的小年輕見到了,也能稱呼‘耀邦同志’嗎?”老同志告訴我,耀邦從到團中央第一天開始,就立下一條規(guī)矩:不準稱呼官銜,見面一律叫同志。這是多么崇高的稱呼。所以在團中央系統(tǒng)和青年社,無論是什么干部,都不稱職務,即使在“文化大革命”挨批斗時,大家還是習慣地稱他“耀邦”、“耀邦同志”。
正當我開始獨立采訪、邁出記者生涯第一步時,爆發(fā)了“文化大革命”。1966年8月13日,“黑色星期六”晚上,在北京工人體育場召開的10萬人群眾大會上,突然宣布團中央書記處改組,我們都驚呆了!我像掉了魂似的,從體育場回社里只要過一條馬路,卻顯得特別沉重而漫長。8月16日,《中國青年》第16期按時出版,之后就正式??鎰e讀者。沒有驚詫,只有惶惑,這是最后的絕唱還是噩夢的開始?!
我們越來越疑惑不解。我們大學畢業(yè)前參加過農(nóng)村“四清”,知道運動的重點就是“整黨內那些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主要是指黨內嚴重“四不清”、貪污腐敗變質的領導干部,以為“文化大革命”是場反腐敗的大革命;可怎么變成“批判資產(chǎn)階級反動路線”,把劉少奇、鄧小平當成“黨內最大的走資派”,把耀邦和許多令人敬佩的老革命,以至連我們小小雜志社領導,沒有任何“四不清”問題,都當成“走資派”批斗呢?
我們心里很矛盾糾結,剛參加工作最怕犯“反黨”錯誤,在北京又無親無靠,只有老同學經(jīng)常聚一起互相提醒:運動太復雜,我們犯不起錯誤出不得事,既要表現(xiàn)積極,又不能沖動盲從,都要謹慎些悠著點!青年社新址同團中央機關很遠,各搞各的運動,有時集體開車才去機關參加全系統(tǒng)批斗耀邦和書記處書記們的大會。我注意到,除少數(shù)人鬧得很兇外,大多數(shù)干部對耀邦和書記們是有感情的,喊口號也是言不由衷,有人還把舞臺上的地毯卷到臺前,讓耀邦他們跪在地毯上。真正兇狠的,是社會上的“紅衛(wèi)兵”“造反派”,尤其是戚本禹蹲點的那個廠的造反派,把“三胡二王”揪到長辛店,打得最為兇殘,我們聽說后也很氣忿和同情,這說明耀邦他們在團中央系統(tǒng)是很有人緣的。
我們這些新來的年輕人,跟所有“走資派”沒仇沒冤,沒有什么可“揭發(fā)”的,又沒有批斗的心氣和口才,便把主要精力放在翻閱刊物文章上,聽聽老編輯講述當時背景和內情。這才驚奇地發(fā)現(xiàn),十多年來,《中國青年》每一期都與耀邦相關,那不是一條“修正主義辦刊路線”,而是傾注耀邦心血的“毛主席革命辦刊路線”,從而更深層地認識了耀邦……
二
耀邦從十四五歲當“紅小鬼”,當兒童團長時就做宣傳工作,可以說一生“情有獨鐘”。1952年8月,他任團中央書記后,就訂了個“不成文的規(guī)定”,每個星期天,他都要把《中國青年》和《中國青年報》、中國青年出版社等有關負責人、編委叫到家里來研究報刊宣傳,還有煙茶瓜子招待,談晚了還管飯。他常講,辦好報刊“很重要的一條,就是講真話,不要講假話”,首先要“吃透兩頭”,吃透“上頭”,就是中央精神和政策要吃透;吃透“下頭”,就是要吃透下面團員青年的實際情況,不光是要了解“個別現(xiàn)象”,還要注意“抓時代思潮”。他強調每期要著重抓好兩個重頭,一個是好的言論,一個是好的典型。他說,“你們每一期都要有骨干性的文章”,“多樣性與有分量相結合:雜志要有骨,也要有肉?!薄拔医心銈儊恚褪呛湍銈円黄鸫罟穷^架子。肉嘛,你們自去找。”他激情生動而又幽默的談話,經(jīng)常進發(fā)出思想火花,讓大家獲得靈感。
耀邦多次來雜志社,對雜志社的同志關愛有加。1956年他在全社會上講:“《中國青年》是青年人的刊物,應有的特點和特殊使命,就是勇于面向真理”,作為“充滿著思想性和戰(zhàn)斗性的刊物。那么它應該有思想的權威。這就是我們雜志的個性”?!耙盥?lián)系、實際聯(lián)系,耳聽四方,眼觀八面,不要同生活自然隔絕?!边€告誡我們,思想教育、言論文章切忌板起臉訓人、干巴巴說教,“文學的形象化的東西,這也是馬列主義的東西。馬列主義重視形象化的東西,重視文學,重視文風。這方面的宣傳不僅可以深化人的共產(chǎn)主義、馬列主義思想感情,而且可以增加人們的樂觀主義情緒與共產(chǎn)主義美感?!倍嗝淳?
耀邦教導我們,刊物要成為青年們的“良師益友”,不僅是要教育青年,還要為青年說話,維護青年們的切身權益。1956年3月的一天下午,中科院經(jīng)濟研究所助理研究員羅元錚副博士到編輯部反映,他們團支部帶領團員青年積極響應黨中央“向科學技術進軍”的號召,“爭當科學家”,但所里主要領導卻說團支部“犯了路線錯誤”,給團員青年扣上“白專道路”、“個人主義思想”;他們提出不同意見又被扣上“向黨進攻”的帽子,向上級領導部門反映,又說成是“故意在外面挑撥,破壞黨的威信”,有“個人不純動機”,責令檢查,還要“發(fā)動群眾斗爭”。編輯部派記者去所里采訪,深入調查,發(fā)現(xiàn)問題確實嚴重。當時,要公開揭露批評一個單位黨的領導,是很有阻力和風險的。編輯部得到耀邦的贊同和支持后,在7月第13期上發(fā)表了本刊記者寫的《為什么打擊青年向科學進軍的積極性?》并配發(fā)了《要積極誘導青年前進》的評論文章,在中科院及全社會引起強烈反響,中科院領導非常重視,立即妥善處理,積極支持和保護青年知識分子向科學進軍。最讓這些年輕人感到欣慰和慶幸的是,在不久后的“反右派”運動中,他們都得以幸免?,F(xiàn)在他們都成為了中國著名的科學家和有關方面的領導者。
耀邦曾提出過一個著名口號:“牽住省委書記的鼻子!”這個口號在“文化大革命”中曾被斷章取義地加以批判。實際上,他是要求我們務必和科研單位及專家學者密切聯(lián)系,多寫些“全面的、系統(tǒng)的、知識性的,而又帶有方針辦法的論文”,“有道理有數(shù)據(jù)的文章”,吸引“眼球”。這樣不僅縣委、地委書記要看,省委書記也非看不可,中央有關領導也愛看。所以,耀邦才號召:“你們要下一個雄心——牽省委書記的鼻子。”這沒錯!
“文化大革命”中批判耀邦“修正主義”辦刊路線,主要是所謂“老、名、專”的路線,即依靠老革命、老領導、名人和專家等“大人物”寫文章。1955年10月20日,在全社紀念創(chuàng)刊32周年的大會上,耀邦講:“教育青年人的責任,主要是長一輩,有些大人物主動幫助我們寫文章有什么不好,我們希望他們寫東西。當然,青年中有好文章也一定要登,哪怕他們寫的東西不成熟,也應該幫助他們加工;自己不行,也可以請一些大人物幫助他們。”實踐證明,沿著這條辦刊路線,多年來,我黨許多老一輩革命家、省委領導人、名人專家都成了我們的作者;許多青年“小人物”由我社發(fā)掘、培養(yǎng),在《中國青年》這個大平臺上展現(xiàn)才華,成為全國著名的作家、專家、名人。耀邦鼓勵大家再接再厲,不斷充實,“不怕改進的人和不怕改進的黨,永遠是不可戰(zhàn)勝的,我們要以‘什么是不可戰(zhàn)勝的’為標題寫一篇文章”,“世界上只有一個東西是不可戰(zhàn)勝的,那就是自己隨著歷史的前進而不斷地改進,能夠適應于新的情況,而不是去違反客觀規(guī)律?!敝v得多精辟!
耀邦還常給編輯部通消息、出主意。1956年9月,耀邦告訴總編一個“內部消息”,毛主席6月間在武漢三次暢游長江,至今沒見任何報刊報道,你們馬上派人去采訪報道。文藝組立即派記者去武漢深入采訪,用電報發(fā)回社里,送中央審查。當時報道領袖活動是很慎重的,直到1957年1月,毛主席《水調歌頭·游泳》的詞發(fā)表,《中國青年》便適時刊發(fā)了毛主席《萬里長江橫渡》的長篇通訊,引起極大轟動,《中國青年報》和新華社及許多報刊轉載。
耀邦特別重視先進典型宣傳,他說:“青年中的先進人物的事跡和先進經(jīng)驗,對青年很有感染力。青年要活的榜樣。”“運用先進典型激勵青年奮發(fā)向上,這總是一條馬克思主義的工作路線?!?963年初,編輯部從遼寧部隊和地方團委學習雷鋒得到線索,派出采訪組前往遼寧和雷鋒生前部隊采訪,決定在3月2日合期出版“學習雷鋒專輯”,并請周總理、董老、謝老、郭老和羅瑞卿總長題詞或著文。大家很想請毛主席題詞,又怕主席太忙,不可能題,有些猶豫。當時耀邦下放湖南湘潭任職,特約請他為雷鋒撰文,并匯報題詞顧慮,耀邦積極鼓勵:“你們是青年人刊物,要有小老虎精神,不試試怎么知道毛主席不會題哩?!”大家壯膽一試,寫了大約三四百字的信,主要是說雷鋒同志處處為人民服務做好事,是一個偉大出于平凡的好榜樣,《中國青年》準備出專輯向全國廣大青年推薦這個典型,因此貿然給主席寫信,請予以題詞。同時也給周總理寫信,2月16日一起寄發(fā)。總理很快題寫好“雷鋒同志是勞動人民的好兒子,毛主席的好戰(zhàn)士”,派人送來,剛勁有力的題詞給我們很大鼓舞??芍飨}詞尚無音訊,便打電話給主席秘書林克詢問,能否在25日前寫好。2月22日,毛主席在豐澤園菊香書屋展紙揮毫,題寫“向雷鋒同志學習”7個瀟灑蒼勁的行草大字,林秘書隨即通知我們在中南海大西門取。僅用20分鐘取了回來。大家將毛主席和周總理的題詞擺放在一起,凝眸端視,歡呼跳躍,全社都沸騰了??偫砗芸熘ぃ屆貢螂娫捊o雜志社詢問主席題詞內容。鄧大姐后來告訴我們,總理得知主席題詞后,深夜翻看雷鋒日記摘抄,在房間踱步沉思近一個小時,又第二次題詞:“向雷鋒同志學習,憎愛分明的階級立場,言行一致的革命精神,公而忘私的共產(chǎn)主義風格,奮不顧身的無產(chǎn)階級斗志”。消息很快傳遍新聞界,中央各大報紛紛要求刊登毛主席和周總理題詞,《中國青年》是期刊,3月2日才正式出版發(fā)行,怎么辦?中央書記處專門開會研究,決定在3月5日由新華社向全國發(fā)通稿。這天,便成為毛主席“向雷鋒同志學習”題詞紀念日。
耀邦一貫重視革命傳統(tǒng)教育,曾在1960年11月29日的指示中講:“革命回憶錄,這辦法好,可以配合毛選四卷學習,向青年講革命歷史。革命回憶錄適合青年的特點,是向青年進行革命傳統(tǒng)教育的好方法?!睘榇耍吨袊嗄辍芳訌娏死弦惠吀锩貞涗浀男麄?,1962年8月出版第15、16期合刊,刊登了劉志丹烈士的弟媳李建彤寫的傳記式小說《劉志丹》中“星星之火”一章,計劃從該期起陸續(xù)選載。沒想到,康生會趁機發(fā)難。當時,黨中央在北戴河召開工作會議,毛主席批評農(nóng)村“單干風”和所謂彭老總“翻案風”,康生抓住機會給毛主席遞了一個字條,毛主席信手念道:“利用小說進行反黨活動,是一大發(fā)明。凡是要推翻一個政權,總要先造成輿論,總要先做意識形態(tài)方面的工作?!笨瞪a充說,《中國青年》刊登的這篇小說《劉志丹》,就是為高崗翻案的,是個大陰謀。這一下,把《中國青年》和國務院副總理兼秘書長習仲勛同志都誣告了。耀邦本來不知道此事,連忙打電話給雜志社領導,詢問組稿、發(fā)稿的詳細情況,社領導和文藝組也都很緊張,實話實說,根本不存在什么陰謀,立即寫成書面材料急送耀邦,耀邦及時呈送中央辦公廳。在黨的八屆十中全會上,批判所謂習仲勛為高崗翻案的“反黨集團”,這份材料被印成會議材料。耀邦冒著多大風險,扛多大壓力,主動為編輯部承擔責任,這是難以想象的;但他從來沒有說過一句批評的話,反而要編輯部和有關編輯放下思想包袱,繼續(xù)努力工作?!吨袊嗄辍泛貌蝗菀锥氵^一劫,“文化大革命”中有人又要翻出這個舊案,矛頭指向耀邦。我們堅決反對:“耀邦為保護我們社承擔了多大責任,怎么能忘恩負義!”
1964年4月,編輯部收到署名“張啟勛”的批判北大黨委副書記馮定著作《共產(chǎn)主義人生觀》的稿子,該書在廣大青年中有較大影響,這篇稿子又太長,不適合刊用,便回信退給作者。后來,作者又投給《紅旗》雜志。康生抓住此事,再度尋機發(fā)難,批示《紅旗》雜志發(fā)表?!都t旗》雜志用1964年第17、18兩期合刊全文發(fā)表,文前刊登了作者指名批評《中國青年》的信,又加“編者按”,肯定批判“是一件很好的事情”。這正是“文化大革命”風暴前夜,《中國青年》又一次面臨重大災難,被迫全文轉載,并寫了“給了我們什么啟示”的檢討,耀邦再次幫我們脫離危境。所以,中國青年社的人都認為耀邦是個好人,充滿感激。在整個“文化大革命”中,我們沒有參與批斗耀邦;批判所謂“修正主義辦刊路線”也是很快敷衍收場,都沒有折騰過這些事。但也正是這場急風暴雨,讓我們這些年輕人真正看到了一個偉人的形象,一顆偉大的愛心……
三
團中央黃湖五七干校,在河南潢川縣,地處潢川、淮濱、固始三縣交界,有“雞叫狗咬聽三縣”之稱,每年淮河支流白鷺河漲水便成為十里荒湖,水退葦草叢生,從前曾是土匪窩,后來做過勞改農(nóng)場,條件很差。團中央全系統(tǒng)兩千多人“連鍋端”,黨的九大時搬進黃湖,耀邦是九大結束后到黃湖的。聽說耀邦沒當上中央委員,當時也不知什么原因,只覺得耀邦畢竟是團中央的一塊牌子、一面旗幟,沒當上說明沒“解放”,團中央也沒好日子,頗感失落和不平。軍代表不讓叫他名字,我們私下還是習慣稱呼“耀邦”,好些人叫“老干部”,小青年則戲稱“三五干部”,據(jù)說是耀邦跟印廠小青年開玩笑講的:“我年紀不大不小五十,個子不高不矮五尺,級別不高不低五級?!北砻鞔蠹也]有把他當成團中央“最大走資派”,相處融洽。
耀邦所在的一連住方巖村,我們青年社是八連(后與二連合稱“二八連”),在白鷺河邊的白虎崗,隔得很遠,相見甚少,但聽說他的事不少。如他跟大家一樣扛100多斤的麻袋,一樣脫土坯蓋房;大家一天累下來早歇了,他還獨自鉆進蚊帳,點上小馬燈,看馬列毛選等。大家很關心他,很在乎他,贊嘆聲中頗含憫惜,尤其是“八十里路拉石頭”。干校建大倉庫和廠房需要許多石頭打地基,得從80里外的大別山里拉石頭。干校有好多汽車不讓用,軍代表非要大家步行拉石頭,說是干部下放“改造”,就是要“創(chuàng)造艱苦環(huán)境煉人煉思想”。我們年輕人沒多大關系,還要耀邦去。耀邦是干校年紀最大的,身體又不好,好多人不贊成耀邦去,可軍代表非要他去。耀邦生氣了:“我兩萬五千里長征都走了,八十里拉石頭有什么了不起!”真的和大家一起拉著架子車去了。軍代表便用這個“典型事例”,作為上報中央文革的“工作成績”。
我第一次跟耀邦近距離接觸,是1969深秋,按照軍代表的運動部署,要耀邦下到各個連隊作檢查、聽取群眾意見;輪到到我們八連,當時我還是青年社“大聯(lián)委”的頭,讓我照顧耀邦生活。耀邦身體不好,痔瘡很嚴重,上廁所很痛苦,我就打一盆溫熱水給他洗,勸他辣椒少吃點,干活悠著點,他只是無奈地笑笑。
耀邦來八連作檢查,首先關心的是八連干部的“解放”;問我青年社干部“解放”得怎么樣,能不能都“解放”?我告訴他,根本就沒什么問題,大多數(shù)同志也都沒多大意見,軍代表要一個個過“篩子”。他著急地說:“你們青年社就這么幾個人,他們也都是多年的老同志,刊物辦得很不錯嘛!如果有什么錯,那也輪不到他們負責,都算在我頭上好了,盡快把他們都‘解放’了?!辈⒄f想見見他們。我表示:“沒問題,軍代表那里我們去做工作。”晚上,他跟幾位社領導見面,征求大家對自己的意見,一開頭,他先向大家深表歉意說:“我對不起你們,是我不好,連累了你們!”說得大家熱淚盈眶。
他在“檢查”中坦陳自己曾對“反右”運動、“大躍進”、“反右傾”、以階級斗爭為綱和“文化大革命”等,都曾不理解,有所懷疑,不少同志為他的真情實話感動得眼淚汪汪。
在各班征求意見時,他表示虛心接受大家批評,大家都說沒意見,于是就“五湖四?!钡剌p松聊起來。那時,宿舍就是會議室,他坐在我靠窗的床上,大家也都是坐在自己床上,床對床面對面,聽耀邦講。大家都說耀邦煙癮特大,一根接一根不停,其實我注意到他點燃一根抽不了幾口,盡滔滔不絕地說話,煙白燒了一大截。我印象最深的,是他講1946年在北平治病,葉帥讓他在軍調處協(xié)助工作。當時他佩戴少將軍銜,住在北京飯店,出出進進的都是美國和國民黨的高級將領?!爱敃r我剛30歲,個子又小,都驚訝地看著我,共產(chǎn)黨里還有這么年輕的將軍呀,真了不起!我很自豪,走路都雄赳赳氣昂昂的,神氣得很喲!”大家都樂了。他說:“我這個人有個特點,記人記數(shù)字很行,多年以前見過的幾位團地委書記我都記得,昨天《人民日報》上報道了大寨今年的產(chǎn)量,畝產(chǎn)多少總產(chǎn)多少,我看過都記得,不信你們拿報紙來對?!贝蠹殷@嘆不已。我問,聽說您讀《資本論》,連全書多少字都能說出來,難道您還真數(shù)過哇?耀邦笑道,“我讀書從頭到尾,連版權頁都看,當然知道。”我們恍然大悟,都笑了。
說實話,那些天,跟耀邦在一起,是我一生中最難忘的。這樣促膝暢談,在以往是不可想象的,尤其是在這種時候、這種境遇中,更令人加深理解和情感。周末晚飯后,他回一連,路遠不好走,又多惡狗,我們幾個要護送他回去,他堅決不肯。我們送他上了堤,他硬是不要我們再送。我目送著耀邦,他一手拿著手電筒,一手拄著竹棍,獨自走在堤上。身體雖然瘦弱,步伐卻很矯健,走得也挺快。這是他練就的“青年團性格”??粗钤谀红\中遠去,心里說不出的傷感。
不久,青年社的所有受審查的干部全部“解放”,我也從二八連調到校部機務連,跟青工部和印廠的師傅學鉗工,自己動手、自力更生,將拖拉機改裝為聯(lián)合收割機,聽到耀邦的信息也就多了。
1971年1月春節(jié)前夕,聽說耀邦病了,住在潢川縣委招待所。怎么不住醫(yī)院治病呢?我正好要回北京探親,就去縣委招待所看望耀邦。這是個平房小院,沒有別人,干凈冷清。耀邦見我來很高興,想從床上起來,我去扶他他不讓,也不讓我挨他太近。我見他很瘦,臉黃沒有血色,便問得的什么病,怎么不上醫(yī)院住在這里。他告訴我得了急性乙型肝炎,還發(fā)燒,縣醫(yī)院條件很差,沒有傳染病房,就讓住在這里,醫(yī)生定時來看病。他說起前段時間割稻子、收麥子是太累了些。我也聽說大家要評他“五好戰(zhàn)士”,軍代表不同意,說“走資派”怎么能當“五好戰(zhàn)士”!我知道耀邦并不在意這些,他有著湖南人的脾氣、青年團的性格,總以為自己還年輕,身體還好,干什么都特認真、不要命,忍不住勸他,“別的什么都不重要,自己身體最重要,身體不好,以后怎么出來工作呀?!”這句話好像觸動了他,看著我不吭聲。我說我要回北京探親,您有什么事只管說,我回去幫您辦。他說:“沒有別的事,只是想請你回去跟軍代表說說,讓我回北京治病。急性肝炎很討厭,我的脖子也痛,眉宇這個黑痣也不知怎么搞的,突然有點癢,這里醫(yī)院看不了我的病。住在這里,縣委的同志還要經(jīng)常來看我,都很忙的,給縣里增加很多麻煩,不合適。”我答應了,勸他放心,安心治病。
回到北京,我馬上去東交民巷團中央機關小白樓,找到軍代表一把手尹代表,把耀邦的病情和縣里醫(yī)療條件、耀邦的要求,都跟他說了。他似乎不知道耀邦生病,不大相信。我便說:“耀邦真的病得很重,還在發(fā)燒哩,縣里的壓力很大,萬一耽誤了,出點么事,誰也負不起這個責任,不要說對家人不好交代,怎么向中央交代?!”尹代表這才“哦”了一聲說:“知道了,我們會研究的?!焙髞硗系脟乐亓耍姶聿抛屢罨鼐┲尾?。
四
1973年秋,鄧小平復出后,黨中央決定召開共青團第十次全國代表大會,恢復出版青年報刊。除了調走的外,我們原班人馬陸續(xù)回京,籌備復刊。耀邦尚未分配工作,我跟社里一些老同志去耀邦家看望。他很高興,盡談讀書,談他看的外國科技情報資料,感慨這些年外國科技突飛猛進。
籌備《中國青年》復刊,是我們多年愿望,可是形勢不穩(wěn),團十大開不了,刊物也就恢復不了,一年年拖老了,該從青年社“畢業(yè)”,還不如早走。耀邦勸我們說,“現(xiàn)在團中央系統(tǒng)的干部斷檔了,青黃不接,辦刊物跟在機關還不一樣,年紀大些,經(jīng)驗多些,照樣可以干,你們都算是老人了,要留下來,把刊物恢復起來,干到退休沒問題?!蔽覀兟犚畹?,安下心來籌備復刊。后來,他恢復工作,去他家的老干部、領導干部很多,我就不去了。
1978年9月,《中國青年》復刊引起一場很大風波(詳見拙文《(中國青年)復刊風波》,百年潮(2008年第10期),我們之所以能打響頭一炮,能那么理直氣壯地面對風波,跟耀邦的關心和支持密不可分。我們采寫“四五天安門事件”通訊《革命何須怕斷頭》是最敏感的重大題材,最后送耀邦審閱,他說:“不看了,重要的是你們一定要把所寫事實核對準確。”這是頗有深意的,敢講真話還必須“事實準確”,就是要經(jīng)得起人民的檢驗、歷史的考驗,我銘刻在心,作為自己的道德良心和職業(yè)操守。我們之所以敢約請賀龍夫人薛明同志用血淚寫就《向黨和人民的報告——憶賀龍同志遭受迫害的那些日日夜夜》(1979年第7期);敢以“黨史巡禮”的形式采寫《只有忠實于真實才能忠實于真理》(1979年第11期),為諸多遭受迫害的革命先輩正名;敢于采訪彭老總侄女彭梅魁寫出《最后的斗爭——回憶伯伯彭德懷》(1980年第12期);敢在劉少奇同志平反之前,采訪王光美及其子女寫出《勝利的鮮花獻給您——懷念我們的爸爸劉少奇》和《一定要做人民的好兒女》(1980年第4期),全是首家將老一輩革命家遭受殘酷迫害的真相告訴人民,都是受到耀邦為老干部平反的精神所鼓舞,按照“敢講真話、事實準確”的原則踐行。
1982年春節(jié)剛過,部主任宋文郁給我一份團中央轉來的耀邦批件,是中共中央書記處研究室內部刊物《調查和研究》第107期刊載的王震將軍的一篇講話,題為《學習歷史,發(fā)揚愛國主義精神》。耀邦在1月18日專門批給中國青年社,批示說:“王老是個熱血沸騰奮斗不息的革命者,實在可敬可愛。這篇東西請《紅旗》和《中國青年》同志再同作者加加工,能不能在你們兩個刊物上一齊發(fā)表?另外,請《中國青年》考慮:王老一生有許多事跡是很感人的,他有許多見解是很深的,你們要采取一點辦法幫他整理出來?!鄙缋镱I導決定把這個任務交給我。我特別激動,深感榮幸。當時王老在廣州,團中央書記陳吳蘇讓我與王老秘書直接聯(lián)系有關事宜。唐秘書告訴我,王老從來不愿意接受記者采訪談自己的經(jīng)歷,自從耀邦批示后,好幾家報刊都想采訪王老,王老都婉拒了,只答應見你們一家,一是因為胡主席已經(jīng)明確批示,二是因為特別關心青年人的刊物。我真是受寵若驚,深深感謝耀邦批示給我這個難得機會,決心努力完成好任務。
1983年底,我調到中共中央書記處研究室工作,耀邦非常重視農(nóng)村小城鎮(zhèn)的建設,我們綜合組遵照耀邦指示前去安徽進行調查研究。記得是1985年深秋的早上,我去勤政殿辦事,走到“靜谷”前面,正好碰見耀邦在海邊走步鍛煉,忙迎上前:“耀邦同志,您好!”他一愣,笑道:“啊,是你呀,青年社、八連的小孫?!蔽艺媾宸畹挠洃浟Γ@么多年沒見面,居然還記得一個普通小兵。他問我在哪個部門,我告訴了他。我問他身體可好,他很自信地說:“還不錯,我現(xiàn)在在鍛煉快步走,帶著計步器沿著海邊走?!蔽乙话?,沿著海邊多大一圈呀,便說:“您悠著點!”70歲的人了,走起路還那樣腳下生風,還是湖南人的脾氣、青年團的性格……
沒想到,這竟是我最后一次見到耀邦。1987年秋,我調到國務院僑務辦公室,再也沒機會相見。得到他去世的消息,萬分悲痛,我們住在三里屯的中國青年社老人,開著車去耀邦家里悼念,凝視著鮮花叢中的遺像,只見他坦蕩的笑容定格在人間,永遠透著“湖南人的脾氣、青年團的性格”,心里充滿崇敬……
(責任編輯 汪文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