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東：“娜拉出走以后”

“娜拉出走之后怎么辦？”易卜生在《玩偶之家》中遺留給世人的經(jīng)久未衰的這個命題，如今放在劇變狂潮后的中東同樣適用。任何一場革命，或者說更改甚至拋棄原有制度和秩序的變革，毫無疑問都是令人熱血沸騰、意氣昂揚的，給予人無窮希望，同時又使人抱持焦慮問號，但只有革命之后的安排抑或選擇，才能夠?qū)⒊掷m(xù)了近兩年的“阿拉伯之春”推向高潮。

革命后的角逐和跌宕起伏的革命本身一樣扣人心弦。5月23日至24日，埃及舉行穆巴拉克下臺以來的首次總統(tǒng)選舉。穆斯林兄弟會(以下簡稱穆兄會)下屬的自由與正義黨主席穆罕默德·穆爾西與前總理艾哈邁德·沙菲克分獲前兩名，攜手進入6月中旬舉行的第二輪投票，其中穆爾西獲得了約570萬的最多選票。

6月17日，第二輪投票結束，但埃及最高總統(tǒng)選舉委員會在一個星期以后才宣布穆兄會候選人穆爾西獲勝。隨后，穆爾西的支持者呼吁新總統(tǒng)在“革命圣地”——開羅解放廣場舉行就職儀式，而軍方則竭力主張就職儀式在最高憲法法院進行，就在6月14日，這里做出了解散自由與正義黨領導的人民議會的裁決，改由軍方接管立法權。6月29日，穆爾西出現(xiàn)在解放廣場，舉行象征性宣誓，在支持者高漲的歡呼和口號聲中宣稱：“革命必須繼續(xù)，直至實現(xiàn)所有目標?！?月30日，穆爾西前往最高憲法法院正式宣誓就職，承諾建設一個世俗、民主、法治的現(xiàn)代化國家。7月8日，上任剛滿一個星期，穆爾西發(fā)布總統(tǒng)令，宣布恢復人民議會的工作。7月9日，埃及最高憲法法院召開緊急會議，重申解散人民議會的判決，否決穆爾西的總統(tǒng)令。7月10日，人民議會聽從總統(tǒng)指令召開會議，一些持自由派和世俗主張的議員拒絕到會。同一日，埃及最高憲法法院裁定，中止執(zhí)行穆爾西發(fā)布的重啟人民議會工作的總統(tǒng)令。7月11日，穆爾西的臨時發(fā)言人表示，穆爾西尊重最高憲法法院的判決……從這個緊鑼密鼓的拉鋸戰(zhàn)過程看，革命之后的激烈爭奪一點也不遜色于革命本身。

穆兄會登堂入室，這個過程其實早已拉開序幕。過去一年多來，“阿拉伯之春”的驚濤駭浪席卷阿拉伯世界，共和制阿拉伯國家群體性陷入動蕩，多個威權政權葬身群眾抗議的浪潮。為世俗政權唱響的挽歌余音未散，一場“綠色浪潮”又向阿拉伯世界襲來，以穆兄會為代表的政治伊斯蘭勢力，通過選舉，接二連三地在發(fā)生劇變的國家上臺執(zhí)政。

2011年10月，在“阿拉伯之春”的策源地突尼斯，前身為突尼斯穆兄會的伊斯蘭復興黨贏得制憲議會41%的席位，并上臺執(zhí)政。在民眾抗議壓力下被迫進行憲政改革的摩洛哥，2011年11月，具有穆兄會背景的伊斯蘭黨派一舉擊敗執(zhí)政黨，拿下27%的議席，首次受命組閣。

埃及穆兄會的異軍突起則是這波政治伊斯蘭崛起的高潮。今年1月，穆兄會牽頭成立的自由與正義黨在埃及人民議會（議會下院）選舉中狂攬235席，成為下院第一大黨。2月，自由與正義黨在協(xié)商議會(議會上院)選舉中乘勝追擊，又斬獲106席，占全部席位的59%。如果加上薩拉菲派光明黨等其他15個正式注冊的伊斯蘭政黨獲得的議席，整個伊斯蘭陣營共獲得72%的席位，一躍成為埃及政壇的領導力量。不僅如此，穆兄會還控制了負責制定埃及新憲法的制憲議會，竭力推動埃及政體向?qū)ζ溆欣淖h會制轉(zhuǎn)型。在總統(tǒng)選舉前夕，穆兄會違背先前做出的不推出總統(tǒng)候選人的諾言，先后推舉副總訓導師沙特爾和自由與正義黨主席穆爾西參選總統(tǒng)。

穆兄會的崛起，稱得上石破天驚。有人為它的勝利歡慶并深受鼓舞，有人則稱埃及由“西裝”改穿“長袍”無疑是歷史的倒退，還有人更是惶恐于或?qū)⑾碇袞|的“綠色浪潮”。穆兄會一向被視為一支反民主、反西方的勢力，阿拉伯國家的自由民主派和西方國家一度深感憂慮。西方一些媒體驚呼，阿拉伯世界將在“阿拉伯之春”中“綠化”，“伊斯蘭劫持民主”這一令西方膽寒的阿拉伯民主化的暗淡前景，似乎正在成為現(xiàn)實……

其實，阿拉伯世界的歷史進程從來都有其難以言狀的、不可復制的獨特之處。每一個選擇看似偶然，殊不知恰恰就是必然。

穆兄會：埃及的選擇

誕生于小城的伊斯蘭主義力量

開羅東北部城市伊斯梅里亞，曾經(jīng)是英法控制的蘇伊士運河公司總部所在地，大批英國士兵駐守在此，當?shù)氐谋就磷诮毯臀幕艿轿鞣轿幕膰乐貨_擊。這令一名當?shù)氐慕處熑f分憤懣，他曾氣憤地寫到：“伊斯梅里亞的路牌上，竟然清真寺這個詞都是用法語寫的！”1928年，這名自幼接受伊斯蘭教育的教師在這座城市里創(chuàng)立了穆斯林兄弟會，他就是哈?！ぐ嗉{，致力于反抗英國對埃及的占領、推翻國王建立哈里發(fā)國家。穆兄會最初的成員只有六人，全部是蘇伊士運河公司的工人。

實際上，埃及是阿拉伯世界最早啟動政治現(xiàn)代化進程的國家。1798年拿破侖的入侵，使法國大革命倡導的民權等種種歐洲思想觀念進入埃及。在這之后，奧斯曼帝國派來的總督穆罕穆德·阿里在埃及推行改革，把埃及引向了現(xiàn)代發(fā)展之路。早在19世紀80年代，埃及就有了議會選舉，實行了君主立憲，在英國統(tǒng)治期間，埃及的現(xiàn)代政黨得到了進一步發(fā)展。

但是，在穆兄會誕生前后的這個歷史階段里，自由與憲政體制開始失去它們原先在中東地區(qū)引人矚目的光芒。有研究者認為，這是因為它們做得并不理想。自由與憲政體制的擁護者只限于一小撮西化精英，比如一度大名鼎鼎的華夫脫黨，但在整個社會上并不具有真正的支持基礎。不管在內(nèi)涵還是外觀上，憲政體制都是外來的，因此在每個方面它都使不上勁——既無法喚起人們對于輝煌過去的記憶，也無法回應人們對于現(xiàn)代的需要，又不能照亮人們對于未來的希望。最糟糕的是，這些思想在大多數(shù)阿拉伯人的腦海中，和當時人們所痛恨的殖民勢力聯(lián)系在一起。簡而言之，在這個時代，整個阿拉伯世界蔓延的是重提伊斯蘭價值以抗擊西方軟硬實力的入侵。

很多人認為穆兄會是最早的伊斯蘭政治團體，但實際上在此之前，巴勒斯坦北部地區(qū)就出現(xiàn)了伊扎丁·卡塞姆領導的同類組織，以穆斯林青年聯(lián)合會的名義動員底層穆斯林同猶太人和英國人暴力對抗?？ㄈ樊厴I(yè)于開羅愛資哈爾大學，名氣雖然不及哈?！ぐ嗉{，但他確實是伊斯蘭復興運動最早的實踐者。穆兄會初始的目標是以埃及為中心建立一個哈里發(fā)國家，遵循伊斯蘭價值，以伊斯蘭價值抵抗西方基督教勢力的入侵。而穆斯林青年聯(lián)合會的任務是把巴勒斯坦地區(qū)從英國的委任統(tǒng)治和猶太人的入侵下解放出來，即在阿拉伯地區(qū)推翻外來勢力、進而建立自己政教統(tǒng)一的統(tǒng)治者。當時，由于回歸巴勒斯坦的猶太人大量購買土地，興辦現(xiàn)代工業(yè)，導致一些阿拉伯雇農(nóng)和手工業(yè)者失業(yè)，這些人對猶太人充滿仇恨，恰恰是卡塞姆吸引的主要人群。不過，英國人很快就鎮(zhèn)壓了穆斯林青年聯(lián)合會，卡塞姆也于1935年死于英國人的圍捕。卡塞姆沒有留下什么著作，因此不為外界所熟知，但是他的故事和精神一直銘記在巴勒斯坦人心中。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巴勒斯坦激進組織哈馬斯的軍事組織被譯為“卡桑旅”，哈馬斯造的土導彈被譯為“卡桑”導彈，其實就是從卡塞姆這個名字來的。換句話說，在卡塞姆遇難60多年后，哈馬斯扛起了卡塞姆的旗幟。

但不管怎樣，穆兄會顯然是中東主要的伊斯蘭主義力量。一些著作認為，穆兄會不同意傳統(tǒng)的對現(xiàn)代化的保守觀念，它對現(xiàn)代化既不接受也不拒絕，而是重新加以解釋，以使它能夠適合某種伊斯蘭的模式?！肮俜揭了固m”的領導人遠離現(xiàn)實，復興主義伊斯蘭則是克服社會與經(jīng)濟的不公正的一種手段，而這種不公正是國家的世俗控制者所強加的。哈?！ぐ嗉{本人如同許多伊斯蘭主義運動領導人一樣，并不是烏里瑪（得到承認的、有權威性的穆斯林法學家和神學家），而是一位薪金微薄的教師，他的支持者大都有類似的中低階層背景，而且往往是移入城市不久的移民，正是這些人刺激了開羅這些大城市的迅速增長。

在夾縫中生存的莽撞公牛

在道路選擇上，穆兄會一開始就展現(xiàn)了與眾不同的姿態(tài)。當時在埃及政壇上發(fā)揮重大作用的華夫脫黨，走的是積極參加埃及君主立憲進程的路子，并曾在選舉中獲勝組閣，領導人多次出任首相。而哈?！ぐ嗉{與信徒們則利用清真寺、咖啡館、俱樂部、私人家庭聚會及郊外旅行等方式和場合宣傳他們的信條和主張，以伊斯蘭價值觀動員底層民眾，以期顛覆整個體制。穆兄會自然會引起國王的警覺。不過，由于當時有華夫脫黨、沙第黨和英國因素的存在，穆兄會與王室的關系比較復雜。一方面國王要壓制穆兄會，另一方面當穆兄會有利用價值時，國王又極力利用和拉攏。哈?！ぐ嗉{就曾宣布效忠國王，一度得到國王禮遇，順利發(fā)給執(zhí)照，使穆兄會得以出版報紙。1948年第一次中東戰(zhàn)爭爆發(fā)后，國王和穆兄會攜手對抗以色列。不過，戰(zhàn)爭接近尾聲之際，穆兄會因卷入對首相的暗殺而遭到解散，哈?！ぐ嗉{也于1949年被王室暗殺。第一次中東戰(zhàn)爭結束后，埃及政府對加沙實行軍事統(tǒng)治，在壓制穆兄會的問題上又與猶太人不謀而合，因為這時候穆兄會還在加沙地帶活動，而且比埃及政府更加積極地反對猶太人。以色列當時在加沙的一些軍事行動實際上不是針對埃及軍隊，而是穆兄會的游擊隊。

哈?！ぐ嗉{的死并沒有成為穆兄會發(fā)展壯大的障礙。到20世紀40年代末，穆兄會在埃及已擁有200萬名會員，其理念也逐漸傳播到整個阿拉伯世界。比如，早在1945年，穆兄會在約旦的分支就成立了。而穆兄會在1948年戰(zhàn)爭中的活動范圍，即從加沙到阿什克隆一帶，也就是現(xiàn)在哈馬斯的活動區(qū)域，阿拉法特當時也在開羅專門為穆兄會走私軍火。與此同時，穆兄會被國王解散，也導致許多“兄弟”移居國外，這些人把他們的主張傳播到了接鄰的阿拉伯國家。

當法魯克王室成為民怨的靶心時，納賽爾和薩達特這些密謀推翻國王的軍官們與穆兄會不謀而合，相互合作。比如，穆兄會曾借用自身廣大的社會基礎庇護這些反對國王的人，薩達特也曾經(jīng)聽過哈?！ぐ嗉{的演講，對他非常折服。在薩達特因反國王的秘密活動被捕時，穆兄會每個月都給他家送十個埃鎊。但是，隨著共同的敵人被推翻，隨之建立起來的軍人政權，也就是由納賽爾、薩達特、穆巴拉克相繼代表的世俗民族主義政權，與穆兄會代表的伊斯蘭主義之間的分歧是無論如何也掩蓋不了了。雙方轉(zhuǎn)瞬變成敵對關系，或者更確切一點，我們可以把這種關系理解為對權威的爭奪。

在埃及共和國初期，1954年，兩位革命功臣納賽爾和納吉布彼此爭奪權力，穆兄會站在了納吉布一邊，與納賽爾為敵，甚至在公眾集會場合企圖刺殺納賽爾，招致納賽爾的嚴酷鎮(zhèn)壓。1964年，為了對付越來越難以控制的共產(chǎn)黨勢力，納賽爾又打算與穆兄會聯(lián)合，并釋放了1954年入獄的穆兄會成員。但是，1966年穆兄會據(jù)說是在得到沙特阿拉伯的財政支持后，試圖第二次暗殺納賽爾，納賽爾被徹底激怒，三位穆兄會要犯被絞死，其中包括并未參與刺殺行動的理論家賽義德·庫土布，另有18000名穆兄會成員被捕，嚴刑拷打致使許多人喪命。穆兄會的實力大為削弱，不斷邊緣化。

但中東向來不缺乏意外。幾乎就在同時（1967年），第三次中東戰(zhàn)爭爆發(fā)。阿拉伯國家敗于以色列，凸顯了阿拉伯世界的分歧，阿拉伯民族主義聲譽掃地。就在這個當口，阿拉伯人開始認認真真地研究猶太人，得出了一個結論：以色列之所以能夠不斷地取勝，是因為以色列人歷經(jīng)幾千年還在堅持猶太教，從來沒有放棄，也沒有被同化。阿拉伯人開始反思，為何不在自己傳統(tǒng)的伊斯蘭教中尋找出路呢？于是，20世紀70年代阿拉伯世界掀起了新一輪的伊斯蘭復興運動。而此時繼任埃及總統(tǒng)的薩達特，顯然想讓他的政權形象具有更多的伊斯蘭色彩，于是，他容許穆兄會以溫和改革立場傳播教義、出版雜志、建立社會組織、財政機構等，釋放關押的穆兄會成員，允許大量被流放到沙特阿拉伯的穆兄會成員回國，甚至容忍穆兄會對他的一些政策持反對意見。但是兄弟會在法律上依然是不合法的，不允許其成立政黨。

可以說，自其誕生之日起，穆兄會就像一頭莽撞的公牛闖進瓷器店一樣，在現(xiàn)代社會里亂闖，毀壞一切，自然遭到歷屆政權的鎮(zhèn)壓。但鑒于埃及的伊斯蘭社會傳統(tǒng)和穆兄會與底層群眾的廣泛聯(lián)系，歷屆埃及政權又不得不軟硬兼施，鎮(zhèn)壓之后往往是寬容安撫，而極端宗教組織利用政府的寬容發(fā)展壯大，又引起政府對所有反對派的過度鎮(zhèn)壓，進一步激化矛盾、惡化局勢，就如同一個惡性循環(huán)一般。而鎮(zhèn)壓和失敗又促使穆兄會不斷與時俱進，調(diào)整政策，主流勢力不斷溫和務實化，激進勢力則不斷分離出來，成立新組織，堅持走老路。

1954年遭到納賽爾的第一次鎮(zhèn)壓后，理論家賽義德·庫土布曾總結經(jīng)驗，提出要否定人的統(tǒng)治性及人制定的一切法律制度，真正信仰“萬物非主，唯有真主”，把整個現(xiàn)代社會看作是等待著伊斯蘭教救贖的蒙昧社會，主張建立真正的伊斯蘭社會。雖然賽義德·庫土布在1966年被納賽爾絞死，但是在他的思想基礎上，出現(xiàn)了一個名叫“贖罪與遷徙”的組織。1977年，“贖罪與遷徙”組織大鬧開羅商業(yè)區(qū)，要求清除西方的影響，燒毀一切有西方色彩的大商店、電影院等。鬧事者遭到政府逮捕后，“贖罪與遷徙”組織綁架并殺害了埃及的宗教事務部長，薩達特當即報以更嚴厲的鎮(zhèn)壓。但是，“贖罪與遷徙”組織并沒有停止活動，并最終在1981年策劃了對薩達特的暗殺。

就在“贖罪與遷徙”組織暗流涌動的同時，薩達特也完成了他政治生涯中最舉世矚目的舉動——訪問以色列，開啟阿拉伯世界與以色列談判的和平進程，簽訂埃以和平條約。而就在幾年前（1973年）的齋月，正是在薩達特的秘密籌備和號召下，埃及軍隊口誦《古蘭經(jīng)》，越過蘇伊士運河，與以色列再次兵戎相見。對于國家來說，與以色列和解無疑是計算利益得失后的合理行為。因為埃及在與以色列的對峙中損失巨大，同時承受著喪失國土的痛楚；而與以色列的和平，可以使埃及專注于國內(nèi)的發(fā)展，獲得美國的大量援助，并收回西奈半島。然而，對于許多阿拉伯人來說，薩達特背叛了伊斯蘭的神圣事業(yè)。多數(shù)阿拉伯國家與埃及斷交，阿盟總部也遷出了開羅。當薩達特倒在極端分子的槍口下時，民眾保持了沉默，與納賽爾去世時舉國哀悼的場面形成鮮明對比。

此穆兄會已非彼穆兄會

繼任總統(tǒng)的穆巴拉克成功地利用薩達特遇害事件對伊斯蘭極端派別實施了法律嚴懲，同時“分而治之”，對穆兄會的溫和派采取懷柔攻勢，釋放了薩達特被暗殺前數(shù)月大規(guī)模拘捕的穆兄會成員，允許穆兄會以獨立候選人身份或與其他政黨結盟參加議會選舉。與此同時，魯莽和鎮(zhèn)壓也使穆兄會越來越清醒，穆兄會主流力量隨之進行了相應的調(diào)整，徹底放棄暴力革命，積極融入埃及的憲政建設。穆兄會愿意在憲法框架內(nèi)參與議會政治，等于間接承認了政權的合法性，也間接地承認了世俗政權的合法性。這是穆兄會政治姿態(tài)的一次根本性的轉(zhuǎn)變。

1984年，通過與新華夫脫黨結盟，穆兄會成員得以以新華夫脫黨候選人的身份第一次參加議會選舉，竟然獲得七個議席，嘗到了甜頭的穆兄會從此在議會選舉中越來越起勁兒。1987年，兄弟會轉(zhuǎn)而與社會主義者工黨和自由者黨結成伊斯蘭聯(lián)盟，參加人民議會的選舉。這是當代埃及最活躍、競爭最激烈的選舉之一?？梢哉f，穆兄會已經(jīng)被憲政的誘惑所“收買”，利用自身實力在憲政體制內(nèi)獲得最大的影響和贏得最大的權利份額，成為其新的奮斗目標。相應地，穆兄會的與時俱進也吸引了更高層次的社會精英，穆爾西就是其中最杰出的代表。2000年，穆兄會有17名成員進入人民議會，其中就包括以獨立候選人身份參選的穆爾西。

在此，我們應該粗略了解一下穆兄會在埃及社會的影響力。最根本的一點，穆兄會與清真寺有很密切的聯(lián)系，擁有雄厚的資產(chǎn)。根據(jù)伊斯蘭傳統(tǒng)，富人都要履行“天課”義務，奉獻一年流動資產(chǎn)的2.5%、而不只是年收入的2.5%給窮人、患病者和遭遇困難的人，這些錢很大一部分掌握在穆兄會手里。哈馬斯為什么能在巴勒斯坦選舉中獲勝？一個原因就是阿拉法特在海灣戰(zhàn)爭中站錯了隊，支持薩達姆，在沙特阿拉伯打工的巴勒斯坦人被全部驅(qū)逐，法塔赫失去了以往向這些人征收的3%“解放稅”，而富人的錢又都捐給了清真寺，清真寺又轉(zhuǎn)給了哈馬斯，哈馬斯又轉(zhuǎn)給了窮人。

單單就經(jīng)濟實力而言，經(jīng)過長期的發(fā)展和努力，穆兄會在埃及建立了包括銀行、投資公司、學校、醫(yī)院、法律服務中心、工廠、商店、農(nóng)場、旅館、大眾媒體等在內(nèi)的廣泛的網(wǎng)絡，控制了許多“專業(yè)性辛迪加協(xié)會（醫(yī)生、工程師、律師、新聞記者、科學家）”，并且許多富裕商人都成了穆兄會的領導成員，他們與國內(nèi)外的商界，特別是海灣地區(qū)的石油巨商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憑借雄厚的經(jīng)濟實力，穆兄會建立了完善的慈善救濟系統(tǒng)。一個普通埃及人的一生可能都與穆兄會相關，獲得穆兄會提供的各種廉價甚至免費的服務。比如，你可以從穆兄會獲得衣物和食品以維持生計，可以參加穆兄會組織的教育課程，可以享受穆兄會提供的就業(yè)培訓，可以通過穆兄會的醫(yī)療機構治療疾病，甚至在你結婚時，穆兄會還提供宴會、婚禮主持服務，如果你是女性，還能享用穆兄會提供的女性專屬交通工具……所有這一切，不要求你成為穆兄會成員，只要是一個穆斯林就足矣。

對此，穆巴拉克非常清楚，如果允許自由而公正的選舉，對他的政權意味著什么。同時，發(fā)生在阿爾及利亞的事情也令他心憂。1991年，阿爾及利亞伊斯蘭拯救陣線在地方選舉中獲勝，盡管最后遭到軍方干涉而被取締，但無疑更加確定了穆巴拉克的決心，那就是“不會重復（阿爾及利亞的）錯誤給予伊斯蘭主義者官方參與政治或參加到民主選舉的權利”。9.11事件爆發(fā)后，西方批評埃及鎮(zhèn)壓反對黨派的調(diào)門有所下降，穆巴拉克逐漸加強了對穆兄會的壓制，不少穆兄會成員被拘押。據(jù)說，穆兄會訓導委員會委員每兩三個月就會遭到當局的逮捕，監(jiān)禁，然后釋放，循環(huán)往復。

2005年，在國內(nèi)外的壓力下，埃及宣布廢除總統(tǒng)選舉“惟一候選人”的選舉制度，允許多黨、多名候選人以直接、匿名的選舉方式產(chǎn)生總統(tǒng)。這可能只是對美國“大中東計劃”的回應。當年，美國國務卿賴斯訪問埃及時，第一要求埃及開放黨禁，第二要求穆巴拉克釋放反對派人士艾曼·努爾。不過這一消息還是震驚了世界。但是，穆巴拉克仍舊堅持穆兄會屬于非法，沒有給予其建立政黨的權利。盡管穆兄會成員在當年的議會選舉中獲得了20%的席位，但是由于穆巴拉克對總統(tǒng)候選人資格的嚴格規(guī)定，穆兄會與其他反對黨都無緣2011年的總統(tǒng)大選。同時，出于對穆兄會聲望日升的恐懼，穆巴拉克突然取消了定于2006年春天的地方選舉。當然，誰也沒有料到六年后的形勢會發(fā)生如此巨大和迅速的轉(zhuǎn)變。

80年前，哈桑·班納追求的是建立一個政教合一的哈里發(fā)國家；80年后，當埃及爆發(fā)全民性的抗議示威浪潮時，穆兄會選擇的是跟進性參與，表現(xiàn)得非常低調(diào)，甚至抹去了使用多年的口號“伊斯蘭是解決辦法”，還一度表示不謀求控制議會、不推出總統(tǒng)候選人；穆兄會第一次問鼎總統(tǒng)寶座后，穆爾西宣布要建設的則是一個世俗、民主、法治國家。試問，我們還能把現(xiàn)在的穆兄會與最早的穆兄會看成同一個組織嗎？與80年前相比，穆兄會參與政治進程、社會生活的姿態(tài)已經(jīng)發(fā)生翻天覆地的變化，不再排斥憲政體制，而是利用并包容它。換句話說，原來的穆兄會實際上已經(jīng)消亡，外界對穆兄會的固定看法也應該改變。當然，有一點是永遠不會變的，那就是穆兄會與社會底層的密切聯(lián)系。

走出埃及：“靜悄悄的革命”

正如前已提到，更關鍵的是，到20世紀中期，穆兄會的影響已經(jīng)走出埃及。穆兄會的意識形態(tài)和組織模式被后來的政治伊斯蘭組織接受和效仿，當今世界幾乎所有的政治伊斯蘭組織均與埃及穆兄會有直接或間接的聯(lián)系，或受其思想影響。

穆兄會是以援助巴勒斯坦人民的反以斗爭為開端走出埃及的，并借此擴大在整個阿拉伯世界的影響力。1949年哈?！ぐ嗉{遇刺前， 穆兄會的分支已遍布阿拉伯東部地區(qū)，特別是敘利亞和外約旦的分支已初具規(guī)模。其后，穆兄會的思想又傳播至蘇丹、利比亞、突尼斯等北非國家，一批伊斯蘭組織如雨后春筍般涌現(xiàn)。

上世紀80年代以后，在伊朗伊斯蘭革命的鼓舞下，各國穆兄會紛紛開始積極參與政治生活，謀求上臺執(zhí)政。在蘇丹，穆兄會曾聯(lián)手軍人發(fā)動政變并問鼎政權；在約旦，穆兄會具有合法身份，并成立了政黨——伊斯蘭行動陣線，擁有議會最多席位；在巴林，穆兄會支持的政黨伊斯蘭協(xié)會激烈反對西方音樂、電影和一切“不正當娛樂”；在伊拉克，穆兄會支持的伊斯蘭黨在薩達姆政權垮臺后成為合法團體，堅決反對美國在伊拉克的駐軍；在沙特，穆兄會是合法組織，盡管它被沙特當局指責為“中東一切禍亂之源”。此外，穆兄會在阿爾及利亞、蘇丹和利比亞，甚至以色列以及歐美許多國家都有分支。有西方媒體稱，穆兄會目前在世界上有超過70個分支機構。盡管源自埃及的穆兄會組織并不存在全球性機構，各分支差異很大，有的溫和，有的激烈，有些還互相沖突，但是共同的意識形態(tài)和政治主張將它們連接起來。它們作為世俗威權主義的對立面，組成一個政治伊斯蘭陣營，掀起了席卷阿拉伯世界的伊斯蘭復興浪潮。

不過，在大多數(shù)阿拉伯國家，穆兄會作為最具實力的政治反對派，不僅組黨努力屢受挫折，部分國家的穆兄會還遭受殘酷鎮(zhèn)壓，其中敘利亞穆兄會的遭遇最為慘烈。由于教派分歧，敘利亞穆兄會多次鼓動遜尼派穆斯林挑戰(zhàn)什葉派的阿薩德政權。1982年，在敘利亞穆兄會領導下，遜尼派穆斯林在哈馬市發(fā)動反政府抗議，老阿薩德總統(tǒng)出動大軍血洗哈馬市，致使兩萬余人遇難，敘利亞穆兄會組織由此被打散，主要領導人被迫出走沙特。哈馬事件使穆兄會與阿薩德政權結下不共戴天之仇，也使其蒙上濃厚的悲情色彩。

在政治劇變后上臺執(zhí)政的突尼斯伊斯蘭復興黨，前身也是穆兄會在突尼斯的分支。在世俗化較徹底的突尼斯，伊斯蘭復興黨試圖調(diào)和穆兄會思想遺產(chǎn)和現(xiàn)代政治的關系，吸納了許多現(xiàn)代性因素，其意識形態(tài)向自由主義靠攏，并堅持和平斗爭路線。然而，該黨還是沒有逃過被世俗政權鎮(zhèn)壓的宿命。1987年被本·阿里政權取締后，加努西等主要領導人流亡海外。前身為穆兄會加沙分支的巴勒斯坦組織哈馬斯也命途多舛。與其他國家的穆兄會不同，哈馬斯的使命首先是反抗以色列占領。該組織從未放棄武裝抵抗，因而被以色列和西方國家認定為“恐怖組織”。2006年哈馬斯在巴勒斯坦選舉中出人意料地獲勝，并受命組閣。但好景不長，由于巴勒斯坦內(nèi)部兩派沖突和西方國家的制裁，哈馬斯被迫偏居加沙。

上世紀70～80年代以來，伊朗伊斯蘭革命取得勝利并由此而來的革命輸出、沙特宗教反對派占領圣城麥加的大清真寺、薩達特死于極端分子之手……這些事件引發(fā)全球?qū)σ了固m原教旨主義恐慌的同時，也使人們忽視了另一場“靜悄悄的革命”：主流的、非暴力的伊斯蘭政治和社會運動，尋求通過選票而不是槍炮來獲得權力，并推進改革。放眼中東，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很多國家的穆兄會都在學習埃及穆兄會，都在與時俱進地改變，利用憲政體制參與政治，突尼斯、摩洛哥、約旦莫不如此。

只有巴勒斯坦的哈馬斯除外。堅持暴力對抗以色列的哈馬斯，與上世紀20年代的卡塞姆相比，幾乎沒有什么變化。在過去80余年，埃及穆兄會的敵人，從國王、英國人、猶太人一直到軍人政權，不停在變換，斗爭方式也在隨著形勢改變。而哈馬斯的原始敵人一直都在，那就是猶太人。當阿拉法特與薩達特一樣跟猶太人講和后，哈馬斯就一面反猶太人，一面跟阿拉法特叫板。而猶太人的高明之處恰恰在于，當阿拉法特和哈馬斯都沖著猶太人的時候，猶太人跳了出來，從加沙地區(qū)撤出。就在沙龍撤出加沙的第二年，巴勒斯坦發(fā)生了內(nèi)戰(zhàn)，哈馬斯占領加沙，形成了今天的內(nèi)斗分裂局面，而猶太人則甩掉了加沙這個大包袱。2007年加沙戰(zhàn)爭的時候也一樣，以色列打完了便撤，留出巴勒斯坦內(nèi)斗空間。哈馬斯在巴勒斯坦選舉中獲勝和對加沙的控制，全世界除了伊朗沒有國家承認，哈馬斯也因接受伊朗的援助而在整個阿拉伯世界都不受待見。

現(xiàn)如今，哈馬斯已不得不轉(zhuǎn)型，走埃及穆兄會的路，同時必須改變無視阿拉伯-波斯關系鐵律而投靠伊朗的對外政策?，F(xiàn)在的哈馬斯其實并不十分極端，對內(nèi)部的管束是比較嚴格，但沒有人們想象的那么恐怖，人體炸彈之類的手段已經(jīng)鮮見了，同以色列實際上已經(jīng)開始對話了，并開始同伊朗和敘利亞保持距離，避免在“阿拉伯之春”中當“阿奸”。

穆爾西：穆兄會的選擇

保命的最佳方式是“分享蛋糕”

穆兄會或許是埃及民眾的第一選擇，但穆爾西肯定不是穆兄會的第一選擇。

6月29日，穆爾西在支持者的歡呼聲中來到開羅解放廣場，穿著西服，沒有打領帶，在激情而又流暢的演說中，他一度解開黑色的外套，讓現(xiàn)場聽眾看他沒有穿防彈衣，他說：“有你們和真主，我很放心。除了真主我誰也不怕?！币磺卸既绱司哂猩縿有裕拖褚粋€老到的政治家。

但真實的情況是，穆爾西雖然在2000年就已經(jīng)競選成為議員，有十余年的從政經(jīng)驗，但是與前總理沙菲克這樣的競爭對手相比，穆爾西從事的大都是幕后工作，曝光率很低。而且，穆爾西在公開場合沉默寡言，對成為焦點感到不自在，很難說是一個充滿領袖魅力的總統(tǒng)候選人。事實上，穆兄會最傾心的人選是二把手沙特爾，他能言善辯，主導著穆兄會的重要事務。但是沙特爾曾在穆巴拉克時期被判洗錢罪入獄，有刑事案在身，被取消了候選人資格。還有一個參選的穆兄會成員阿布福圖，則非常的溫和，和華夫脫黨已沒有太大差別，決定參選總統(tǒng)后退出了穆兄會，以獨立人士身份參選，也沒有進入第二輪。只有穆兄會臨時推舉以取代沙特爾的穆爾西進入了第二輪選舉，與沙菲克對決?？梢哉f，穆爾西之所以能夠當選，一定程度上受惠于候選人的資格審查。穆爾西的特點是比較強硬和保守，在穆兄會中屬于價值觀念比較清晰的。當然，穆爾西在解放廣場上的演說也證明了自己是一個具有快速學習能力的政治家。

穆爾西學理工出身，是一位材料學家，在美國留學并獲得博士學位，他的五名子女中有兩名出生在美國，擁有美國國籍，1985年穆爾西回到埃及當教授。穆爾西的妻子納格拉是虔誠的穆斯林，沒上過大學，經(jīng)常佩戴面罩，與“洋派”的前第一夫人蘇姍·穆巴拉克截然不同。20世紀70年代末，穆爾西加入穆兄會，很快成為穆兄會訓導委員會成員。像穆爾西這樣恪守伊斯蘭信仰而又贊賞西方憲政體制的知識分子，需要穆兄會這個舞臺，穆兄會也需要穆爾西這樣的標志性人物?！昂w派”的穆爾西加入“土鱉派”的穆兄會，或者反過來說，草根的穆兄會接納“洋派”精英穆爾西，不但意味著穆兄會實質(zhì)性的變化，還有極強的象征意義。

總統(tǒng)選舉的第二輪投票6月17日結束，穆爾西隨即宣布自己獲得52%的選票，但是一直到6月24日，埃及最高總統(tǒng)選舉委員會才公布這一結果。這一個星期到底發(fā)生了什么，至今是一個謎。這里有兩個可能：一是軍方可能找個茬兒宣布選舉無效；另一個就是以坦塔維為代表的軍方和穆兄會激烈交涉——穆爾西可以當選總統(tǒng)，但是別想要軍權；如果穆兄會不適可而止，軍方就發(fā)動政變，再次在埃及實行軍人統(tǒng)治。軍方在第二輪投票前夕解散穆兄會領導的人民議會，很可能就是在暗示穆兄會。在今年年初的人民議會選舉中，以自由與正義黨名義和獨立候選人名義參選的穆兄會成員奪得了235個議席，薩拉菲派的光明黨總共贏得了121席，加起來就是356席，占總競選席位的71.49%，大大超過了三分之二的絕對多數(shù)，形成了能在議會表決等活動中占壓倒性優(yōu)勢的伊斯蘭黨團，其威力足以彈劾總統(tǒng)，足以通過立法手段威脅軍方對埃及政治的控制。軍方解散議會的理由就是，明明是穆兄會成員，為何還要以獨立候選人身份競選，剝奪了其他真正的獨立候選人的機會。

在這種時刻，穆爾西和穆兄會必須見好就收，滿足于已經(jīng)得到的東西。況且，埃及革命的發(fā)起者是“四六青年運動”，還有受西方贊助的NGO，跟穆兄會半點關系都沒有。對于革命果實，穆兄會在某種程度上是“趁火打劫”，后來它又打破了自己不謀求控制議會、不推出總統(tǒng)候選人的承諾。因此，當穆兄會“意外地”獲得最大份額的蛋糕的時候，保命的方式很簡單，就是切出一部分蛋糕與他人分享，而不是獨吞。這恰恰也是阿拉伯沙漠部落政治的傳統(tǒng)。

照現(xiàn)在的局勢判斷，未來埃及的政治應該是軍方、議會和總統(tǒng)三足鼎立。所以穆爾西和穆兄會今后必須有充足的智慧，必須學會妥協(xié)、接受事實。

材料學家或許比政治家更精到

而且，穆兄會應該也明白，在總統(tǒng)選舉第一輪投票中，穆爾西和沙菲克的選票加在一起也沒有過半，也就意味著有一半?yún)⒓油镀钡倪x民對這兩人都不認賬，很多人是帶著冒險、觀望的心態(tài)參加第二輪投票的，并最終“兩害取其輕”投給了沙菲克或穆爾西。穆爾西第二輪的得票率是52%左右，這就表明穆爾西真正的得票率是四分之一，與穆兄會在議會的比例恰恰相反。因此，穆爾西的政府必須具有較強的包容性，在國內(nèi)張開雙臂團結基督徒等群體，在國際社會上遵守埃及和別國已有的條約，以一個全體埃及人的總統(tǒng)的姿態(tài)做一個總統(tǒng)該做的事兒，而不是做一個穆兄會訓導委員會委員該做的事兒。更何況，穆爾西領導的自由與正義黨雖然是由穆兄會牽頭成立的，但是并不能與穆兄會等同起來。自由與正義黨在綱領中并沒有突出自己是一個伊斯蘭政黨，而是稱自身為一個全民的政黨，具有很強的包容性。它最早的一批黨員中居然有上百位科普特人（信奉基督教的埃及人），同時還有上千位婦女。據(jù)說，穆爾西可能會任命一位科普特人和一名女性為副總統(tǒng)。

在具有如此包容性的政府下，如果能把經(jīng)濟搞好，讓伸手向穆兄會要救濟的人減少，穆爾西就是成功的。反之，如果穆爾西在與猶太人、基督徒、美國人妥協(xié)的同時，未能發(fā)展好經(jīng)濟，那么伊斯蘭原教旨主義就又要泛濫了。埃及經(jīng)濟是一種依賴外部支援和投資的畸形的消費性經(jīng)濟，蘇伊士運河稅收、旅游業(yè)、石油開采和勞務輸出是埃及的四大支柱產(chǎn)業(yè)，如何找到新的經(jīng)濟增長點，考驗著埃及的穆兄會新政權。

如此一來，穆爾西面臨的挑戰(zhàn)恰恰不是沙菲克，不是大選中的另外兩位對手——前阿盟秘書長穆薩和前國際原子能機構總干事巴拉迪，而是穆兄會強硬分子。在這方面，穆爾西可以利用自己的智慧與穆兄會交涉，什么事情是穆兄會可以做的，什么事情又是不可以做的。如果成功的話，穆兄會甚至可能因此而進一步改變顏色。材料學講究的是配方和溫度，指標非常嚴格，差一絲一毫都是不行的，作為一名材料學家，穆爾西若能將這些知識和智慧運用到政治中，可能會比其他政治家做得更加精到。穆爾西曾公開承諾，在成為總統(tǒng)后將退出穆兄會和自由與正義黨。穆爾西最明智的做法應該是脫離自由與正義黨，這樣在面對議會時就能一身輕，但維持其穆兄會的本色，這樣他有可能成為阿拉伯世界的一個領袖，就像當年提倡泛阿拉伯主義的納賽爾一樣。

整體而言，現(xiàn)在我們有理由對埃及的政治發(fā)展適度地樂觀。因為埃及軍人變得理性了，祝賀穆爾西當選；穆爾西也變得理性了，懂得適可而止，宣布被解散的人民議會復會，多半是做給穆兄會強硬派看的；美國、以色列等國家也都祝賀穆爾西當選。這種態(tài)勢不能不令人歡欣鼓舞。美國為什么對這個結果認賬呢？奧巴馬政府對埃及的變化應該是心花怒放的：第一，美國跟埃及的軍事同盟關系可以保證；第二，埃及跟以色列的和平不會被破壞；第三，埃及名義上是穆兄會執(zhí)政，但實際上是一個全民政黨、新的政治家在執(zhí)政。7月14日，美國國務卿希拉里·克林頓訪問埃及，與穆爾西會面，并為新政府帶去了免除埃及10億美元的債務、向埃及提供2.5億美元的貿(mào)易信貸擔保、建立6000萬美元的投資基金的承諾。

未來，埃及政治的發(fā)展會充分展現(xiàn)一個伊斯蘭社會實現(xiàn)民主憲政的特點，充分展現(xiàn)東方政治的智慧。在人口、文化等各個方面，埃及都是中東的老大，也應該是老大，帶動阿拉伯世界其他國家向前走。

兩種軌道：阿拉伯的選擇

縱觀阿拉伯世界的發(fā)展歷程，有一個非常有意思的雙軌現(xiàn)象：一個是從假共和到真共和的邁進，一個是從絕對君主到君主立憲、再到象征性君主的演變。這兩種道路都可能成功，但前者走得肯定比較艱辛。在阿拉伯地區(qū)，存在一個永遠難以協(xié)調(diào)的權威問題。推翻君主、建立共和，意味著一切重頭來，肯定會遭遇伊斯蘭宗教勢力的挑戰(zhàn)，最后在宗教勢力和軍人的博弈中走向體制權威，比如埃及和土耳其。在這類國家中，軍人的世俗權威和伊斯蘭的宗教權威相互對立，而在君主制國家，最高宗教領袖、最高世俗領袖往往就是國王一個人，是君主權威和宗教權威的嫁接，比如沙特阿拉伯和摩洛哥。

目前的阿拉伯世界大體脫胎于奧斯曼帝國的各阿拉伯行省。當奧斯曼帝國在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中轟然解體后，它的阿拉伯諸省份被當時主導西方世界的英法分割，敘利亞和南部小亞細亞劃入了法國的勢力范圍，美索不達米亞和巴勒斯坦則為英國的委任統(tǒng)治區(qū)。法國和英國根據(jù)自身的模式，分別在這些地方建立了議會制共和國與君主政體。在中東當時新獨立的國家中，只有少數(shù)是具有延續(xù)性的歷史實體，并擁有長期獨立的經(jīng)驗，比如埃及和摩洛哥，沙特雖然是經(jīng)由征服不同部落和地區(qū)而成的新國家，但具有皆為阿拉伯人、大都是遜尼派穆斯林的同質(zhì)性。而更多的國家則在國家認同和民族認同間掙扎，教派復雜，長期陷于內(nèi)斗和沖突。在阿拉伯君主國家，同時還面臨另一個問題，那就是王室的合法性問題，王室的合法性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了它能否持久維持。于是，有些阿拉伯君主得以維系，而有些則被無情地推翻。我們可以挨個數(shù)一數(shù)阿拉伯國家君主的命運。

埃及被推翻的法魯克王室屬于穆罕默德·阿里建立的王朝，而穆罕默德·阿里出身于阿爾巴尼亞，是19世紀上半期奧斯曼帝國派到埃及同法國人打仗的總督，外來的君主談何合法性和權威？這個王朝最終在1952年被推翻。利比亞的伊德里斯國王本來就不是個君主，他原本是在此存在了幾百年的宗教團體賽努西教團的世襲領袖，二戰(zhàn)后聯(lián)合國通過決議決定建立一個利比亞聯(lián)合王國，于是把他推上了王位，他對當國王本來就沒多大興趣，1969年卡扎菲領著一群小伙子輕而易舉就把他推翻了。也門原來是阿拉伯第一個擺脫殖民統(tǒng)治宣告獨立的國家，但是它的部落政治非常厲害，內(nèi)部紛爭不斷，王室的控制能力差，更經(jīng)不住納賽爾出兵干涉，最終覆滅了。

還有伊拉克。這是奧斯曼帝國的東部三省拼湊的一個國家，北部是庫爾德人，中部是遜尼派，南部是什葉派，根本就不是像沙特阿拉伯那樣靠部落征服自然形成的國家。為了統(tǒng)治這個新國家，英國人把被法國人趕走的敘利亞國王費薩爾弄過來當國王，這個外來的王室規(guī)模很小，幾輛馬車就把整個王室拉到了巴格達。1958年伊拉克爆發(fā)革命，卡塞姆領導的起義軍血腥地將這個小王室斬盡殺絕，連幼兒都沒有放過。血腥的革命就要付出血腥的代價，卡塞姆本人沒過幾年就被亂槍處決，而曾經(jīng)刺殺卡塞姆的薩達姆最后也被推翻并被吊死。由此可見，凡是以暴力革命打斷原有社會發(fā)展進程、試圖建立嶄新秩序的國家，一定要經(jīng)過更多的曲折、付出更大的代價和花費更長的時間才能取得成功。

反觀站住腳跟的君主制國家，比如沙特阿拉伯，天下都是君主自己打下來的，自然有其合法性。比如摩洛哥，阿拉伯人自7世紀起就在這里站住了腳，王室是隨著阿拉伯人征服北非打進來的一支力量，現(xiàn)在的阿拉維王朝已經(jīng)延續(xù)了350年，正在不斷地向歐洲式君主立憲模式發(fā)展。在摩洛哥，國王只掌握軍權，國王以前有權解散議會，現(xiàn)在是總理有權解散議會。摩洛哥所有的政黨、包括換了名稱的穆兄會和共產(chǎn)黨，都支持國王，都認為自己的體制是阿拉伯世界中最好的。

阿拉伯世界未來的發(fā)展，主要看埃及、摩洛哥和沙特這三個國家，看它們?nèi)绾螀f(xié)調(diào)宗教權威、君主權威和體制權威的關系。未來比較合理的狀態(tài)還是政教分離，宗教絕對權威和君主絕對權威逐漸轉(zhuǎn)變?yōu)轶w制的權威。在阿拉伯世界政治現(xiàn)代化過程中，政教分離的共和制和政教嫁接的君主立憲制兩條軌道，現(xiàn)在很難說哪一條軌道好，只能說君主立憲的代價小一些，像英國的君主立憲道路付出的代價就比經(jīng)歷了一次次革命的法國的代價小，“阿拉伯之春”對中東八個君主制國家的沖擊也小很多。

有學者在談到阿拉伯國家的歷史時說，無論在哪里，革命勝利后都迎來了伊斯蘭教的復興。當前也是一樣，穆兄會在多個阿拉伯國家崛起，肯定會使中東地區(qū)的政治伊斯蘭深受鼓舞，伊斯蘭黨派很有可能在更多阿拉伯國家走上政治舞臺。盡管很多人還在爭論這是歷史的進步還是倒退，更在疑惑中東將何去何處，但不容否認的事實是，在阿拉伯世界，伊斯蘭與政治生活難解難分地纏繞在一起。約翰·埃斯波西托在《誰代表伊斯蘭講話？》中這樣寫道：根據(jù)調(diào)查數(shù)據(jù)，大多數(shù)穆斯林國家的大部分人認為宗教是他們?nèi)粘Ｉ詈苤匾囊徊糠?，絕大多數(shù)人希望沙里亞至少是“立法的一個淵源”。在約旦、埃及、巴基斯坦、阿富汗和孟加拉國，大多數(shù)人甚至希望沙里亞成為立法的“惟一淵源”。注意，在全球10億之巨的穆斯林中，只有20%左右生活在中東阿拉伯國家。最大的穆斯林群體不是在沙特、埃及或伊朗，而是在印尼、孟加拉國、巴基斯坦和印度，在歐洲、美國和加拿大也有數(shù)百萬的穆斯林。在這些地方，伊斯蘭主義有自己的版本。

可以說，“阿拉伯之春”為以穆兄會為代表的政治伊斯蘭崛起提供了難得的歷史機遇。穆兄會借政治劇變，利用民主機制群體性崛起，是此次阿拉伯世界劇變的標志性特征。穆兄會在后威權時代的強勢崛起，反映了中東伊斯蘭國家的政治和社會現(xiàn)實，以及政治文化的內(nèi)在機理，是中東伊斯蘭國家民主化的必然結果。

長達數(shù)十年的威權統(tǒng)治，使阿拉伯國家政治結構嚴重畸形，呈現(xiàn)世俗威權政權與政治伊斯蘭的二元結構，具有顯著的極化特征，二者之間缺乏自由民主力量、公民社會等具有現(xiàn)代性的“中間力量”。世俗政治力量的弱小，成就了穆兄會的崛起。埃及、突尼斯等國的自由民主派和公民社會羸弱，不僅不是穆兄會的對手，甚至無力與薩拉菲派抗衡。阿拉伯國家政治文化的宗教性，也使穆兄會可以憑借其源于宗教的合法性，開展政治動員。此外，穆兄會作為政治反對派，長期遭受威權政權的殘酷打壓，為其蒙上了殉道者的悲情色彩，博得民眾的廣泛同情。穆兄會效仿左翼政黨建立了嚴密的組織結構，從中央到基層分為四級，設有職能相當于中央委員會的協(xié)商會議、相當于政治局的訓導委員會以及相當于黨首的總訓導師。嚴密的組織結構使其能夠有效地進行政治動員。

可以預見的是，政治伊斯蘭在阿拉伯世界的崛起之勢還將延續(xù)。利比亞穆兄會、伊斯蘭變革運動等政治伊斯蘭勢力在推翻卡扎菲政權過程中發(fā)揮了關鍵作用，有望成為后卡扎菲時代利比亞政壇的一支重要力量。如果也門政治過渡進程順利進行，伊斯蘭改革黨也有望贏得選舉。然而，埃及等發(fā)生劇變的國家一直亂象叢生，經(jīng)濟羸弱不堪，穆兄會將面臨嚴峻的執(zhí)政考驗。今年5月，阿爾及利亞伊斯蘭政黨在議會選舉中的失敗，說明宗教屬性不能確保穆兄會逢選必勝，進而上臺執(zhí)政。

穆兄會將使阿拉伯國家沐浴在“阿拉伯之春”的陽光中，還是將其帶入“伊斯蘭寒冬”，不僅關乎穆兄會的政治前途，還將決定發(fā)生劇變的阿拉伯國家的未來走向，其崛起之路是否坦蕩，對于近代以來在政治模式和發(fā)展道路上不斷試錯的阿拉伯世界，同樣至關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