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鐘淡月
這一切都與一棵棵大樹有關(guān)。
有時,我感覺家鄉(xiāng)其實就是一棵大樹,整個家鄉(xiāng)也掩映在一棵棵大樹的綠蔭之下,可謂是喬木蒼蒼掩故鄉(xiāng)。我很難想像如果有一天家鄉(xiāng)沒有了樹,會是一番怎樣的景象。甚至覺得自己小的時候與家鄉(xiāng)那些大樹的密切程度,就像一片葉子,總是要掛在家鄉(xiāng)的枝干之上。
我家鄉(xiāng)最多的樹是槐樹,有家槐,也有洋槐。洋槐的樹枝子上滿是尖尖的樹刺,槐花開的時候,無法采摘,尖利的刺會扎傷手腳。家槐沒有闊大的葉子,是互生的小小的橢圓形葉片,枝多葉密,自然舒展。家槐枝干并不雄奇,但內(nèi)蘊堅韌,有著旺盛的生命力。田邊路旁,村頭巷尾,到處可見她婆娑從容的身影。有嫩綠的幼枝,有粗壯的成樹,甚至還有在枯槁的枝杈上萌出新芽的百年老樹,彼此交錯地生長在一起。
家鄉(xiāng)的家槐多得成林成片的,而洋槐比較少,似乎是家槐里的點綴。可是,在春風(fēng)送暖的時候,不管洋槐還是家槐,都同樣綻放出雪白噴香的槐花串?;被ǖ幕ㄗ思?xì)小,色味淡雅,可是,如果槐樹成片成林了,那串串鈴鐺似的銀白的花散發(fā)的馨香,就會形成團(tuán)團(tuán)的香霧,純凈,濃重,溫馨,飄進(jìn)鼻孔里,癢癢的,渾身都酥軟了,飄飄然……家槐的樹皮光滑細(xì)膩,小孩子們赤腳就能蹭蹭上樹,不一會兒便可摘下一大籃子鮮嫩的槐花。槐花摻在玉米面里,或是掛上白面糊,上鍋一蒸,真是又香又甜。
在春天的明媚里,我總是情不自禁地想起家鄉(xiāng)的路旁、田邊、街角、門前一棵棵虬枝盤結(jié)或者新枝挺秀的槐樹,我仿佛沉浸在甜美馨香的氣息里……
每當(dāng)此時,我總是有點感慨,家槐,是家之槐樹,有槐就有家,家槐也叫國槐。這些槐樹,還有其它的榆樹、梧桐等這些高聳參天的喬木,仿佛就是村子里的一員。在家鄉(xiāng)以及周邊村子的一些老人的心里,一棵大樹還享有著應(yīng)有的尊崇。這些老人說,一戶人家的家境是否殷實,家底是否厚重,看一看他家院外的樹有多粗壯多高大就行了。大樹參天,家源悠久,家底自然就深厚了。
西鄰我老家?guī)桌锏氐囊粋€村子,一直讓周邊十里八村的人們稱羨不已,因為這個村子有一株巨大的銀杏,高可參天不可量,粗有“七摟八拃一媳婦”,就是一個成年男人伸開雙臂丈量七次加上八拃,再加上一個小媳婦伸開雙臂的長度。
打眼看去,古木參天,遒勁挺拔,枝葉繁茂,冠似華蓋,形如山丘,龍盤虎踞,氣勢磅礴。這棵古銀杏樹位于村小學(xué)院子的中央,置身樹蔭之下,繁蔭籠罩,清涼沐于周身。銀杏樹主干周圍不知從什么時候起,陸續(xù)長出了八棵小銀杏樹,其形態(tài)就像八個孩子環(huán)抱母親一樣,所以,當(dāng)?shù)厝朔Q這棵銀杏樹為“八子繞母樹”。這株古銀杏樹距今約有一千一百年的樹齡,主干底部周長十二多米,樹高四十余米。八棵小銀杏樹的直徑也近一米,高達(dá)二十米左右,在簌簌作響的樹葉中,顆顆白果依稀可見,顏似雪,形如杏……
這個村子的小學(xué)生,在千年的庇蔭之下讀書,確為幸事,在他們童年的記憶里,永遠(yuǎn)會有這一片的綠蔭。他們的童年永不會丟失。這株千年的古銀杏在承載著他們的童年。記憶里有了一棵大樹,就像大地綠樹成蔭,就會鮮活,會溫潤,不會枯竭,永遠(yuǎn)生機(jī)盎然。
今天,喬木蒼蒼掩故鄉(xiāng)的舊日景象已經(jīng)不再了,許多村子以及我的老家的樹都消失了,或者正在漸漸消失,確切地說是一棵棵大樹消失了?;蛘弑豢撤?,或者被城里人連根帶土買走,棲身于混凝土的叢林之中……隨之消失的,或許是那些童年記憶里曾經(jīng)的挺拔與蒼翠。這些大樹不是一天長成的,卻往往會消失在某一個瞬間。
三十年前,在我的老家,一條小河潺潺繞過村東,秀水泛漣漪,兩岸分布著高大的柳樹與槐樹,其間叢生著棉槐、紅柳、白臘,它們牢牢地護(hù)住堤岸,馴服著夏季的洪水……如今,這些樹消失了,河岸漸漸被河水浸塌。鄉(xiāng)親們在河的上游建起了水庫,把這條河徹底填平了,作為宅基地。鄉(xiāng)親們?nèi)杖找挂诡^頂著一座水庫入眠……
村北丘陵上的槐樹,以及間雜其間的赤松、黑松被速生楊樹取代。這些速生楊纖細(xì)而整齊,如同一個模子鑄出來似的,像一根根的豆芽兒。這還能叫樹嗎?這如同養(yǎng)殖場里的肉食雞,養(yǎng)上幾個月就可以出售,比不得廣闊的原野山林里的飛禽走獸,他們健碩、強(qiáng)壯,洋溢著自由而恣肆的活力與野性。村子里,房前屋后,楝棗、柏樹、榆樹,還有村東一片結(jié)滿桑葚的桑樹,都不見了。不知道是家鄉(xiāng)人離開了這些大樹,還是大樹離開了人們。村子西南一戶姓李的人家,西墻外的那一棵花椒樹也失去了蹤跡,這可是家鄉(xiāng)唯一的一棵。原先,這些大樹像夏日正午水面上躍動的魚兒一樣,時時閃爍在我童年的記憶里。
整個村子里沒有一棵可以稱得上樹的樹了。
莊子說他有一棵大樹,叫樗,可是,人們都認(rèn)為這樹“大而無用”。我不知道如今家鄉(xiāng)人是不是也這樣看待這些大樹?“所謂故國者,非謂有喬木之謂也”。如果沒有了喬木,沒有了參天的大樹,故國也許就不能成其為國了。因為樹也是有承載的,承載著歷史和文化,它見證著悠久歲月,凝聚著日月天地之精華。嵩山有“大將軍”柏樹,泰山有“五大夫”松,軒轅廟里有黃帝親手種下的“中華第一柏”……如果沒有這些巨樹,山廟失色,容顏頓改,我們精神的視野里也會缺失一道風(fēng)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