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摘要:魯迅《答〈戲〉周刊編者信》里的一句名言“我的方法是在使讀者摸不著在寫自己以外的誰,一下子就推諉掉,變成旁觀者,而疑心到像是寫自己,又像是寫一切人,由此開出反省的道路。”疑似病句,改正的辦法是在“一下子就推諉掉”前面添加所缺的否定詞語“不能”。
關鍵詞:魯迅 名言 病句
現代漢語是以典范的現代白話文著作為語法規(guī)范的。作為中國現代文學的奠基人和領軍的大師,魯迅的白話文著作為建立和健全現代漢語的語法規(guī)范,創(chuàng)造了最優(yōu)秀的豐富的實績,給后代中國人學習母語提供了最好的范本。他自覺地輸入歐化語法,提煉方言土語,對公共場合確已存在的“好像普通話模樣的東西”,“加以整理,幫它發(fā)達”,(《門外文談》)致力于建設新生的大眾化的中國語文。他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極其嚴肅,“寫完后至少看兩遍,竭力將可有可無的字,句,段刪去,毫不可惜?!保ā洞鸨倍冯s志社問》)比較他的未定稿本和改定版本,就可看出“苦心刪改的痕跡來”。(《不應該那么寫》)他喜歡“咬文嚼字”,善于從解剖論敵的語句入手揭露其要害,例如批評“學衡”派文章的不通就非常精彩。他自己的文字則是精益求精,盡美盡善。在大學和中學的語文課本中多選他各類文體的作品,在現代文學史、文學理論和寫作學的教材中多引他談文學創(chuàng)作的話,即從語言的角度看都的確是很合適的。
可是,人們經常引用的一句魯迅談人物創(chuàng)造的名言,我總懷疑它有語病。這句話在《且介亭雜文》的《答〈戲〉周刊編者信》里(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的《魯迅全集》第6卷第146頁,2005年版第150頁),全句是:
我的方法是在使讀者摸不著在寫自己以外的誰,一下子就推諉掉,變成旁觀者,而疑心到像是寫自己,又像是寫一切人,由此開出反省的道路。
這封信的前半部分是對《戲》周刊編者將《阿Q正傳》改編成舞臺劇本發(fā)表的意見。第一點是關于“未莊在哪里?”《阿Q》的編者已經決定:在紹興。魯迅雖不得不同意,但認為這樣指明某處并不好:“我想,假如寫一篇暴露小說,指定事情是出在某處的罷,那么,某處人恨得不共戴天,非某處人卻無異隔岸觀火,彼此都不反省,一班人咬牙切齒,一班人卻飄飄然,不但作品的意義和作用完全失掉了,還要由此生出無聊的枝節(jié)來,大家爭一通閑氣”。接著說:“人名也一樣,古今文壇消息家,往往以為有些小說的根本是在報私仇,所以一定要穿鑿書上的誰,就是實際上的誰?!濒斞冈谡劻俗约簽榉懒砩?jié)所采取的具體辦法以后,把它們總結為上面所引“我的方法是在……”這句話。這句名言歷來作為魯迅小說人物典型化的經驗和理論,與《答北斗雜志社問》里的另一句名言:“模特兒不用一個一定的人,看得多了,湊合起來的?!笨梢曰プC。魯迅的方法是要使讀者“摸不著在寫自己以外的誰”,既不能排除就是寫自己,也不能斷定就是寫某人,“而疑心到像是寫自己,又像是寫一切人”,于是,他就不能“一下子就推諉掉,變成旁觀者”,也就有可能“由此開出反省的道路”。這句話的主語是“我的方法”;謂語是“是在”,介詞“在”附在動詞“是”后面構成一個整體,相當于一個動詞;“是在”后面的成分是一個兼語式賓語,由“動詞‘使+ 兼語‘讀者+ 陳說部分”構成。兼語的陳說部分較長,可分析為“摸不著……,而疑心到……,由此……”三個小層次。問題出在第一層的“一下子就推諉掉,變成旁觀者”,這不是“使讀者”要做的,而恰是“使讀者”不要做的,因此它不能對兼語起陳述作用。發(fā)生語病的原因,一是兼語的陳說部分太長,中間有的層次便疏忽了與兼語的陳述關系,二是必要的否定詞語缺失,造成語句不通。改正的辦法是在它前面加否定詞語“不能”,即:“使讀者摸不著在寫自己以外的誰,不能一下子就推諉掉,變成旁觀者”,這樣就通順了,完整了。
智者千慮,偶有一失。文學大師有個把病句也屬正常。只要我們破除迷信,敢于懷疑,小心求證,咬文嚼字,一絲不茍,精益求精,就好了。
王福湘,廣東外語外貿大學南國商學院中文系教授,研究方向中國現代文化與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