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秋生
1912年5月5日,《魯迅日記》的第一篇這樣寫著:“上午十一時舟抵天津。下午三時半車發(fā),途中彌望黃土,間有草木,無可觀覽。約七時抵北京,宿長發(fā)店。夜至山會邑館訪許銘伯先生,得《越中先賢祠且》一冊。”
會稽名士李慈銘即是《越中先賢祠目》的編者,該祠就設在京城紹興會館里。此前魯迅已對李慈銘的書發(fā)生了興趣,并著手越文化的研究,包括鄉(xiāng)邦文獻與鄉(xiāng)賢舊籍。他輯錄??绷恕稌す蕰s集》,歷時十余年。確實,魯迅同李慈銘的淵源較深。魯迅的祖父周福清(介孚)就是李慈銘的好友,在北京常會于紹興會館。同治十年(1871年)他們一起參加會試,結果李下第,周中舉。后來周犯了“圖謀賄買考官案”而坐死牢。李在上奏中為此案作了側面的辯解,并為他疏通關系。
李慈銘的博學多才,是以40年積累的《越縵堂日記》作為基礎的。魯迅閱讀、收藏了他的《越縵堂日記》,由于頗受影響,也持續(xù)寫了25年的日記。魯迅在《馬上日記》里寫道:“吾鄉(xiāng)的李慈銘先生,是就以日記為著述的,上自朝章,中至學問,下迄相罵,都記錄在那里面?!边@是對《越縵堂日記》的內(nèi)容作了基本概括。說到“相罵”,興許是紹興文人的一種傳統(tǒng),是謂:心直筆尖,一吐為快;臧否人物,不留情面。魯迅的雜文總被說成是“罵人”的,其針砭病弊之犀利,絕不亞于越縵老人。
當然,魯迅對前輩李慈銘也有過直率的批評:“《越縵堂日記》近來已極風行了,我看了卻總覺得他每次要留給我一點很不舒服的東西。為什么呢?一是鈔上諭。大概是受了何焯的故事的影響的,他提防有一天要蒙‘御覽。二是許多墨涂。寫了尚且涂去,該有許多不寫的吧?三是早給人家看,鈔,自以為一部著作了。我覺得從中看不見李慈銘的心,卻時時看到一些做作,仿佛受了欺騙。”(《三閑集·怎么寫》)李慈銘的為人曾備受爭議,他的內(nèi)心充滿著復雜的矛盾。魯迅懂得以人為鏡,不斷糾正著自己的人生方向。他的心總是坦露著的。
李慈銘的駢文功底深厚,具有代表性的如《城西老屋賦》。其中寫到:“維西之偏,實為書屋。榜日水香,逸民所目。窗紙迫檐,地窄疑艫。庭廣倍之,半割池綠。隔以小橋,雜薛花竹。高柳一株,倚池而覆。予之童駭,踞觚而讀。先生言歸,兄弟相速。探巢上樹,捕魚入洑。拾磚擬山,激流為瀑。編木葉以作舟,揉條枝而當軸。尋蟋蟀而剴墻,捉流螢以照牘。候鄰灶之飯香,共抱書而出塾?!辟x中記述了自己童年時的“水香書屋”,對環(huán)境的印象,尤其是學童玩耍的趣事,充滿了活潑的情趣。聯(lián)想到魯迅寫的《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有異曲同工之妙。比如:“不必說碧綠的菜畦,光滑的石井欄,高大的皂莢樹,紫紅的桑葚……單是周圍的短短的泥墻根一帶,就有無限趣味。油蛉在這里低唱,蟋蟀們在這里彈琴。翻開磚來,有時會遇見蜈蚣……何首烏藤和水蓮藤纏絡著,水蓮有蓮房一般的果實,何首烏有臃腫的根?!痹跁r空的跨越中,兩顆童心發(fā)生了碰撞。
山陰道是紹興人引以為榮的風光標志,涵有一種深厚難忘的故鄉(xiāng)情結。魯迅在《好的故事》中回憶:“我仿佛記得曾坐小船經(jīng)過山陰道,兩岸邊的烏桕,新禾,野花,雞,狗,叢樹和枯樹,茅屋,塔,伽藍,農(nóng)夫和村婦,村女,曬著衣裳,和尚,蓑笠,天,云,竹……都倒影在澄碧的小河中,隨著每一打槳,各各夾帶了閃爍的目光,并水里的萍藻游魚,一同蕩漾?!鄙⑽牡墓P調(diào)如此優(yōu)美、舒緩,令人有如入其境之感。李慈銘則以詩詞表達自己的深情,如《虞美人》:“扁舟行盡山陰道,曲曲青山抱。幾重云樹幾村莊,但見汀洲無數(shù)、入斜陽。松杉遮斷來時路,舟載濃陰渡。湖山晴綠滿年年,知否落花芳草、怨江南?”曲調(diào)纏綿而歡悅,誰能讀了而無動于衷呢?
魯迅念念不忘的是王思任(季重)的那句名言:“吾越乃報仇雪恥之國,非藏垢納污之區(qū)也?!?《思任又上士英書》)它概括了古越民族那種剛硬正直的精神,被世代傳頌。李慈銘曾為王季重的山水畫題詩:“畫江一檄足鋤奸,孤竹庵空鶴不還?!逼渲械摹耙幌闭侵摹端既斡稚鲜坑?。
在魯迅的心目中,李慈銘、周福清這一輩都是深受封建科舉制度毒害的書生。他們的靈魂被扭曲,言行烙上了腐朽的印記,經(jīng)歷十分坎坷辛酸。這些后來都成為魯迅的創(chuàng)作素材,因此在他的小說里出現(xiàn)了“孔乙己”(《孔乙己》)與“陳士成”(《白光》)之類的人物。比如,李慈銘參加過十一次科舉考試,而陳士成“屈指計數(shù)著想,十一,十三,連今年是十六回”。
1936年10月3日,魯迅臨終之前的一篇日記里又提到了李慈銘:“夜三弟來并為買得《越縵堂日記補》一部十三本,八元一角。”《魯迅日記》的一頭一尾遙相默契。這樣的巧合難道不是一種心靈的感應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