蘆偉華
別人家是慈母嚴父,而我,卻是慈父嚴母。
父親的性格是有些軟弱的。年輕時會讀書,風風光光地躍出了農門。卻想著更好地照顧家庭,選擇做一名非正式的小學老師。辛辛苦苦幾十年,錯過了轉正,無奈之下,四十多歲的年紀轉崗去了社區(qū)維修隊。如果說,男人要有輝煌的事業(yè)、足夠的社會地位才算成功,那么父親大概就是失敗的了。
母親就有些要強??上]讀過什么書,總擺脫不了農家婦女的宿命。即便如此,在我看來,她也像個女強人似的。種稻谷、棉花、蔬菜;做棉被、衣服、鞋子;燒菜、洗衣、收拾家務,樣樣都比別人強些。父親常常開玩笑,你媽就是沒讀過書,要是讀了書,地球都放不下。
一直以來,相較于父親,母親都是比較“吝嗇”情感的。姥姥去世的那一天,靈柩前,母親哭暈過好幾次。下葬后,卻連夜趕回了家,繼續(xù)忙前忙后地做這樣那樣的家務,絕口不提悲傷。我讀大學離開家,母親也不曾對我百般叮嚀,只是背過身去,一言不發(fā)。但后來,我給家寫的每一封信,給父親發(fā)的每一條短信,直到現在寫的每一篇文章,她都讓父親逐字逐句地念給她聽,然后笑笑,只說兩個字,很好。
大半年前,生樂樂的那一天,我突然發(fā)現,母親的情感其實很深、很濃。因為順產未果,只能轉剖腹產。被推出待產室,去往手術室的走廊里,遠遠地看見焦急地等了一夜的母親,滿臉地緊張和干了又濕的淚痕。我委屈得像個孩子,緊緊地拉著她粗糙的手,聽她一遍又一遍不停地念叨,沒事,沒事,不怕,不怕。從小便不曾感受過她的溫柔,那一刻,竟只想靠她近一點、再近一點。
從小到大,父親一直陪在我身邊,我也更親近他。小時候,給我扎辮子,整理衣服;每晚輔導我功課,帶我去圖書館看書;陪我聊天談心,替我排憂解難。高三那年,壓力異常大,每到周末,父親來學??次业臅r候,都會帶好吃的給我,雞塊或者魚。然后兩個人散步到學校旁邊的公園,坐在假山的石頭上,東聊西侃,一通胡扯下來,整個人都輕松了。
那個時候,我的煩惱是父親幫我消除的。而父親的煩惱,我卻無能為力。父親轉崗的那一天,正值小學開學,看著一群群天真浪漫的孩子手牽手走進校園,父親說了一句,這些孩子都是我一個一個招進來的。而后,轉身離開。我張了張嘴,想勸他什么,眼淚卻沒出息地落了下來。那一刻,我分明看到父親眼中的落寞,卻不知道一向重感情的他,當被迫離開這個呆了幾十年的校園時,把悲傷藏去了哪里。
在維修隊的那段日子,年過半百才開始學電氣焊的父親,手上被燙了好多的傷。幾個月后,參加技術評比,高高興興地拿回獲獎證書給我們看。做維修服務時,進門都要穿鞋套,這同教書育人受到的尊重相比,無疑是令人失落的,但從不曾聽他抱怨過什么,反而是很努力地去多做工作,多賺一些錢養(yǎng)家。這個被我稱之為父親的男人,給我上了一堂叫做責任的課。我開始明白,當一個人在面對逆境時,如果勇于面對,而不是怨天尤人,那么與人于己都將是一種鼓舞,一種前進的力量。
母親嫁給父親已有三十一年。她不是一株繞樹而生的藤。她一直站在一旁,與父親枝挽著枝,根連著根。父親讀書,她便在鄉(xiāng)下堅持等了三年;成家后,為養(yǎng)家,種過稻田,養(yǎng)過鴿子,做過清潔,像個男人一樣靠著力氣過活;爺爺病了,癡呆需要照顧,她似乎忘記了當年受過的冷遇,忙前忙后,個中辛苦不言而喻。母親從不曾對父親說過愛,她急躁的脾氣,反倒常常讓父親氣悶。但是這個被我稱之為母親的女人,用她特有得粗獷,讓父親,讓我都掂出了“相守”二字的沉甸。
現在,父親已經老了,我不再像小時候那么崇拜他,反倒更像是朋友。面對一件事,我會理直氣壯地說出我的看法,即便有時候意見相左。父親往往只會撇撇嘴,笑笑說閨女長大了。而當我寫了什么文章,都會第一時間讓父親看。雖然大部分他看不太懂,但還是堅持戴上老花鏡,一字一句地細心地讀著,像老師批改作文一樣??赐炅?,要么挑出幾個錯別字。要么便是說,你寫得很好,我就寫不出來??善鋵崳迷谀睦锼膊恢?。
現在,母親也已經老了,皺紋永遠地舒展不開了。開始變得更象是孩子。會拿出以前給我煮奶用的小鍋子,絮絮叨叨地說我小時侯有多能吃,都吃到脖子了,還張著嘴呢;閑時做了一雙又一雙可愛的小鞋子、一件又一件暖和的小棉襖,聽我們夸她手巧,笑得眼睛都瞇了起來,年輕了好幾歲;如今,一個人帶著調皮的樂樂,一老一小,早晚地相對著,你逗逗我,我逗逗你,你抱抱我,我親親你。人老了,反倒溫柔了,更像女人了。
這,便是我的慈父嚴母。
(作者單位:國家統(tǒng)計局江西調查總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