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新三

1. 第一次斗茶

上個世紀30年代初，奉天市北市場有一家時利和茶莊，老板叫謝連升。謝連升出身茶商世家，早在清朝乾隆年間，他爺爺?shù)臓敔斁驮诒笔袌鲑u茶葉，傳到謝連升這一代，在奉天城大大小小上百家茶莊中，時利和茶莊已經(jīng)名列前茅了。

謝連升不是那種安于現(xiàn)狀的人，他最大的心愿，就是能獲得“關東茶王”這頂桂冠。時利和茶莊是專營茉莉花茶的，為了能得到這頂夢寐以求的桂冠，謝連升苦心鉆研茉莉花茶的窨制方法。功夫不負有心人，一種香味獨特的茉莉花茶，終于被他研究出來了。

于是，謝連升就請他的兩位好友，奉天市政府高參議和東北軍少帥府李副官前來品茗。在奉天城里，高參議和李副官都是品茗高手，只要得到這兩人的認可，獲得“關東茶王”這頂桂冠，就指日可待了。

一杯茶下肚，高參議和李副官幾乎同時說：“好茶，好茶！”

謝連升不失時機地說：“高參議、李副官，二位都是走南闖北見過世面的人，你們說在關東這塊土地上，喝沒喝到過這么好的茉莉花茶呢？”

高參議說：“關東幾個大城市，奉天、哈爾濱和長春有名的茶館我差不多都去過，的確沒喝到過這么好的茉莉花茶！”

李副官也說：“我是個軍人，說話不會繞圈子。謝老板，你窨制的這種茉莉花茶，在關東地界上，可以稱王了！”

高參議立刻附和說：“關東茶王，關東茶王啊！”

謝連升要的就是這句話，他立刻深施一禮說：“請高參議給小店寫一塊匾吧！”

高參議是奉天書法界的泰斗，他臨摹的《柳公權玄秘塔》，幾乎可以亂真。俗話說吃了人家的嘴軟，拿了人家的手短，高參議剛剛喝了謝連升的新茶，當然不好意思拒絕，他當即讓人拿來文房四寶，筆走龍蛇就寫出了“關東茶王”四個大字。謝連升立刻就讓伙計拿著高參議的墨寶，找了一家最好的刻印社，幾天后，一塊刻著“關東茶王”四個大字的金匾就做成了。

掛匾那天，謝連升心情特別好。天還沒亮，他就把店里所有的伙計都叫了起來，把茶莊內(nèi)外打掃得干干凈凈，就連門前那條小街，也掃得連片樹葉和紙屑都看不到。特別是那塊寫著“關東茶王”四個大字的金匾，謝連升親自動手，擦了一遍又一遍，那烏黑錚亮的油漆就像一面鏡子似的，都能照出人來！

奉天很多達官貴人、名流雅士、各大茶莊的老板，差不多都收到了時利和茶莊的請柬，謝連升要利用這個機會，奠定他夢寐以求的“關東茶王”地位。高參議、李副官、《奉天晨報》等幾家報館的記者……陸陸續(xù)續(xù)來到時利和茶莊。滿面春風的謝連升把這些貴客一一請到主席臺上就坐。

前來看熱鬧的人，把茶莊門口的小街擠得水泄不通。上午9 點，謝連升高聲宣布：“時利和茶莊掛匾儀式現(xiàn)在開始！”

霎時間，鑼鼓喧天、鞭炮齊鳴，高參議和李副官兩人抬著那塊寫著“關東茶王”的金匾，走到大門口?；镉媯円呀?jīng)登上事先架起的梯子，門楣上方掛匾的兩顆大釘子也是早就釘好的，金匾只要往上一掛就萬事大吉了。

謝連升做夢也沒想到，就在這時，一個二十五六歲的小伙子，就像從天上掉下來似的，突然出現(xiàn)在茶莊大門口，只見他一只大手輕輕按住金匾說：“謝老板，這塊匾不能掛！”

謝連升一眼就認出，來人叫王云鵬，這些年一直挑著個貨郎擔在北市場一帶走街串巷賣茶葉，一個多月前，才在馬路對面開了一家不大的百姓茶莊。謝連升從來沒把這個同行放在眼里，這一次他甚至連請柬也沒發(fā)給王云鵬。謝連升用一種蔑視的口吻問道：“王云鵬，你有什么資格不讓我掛這塊匾？”

王云鵬不卑不亢地說：“‘關東茶王這個稱號，可不是誰想得到就能得到的，謝老板，你能當著大家的面，把這塊匾的來歷說一說么？”

沒等謝連升開口，他兒子謝虎走過來說：“王云鵬，你算哪根蔥？時利和茶莊想掛什么匾，就掛什么匾，你管得著嗎？”

謝虎當著這么多名人的面，說出這樣粗魯?shù)脑挘x連升感到很沒面子，他低聲訓斥說：“一邊呆著去，這里沒有你的事！”

高參議走到王云鵬面前說：“王先生，‘關東茶王這塊匾是老夫寫的，我可以回答你這個問題嗎？”

王云鵬說：“當然可以。”

高參議把那天謝連升請他品嘗新茶的事從頭到尾講了一遍，最后他捋著花白的胡須說：“老夫覺得謝老板窨制的茉莉花茶，乃關東一絕，故而送他一個‘關東茶王的稱號，我想也不為過吧？”

李副官也說：“那天我也和高參議一起品嘗謝老板窨制的新茶，這件事我也可以作證?！?/p>

有了兩位名人的支持，謝連升的腰板一下子就硬了許多，他用一種挑釁的口吻說：“王云鵬，如果你的茶也能得到高參議和李副官的認可，這塊匾我就不掛了！”

沒等王云鵬開口，一個二十來歲的年輕姑娘突然走過來說：“謝老板，你說話算數(shù)嗎？”

謝連升問道：“你是什么人？”

姑娘用一種挑釁的目光看著謝連升答道：“我叫那玉翠，是從北京來的，謝老板大概早就聽說過了吧？”

一聽到“那玉翠”三個字，謝連升萬分驚詫地說：“你就是那位北京來的格格！？”

姑娘得意地點點頭說：“不錯，家父當年是大清國的王爺！”

謝連升前些日子就聽茶莊的伙計們私下議論過：有一天，王云鵬像往常一樣，挑著個貨郎擔子，走街串巷叫賣他的茶葉。當他走到妓院一條街的時候，突然看到一個年輕姑娘，慌慌張張地迎面跑來，這個姑娘就是那玉翠。

那玉翠撲通一聲跪在王云鵬面前大呼救命！王云鵬把這個漂亮姑娘拉到一旁問怎么回事？姑娘神色慌張地說，她父親當年是清朝的一個王爺，她是在王府里長大的。老王爺去世后，那玉翠的幾個兄長揮霍光了所有家產(chǎn)，無奈之下她就到奉天投奔一個親戚。誰知在這個動蕩的年月里，那玉翠的親戚不知道搬到什么地方去了，就在她四處打聽這個親戚的下落時，遇到了一個人販子。這個人販子假稱他和那玉翠的親戚是朋友，就花言巧語地把她騙到了妓院，二百塊大洋賣給了老鴇，她假裝上廁所，才僥幸逃了出來。從這天起，那玉翠就住在王云鵬的家里，為了報答王云鵬的救命之恩，那玉翠主動提出向他傳授窨制茉莉花茶的宮廷秘方。在那玉翠這個王府格格的指導下，王云鵬很快就窨制出一種不同風味的茉莉花茶。王云鵬的生意一下子就火了起來，過去一天才能賣完的茶葉，現(xiàn)在不到半天的時間就賣光了，錢賺多了，就在馬路對面開了這家百姓茶莊。

謝連升原本不怎么相信這件事，王云鵬一個走街串巷的小商販，怎么可能認識金枝玉葉的格格呢？現(xiàn)在看來，這件事絕不是空穴來風，動亂的年代里，什么離奇古怪的故事都可能發(fā)生??！

謝連升頓時就有一種不祥的預感。他小時候就多次聽爺爺說，當年清朝宮廷里有很多窨制茉莉花茶的秘方，只是苦于無法得到?，F(xiàn)在，那玉翠用宮廷秘方跟他斗茶，十有八九是要敗在這個年輕的格格手里了。

看到謝連升那底氣不足的樣子，那玉翠非常得意地說：“謝老板，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

謝連升說：“君子一言，駟馬難追！要是王云鵬敗了，永遠不能在北市場賣茶葉！”

那玉翠說：“好，一言為定！”

現(xiàn)場的氣氛一下子變得緊張起來，看熱鬧的人們七嘴八舌地議論著，一個剛剛起步的年輕茶商，竟敢向大名鼎鼎的時利和茶莊老板叫板，這件事一下子就把人們的胃口吊了起來！

很快，時利和茶莊的伙計就燒好了一壺開水，那玉翠毫不客氣地拿出一包茶葉說：“謝老板，本格格就不客氣了！”

謝連升說：“請便，請便……”

不大一會兒，那玉翠沏好一壺茶，分別倒入兩個茶杯里說：“高參議、李副官，請品嘗！”

霎時間，一股沁人心脾的茶香在空氣中彌漫開來，看熱鬧的人共同發(fā)出一聲驚嘆：“好茶！”

高參議和李副官也被這撲鼻的茶香陶醉了，兩人急不可待地接過茶杯，慢慢地靠近嘴唇，卻不急于喝，那神態(tài)就像一個癡迷的收藏家，突然見到一件罕見的古董，既想伸手把玩，又怕不小心碰壞了似的……

這時，時利和茶莊一個伙計拿來一包茶葉說：“掌柜的，我們的茶葉來了……”

此時此刻，謝連升已經(jīng)知道這次斗茶的結果了，他無力地擺擺手說了聲：“拿回去，拿回去！”

2. 孽子幫倒忙

謝連升“關東茶王”的美夢沒能實現(xiàn)，心里面別提多窩火了！他一連幾天躲在家中，苦思苦想如何才能戰(zhàn)勝王云鵬？何日才能把“關東茶王”這塊匾重新掛在時利和茶莊的大門上？

窩火歸窩火，可是謝連升心中并沒認輸，他覺得王云鵬靠的是宮廷秘方，贏了也沒什么值得驕傲的。不過，謝連升也明白，如果在窨制茶葉的技法上，不能戰(zhàn)勝那位格格的“宮廷秘方”，“關東茶王”這頂桂冠永遠都是可望而不可及的！

謝連升把生意交給伙計們打理，自己就一門心思用在新茶的研制上，決心搞出一種新茶，超過那位格格的“宮廷秘方”，把王云鵬打敗。

一天，謝連升正在樓上捧著一本陸羽的《茶經(jīng)》潛心苦讀，希望能從中獲得一些靈感的時候，突然，外面?zhèn)鱽硪魂嚒班枥锱纠病钡捻懧?。謝連升站到窗口往外一看，原來是十幾個地痞流氓在馬路對面的百姓茶莊鬧事，這些無賴搬起茶莊的壇壇罐罐和桌椅板凳，一股腦兒地扔在了馬路上。王云鵬和伙計們?nèi)淮跬街品?，一個個只有招架之功，毫無還手之力……

一個剛剛開張的小茶莊，怎么得罪這些地痞流氓了呢？雖然被砸的是生意上的對手，謝連升卻一點也沒有幸災樂禍。在那個動亂的年代里，北市場的黑惡勢力十分猖獗，時利和茶莊也曾多次受害，為了能平平安安地做生意，謝連升在黑道上也沒少破費！

眨眼之間，百姓茶莊門口一片狼籍，只見王云鵬站在馬路對面，兩眼怒視著時利和茶莊高聲喊：“謝連升，你也太卑鄙了！”很顯然，他認為這一切都是謝連升背后使的壞。

謝連升明白，他和王云鵬之間的矛盾已經(jīng)公開化了，此時此刻他就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謝連升是個正經(jīng)商人，他從來不使用不正當?shù)氖侄胃鷮κ指偁?，他認為那樣做是無能的表現(xiàn)?？墒?，眼前這件事，又讓他有口難辯！就在謝連升琢磨著怎么才能消除王云鵬的誤會時，突然身后傳來兒子謝虎得意的笑聲：“爹，這場戲好看吧？”

看著兒子那一臉得意的壞笑，謝連升立刻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猛然揚起手，狠狠地打了謝虎一個響亮的大嘴巴：“你這個混賬東西！”

謝虎捂著熱辣辣的腮幫子，氣急敗壞地說：“好心當了驢肝肺，從今往后我再也不管你的閑事了……”

謝連升還是不解氣，他隨手拿起一個雞毛撣子，一面追打著謝虎，一面不停地罵著：“混賬東西！你這是幫我么？你這是在害我，你這是在砸時利和茶莊的牌子，你這是在打我的臉啊……”

謝連升越打越來氣，謝虎被打得抱頭鼠竄，一個伙計跑過來說：“老板，別打了，還是趕緊想想辦法，別把事情鬧大了！”

謝連升這才停止了追打，他呼哧呼哧地坐在椅子上說：“茶莊的名聲就是一張最好的招牌。如果這件事在奉天城傳開了，大家得知時利和茶莊做出這種齷齪的事情，誰還愿意來買我們的茶葉??！”

伙計們建議謝連升到百姓茶莊賠個不是，并且賠償一切損失，或許能得到王云鵬的原諒。謝連升覺得，這樣做很可能是越抹越黑，可是不這樣做，他又想不出更好的辦法……

就在這時，一個小伙計慌慌張張跑進來說，高參議和李副官來了！謝連升就像一個落水的人，突然抓住一塊救命的木板似的，他立刻沖到樓下，一手拉著高參議、一手拉著李副官說：“二位真是救苦救難的活菩薩，趕快幫我渡過這個難關吧！”

謝連升三言兩語就把事情的經(jīng)過向高參議和李副官說了一遍，并且再三懇請二位老友一定要幫他向王云鵬解釋清楚。高參議和李副官對謝連升的為人非常了解，他們深信謝連升絕對不會做出這種卑鄙的事情，所以就非常痛快地答應下來。

事不宜遲，謝連升和高參議、李副官三人一同走進了百姓茶莊。謝連升一進門就沖王云鵬深深鞠躬說道：“王老板，謝某向你賠不是來了！”

接著，謝連升又再三檢討自己教子無方，致使謝虎勾結地痞流氓，到百姓茶莊搗亂，他還信誓旦旦地承諾，包賠王云鵬的一切損失，并對天起誓，保證不再發(fā)生類似事件等等。

高參議和李副官也從中說合，希望王云鵬能大人大量，不要把這件事情鬧大了，冤家宜解不宜結嘛！

謝連升能親自登門賠禮道歉，而且還請來了奉天城兩位品茗高手當說客，王云鵬的氣已經(jīng)消了一大半。謝連升立刻掏出一百塊銀元，說是賠償百姓茶莊的損失，王云鵬不客氣地收下了，這件事總算平息下來了。

通過這件事，謝連升和王云鵬之間這場“關東茶王”爭奪戰(zhàn)，不但沒停止，反而愈演愈烈了。一時間，“關東茶王”爭奪戰(zhàn)，成了奉天城內(nèi)所有報紙的頭條新聞，謝連升和王云鵬也成了家喻戶曉的新聞人物。有些報紙甚至還夸大其辭，把“關東茶王”這頂桂冠吹得神乎其神，說什么誰能得到這頂桂冠，就等于有了一棵搖錢樹，大把的銀子將流水般的往家里淌……

樹大招風。一天晚上，一股土匪武裝潛入北市場，同時綁架了謝連升和王云鵬這兩個茶葉商人。謝連升和王云鵬被蒙住雙眼，在馬背上足足顛簸了大半夜，最后才被關在遼河邊上一個山洞里。這股土匪武裝大當家的名叫草上飛，他逼著謝連升和王云鵬每人寫了一封信，讓家里拿五千塊大洋來贖人，否則就撕票！

草上飛要的是錢，他并沒難為謝連升和王云鵬，每天好飯好菜伺候著，只要拿到錢，立刻就放人。五千塊大洋，可不是小數(shù)目，別說是剛剛起步的王云鵬，就是在生意場上打拼多年的謝連升，也一時拿不出這么多錢??！

謝連升和王云鵬，一夜之間落入了虎口，生死未卜……

3. 又來了一位格格

謝連升和王云鵬這兩個生意場上的死對頭，突然白天黑夜地生活在一起，兩人都覺得非常尷尬?？墒牵瑑蓚€大活人，一天到晚吃在一起、睡在一起，總得說點什么呀！因為都是做茶葉生意的，不知不覺王云鵬和謝連升就聊起了茶葉這個老本行。

王云鵬說：“謝老板，不瞞你說，我剛到北市場的時候，也曾經(jīng)去時利和茶莊喝過茶，說實在的，您窨制的茉莉花茶的確很有特色?！?/p>

聽到對手夸獎自己，謝連升感到很開心，他也發(fā)自內(nèi)心地說：“王老板，那天我雖然敗在你的手下，但是，我謝某人并沒甘拜下風！如果沒有那位格格的宮廷秘方，你王云鵬未必是我的對手！王老板，如果你我這次能僥幸脫險，你敢不敢不用那位格格的宮廷秘方，再跟謝某斗一次茶？”

年輕氣盛的王云鵬，當即拍著胸脯說：“好！回到北市場后，你我再斗一次，我保證不再用格格的宮廷秘方！”

謝連升說：“君子一言！”

王云鵬說：“駟馬難追！”

兩個生意場上的對手，接下來又在山洞里，展開了一場關于花茶歷史起源的交談。王云鵬說，南方朋友對北方人常年喝花茶，是頗有微辭的。北方不產(chǎn)茶，茶從南方運往北方，路途遙遠，但茶性敏感，容易串味，也容易霉變怎么辦？茶葉界的老祖宗就想出個點子，把茉莉花摻在茶葉中，去掉其中的霉味，取名之為“花茶”，不料歪打正著，竟大受歡迎。

謝連升說，雖然花茶被南方人不屑，卻被北方人喜愛至今，事實上在北宋宣和年間茶葉中加入“珍茉香草”就很普通。明代顧元慶《茶譜》中就有鮮花窨茶的詳細記載。用鮮花吐香、茶葉吸香的一吐一吸的物理、化學變化，使茶引花香，花增茶味，茶味花香兼具，融為一體，相得益彰，是我們祖先巧用鮮花這一天然資源，創(chuàng)造出茶葉又一品類，也是至今世界上的特有茶類。

因為都對花茶情有獨鐘，謝連升和王云鵬這兩個生意場上的對頭，竟然也找到了共同的話題，兩人經(jīng)常聊到通宵達旦。但是，有一點謝連升和王云鵬卻無論如何也聊不到一起，那就是兩人都想得到“關東茶王”這頂桂冠。

期限到了，可是謝連升和王云鵬家中都沒送來贖金，這一下可把草上飛惹火了，他命令對這兩個不識時務的肉票“熬鷹”三天，到時候如果再不送錢來，立刻撕票！這一下，可苦了謝連升和王云鵬了，“熬鷹”就是不給吃喝、不讓睡覺，白天黑夜在土匪的監(jiān)督下苦熬。

謝連升和王云鵬在山洞里苦熬了兩天三夜，仍然不見家里拿錢來贖人。草上飛再也忍耐不下去了，他讓人把謝連升和王云鵬綁在遼河岸邊的大柳樹上，再等一個白天，要是仍然沒人送錢來，時辰一到，立即撕票！

眼看著太陽升起又落下，最后一天就要過去了，謝連升和王云鵬都已經(jīng)絕望了，兩人閉上眼睛，無奈地等待著死神的降臨……

傍晚，突然一個小土匪慌慌張張地跑過來說：“大當家的，來了一輛馬車！”

草上飛為之一振說：“帶過來！”

馬車被幾個土匪押著，來到遼河大堤上，李副官和一個年輕姑娘從車上走了下來。草上飛大喝一聲問道：“錢帶來了嗎？”

李副官說：“沒有！”

謝連升和王云鵬心中剛剛燃起的希望火花，一下子又熄滅了，沒錢你們來干什么呀？這不是又白搭上兩條性命嘛！

草上飛一聽說沒帶錢，立刻火冒三丈說：“撕票！”

兩個土匪聞聲拔出雪亮的匕首，一步步向謝連升和王云鵬走去……

就在這千鈞一發(fā)的時刻，那個姑娘突然大喝一聲：“小德子，好你個大膽的奴才，見了本格格還不下跪請安？”

草上飛一聽這話，立刻就矮了半截，他兩眼瞇縫著上下打量著那個姑娘，半天才憋出一句話：“你……你……你是什么人？”

姑娘不理睬草上飛，她伸出右手，兩眼盯著中指上那個翠綠色的翡翠大扳指，好像是自言自語地說：“見到扳指，就如同見到本王！小德子，你出息了，連祖宗定的家規(guī)都忘了！”

剛才還八面威風的草上飛，一聽這話，撲通一聲就跪在姑娘面前，一連磕了三個響頭說：“格格息怒，奴才小德子給格格請安！”

原來這個草上飛，曾經(jīng)是京城一家王府看家護院的奴才，清王朝垮臺后，他就流落到山海關外，拉起一支隊伍，當上了土匪。草上飛是個非常重義氣的人，他在王府的時候，老王爺一家人對他不薄。姑娘戴的那個翡翠扳指，是老王爺?shù)倪z物，草上飛豈敢不拜？

姑娘說：“小德子，還不趕快放人？”

草上飛連忙說：“還愣著干什么？趕快放人！”

原來這位格格是李副官的親戚，她在政府通緝剿匪的布告上，認出草上飛就是當年王府那個名叫小德子的奴才，于是就主動請纓前來營救，謝連升和王云鵬兩人才化險為夷！

這天晚上，草上飛擺了一桌酒席，給謝連升和王云鵬壓驚。席間，王云鵬越想越覺得有點奇怪，這世界上怎么這么多格格？他借向姑娘敬酒的機會，非常策略地說：“謝謝格格的救命之恩！請問格格芳名是什么？家住何方？王云鵬日后一定要登門感謝！”

格格說：“我叫那玉翠，家住北京……”

一句話，差點沒把王云鵬嚇死，他不禁驚呼一聲：“怎么又冒出來一個那玉翠?。俊?/p>

格格聽出王云鵬話里有話，她也非常驚詫地反問道：“你見過那玉翠？”

王云鵬把他遇到自稱是格格的那個“那玉翠”的經(jīng)過，前前后后跟這位格格講述了一遍，最后他無可奈何地說：“你們倆都說自己是格格，到底誰是真的，誰是假的呢？”

沒等格格開口，草上飛就搶著說：“當然這個是真格格了！那個翡翠扳指就是最好的證據(jù)，那可是當年乾隆皇帝賞給王府先人的，冒牌格格不可能有這種寶貝！”

那玉翠問道：“王先生，你說的那位假‘格格長什么模樣？”

王云鵬簡單描述了一番那個假“那玉翠”的外貌，這位格格立刻就非?？隙ǖ卣f：“我知道了，她叫美惠子，是日本人！”

那玉翠說，她在日本留學的時候，跟美惠子是好朋友，兩人無話不談，所以這個日本姑娘在那時，就已經(jīng)對她和她的家庭情況完全掌握了。

這一下，在場的人都感到非常驚訝了，一個日本姑娘，為什么要冒充王府的格格？她又為什么向王云鵬傳授窨制茉莉花茶的所謂“宮廷秘方”呢？

4. 第二次斗茶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就在那天晚上，震驚中外的“九一八”事變爆發(fā)了！一夜之間，奉天就淪為日本侵略者的殖民地！

回到奉天，茶莊的伙計就告訴王云鵬，“九一八”事變爆發(fā)后，那個“那玉翠”就失蹤了。王云鵬頓時就有一種不祥的預感，他覺得冒充王府格格的日本姑娘美惠子，絕不會就這樣銷聲匿跡了，也許一個更大的陰謀，又要降臨了！

動亂之秋，一切都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李副官因為不愿意跟隨東北軍撤到關內(nèi)，帶著十幾名部下，投奔了草上飛。在李副官的說服下，這支隊伍改編成了抗日游擊隊。高參議因為不愿意當漢奸，拒絕了日本侵略者委任的偽奉天市政府副市長職務，目前閑居在家里……

這天，謝連升正在翻閱《茶經(jīng)》，百無聊賴地打發(fā)時光，謝虎突然興沖沖地跑回家說：“爹，我們的機會來了！”

謝連升不解地問道：“什么機會來了？”

謝虎說，日本關東軍司令部也要在北市場，搞一次“關東茶王”大賽呢！謝虎越說越高興，他手舞足蹈地接著說：“爹，這次王云鵬沒有了那個假格格幫忙，‘關東茶王非你莫屬了！”

謝連升頓時臉色大變說：“混賬東西！你想讓你爹當漢奸??？”

謝虎說：“這可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呀！”

謝連升拿起雞毛撣子罵道：“滾！”

就在這時，一個伙計送來了高參議的請柬。謝連升顧不得跟兒子生氣，他連忙叫了一輛三輪車，急急忙忙趕到高府。在高家大門口，謝連升遇到了王云鵬，原來高參議也聽說了日本人要搞什么“關東茶王”大賽的事，他是專門請兩位茶商來商量這件事的。高參議說日本鬼子搞這次“關東茶王”大賽的真實目的，是想向全世界宣傳，所謂大日本帝國建設大東亞共榮圈這一宏偉目標，是深得民心的，造成一種在日本侵略者鐵蹄下，市場繁榮、百姓安居樂業(yè)……的虛假景象。最后，這位老同盟會員聲淚俱下地說：“二位老板，你們可千萬不能助紂為虐呀！”

謝連升拍著胸脯說：“請老先生放心，我謝連升絕不做對不起祖宗的事！”

王云鵬也憤憤地說：“我王云鵬就是腦袋掉了，也決不做親者痛仇者快的事！”

關東軍最高司令部一個名叫山本一郎的大佐，親自帶領全副武裝的日本憲兵，向謝連升和王云鵬發(fā)出最后通牒：“關東茶王”大賽二人必須參加，否則就按“反滿抗日分子”嚴加懲處！

在日本侵略者的刺刀下，謝連升和王云鵬被迫開始了第二次斗茶……

擂臺仍然設在時利和茶莊門前那條小街上，關東軍司令部還請來了不少外國記者。高參議和幾個日本人請來的品茗高手，都坐在主席臺上。出乎王云鵬意料的是，那個曾經(jīng)冒充王府格格的美惠子，竟然也參加了這次斗茶，不過，這一次她穿著一身日本和服！按照山本一郎的要求，謝連升、王云鵬和美惠子都要當場泡茶，由高參議和那些品茗高手當場品嘗。前來觀看這場“關東茶王”大賽的人，把時利和茶莊門前那條小街擠得水泄不通。

當山本一郎操著生硬的中國話宣布，“關東茶王”大賽現(xiàn)在開始后，第一項竟然是讓美惠子先講日本的茶道！美惠子款款走到臺前，用一口流利的日本話，開始了她的演講。翻譯官把美惠子的話，一句一句地向大家做了翻譯，在場的中國人立刻就炸鍋了！這個美惠子在講演中，大肆污蔑中國人不懂茶道，特別是滿洲人，更是對茶葉一竅不通！她還大言不慚地說，只有他們大和民族才是喝茶品茗的高手。最后，這個不可一世的日本女人用流利的中國話說：“高參議是你們公認的品茗高手吧？連他都承認我們大和民族窨制出來的茉莉花茶，大大地超過你們支那人！這一點，時利和茶莊的謝連升老板也不得不甘拜下風??！哈哈……”

高參議立刻拍案而起說：“胡說！我什么時候喝過你們的茉莉花茶？”

美惠子得意地狂笑著說：“哈哈……大概高參議還不知道吧？王云鵬和謝連升第一次斗茶，你和那位李副官喝的，就是我們大和民族很普通的一種茉莉花茶。哈哈……”

此時此刻，王云鵬腸子都悔青了！他做夢都沒想到，因為他一時的失誤，竟然讓這個狂妄的日本女人鉆了空子。王云鵬指著美惠子的鼻子罵道：“你這個無恥的騙子！”

美惠子笑得更加狂妄了，她一邊笑一邊說：“哈哈……你們中國不是有一句話，叫‘兵不厭詐嗎？你怎么連老祖宗的話都忘了？哈哈……王云鵬，你不要跟謝連升爭‘關東茶王這頂桂冠了，真正的‘關東茶王已經(jīng)產(chǎn)生了，就是大日本帝國的美惠子！哈哈……”

此時此刻，王云鵬和謝連升都已經(jīng)明白，日本人搞這次“關東茶王”大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這些喪心病狂的侵略者，是想利用這個機會，為他們自己樹碑立傳。王云鵬和謝連升都沒去過日本，兩人都不明白，難道日本的技術真的就那么高不可攀？

就在王云鵬和謝連升不知道如何對付這個狂妄的日本女人時，高參議似乎看出了門道，他回頭對一個隨從人員不知說了些什么，只見那個隨從急急忙忙就離開了，不大一會兒，這個隨從拿著一個紙包又風風火火地回來了。高參議打開紙包讓謝連升聞了聞，又附在他耳邊不知說了些什么，只見謝連升頓時火冒三丈地罵道：“真卑鄙！”

高參議又轉身對美惠子說：“美惠子小姐，老夫年輕的時候留學日本，經(jīng)常喝日本的清茶。今天，我要當眾揭穿你的陰謀，上次你讓我和李副官品嘗的，絕對不是日本清茶！”

美惠子一聽這話，頓時臉色大變，不過她仍然非常嘴硬地說：“高參議，那你說那是什么茶呢？”

謝連升大義凜然地走過來說：“美惠子小姐，這個問題還是讓事實來回答你吧！”

說完，謝連升就回到時利和茶莊，不大一會兒，就端出兩碗熱氣騰騰的茶水。霎時間，一股撲鼻的清香四處飄溢，在場的人都異口同聲地發(fā)出一聲感嘆：“好茶！”

年輕的王云鵬也是一頭霧水，謝連升究竟搞的是啥名堂？只見高參議用一種咄咄逼人的語氣問道：“美惠子小姐，你那天讓我和李副官品嘗的是不是這種茶？”

沒等美惠子回答，在場的一些曾經(jīng)看到過謝連升和王云鵬第一次斗茶的人就異口同聲地說：“就是這種茶，就是這種茶！”

再看美惠子，她的臉一會兒紅一會兒白，顯然已經(jīng)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墒?，這個狂妄的日本女人突然又節(jié)外生枝說：“高參議，還是請你先品嘗吧。”

謝連升看了一眼美惠子，只見他雙手端著兩杯香氣撲鼻的茶水，徑直走上前，不卑不亢地說：“美惠子小姐，請你先品嘗！”

見此情景，美惠子突然一聲狂叫：“我不喝！”

山本一郎走過來把鼻子湊到茶杯前聞了聞，突然狡猾地笑了笑說：“讓你的兒子先喝，她的后喝！”

很顯然，山本一郎害怕茶水里有毒。謝虎一聽這話，立刻端起茶杯說：“我先喝就我先喝……”說完，一飲而盡！

接下來發(fā)生的事情，讓在場的所有人都嚇出一身冷汗，只見謝虎一杯茶下肚，眨眼的功夫就臉色煞白，捂著肚子在地上“哎喲哎喲……”打起滾來！

謝連升捶胸頓足地說：“你這個混賬東西，這也是你自作自受?。　?/p>

山本一郎拔出戰(zhàn)刀，一步一步向謝連升逼近。就在這時，草上飛突然出現(xiàn)在眾人面前，只見他掏出一把銀元猛地拋向空中，接著就扯著嗓子大喊：“天上掉錢了！天上掉錢了……”

人們不顧一切地爭著搶著揀錢，現(xiàn)場一片混亂……王云鵬還沒弄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事，就被瘋狂搶錢的人們團團包圍住了?；靵y之中，草上飛和化裝成普通市民的李副官和那玉翠等人，一個個掏出手槍，對準了日本鬼子啪啪啪一陣猛烈的射擊……斗茶現(xiàn)場頓時亂成了一鍋粥！

混戰(zhàn)中，那玉翠不顧一切地沖到王云鵬面前說：“跟我來！”

王云鵬逃出奉天后，就投奔了草上飛和李副官領導的那支抗日游擊隊，在一次戰(zhàn)斗中，李副官不幸壯烈犧牲了……

后來，王云鵬才知道了事情的真相。他和謝連升第二次斗茶那天，見多識廣的高參議識破了美惠子玩弄的騙術，就讓隨從去藥店買了一包俗名叫“斷魂草”的中草藥。王云鵬第一次跟謝連升斗茶的時候，美惠子就是在茶葉中摻入了斷魂草。這種斷魂草泡在茶水中，能發(fā)出一種迷惑人的芬芳，極少數(shù)不法茶商，也曾經(jīng)采用過這種方法，來提高茉莉花茶的香味。但是，這種斷魂草同時也含有劇毒，必須嚴格控制它的用量，否則，就能在短時間內(nèi)讓飲用的人斃命。謝連升和王云鵬第一次斗茶的時候，假格格美惠子只用了極少量的斷魂草，所以高參議和李副官都安然無恙。心地善良的謝連升、高參議和李副官三人，做夢也沒想到，那位假格格所謂的“宮廷秘方”，竟然是被大多數(shù)正當茶商不齒的下三濫勾當，所以，謝連升就主動認輸了……高參議識破假格格美惠子的騙術之后，謝連升就下定決心和她同歸于盡，用自己的生命揭穿日本侵略者的險惡用心，沒想到陰差陽錯 ，謝虎成了替罪羊……

尾聲

若干年后，已經(jīng)是中國人民解放軍團長的王云鵬，又回到了北市場。此時的時利和茶莊已經(jīng)破產(chǎn)，謝連升也淪落成了一名沿街乞討的乞丐。后來，王云鵬轉業(yè)到地方工作，當上了商業(yè)局的副局長，再后來王云鵬就和他的妻子那玉翠幫助謝連升重新把茶莊開了起來。已經(jīng)是耄耋之年的高參議，重新寫了一塊“關東茶王”的金匾，他和王云鵬一起，非常隆重地把那塊“關東茶王”金匾，掛在了時利和茶莊的大門上方。

（責編/鄧亦敏插圖/楊宏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