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凰山春夜
傍晚,翻看《緣緣堂隨筆》,
我燒焦了一鍋紅燒肉。
為螺螄換上清水,
春風(fēng)桃李,嘉客難期,它們
有足夠的時間,吐盡殼里的泥。
在這樣濃云欲雨的春夜,
薺菜在屋檐下靜靜生長;
雨下之前,適合寫一首短詩,
思念我入獄的兄弟;
若雨槌,徹夜敲打木魚,
則宜于寫一篇五千字的散文,
談?wù)勎业母赣H。
我已到了古人閉門著書的年紀(jì),
夢里,我找到了庾信的彩筆。
春日山居
她們下山放風(fēng)箏去了,
她在里屋看《小城之春》,
我一個人坐在院子的陽光下,
靜靜坐著。一陣風(fēng)過,
吹動屋檐下幾株野薺菜。
老桐枝頭,鶯雀啄食桐花,
有苦香浮動。
我只靜靜坐著,我的喜悅
像一滴滴新鮮的鳥糞,
時而滴在晾曬的春服上,
時而在青石上
繪一幅八大山人的圖畫。
雪月夜,登鳳凰山
一路,化雪的滴水聲。
雪,掠光了椿樹的葉子,
月色下,木塔宛然。
入山口,北宋經(jīng)幢已千年,
一代代人,重建梵天寺。
一生能看幾回月明,
我來此,
只為月下尋訪舊影。
太多的證據(jù)已被雪毀,
武彥華啊,你到底是誰?
初冬山居
——寄柏樺
那位途中逢雨,胡慶余堂檐下,
被遲桂花暗香擊中,
雨停才遲緩上路的人,
冬天來了,他新買了一壇
嚴(yán)東關(guān)的五加皮。晚晴,
他為自己不懂麻將深感羞愧,
菊花枯黑,茶花或?qū)?/p>
可怕的消息。孩子貪玩,
一年最靜的山夜,她的眉毛上
臥著一對饑餓的燕子。漏永
更長,桐葉落滿小院之前,
或許他能寫完這首寄遠(yuǎn)的詩。
秋山雨夜
——贈湖北青蛙
凌晨,隔壁有人剪指甲,
有人說夢話,
而雨吃光了所有的石榴,
而我在畫一幅秋山圖。
古棲云寺山門外,
遠(yuǎn)游歸來的釋心悟法師,
當(dāng)能望見我亮燈的小窗,
望見憂懼無端襲來,
我左邊一顆牙,無端迸裂。
望見檐下青瓷水缸,
盛著十年的雨水,
夏日黃昏,
往事在此聚蚊成雷;
如今,秋風(fēng)急,
寒水清,屈辱深藏,
諸多舊人,今生不必再見。
歲暮山居
——贈黃紀(jì)云
杜鵑催我們早起,催開我家最后
一朵山菊。荷包蛋,小蔥拌面,
女兒早已忘卻昨晚的呵斥;
因人作遠(yuǎn)游,寒冬加重杜老夫子
晚年的憂懼。三日后大雪,炒貨店
生意興隆,鄰人開始晾制過年的醬肉;
山下寄來雪舫蔣的火腿,三月前
遠(yuǎn)方友人求我手稿,至今沒有動筆。
更深夜闌,山河在手指上褪皮,
微博,有人叫賣革命的碎銅爛鐵。
衾枕晴暖,眼皮下,憤怒昏昏欲睡。
幾點寒星,女兒夢中喊爸爸。
鳳凰山秋夜
中秋乍過,我為郵箱增設(shè)防火墻,
阻擊北京來信,正蟋蟀入戶,徹夜寒鳴。
菊花將開,月色大好,絲瓜架下
水缸安穩(wěn),浮一只孤獨的清溪花鱉;
缸底青殼蟹,切切追懷太湖茂密之豬鬢草,
雙鰓間,六角形冰心激動著,
這過于玲瓏、極其寒涼的心。試想我蹲下,
化一盞取光藏?zé)熤L信宮燈;
試想我的心也如此荒冷;試想何處甕取
橙黃清亮之紹興花雕,澆滿地怪哉[1];
試想杜甫靈柩停厝岳陽43年,
那頭一年的腐臭是怎樣讓你我不安?
讀《梁啟超傳》
同治十二年,中國前從未有的大轉(zhuǎn)捩期,
你生于崖山,南宋君臣蹈海殉國之地,
父祖數(shù)百年棲此,且耕且讀,儼然桃源中人。
十七歲,你一生最好的年月,癡迷“八股”,
了了然無大志,夢夢然不知有天下事。
……共和險勝,陳獨秀、胡適輩輪轉(zhuǎn)戲臺,
你的晚年,電閃雷鳴后的漆靜。你談鬼,
嗜麻將牌,閑唱《桃花扇》套曲“哀江南”,
庾信的江南,柳如是的江南,
而后是郁達(dá)夫的江南。老來,懷鄉(xiāng)乃
第一要事,你三生敬慕的龔自珍,
晚歲最放不下故第門外,南來的山色,
東去的江聲。蘇子美《漢書》下酒,
一口氣讀完弟子吳其昌為你撰次的傳記,
我比往常多吃了兩碗米飯。
與鄰叟對飲,醉后書
可恨我晚生數(shù)日,未得與偉大領(lǐng)袖
共噓1976年的空氣。
三十余載附纏不止,我最初的恐懼,
來自饑寒,惡鬼。祖國,對我
僅意味著親人,少數(shù)幾個朋友,
屈原以來郭泰、顧憲成、陳寅恪
一干人(此輩清流,可投濁流)
堅秉的書生傳統(tǒng)。自由則意味著
根據(jù)好惡,今晚選擇跟誰喝酒。
早年的我,夢想落木千山天遠(yuǎn)大,
然最終被自己嘲笑;既如此,
今后再不該無端憤怒。
我軟弱,貪色,暴戾,好大喜功,
幸沒有機會成為皇帝,亦再難遭逢
一場民族亂局,考擊我的節(jié)介。
到我這般年紀(jì),仍濩落無成的讀書人,
都難免喜歡醉酒,難免一副壞脾氣。
中河垂釣
——贈任軒
一歇兒南風(fēng),一歇兒北風(fēng),
他罵罵咧咧,這亂頭風(fēng),他罵
水流太急,上鉤的魚太小。
后又嘟嘟囔囔,似在詛咒觀釣者,
驚擾他用蒼蠅垂釣蒼穹。
東兩百米,有座過河的鐵橋,
不時火車,轟轟隆隆
震動他左傾的陳痛,身下的泥土,
五步之內(nèi),定有一條驚蛇。
火車共和國,有人臨窗望他,
一發(fā)霉釣徒,一沉滯靜物,
囚禁在厭世主義者的畫布上,
他從不知自己因何而釣。
果真是靜物就好了,那大可不必再
去想昨晚夢見瞿秋白,更無須
黑云來時,看河面蜻蜓亂飛,
天晚了,也不用起身向流水道別。
作者簡介:飛廉,原名武彥華,1977年生,河南項城人,求學(xué)于浙大,偏安于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