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一郎,1962年生于浙江溫嶺。1981年開始發(fā)表詩歌作品,著有詩集《風中的燈籠》、《白銀書》(三人合集)。曾獲首屆“華文青年詩人獎”和“新世紀十佳青年詩人”稱號。
到哪里去找這樣的愛人
曾經(jīng),夢見一個女子,跟隨我四處流浪
我們走過城鎮(zhèn),村莊
已經(jīng)身無分文了
已經(jīng)饑腸轆轆
走至一條大河,幾乎昏厥
但我倆攙扶著,挪到河邊
一起蹲著喝河水
河水湍急,卻能聽見彼此
吞咽的聲響,她埋下頭
大口大口吞咽
我的淚,悄然涌出
落在冰涼水面
等站起身,朝寂寥的鄉(xiāng)野走去
我們腳步踉蹌,暮影里
如同一對酒醉的人
夢醒,才發(fā)覺我不曾看清她的臉
因此,茫茫人世,這個
陪我喝河水的女子
我竟無從尋覓
一支馬幫在翻越阿爾卑斯山脈
說是馬幫,其實不過五匹馬
落在最后的那匹馬,背上
僅僅馱著兩只木箱
只有四個人的馬幫
趕著五匹馬
在翻越阿爾卑斯山脈
其中一個,是穿紅衣的女子
金發(fā),碧眼
走在三個男人中間
他們緩慢地走著,從容,淡定
好像有太多時光
欣賞沿途景色
對面山岡,積雪在閃光
一只鷹,飛出叢林
在頭頂?shù)偷捅P旋
現(xiàn)在,他們踏上雪線
繼續(xù)向山上走去
卻不知,今夜露宿在哪片山地
又將去往何方
但我肯定,他們不會抵達遙遠的國度
騎馬來到我的家鄉(xiāng)
那匹馱著兩只木箱的馬
或許,途經(jīng)那個幽谷
已經(jīng)找到騎手
旅 途
多年前,我曾經(jīng)借宿粵北一個農(nóng)莊
主人是位風韻猶存的半老徐娘
她有三個如花似玉的女兒
但離開的時候,除了難忘那綿延山地
和南國低矮的星空
我只記住,她們的母親
在我睡下的那天夜里
反復走到我的床前,披著
薄薄的,粉色睡衣
青草戒指
千里之外,他找到這里,相信這里
住著他前世愛人
他沿街尋覓,并帶上那枚前世編好的草戒指
他相信在某條街巷,烏瓦檐下
必定站著那位姑娘
癡癡地等他,等著那枚草戒指
戴在手指上,隨他回家
他甚至走遍鄉(xiāng)村幼稚園,抱起
每個哭泣的女孩,細細辨認
但他始終找不到,也許這個荒涼邊城
從來不曾生下他的愛人
他的愛人在遠方
在別處的別處
后來,青草戒指日漸枯黃
草葉的氣息徹底散盡
瀘水岸邊,他終于狠下心來
將它丟給一個娼妓
在她懷里,死尸
一樣沉沉睡去
異形說
暗夜里,我?guī)е」穪淼綐乔安莸?/p>
小狗卻異常緊張
它抬著頭,瞪視一個方向
且不斷發(fā)出低吼
突然間,丟下我轉身逃離
草地無人,夜色沉靜,除了幾棵樹
和一些低矮灌木,我并未
看見什么,然而,當我抱回
小狗,它全身顫栗
甚至,喪失低吼,只是
收緊身體,眨眼
再次轉身而去
如此者三
一定有什么不被我們所見
我莫名驚悚
不敢繼續(xù)停留,我朝夜空用力
三擊掌,仿佛擊打什么
然后,急急逃回家中
燈光下,與狗一同喘息
合唱團
我已經(jīng)離開了,因為深深的
厭倦,甚至恥辱
但很快有人替代我
重新變成一個影子
他們站在一起,被灼人的光芒
抽去肢體,只剩下
一張嘴巴,集體喪失
在這個炎熱的夏天,他們
唱著同一首歌,從城鎮(zhèn)
到鄉(xiāng)村,最后,連影子也不復存在
人們見到的,不過一只喇叭
虛幻中,不斷變形,重復
嘹亮、又單調(diào)的聲音
而我,只想走遠
在寂靜山野獨自吟唱
像那風中灌木,唱出
靈魂深處的孤獨
哪怕淺淺的躁動
中國病人
不得不相信,自己已經(jīng)染上嚴重的失憶癥
記不起今是何世,也認不出身邊
親人,他們更像蒙面人
形跡詭秘,可疑
想離開,又不知去往何地
走上大街,人群的荒漠,時常
讓他茫然失措,仿若夢游
孤獨,就像迷途中
濕冷的暮色
他情愿回去,躲在落地窗帷后,偶爾
冷眼窺視,如同偷窺者
但他害怕偷窺者
將自己藏起來,卻整天
擔心被人找到,甚至
怕地上影子,越來越沉默寡言
似乎失語,越來越惶恐
不安,幽暗的角落
他不斷退縮,并
用力拍打肢體
試圖把裸露的肢體,拍碎
或一截一截塞入體內(nèi)
然后,忍住戰(zhàn)栗
在鎖緊的,心的抽屜里
昏睡,再不醒來
三杯酒
這杯酒,我敬你,敬的是蒼天讓我們相遇
仿佛前世愛人,是蒼天,將你
送回我身邊,我愛你
天下所有女子,因為你的出現(xiàn)
隱而不見;第二杯酒,我敬你
敬的是一起走過的山山水水
多少浪漫時光,被風吹散
卻不曾消亡,至今還在愛的旅途
讓我永無休止追憶;最后一杯酒
我敬你,敬的是今夜徹底別離
敬的是從此,我們天各一方
從此老死再不往來,這最后
一杯酒啊,敬的也是
奪眶而出的淚水
干杯吧,連同淚水吞咽,轉身之際
我將迅速衰老,癡呆
不傷悲,也不快樂
一天一天,為死去
活在這個人世
與一妙齡女子露宿山野
天空,深海那般幽藍
幾顆星星,消失在微白的林間
而火堆,將燃至天亮
群山靜穆,周遭只有操琴的鳴蟲
這樣的夜晚,風月無邊
但我竟然在一旁睡去
獨留那個女人,火堆前
一邊抱緊身子,一邊
木木地發(fā)呆
北山腳下
很久以前,北山腳下,曾經(jīng)駐守著一支軍隊
時常見到窄窄的小街,軍人騎在馬上
不急不緩地走過,威武,驃悍
更多的時候,那些毛色各異的馬匹
被拴在營房一塊空地
隔著木樁,鐵絲扎成的柵欄
馬安靜地站著,如同降落的云朵
帶給我們,遙遠的
奔向天邊的夢幻
更讓我們驚訝的,是那匹油亮的白馬
肚子下,懸蕩著一根粗硬的東西
越伸越長,幾乎觸及泥地
仿佛另一條腿
忘了是誰,最先撿起一枚石子
朝那長東西扔去
我看見馬,打著響鼻,而被擊中的
那個東西,猛地哆嗦
哆嗦著,慢慢縮短
最后竟藏進肚子
不見痕跡,后來
我們常去那里,一起將石子
一枚一枚,扔過去
直到一次,被持槍的軍人發(fā)現(xiàn)
我們?nèi)鐾扰艹龊苓h
依然聽見,身后拉動槍栓
咔嗒咔嗒的聲響
穿墻術
而今,我不再相信世間,還有這門古老的
法術,也不再遍訪天下,散盡盤纏
尋找一個會穿墻術的人
因為我根本不曾遇見
更別談親眼目睹
我見到的,不過是那些無知無畏者
走不出自己的迷宮
卻渴望無師自通,穿墻而過
最終,被撞得頭破血流
在冰冷的堅墻下
或昏死過去
或哀嚎不息
有人在敲門
篤,篤篤
有人在我的門上輕輕敲,用手指敲
像門上落著一只啄木鳥
幾分鐘后,那人用手掌拍
哐,哐哐
并撕開嗓子大喊
有人么,有人么
接著,是一陣更大的響聲
那家伙用拳頭砸門了
嗵,嗵嗵
仿佛要將門砸破
而我,躲在門后
始終不吭聲
我就是不吭聲,看他
敲到什么時候
門劇烈地顫抖
最后,嘭地一聲巨響
是一只發(fā)怒的大頭皮鞋
跳起來,踹在門上
我屏住呼吸,從貓眼望出去
那個敲門的人
粗俗地罵著
終于,在樓道消失
單身美人
快到中年,依然美得驚心動魄
特別是早晨醒來,雪白的腮邊
浮起粉紅色的云彩
而嘴唇艷如罌粟
多少男人渴望親吻,哪怕有毒
她的肌膚沁涼,柔滑
仿佛絲織的,月色做的
身上還有蘭草清香
她的聲音,更是蝕骨的那種
卻叫人擋不住誘惑
偶爾也喝酒,敢開快車
在風馳電掣間帶男人回家
或被男人帶回家
她的淫蕩和風騷,不是什么秘密
男人向往,女人嫉恨
她看上去如此快樂,幸福
但內(nèi)心深處,藏著多年隱痛
這份隱痛,只有自己知道
只有她自己知道
這世界,她從來就不缺男人
缺的是一個愛人
她的愛人啊,要么已經(jīng)死去
要么尚未出生
小 燕
小燕要去新西蘭了
嫁給新西蘭人做老婆
全村人都替她高興
只有我暗自傷心
親愛的小燕要嫁人了
嫁那么遠,我當然傷心
她嫁到鄰村我都不愿意
何況嫁到新西蘭
何況嫁給一個洋鬼子
離村那天,我看見小燕神采飛揚
仿佛要去當女皇
我發(fā)誓哪天追到新西蘭去
路最遠我不怕
吃多少苦,我不在乎
我發(fā)誓漂洋過海
到小燕身邊
看著這個小婊子
在異鄉(xiāng)的土地幸福到死
或抱著我埋頭痛哭
雪夜上梁山
操他娘,老子已經(jīng)一無所有了
二十年前,老子丟了工作
十年前,愛妻做了野雞
如今,這骯臟的賊婆娘
竟跟一個嫖客飛了
操他娘,飛得還真干凈
雞毛都沒落下
怯懦的父母,抹著淚搬回鄉(xiāng)下
可鄉(xiāng)下哪有什么土地
偌大一座城鎮(zhèn),空蕩蕩
不見一個親人
拉板車,我沒有力氣
想做鴨,又找不到富婆
人一樣站著
狗一樣活著
罷罷罷,不如落草為寇吧
今夜天降大雪
今夜,這黑暗無邊的天空
落下白花花的銀兩
喝酒吧,痛痛快快醉一場
然后,提一桿紙做的長槍
騎一匹西風瘦馬
天亮前,我上梁山
梁山若不收我
我砍了這伙山賊的鳥頭
挑在槍尖當酒壺
操他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