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前子
無聊
我想我對他人不乏善意,卻又極其挑剔:往往在細節(jié)上。
所以相處有些困難,這是我的煩惱之處。
某人的一個細節(jié)會讓我推心置腹;或者沮喪。
有位詩人,人不錯,作品也好,但我就是無法和他親近,原因很簡單,一起吃飯,他會時不時地用筷子剔剔牙齒,然后,又把筷子果敢地插入菜碗,夾起一大塊菜,湯湯水水夾到半空,突然,王顧左右,又扔回菜碗。
最讓我受不了的,有人用小勺子去大砂鍋里舀湯,居然還吃出聲來。
晚上后
大前天傍晚,接到市作協(xié)秘書長電話,我正寫著一首詩(《腿夢塔》,打斷后直到十七日凌晨才找回感覺),口氣自然有點匆忙,而她又娓娓道來。我說抱歉,二十二日我正在南京,十天前就約定的。秘書長大概認為我對作協(xié)的工作有意見了,她說,你哪天來作協(xié),我要和你談?wù)劇?/p>
作協(xié)么,我想放松一點好,它的理想狀態(tài)——在我看來,白天應(yīng)該是一座茶館,晚上應(yīng)該是一家酒吧,吃吃喝喝,詩人免費,散文家五折,小說家七折,兒童文學(xué)作家不準進門,“少兒不宜”。
前天上午,文瑜接我去常熟理工學(xué)院——我們?nèi)ツ瓿霭媪恕堕L江以南詩叢》,林建法先生古道熱腸,從全國各地請來了一些評論家……開會。原計劃是評論家發(fā)言,詩人傾聽;主持人臨時改為對話,要選兩個詩人作為代表先說上幾句;讓我先說。我說“三個代表”都和我沒關(guān)系,“兩個代表”更輪不到我了,輪不到我說。
昨天中午,去常熟城里吃蒸菜,這蒸菜館我去過多次,自告奮勇帶路,我說坐在蒸菜館樓上看得見方塔,找到方塔就行。
結(jié)果在蒸菜館樓上根本看不見方塔。
從常熟回蘇州路上,會經(jīng)過相城,相城的曹姑娘前幾天約我和曲一看牡丹,那里的植物園據(jù)說排名中國第二,我不知道這名是如何排的,不管。
光炎也住相城,我搭他車去植物園。
光炎有意思,開錯了路——開過了頭,我說倒回去吧,他說往前開,總能右轉(zhuǎn)到那里的。這條路貼著河,只有左轉(zhuǎn)的路。我一下興致勃勃,看要繞到哪里。四十分鐘之后,我們終于從一座橋上回到右面。
植物園同游者:曹姑娘,曲一,光炎。
我說我出個題目,《4月17日,植物園》,大家回去寫吧。
晚上,孔老兄從蘇州趕來相城,在渭塘酒家設(shè)宴,另送我一只山東秘制雞,我說分享吧??桌闲致犖艺f味道真好,說他還有一只,下次送我。特地記上一筆,以免彼此忘記。
飯后,孔老兄送我到更上樓下,告別。
我在植物園時候,接到老何電話,問我何時回來。我說:
“晚飯后?!?/p>
他在電話那頭笑著:“晚上后?那是什么時候?”
他把“晚飯后”聽成“晚上后”,“晚上后”作一篇隨筆的名字挺好。
土話與雅言
我以前覺得詩人的故鄉(xiāng)在故鄉(xiāng)之外。
現(xiàn)在——我現(xiàn)在以為詩人是既沒有故鄉(xiāng)也沒有異鄉(xiāng)的。
沒這么方便。
現(xiàn)在,我在南方生活。
現(xiàn)在,我在北方生活。
“南北都是毒?!?/p>
這是我某個時期的“詩歌主題”。如果某個時期有詩歌,如果詩歌要有主題,的話。
陸機于洛陽誠惶誠恐,說什么“臣本南人,生在敵國”——我卻從他的這一句話里培養(yǎng)著作為方言思維中的敵意。這種敵意仿佛世仇。是的,世仇。
所以,我的詩中有對方言的商量。
在《方言》這一首詩中,“戳五毒娘”沒商量,此乃南蠻土話,翻成韃子雅言,就是“操你媽”。
2011-4-29的附錄:明天大雨,今晚潮悶,“容膝”之臥室就有點呆不住,我下到三樓書房,抽到品特的戲劇集《歸于塵土》——《山地語言》中,一位軍官念著如此臺詞:
現(xiàn)在聽著。你們都是山區(qū)的人。你們聽見我的話了嗎?你們的語言已經(jīng)死了。被禁止了。在這個地方,不允許說你們的山地語言。你們不能對你們的男人說你們的語言。不允許的。你們都明白嗎?你們不能說它。那是違法的。你們只能說首都的語言。在這個地方只準說這種語言。如果你們要在這個地方說你們的山地語言,就會受到嚴厲的懲罰。這是一條軍規(guī)。這是法律。你們的語言被禁止了。它死了。任何人都不許說你們的語言。你們的語言再也不存在了。有問題嗎?
一翻就到這頁。
你的羅馬尼亞水牛
四月。上午十點鐘,太陽底下讀《保羅·策蘭詩選》。
《凝結(jié)》中有這么一句:
你的羅馬尼亞水牛
這句多好,如果早知道,我就可以在寫《有關(guān)羅馬尼亞(的幾條格言及其他)》時引用,或者發(fā)揮。
一月。高興約我寫篇有關(guān)羅馬尼亞的隨筆。我怕命題作文,一旦遇到,面子抹不開的,不能一口拒絕的,我就協(xié)商。我先會起個頭,故意刁難,說大致將寫成這樣,不知合不合乎貴報刊?一般不合。
我給高興短信,我說我準備寫有關(guān)羅馬尼亞的隨筆了,開頭是這樣的,如果不合要求,我就不寫了:
一個能產(chǎn)生吸血鬼的國家肯定是有想象力的國家。在別的國家,只產(chǎn)生吸血蟲。
高興說好,就要這感覺。于是我只得硬著頭皮寫了六千字。高興要六千字。
剛才,我把《有關(guān)羅馬尼亞(的幾條格言及其他)》看了一遍,有點不好意思,我基本上在胡說八道,不知道難為不難為高興(如果發(fā)稿困難,就退回我吧)。現(xiàn)在摘錄幾句:
羅馬尼亞在詞源上與羅馬有關(guān)系,就像吉卜賽人雖然在聲音上與柬埔寨人接近,但在詞源上,卻與埃及有關(guān)。在詞義上,吉卜賽是“不可觸摸”的意思,而羅馬尼亞的詞義——說出來或許會讓我們喪氣——即“條條道路通羅馬,不料到的卻是羅馬尼亞”。
國家的重量不以人口眾寡為口舌,這是電梯所干的事。我問一個羅馬尼亞人他所知道的中國人物,他伸出五指,卻只說出兩個:“孔子”,“毛澤東”。
而我伸出中指,卻說出五個(羅馬尼亞人):“布朗庫西”,“查拉”,“尤內(nèi)斯庫”,“齊奧朗”……“齊奧塞斯庫”,這位毛澤東的同時代君王。整整五個。
其實是六個,還有 “齊奧塞斯庫夫人”。
吸血鬼躲在家中不敢出門,城里全是吸血蟲。吸血鬼好不容易從最后一個人那里買到點人血——吸血鬼已經(jīng)文明,從搶掠的形象一變而為買賣的模樣——這些買來的不多的人血,僅僅只夠激活頭腦的一厘米人血,只要他一出門,吸血鬼知道,就會被吸血蟲貪婪地吸掉。天可憐見!這可是吸血鬼用血汗錢買來的人血。躲在家中的吸血鬼無所事事,不,由于害怕,他買來的人血統(tǒng)統(tǒng)變成尿液排出體內(nèi)……早知道這樣,吸血鬼就出門了,也算行善。
“羅馬尼亞”是對“羅馬”的反抗。
愿杰夫博士早日康復(fù)
我與杰夫博士已經(jīng)有十多年沒見了,這幾年他隱居于馬耳他——這個被稱為“地中海心臟”的島國。前不久,杰夫通過他的學(xué)生聯(lián)系上我,說要來中國看我一下。我說我目前不住北京,我在蘇州。于是他安排了這樣的旅程:從馬耳他飛香港,從香港飛上海虹橋機場,從上海虹橋機場乘車到蘇州,蘇州三天,然后乘車去南京,從南京祿口機場飛香港,從香港飛馬耳他,時間約為一周。
杰夫博士是美國學(xué)者,龐德專家,弗·杰姆遜的大弟子;他被譯為中文的論文,常見的有兩篇,收在《龐德:比薩詩章》與《美國語言詩選》中。
我的一首長詩《傳抄紙本》和一首較長的詩《螺螄文本》,就是他與他的學(xué)生共同譯成英語的。在我看來,這幾乎不可能。但他們花了幾年時間,就是翻譯出來了。拿著他們的譯稿,我請教這方面行家,行家說你的這兩首詩,把漢語寫得像外語;而杰夫無疑體會到這點,他們的譯作,使英語在英語世界成為外語。我說,我要的就是這個。
等待他的到來。不料昨晚接到張子清先生電話,杰夫在香港意外受傷,腿被斷為兩截,只得中止旅行。
不安,不安,又欠一筆債。
昨晚,接到這不幸消息之前,我正在畫這幅畫(《女士系列》)——九月份,我將在紐約舉辦我個人繪畫與詩歌展,而這幅尚未完成的畫,我沒有心情完成了,并想請求畫廊作為此次展覽海報。
魯迅文章廢名詩
燈火三更意密時,
老藤如竹寫新枝。
樓頭風(fēng)雨說白話,
魯迅文章廢名詩。
近來寒暑不常,希自珍慰。
近來新添兩個愛好,一拍照,一寫舊體詩。
熟悉我的人都知道,平日里對攝影毫無興趣,只是前不久朋友送我一手機,帶攝影功能的,我覺得方便,就開始亂拍。反正沒成本。
至于舊體詩,我終究不懂的,平仄,押韻,還是不懂。只是覺得順口溜來,不像新詩,那就舊體。奇怪的是,只要有某種意味于心上出現(xiàn),寫下后查查書,一般還在格律之中,不是太離譜。但也不靠譜。
這幾乎就是我的生活態(tài)度——
不是太離譜,但也不靠譜。
新文學(xué)中的作家,最愛魯迅與廢名。
我沒有讀過《魯迅全集》?!秴群啊贰ⅰ夺葆濉?、《朝花夕拾》、《野草》,隔幾年就會拿出來讀讀。魯迅就像王羲之,他們兩個都是在某種文化尚未成熟時期突然達到幾乎不可超越的孤峰。因為!這是上天對我們蕓蕓眾生的憐愛。試想,我現(xiàn)在的生活中,如果見不到王羲之法帖與魯迅文章,那將多么冷淡。
寫到這里,突然冒出黃庭堅“古人冷淡今人笑”這句詩,注墨八年,越抹越黑,什么意思。
“你什么意思!半夜給我們發(fā)短信,并且以死者的名義?”
廢名的新詩是中國新詩最有趣味的部分。
分享
說推薦也行。
說分享更好。
我想到的書,第一本:
蕭沆《解體概要》。
蕭沆,通常譯為齊奧朗。
亨利·米修《厄瓜多爾》。
卡爾維諾《巴黎隱士 》。
卡爾維諾說:
我最傾羨的是在暴力世界中他的輕盈、夢幻般的想象力……及其智慧。
這也正是我對卡爾維諾傾羨之處。其中《方言》一篇言道:
方言文化……確保一個城市、地域、流域身份的認同……
方言者表達上有其生動之處,那是一種獨特性與精確性,在方言變得平淡、呆滯,像“墨索里尼”時期……
詞匯的貧乏和單一化是一個語言死亡的第一征兆。
在另一篇訪談中,他說:
我認為人人都應(yīng)該參與政治。
凡讓我們放棄我們自己一部分的必是負面的。
《美國日記》,有一則“我的旅伴(年輕作家)”,在卡爾維諾看來,那幾個作為旅伴的作家簡直就是蠢貨。其實我們也見過不少。
《美國日記》:又一則“女人”:
很迷人的少之又少。多是小資產(chǎn)階級。轉(zhuǎn)啊,轉(zhuǎn)啊,都靈。
多麗絲·萊辛《時光嚙痕》。
記得寫托爾斯泰的那一篇。托爾斯泰這樣的經(jīng)典作家,也就是被臉譜作家。萊辛寫出她的看法,臉譜變成臉,或者鬼臉。
我一直認為,耶利內(nèi)克的隨筆比她的小說更有——想法。
作家和藝術(shù)家,不也就是一些有想法的人。
大作家和大藝術(shù)家的想法無非多些,而已。
卡達萊,一位阿爾巴尼亞作家。
《夢幻宮殿》。
他的《亡軍的首領(lǐng)》更值得一讀,二十多年前就出版過,默默無聞。
我今年書讀得少,文藝類的書讀得更少。
這兩年我好像沒讀什么書,只記得讀過《萬有引力之虹》上下卷和貢布羅維奇《費爾迪杜凱》。
剛才去翻日記,原來還是讀了一點,記性差了:
(2009)七月十三日。上半年在蘇州讀了些書,居然沒印象。前幾天聽人說起于連的《裸體與本質(zhì)》,才想起也讀過?,F(xiàn)在看來要把手邊讀的書記下。近來——讀了紀德的《人間食糧》,他是一個有極好品位的時髦作家。寫過《瑣事集》的史密斯說“不能既時髦的,又是最好的”。近來——讀了克洛德·西蒙的《植物園》,多少無稽之談可以借實驗之名啊?!吨参飯@》讓寫作變成一件手工活了,這有點可疑,盡管海德格爾說“思想是一件手工活”。近來——讀了卡內(nèi)蒂的《耳證人》,這本書可能過幾天再讀一篇的感覺會更好,不能連著讀。近來——讀了切斯特頓的散文,他的機智與幽默中有一種傲慢:大英帝國不可挽回的衰落,于是有了鉆牛角尖的傲慢。
(2009)七月十五日。昨天入伏。近來——讀了卡夫卡的《城堡》,第一章就預(yù)示這將是一部“尚未”小說:不能完成的未來之作。第一章之后的,有三四章吧,卡夫卡有種長篇焦慮,“硬扯”,“填充物”,逐漸擺脫。我留了幾頁沒裁,以作將來寫筆記的證明。備忘:昆德拉《被背叛的遺囑》第一章28頁“卡夫卡式的想象”,第二章,好像后面還有。布洛赫:“這是藝術(shù)史中一個嶄新的時代,在其中死后名聲比名聲更重要?!苯鼇怼x了洛特雷阿蒙的《馬爾多羅之歌》,書寫狂都含有惡意的毒素,或許這正是讓我著迷之處??瓶送械牟幌嘈艢v史相信神話,也淵源于《馬爾多羅之歌》吧。
(2009)七月二十日?!斖碚业桨@偎沟摹队⑿弁旄琛?,讀了《方向》這部分,覺得是另一個希臘——仿佛旅游者的希臘。近來——讀了勒克萊齊奧的幾個作品(《世界文學(xué)》2009/2),我看到他小說中的一些詩人之影:藍波,洛特雷阿蒙,夏爾——法國文學(xué)大概有一支青春的激流之流派與傳統(tǒng),其中是硬傷、裂痕、反抗和狂怒,還有不易察覺的被安慰同溫情所捕捉到的恭順。我對米修的興趣是他在另一個地方。一定要在另一個地方。近來——讀了富恩特斯的《奧拉·盲人之歌》,《捉海蛇》這篇還沒讀,一個作家的想象力、形式感、歷史與現(xiàn)實,水乳交融(刪除二百五十字。我有種神秘的閱讀體驗,暫時還不能分享)。近來——讀了村上春樹的幾個短篇(掐脖子鳥、圖書館什么的),膚淺有膚淺的好處,在美學(xué)上。近來——讀了幸田露伴的散文,他從指甲看人的命運。
(2009)七月二十九日。近來——讀了克洛代爾《認識東方》,異國情調(diào)了一點,意思也就是“失靈”和夸張?!敦i》那篇寫得好。近來——讀了《洛特雷阿蒙作品全集》書信部分,我不指望了解他,一支煙沒抽完,我就讀完了。近來——讀了《帕斯選集》上集(我記得他寫有米修的論述,但是在下集)。備忘:有關(guān)穆齊爾隨筆:1.開始不知道要干什么,最后還是不知道要干什么,恭喜!“絕對精神”的破產(chǎn)。2.理性地描述非理性,然后,理性破產(chǎn)。3.《沒有個性的人》,一部讓小說破產(chǎn)的小說。
多了。也不盡是我目前的想法。一句話,就是我們不要老跟著新書跑,這是新華書店采購員的工作;不妨靜下心,想想讀過的好書,然后再找出來閱讀一遍。
當然,把記憶中的壞書找出來閱讀,也是有趣的。少年時期,我覺得亨利·詹姆斯的小說、契訶夫的小說——都很平庸。最近這些日子,深夜,我都在讀這兩人的作品,他們的天才讓我振作。我覺得喬伊斯外露了,卡佛過分了。
《三元圖》跋
一元——“意識形態(tài)流”與“意識控制論”以及……一些人在藝術(shù)那里是粗暴的;藝術(shù)在一些人那里是粗暴的。前因后果就說不清了。
二元——另一方面,語言僅僅作為反抗媒質(zhì)而并沒有自覺自證可言。
三元——真理是思維樂趣。編織四維內(nèi)存的思維網(wǎng),自由不是網(wǎng)眼,是一維與一維之間的間隙。我們(這是承認局限性的稱謂)所能探索到的宇宙僅僅仿佛一首印刷在紙上的詩,它的深度感恰恰是由平面喚起的。但如果說宇宙是個平面卻是錯覺。宇宙是一只線軸,四維(或者八維)各得其所,它們被上升到交纏的層面,就是四維后的思維——這個層面的思維才說得上思維。《伏羲女媧圖》是揭示四維被上升的過程圖,這是一個平面,所以互有遮蔽,是四維(或者八維)交纏圖,它缺失的部分是思維圖。一開始就是缺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