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陽
在穿越劇、宮斗劇肆虐的2011年,還有人耐住性子,把姿態(tài)沉潛下來,一絲不茍地鉆研嚴肅的歷史正劇。黃健中就是這樣一位“不合時宜”的導演。別人一年拍一部戲,就可以名正言順地拿“低產(chǎn)”和“低調”來標榜自己,他倒好,三年磨一劍,陪他一起閉門造車的還有編劇李碩儒。
《電視指南》:在“娛樂至上”的時代,歷史劇為吸引眼球頻頻穿起“戲說”、“宮斗”和“穿越”的馬甲,加上觀眾耐心的喪失,嚴肅而審慎的歷史正劇逐漸式微。(《大風歌》正是一出不折不扣的歷史正劇,它靠著什么來和這些“馬甲歷史劇”博弈?
黃健中:歷史是生動的。但生動應該建立在尊重史實的基礎上。我認為《大風歌》最大的制勝法寶就是我們的劇本特別出彩。編劇李碩儒三年磨一劍,其嚴謹程度不是一般的戲說穿越所能比肩的。在通俗和經(jīng)典之間,編劇選擇了經(jīng)典,所以我拿到這樣的劇本,別無選擇,只能一門心思朝著經(jīng)典的方向一路狂奔。我們如果只是想著要娛樂,那么我們一定會在審食其和呂后之間大做文章,他們的情感戲就是再無中生有再惡心,我們也可以往上掄,滿足大眾的獵奇心理。這是最常見的追求短平快的商業(yè)效果的寫法,但是我們的劇本并沒有這么做。我相信我們的嚴謹和努力不會白費,我非常信任我的觀眾。觀眾是最聰明的,他們最識貨。
《電視指南》:今年西漢題材的電視劇特別多,劉邦項羽頻繁出現(xiàn)在人們視野中,在這么多撞車的情況下為何堅持要拍《大風歌》?和同類題材相比,《大風歌》有哪些優(yōu)勢?
黃健中:我們跟他們不撞車,要撞車也只是他們追我們的尾(笑)。我們的優(yōu)勢就是編劇很厲害,潛心研究整整3年,字字心血。我對《大風歌》很有信心,如果一個民族不了解它的歷史,那么它的未來將暗淡無光,只有尊重歷史,熟讀歷史的民族才有希望。
《電視指南》:您和王姬私交甚篤,呂后這個角色是不是一早就定下王姬?后來給王姬打過電話又為何延宕?
黃健中:我在考慮她的片酬。呂后這個角色確實非王姬莫屬,但是片酬太高的話我又擔心劇組無力承擔。演員的片酬若是太高,切走一大塊蛋糕,那么《大風歌》制作的水準肯定上不去,更別談精致和考究。所以我必須和制片人站在一起。王姬看了劇本之后非常喜歡,再加上對我的信任,主動降低片酬,對此我也覺得挺對不住她。
《電視指南》:為什么堅持讓劉牧來演漢文帝?
黃健中:之前拍《大秦帝國》,劉牧給我客串了一個小角色,和臺灣的老戲骨李立群演對手戲。當時他就給我留下一個深刻的印象,這個小伙子很靈,會演戲。我個人特別認一個理兒,演歷史正劇的演員,你的表演稍有差池立即魂飛魄散。漢文帝是我們這個戲的絕對男一號,當時有很多人給我推薦一些明星,我都一一謝絕了。漢文帝這個人物,他一出場不能有帝王相,不能讓別人一看即知他是皇帝。史書上也是這么記載的,漢文帝登基之時,極不起眼,也不被任何人所看好。所以在選角之初我就將大腕排除在外——如果是一個大家臉熟的大腕往龍椅上那么“萬歲萬歲萬萬歲”地一坐,皇上的感覺立刻呼之欲出。這感覺就壞了,欲速則不達,我要的是慢熱的藝術效果,我要讓演員跟著角色走,慢慢地釋放帝王的氣場,逐漸地讓人臣服。
《電視指南》:這有點像李安選《色戒》女一號的思路,從角色的把握上來說,不管王佳芝還是漢文帝,確實更適合新人來演,那么劉牧的表現(xiàn)是否讓你滿意?給他打多少分?
黃健中:應該說劉牧完全達到了我的要求,我給他的表演打滿分。
《電視指南》:有哪些演員是讓你不滿意的,打分不及格的?
黃健中:開機第一天我就開除了一個演員,名字真的記不清了。我開掉的原因很簡單,他連臺詞都沒背完,還指望現(xiàn)場惡補。對于這種不用功的演員,我連警告都省了,直接開路。
《電視指南》:我采訪的幾位主演,都抱怨臺詞太多,而且又是二千多年前的語言,有些極其拗口,你卻要求演員不能現(xiàn)場背臺詞,這會不會有點太苛刻?
黃健中:一個演員,還是一個演歷史劇的演員,一邊演,一邊還像背課文一樣想著下一句內容是什么,那么這個角色肯定完蛋了。藝術是一種情感的勞動。以我做導演的經(jīng)驗,拍嚴肅的歷史正劇,一個演員不能現(xiàn)場找感覺,你到了拍攝現(xiàn)場,你的狀態(tài)就像演話劇一樣,不僅僅是臺詞的滾瓜爛熟,還要對你今天拍攝的所有內容都像地圖一樣清晰,更重要的是你的表演要有代入感——你對這個人物的把握和詮釋要非常準確,他的出身、性格、口音、笑、行走坐立的姿態(tài)、習慣性的小動作,你都要洞若觀火。當開機的時候,你自己要全部蒸發(fā)消失,連眼神都不是你的,而是你要演的那個角色。一言以蔽之,我要的表演就是話劇演了半百場的感覺——半百能夠保證你對戲的內容了如指掌,又不會像一百場那樣疲沓,缺乏新鮮感。
《電視指南》:除了幾個領銜主演,其他許多演員都是名不見經(jīng)傳,后來問了B組的朱導演才知,大部分都是話劇團里請來的演員,做出這種選擇是出于什么考慮?
黃健中:我剛才已經(jīng)說了我對演員的要求,我相信,能達到我這個要求的影視演員不多也不好找,況且歷史大片人物眾多,直接從話劇團里挑肯定錯不了。這些演員可能名氣不大,但是在塑造人物上非常有功力,你看《大風歌》里人物像走馬燈一樣多,但是一個個都鮮明飽滿,生動立體,即使這些演員戲份不多,有些充其量只能算驚鴻一瞥,但我敢保證觀眾絕對不會把他們看混淆了。我認為,拍戲拍到最好的境界就是導演不用去現(xiàn)場導戲,所有戲都水到渠成,宛如行云流水,我坐在監(jiān)視器后面,只是為了欣賞演員的表演。拍攝《大風歌》,我經(jīng)常會有這樣的感覺。
《電視指南》:呂良偉是香港演員,他的普通話一直講得不好,怎么能確保他的表演達到你的預期?
黃健中:我怎么感覺進了你的埋伏圈(笑)?一個演員的對白可以影響到他對表演的信心,這是一個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真理。良偉說起廣東話特別溜,表情也會特別活泛,但你要讓他說普通話,他的腦袋里就得先整理一遍,把粵語翻譯成普通話再說出來,這就顯得人物特別的木訥、遲鈍、呆滯,當他自己也意識到這個問題的時候,他就會變得特別不自信,整個表演都亂了陣腳。為了緩沖這個矛盾,我當時就想了一個奇招。良偉年輕的時候,就用粵語來說,我單獨為他鋪兩條聲軌,等貼上白胡子演起老年狀態(tài)時,我就讓他說普通話,這樣表演的節(jié)奏自然而然就凝滯下來,講普通話時暴露的所有缺陷,反而能陰差陽錯地表現(xiàn)出老年遲緩的狀態(tài)。
《電視指南》:《大風歌》的哪場戲讓你印象最為深刻?
黃健中:有一場戲,設計劉邦的死。劇本寫的是劉邦死在床上,死得拖拖拉拉,纏纏綿綿,不停地說著遺言啊感慨啊,一直沒死透。我說不行,要改。我就跟飾演劉邦的呂良偉說,良偉,你注意到?jīng)]有,老虎的死和貓的死是絕對不一樣的,都屬貓科動物,老虎的死一定有虎威。劉邦這樣的帝王之死,一定要有氣概,不能虛弱地死在床上,我們得把地點挪到殿外。呂良偉一聽就很振奮。其實這是我頭天晚上做功課時想到的,有一點模仿黑澤明拍攝莎翁戲《紅胡子》的感覺。當時拍外景頗費了一些時間,呂良偉和我們簽的合同規(guī)定每天不能超過8小時,結果那天超了4個鐘頭,他一直對我說超時沒關系,只要能拍好就行。拍完之后他的情緒還沒有消退,他跟我動情地說,黃導你太棒了,以后我有歷史戲一定找你做導演。
《電視指南》:你好像鐘情歷史劇,拍了那么多劇,依然是在歷史中打轉,是有特殊的情結嗎?
黃健中:從中學開始一直到現(xiàn)在,我對歷史都沒有太大信心,更別說情結,盡管我的歷史常識并不在一般人之下。第一次染指歷史劇,實在很偶然,是別人硬生生把我推到那個位置,然后就像上了賊船,竟愈發(fā)不可收拾。從我拍《越王勾踐》開始,我拿到劇本的第一反應就是去閱讀《史記》,搜羅當時能找到的所有有關這個戲的文獻、資料,然后再閉門造車讀上三五個月。屆時我即使不能像史學家一樣縱橫捭闔,起碼能達到和編劇平起平坐,游刃有余地探討劇本。
《電視指南》:歷史劇既龐大又煩瑣,稍有疏漏就可能被存心的觀眾揪住小辮子。陳凱歌的《趙氏孤兒》因為一碗面條曾引發(fā)眾多口誅筆伐,《大風歌》作為一部電視劇是否有這樣的擔心?
黃健中:細節(jié)的真實,有可能成為整部戲的一個支撐。大家可能粗淺地認為,漢代是中國農業(yè)最發(fā)達的時代,但有多發(fā)達?誰也說不出個子丑寅卯,我就去查閱史料看看漢代的農業(yè)有多發(fā)達,出了哪些成果和建樹。結果我找到了鐵鏵犁,此外還有播種鏤、轆轤井……對于出生在城市的孩子來說,可能這都是“出土”名詞,可事實是,在一些不發(fā)達的農村,這些農具至今仍在被使用著。我們劇中使用的鐵鏵犁根本不是我們道具師準備的,是跟當?shù)氐拇迕窠璧?,和馬王堆出土的鐵鏵犁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