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陽
搖筆桿的人鮮有一管好頸椎,陳枰也在劫難逃。長期伏案的她由于頸椎壓迫,瞳孔一大一小,還極其畏光。白天她必須戴著墨鏡出門,一到晚上“就變成了貓眼”,看什么都格外清晰。說這話的時候,她故意把眼睛睜大,睜得炯炯的,睜得上下眼皮子不沾黑眼仁,完了還探照燈似的左右平移,機警地巡視著臺上臺下,愈發(fā)像暗黑王國的貓頭鷹。臺上臺下都發(fā)出會心的微笑。好多筆挺的背也開始閑閑地尋找靠山。原本繃著的充滿學術探究氣氛的研討會,一下子松動起來。
10年前她寫《青衣》、《激情燃燒的歲月》,十年后大家依然在談論和比較,電視臺也樂此不疲地重溫。然而她卻有些慚愧,雖然筆耕不輟,卻沒有一部超越之作,一直到《推拿》——她和畢飛宇、康洪雷這對鐵三角再度聚首。
《電視指南》:研討會上,導演康洪雷毫不吝嗇對你的贊美,他說:“這個劇本中華人民共和國就一個人能寫,就是陳枰。能寫到現(xiàn)在這樣的份兒上,中華人民共和國就一個,也是陳枰。”《推拿》是您和康洪雷第四次合作,您對他有什么評價?
陳枰:康洪雷是這樣的,他形容一件事情會從形而上的角度告訴你,你必須抓住他話里的核心,把他拉回地面。我倆是有這樣的默契,合作起來也非常對脾氣。每次和康洪雷合作,當我寫到自己特別滿意的段落或對白,就迫不及待給他打電話,我說我念一段給你。他說你等著啊,我把燈關了閉上眼聽。我念完之后,我的筆記本電腦上全是唾沫星子。我所有的興奮點都能滴水不漏地在他那里得到回應。
《電視指南》:畢飛宇、康洪雷和您就像一對“鐵三角”,十年前鐵三角創(chuàng)作的《青衣》現(xiàn)在依然在電視臺播,十年后鐵三角因《推拿》再度合作,有什么特殊的感受和故事?
陳枰:當年畢飛宇第一次見康洪雷,康導正帶著一幫人踢球。畢飛宇見了就說,這個人是個粗線條,拍不了《青衣》。拍殺青戲那天,畢飛宇從監(jiān)視器里看完之后很真誠地對康洪雷說,我錯了,你能拍《青衣》。其實當年畢飛宇在看到我寫的大綱之前,也并不看好我,一個內蒙的女人能駕馭得了那么細膩的題材嗎?但他看完大綱之后就徹底打消了顧慮。
我們三個人談劇本完全是開誠布公,暢所欲言,根本不存在誰比誰牛,誰說話壓著誰了這樣的顧慮。作為編劇,最好的模式就是跟賞識你的導演合作,這種合作最舒服。沒有人給你使絆,也沒有人給你指手畫腳。寫《推拿》我就說,你們不要教我怎么寫,既然請我來,就要把我的能力和想法百分之百原汁原味地呈現(xiàn)出來。都是寫字的人,畢飛宇很尊重我的選擇,康洪雷也給我吃定心丸,“就撒丫子寫吧,你敢寫我就敢拍,你寫出花來我就拍出花來”。
《電視指南》:作為一名編劇,談談你的作息規(guī)律吧。
陳枰:我的作息很規(guī)律。早晨7:30起床,繞著小區(qū)慢跑一圈,順便喂養(yǎng)流浪貓,然后回家吃早飯,8點雷打不動坐到書桌前,寫到11:30,吃中飯,休息到下午2點,再接著伏案,一直寫到下午5點。一天大概工作6個小時。我不像別的作家,一到晚上就特別來勁兒,我是不能熬夜的體質,所以只能白天寫稿。
《電視指南》:《推拿》作為中國第一部盲人題材的電視劇,它填補了歷史上的一個空白。它很有意義,但同時又極具風險,為什么會鐘情這個題材?
陳枰:當初康洪雷說他要做一個盲人題材的電視劇,我也是眾多不看好者之一,因為當時我沒有看過畢飛宇的《推拿》,等我一氣呵成地讀完《推拿》,我跟康洪雷說,這個值得做。我們過去涉及的盲人題材,不管小說還是報告文學,都是一個居高臨下的視角,不像畢飛宇能夠站在一個完全平視的位置去看待這一群體。他們只是迥異于我們普通人的生活方式而己,完全不需要你的憐憫之心,因為憐憫這個詞它是不平等的,它建立在心理的優(yōu)越感之上。畢飛宇的小說給我了這樣一個基礎,我就可以在這樣一種平視的位置身上去發(fā)揮自己的想象。
《電視指南》:寫任何作品,想象力都是非常重要的,《推拿》有哪些滿意的橋段是自己想象出來的?
陳枰:我寫到一個小馬,9歲因為一場車禍導致心理致盲,后來他又因為一輛車禍復明,按常人推理,復明之后應該開心,可我寫的小馬在睜開眼睛之后,看到一朵花,那么大的一朵花,嘩的一下就把自己嚇著了。他變得非常恐懼,過馬路的時候他只能閉上眼睛恢復盲人狀態(tài)。寫這場戲的時候,我想到一個朋友,他因刑事犯罪判了十多年,刑滿釋放之后,當他看到滿街的車水馬龍奔流不息,怕得連馬路都不敢過。這就是異化。當盲人在黑暗里生活那么久,突然把他擱到一個憧憬已久但早就不習慣的環(huán)境里,他會特別驚恐。一個編劇在寫作的時候,必須放棄自以為是的想當然,而是應該站在人物的立場去考慮。
《電視指南》:目前對電視劇的運作體制,有什么看法?
陳枰:畢飛宇曾問我,除了《激情》和《青衣》,你還有什么能升華的作品?我說沒有。他說一個也沒有?我說一個也沒有。他問為什么,我說從主觀上講咱先不說,從客觀上講,現(xiàn)實不給我機會。因為主導你的是電視臺。電視臺審了我的劇本之后,往往會說寫得很好,但是現(xiàn)在的觀眾就是喜歡灑狗血。一聽這個我就惱火,我說你怎么就知道觀眾不愛看呢?不能就你們購片方幾個人就代表觀眾了!觀眾都聰明著呢,他們最識貨了,你有沒有下功夫,下了多少功夫,他們一眼即知。能有幸參與《推拿》,我內心真的特別感激,一未感謝畢飛宇的信任,二未感謝康洪雷能想起我,第三感謝河谷川的戴老板,他竟然有膽識做這個戲,非常可貴。一個新公司首先要考慮生存,一部賠錢很可能會全軍覆沒。所以寫《推拿》,我沒有絲毫松懈,康洪雷把我放到那兒,我特別明白什么意思,包括畢飛宇也“威脅”過我,如果這個劇本是98分,對不起,你給我擠出99來。
《電視指南》:為什么如此熱衷改變別人的小說?沒有想過原創(chuàng)嗎?
陳枰:有。目前還沒有機會寫。改編別人的小說許多只是一個技術過程,但改編畢飛宇的小說是一個靈魂升華的過程。當初改《青衣》,有人說太難了,我說不難。這么說不是證明自己多能耐,因為有熱愛。一旦熱愛這個小說,感覺就不一樣?!锻颇谩芬搽y改,這個難對我而言不是痛苦的難,是因為難而爽。當你做結構、做人物關系的時候充滿快感。畢飛宇有一次跟我說,你就是寫吐了也得寫。我說,我什么時候吐過?我特高興。
《電視指南》:現(xiàn)在特別流行跨界合作,許多編劇都做起了導演或制片人,一方面能名利雙收,一方面能夠盡最大程度去保護自己的作品不被惡意篡改。您現(xiàn)在有沒有考慮過跨界合作呢?
陳枰:我覺得還是踏踏實實先干好自己的本職工作吧。人的注意力和精力畢竟有限的,擱這邊的多了,那邊相應就少了。我挺滿意現(xiàn)在的工作,改了那么多行,最后選擇做編劇,我絲毫不后悔現(xiàn)在的選擇。我沒覺得失去什么,至少你剛才還跟我說“男(蘭)曉龍女陳枰”,我這是剛聽到的,我非常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