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苜蓿
春日不省
靠著床打盹。穿堂而過的春風帶來鳥鳴。
春日真好,像手觸摸在胸膛沒有隔絕。
人到中年,越指望從故紙堆中
找到一座與人通話的城堡。
可我已厭倦自己口中滿嘴的塵埃。
我熱愛春日飽滿的身體,躺在風中的
苜蓿花叢中。
有時候骨骼折斷在眼皮底下,
利刃從背上生出。有時候我在百無聊賴的春風中,
聽到父親的膝蓋咔嚓作響。
信件越來越少,寄往天上的
和寄給路邊閑散的信仰的。
“既定的軌跡適合你,用它
你可以換來一排省外的群山?!?/p>
扔給你一張單程票,可以去到任意地方。
可究竟出賣靈魂是不是好過于
那位靠賣淫實現(xiàn)理想的人民。
每天一杯湯羹,有利于“一日三省”
翻開經(jīng)文,增添了“蕙質(zhì)蘭心”
縱然臉皮裂開,脫去童年的斗篷
也不能改變這一具未來的尸體。
你是一個生來就失去血緣的人。
你提前把自己埋在園子里。
一座庭院,樹葉下雨,骨骼干凈。
即逝之時
我將吞沒這吞沒我的即逝之時。
一個是握著燈盞,口中呢喃的巡夜人。
一個是在黑白片中反復走鋼絲的雜耍者。
一個是在海邊一邊放羊、一邊尋歡的牧女。
一個是深陷于困頓之中、精力渙散的鐘表匠。
全是我。
一個是在公園擺弄地攤、清洗心肺,
疲憊之時就在長椅上卸下四肢的商人。
一個是對著漓江滔滔江水沉默,
一心想要去“人間天堂”的窮書生。
一個是一生都在諾亞的方舟上,
練習空想、試圖擺脫重力的小丑。
都是我。你們?nèi)俏摇?/p>
是不死鳥;是落地又彈起的風箏;
是潮濕雨季里南方來信中的修辭;
是被分隔者,是不存在的碎片。
塵世之外,我是被吹散的逝去者。
像一把骨灰,被崖邊的風帶走。
閃馬①和他下沉的世界
“畫家通過作畫來感知美好,
瘋子通過癲狂來感知生命?!?/p>
外面的雨瀝瀝淅淅。
阿倍海太郎在海邊吹著長笛。
山朵朵,你的氣球呢?
小樂曲不時奏響,你在一個藍色午后
撿到陀螺,可它不時向前
也沒有停下來。它和你一樣
不是生于父母。因為
沒有人生于父母
也沒有人從故鄉(xiāng)中來。
梧桐樹被砍光了又長出來。毫無新意
像我,在同一個漩渦里打轉(zhuǎn)。
從街頭燒烤的青煙和啤酒的泡沫中醒過來。
清晨,沒有人認識那些未被標識的物件——
長椅上的爛醉者,春天的落葉和光禿禿的臉。
山朵朵,你從個人經(jīng)驗的山中走來。
嘴中含著禱告詞,
無所求也沒有什么好等待。
你的臉龐遲早有一天,
要像向日葵一樣裂開。
你要有多深的厭倦,才忍心
將子和女都甩開??墒且矝]有子女,
只有剝離,只有風吹萬事散。
我寫得累了,昏昏欲睡。
再也打不起精神。當嗅覺將一切
處理成青草的氣味。
當眼睛只能看到一片昏暗的麥田。
我找不到你,和你的兄弟。
只有風吹人散,屋外落雨。
注:①閃馬,美國一樂隊名,其主唱于2010年3月自殺。2007年起我開始聽他,現(xiàn)在他走了,聲音卻一直持續(xù)著。寫這首詩的時候,也在他的歌聲中打轉(zhuǎn)。
浮生記
她還在酣睡。暫時把臉背向命運。
暖春的風把我們的門吹開了,輕輕地。
我的電影持續(xù)著。
逛公園的時候我們拍照,
她愛站在徐向前的字前,站在那些文化石頭旁,
擺出青春的模樣,讓我給她拍一張。
她希望有一張與人民英雄紀念碑的合影。
可我們常常有紀念碑。
清晨散步的時候,她想開口卻又把話咽回去。
我知道她想說她亡故的父親。
她說她總覺得有一些事沒有做,原來是很長時間
沒有給她的父親打電話了。
她又問,我有沒有夢見過他,她對自己
從來沒有夢見過他,而不安。
她又提到當胡老師為她拿來一件御寒的衣服時,
她一下子就想到她的姐姐,她還建議我
把她姐姐的事寫成小說——
一個遭遇暴力和不幸的農(nóng)村婦女,卻一直
把毛衣分給所有的人。
這個人物夠典型了,她說,適合寫出來。
可這只是普通的事,只是因為我們
在地上、在天上的血緣讓我們
緊緊地抱成一團,只是因為這血緣,
把我們的一生,捆在一起哭。
可已經(jīng)不會哭了,有的只是一盤青椒
等待著被自己的妄想打翻。
我們兩手空空,只能互相牽著。在世上走著……
我看著她在床上睡熟了。我還將注視她的一生。
春風忽然就來了,春風帶走我們浮生中
多余的東西。
夜色中的佩德羅
此時我接觸到的大部分物體,都是冰冷的。
坐在小石凳上,石凳比砸我的石頭,還要冷。
和魔頭貝貝發(fā)短短,兩個人的話都讓人發(fā)抖。
老實巴交的廣玉蘭,在眼前的夜色中哆嗦著。
煙火是熱的,甚至是燙手的,
但一會就冷了。我熟悉的生活,
不會太熱,也不會太冷。
熱得不至于我太快樂,冷得不至于我想去死——
我怎么突然想到小說里的句子:
瘋子用不著進行懺悔,
他們的靈魂即使不潔凈也是無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