刁斗
一
窗外天色清明,陽光直截了當?shù)貪姙⑾聛?,一如嬰兒勤勉的哭嚎,飽滿、充分、盡職盡責。室內烏煙瘴氣,仿若一洞廢磚窯裡,茍延著幾縷力不從心的清倉式咳嗽:破敗、衰竭、氣息奄奄。這裡不是廢磚窯,是一間冷氣怡人的小會議室,還裝潢一新,器物講究。這裡的人雖然抽煙挺兇——包括那個坐在頭兒右手邊的,會議室裡唯一的女人——但沒人咳嗽,即使有人偶爾咳了,也聲音脆亮共鳴通透,相當于晨起的歌劇演員打理嗓子。他不抽煙看他們抽,如同目睹強人欺凌婦孺的孱弱少年,想大聲喝止又不敢靠前。他把對二手煙的反感揣在心裡,不讓臉上表現(xiàn)出什么。他不好意思有所表現(xiàn),更不敢。他只能不時地扭一下腦袋,迅速地、偷偷摸摸地、假裝若無其事地讓視線越過窗臺上的煙灰缸、方便飯盒、只裝著泥土與植物殘莖的花盆、空的或半空的礦泉水瓶、以及一大摞舊報紙,從十八層樓這樣一個高度的室內望一望窗外,以求窗外的清澈幫他把室內的污濁過濾干凈。沒用。
除了他,因情緒緊張而顯得僵硬,他們都松弛,這從他們懶散的坐姿上看得出來。他們圍繞一個固定的主題,亂糟糟地議論討論,鬧哄哄地辯論爭論,像群毆什么或搶奪什么,交流各自掌握的線索,商量下一步的行動方案,分享一些對他來說一點也不可笑的插科打諢——他們對之則心領神會,還有辦法在取笑逗樂之外,讓這些科與諢再發(fā)揮些參照對比的借鑒作用??伤€是心存疑慮:這樣下去,必然會混淆和模糊辨別的依據(jù),讓那些本應在反復修剪中眉目清楚的主題骨干,受到曲解甚至遮蔽。如果有他發(fā)言的機會,他很想問,如此過多過濫地節(jié)外生枝,還能從一片林海之中正確地指認一棵樹嗎?能。很快,他的疑慮被證明為多余。他們看似腳下盲目,其實眼裡都瞄著路標,不論對正常的行進軌道偏離多遠,只要聽到頭兒的召喚,就能成為據(jù)有多個合適支點的靈巧跳棋,連續(xù)騰躍著抵達終點。終點的標志是分工派活兒。分工派活兒由一個人負責,頭兒負責,其他人只須閉上此前議論討論加辯論爭論的嘴,效法等待母燕飼食的幼燕,乖巧地、溫馴地、眼巴巴地盯著頭兒那張被黑色胡須包裹起來又反過來包裹黃色牙齒的翕動的嘴,就可以了。閉攏的嘴與翕動的嘴并沒對接,但有默契。隨著一些似是而非的省略式語句的半吞半吐,再輔以心照不宣的點頭搖頭及眼神交換,活兒就派光了,工就分完了。一切都快得不可思議,他們不像處理公務,倒像心不在焉地謀劃協(xié)商這個周末的麻將牌局。該設在哪一個大家都熟悉的地方,他家還是他家。他有些失望。他們這種工作態(tài)度,稱為輕慢大概不敬。但說成簡明果決或干脆利落,肯定也牽強。沒有拍肩膀,沒有擂胸脯,沒有軍令狀,沒有剛毅的目光莊嚴的誓詞神圣的淚水堅定的一握,想像中能讓人活躍腺體的任何東西都不存在。他忙調整心態(tài),弱化失望強化理解。儀式化的虛假造作的確已是生活的常態(tài),可本真性的樸素實在,偶爾回光返照也不算反常。所以,在現(xiàn)實場景裡,再煽情的責任托付與使命落實,也不可能全盤抄襲影視片與新聞稿。但是盡管這樣,在有些方面,尤其在更事關原則的那些方面,他接受起來仍然困難。那種本真性對儀式化的矯枉,那種樸素實在對虛假造作的逆反,表現(xiàn)得還是太極端了——含含糊糊,隨隨便便,有一搭沒一搭,左也行右也可,連起碼的公事都免予例行。一時之間他神思恍惚,仿佛在平坦的廣場悠然散步時,忽然掉進幽深大坑,而那坑的存在毫無道理。幾許費解與驚訝掩埋了他,他急忙把頭扭向窗外,用麗日白云修改表情。他沒權利費解與驚訝。
接完活兒領過工,他們噼裡啪啦地起身離座往門口走,像寬闊河道裡的一群肥魚。隨波逐流地游向一個狹窄的隘口,并不管隘口外是否有漁網埋伏。還呆坐在黑色軟皮扶手椅裡的人就剩他了,仿佛他不是游魚是塊石頭,還個頭質量都足夠大,水流多急都卷不走。他下意識地站了起來。他不是石頭他也是魚,還是贏弱小魚,對緩波細浪都沒能力抵御,與別人比,更有理由隨波逐流。但起身后,他猶豫一下并沒游動,雖然改變了石頭的形狀,卻沒改變石頭的品質。他沒真的隨波逐流。從表面看,他沒隨波逐流,好像是因為堅定強悍,至少是因為固執(zhí)強硬,可他心裡明白,他太想隨波逐流了,只是不知如何隨怎么逐,會議的結束等于宣布,他們的周末牌局不帶他玩,連伺候局的看客名額都不給他。意識到這點,他臉上的茫然開始凝固,然后,新一輪的費解與驚訝結晶而成:這是侮辱人!這一回,他的費解與驚訝比上一輪具體,其標志是,還派生出“侮辱人”這樣一個書生氣十足的端莊念頭。其實,他這念頭若用嘴說,只是陳述句,并非感嘆句,屬于判斷而不屬于抗議??捎捎谶@念頭依附的是表情而非聲音,就制造了混亂。不僅沒恰當?shù)乇戆姿男嫩E,還把本應綴在后邊的溫和的句號,用凜冽的感嘆號涂抹掉了。他陣腳大亂,都忘了向窗外扭臉修飾表情。他哪有膽量抗議侮辱呢?侮辱只能帶來難堪,難堪只會影響面子,而此時面子對他來說,有是累贅沒有倒更好。他很快就想清楚了,眼下對他構成刺激的,并非侮辱而是孤獨,是突然間那種沒著沒落的孤獨之感席卷而來嚇呆了他。只是,他理應呆成一只恐懼的木雞,卻呆成了一塊倔強的石頭。也就是說,他表面上的堅定強悍或固執(zhí)強硬。完全是觀察者的錯覺賦予他的——如果恰好有觀察者在觀察他。
我——頭兒……他沖著門口的人群張開了嘴。確切地說,是他模仿著其他人的稱呼法。沖著正好也走到門口的頭兒張開了嘴。模仿他人,是他把隨波逐流的渴望轉化為行動的開始步驟。
他聲音裡沒夾牢騷,只含乞求,但急切之中喉頭的顫抖,以及因面部肌肉緊張而導致的口吃,沒正常傳達他的情感,倒像表明他欲挑釁。更有甚者,他的表達與他形體所錯誤地暗示出的那種堅定強悍或固執(zhí)強硬的表面信息。還構成了呼應關系,使他的哀鳴有了叫囂意味。他不光無力準確地使用肢體語言。連有效地操控發(fā)聲系統(tǒng)也做不到了。形式進一步背叛了內容。他閉住嘴,不敢做出很可能歧義更大的拙笨解釋,只能蔫巴巴地、汗津津地站在窗口的驕陽之下,接受眾人駐足回頭的挑剔觀察。
他沒有下文的一聲哀鳴,仿佛只為把眾人拉進云裡霧裡。眾人云裡霧裡地看向他時,需逆著日光。逆光有魔力,長于制造歪曲的幻象,結果,他那窘迫的、可憐兮兮的、沒有半點自信可言的晦暗嘴臉,在逆光中卻被打磨得見棱見角。使他虛弱的無意識沉默,變成了剛毅的有意識緘默。對眾人來說,他身上那個真實的他仍不存在。他很想哭。好在,沉默或緘默都有助于清醒。他深吸口氣,止住了哭意向清醒過渡,然后利用靜默時段,整理思緒鎮(zhèn)定情緒。整理與鎮(zhèn)定產生了效果,他的脖子和腰身都不再僵直。思想隨著身體的松弛活躍起來,而思想一活躍,也許并非自欺欺人的精神自慰就容易實現(xiàn)了,很可能,他們分工派活沒考慮他,不過是個小小的圈套,他們是想借此了解他性格檢驗他勇氣,以便確認他究竟配不配與他們?yōu)槲椤.斎?,也有可能,是他的出現(xiàn)比較突兀,有點反常,讓他們一時判斷不好,他被安插進他們中間意味了什么,便不敢對他貿然擺布。剛才會議進行期間。
頭兒接個電話,如果他沒猜錯,那電話是馬叔叔打的。馬叔叔是上邊更大的頭目。他感覺得到,馬叔叔來電沒具體事,只為對這邊的議論討論和辯論爭論,禮節(jié)性地關心一下。一個大頭目。能主動對小頭目客客氣氣,這讓他相信,馬叔叔的電話是為他打的。因為電話掛斷之前,頭兒在回答馬叔叔最后一個問題時,曾愁眉苦臉地瞄他一眼:謝謝老板,挺好挺好,滿意滿意。他不認為是自己的敏感放大了頭兒的難言之隱。他的心裡不太舒服,不是為頭兒不舒服,他同情頭兒,他是為馬叔叔而不舒服,而且那不舒服感還越來越強,最終轉化為隱隱的怨恨:一個在別人看來與他認識。甚至交情深厚,但事實上與他完全陌生的大頭目的存在,成了捆縛他的無形的繩索。
唔?有事兒嗎?小……哦……頭兒停在門口?;仡^看他。好像此前,他在他眼裡只是塊石頭,粗糙黝黑并且丑陋,但忽然之間,他得知他是天外來客,是神奇的隕石,這才回頭仔細看他??深^兒的口吻裡,非常明顯地在關切親和中夾著防范猜忌,或者相反。簇擁在他周圍的他的屬下,多半用表情模仿他口吻。
小葉,頭兒,我叫葉放。樹葉的葉解放的放。我覺得……
很快,大家和頭兒一樣,知道了他——知道了葉放什么意思。頭兒笑了,有點訕訕的,部分人立刻又模仿頭兒的笑容和笑聲。葉放不解他們笑的意思。這之后,除了頭兒,別人都離開會議室了,包括那幾個附和頭兒的訕笑的人,也包括那個唯一的女人。那女人是最后走出會議室的,出門前,她注視葉放的目光有點特別,既含敵意,又帶歉疚。葉放沒敢多看她眼睛,也沒空看,他得把注意力都交給頭兒。頭兒沒看他,看手上的黑筆記本,夸張地表現(xiàn)出為難的樣子,好像給屬下分工派活不是安排工作,而是掂量有限的獎金配額。
你這種積極的工作態(tài)度,非??少F,最后頭兒說,可你看哈,地鐵案吧……運鈔車案呢……你看這樣好不,小,哦,葉,你去找小許,先跟她做身源調查,就是那個氰化……頭兒的為難。表現(xiàn)在吐字發(fā)音上就是調門不準,把四聲的“化”說成了一聲的“花”,乍一聽,葉放以為,他是讓他隨一個叫小許的人去對一個叫青花的人做身源調查。
二
青花的照片一共兩張,都是半開A4打印紙大小。葉放小心地把它們從公文包裡抽出來時,它們朝上的一面是空白的相紙背面——也不完全空白一片,在空白中心,還分別有“A”、“B”兩個潦草的手書字母作為標注,由粗黑的簽字碳筆后寫上去。由于事先已知道“A”、“B”兩片的內容是什么,對它們做去留選擇時,葉放就沒參考相紙正面。他留下“B”片,把“A”片又插回公文包夾層。
公交車行駛得不疾不徐。像善于控制奔跑速度的識途老馬,以恰當?shù)膿u擺節(jié)奏和適中的顛簸幅度,釀制葉放朦朧的幻覺。照片上的青花漸次清晰,仿佛正按一定比例被放大開來,直至擴展為真人原樣。她仍然躺在一片濃蔭掩映的綠草地上,不夠舒服地讓自己蜷曲成一種對平衡能力要求甚高的別扭的仰姿,像只頑皮的小貓在曬太陽——不,小貓即使最頑皮時,半抬著的一條胳膊也不會那么僵硬,雙腿也不會絞扭得那么不合情理。她不像小貓,什么也不像,她只像自己。她身上還半穿著檸檬黃色的絲質睡裙,像淡色的果汁浸泡著她,由于系于腰間的帶子早已松動了可能曾經系牢的扣結,她大部分身體基本袒露。她左乳上方紋了朵初綻的小花,她肚臍下端紋了只微噘的小嘴,恥骨部位悉心修剪過的濃黑陰毛呈等腰三角形,其向上的尖角幾乎插進了紅唇之中。所有這一切在吸引人時,都充滿曖昧的導向意味。她身上出現(xiàn)的唯一變化,是始終閉攏的眼睛開始了眨動,一下,兩下,讓葉放在她的眼波中飄飄搖搖。葉放有點心猿意馬。當然,很快,葉放就看明白了,青花雙眼的下意識眨動,不為快活地示好或輕佻地調情,更不為職業(yè)性地勾引誘惑,應該說,都不含交流溝通的普通動機。它之所以會忽閃出脈脈的情愫,只因閉得太久,一旦睜開,那層嬌嫩的視網膜必須陸續(xù)地、逐漸地、半推半就地接受光線所帶來的刺激。是客觀因素而非主觀因素,為它賦予了挑逗的性質。她眼睛終于適應了光線的明亮,也注意到了葉放對她的注視:友好、憐惜、癡迷、愛戀。她羞澀地蹙起了眉頭,回瞪葉放,似乎在半是撒嬌半是惱怒地請求葉放,別那么直勾勾地端詳她了,即使那目光裡有友好憐惜,有癡迷愛戀。葉放尊重了她的意愿,閉上眼睛。不過葉放相信,青花拒絕他目光的愛撫,并非因為身體的赤裸,而因為身體的呆板生硬。不光青花這種美麗的女人,任何人,哪怕丑陋的人。也不愿把呆板生硬展示給別人。呆板生硬比丑陋還丑陋。
公交車的又一次啟動,驚醒了葉放。他揉揉眼睛,把兩條原本叉開的大腿并攏起來,平墊上公文包,再鋪上正面朝上的“B”片,看。盡管他知道,在未來的工作流程中,他更多使用的應該是“A”片。在目光完全交給“B”片之前,他沒忘記,先警惕地對周圍掃視一眼,是意識到他的掃視過于做作,過于假模假式,他才收回目光低下頭去。
這兩張照片,他正看的“B”片和公文包裡的“A”片,此前他已兩度看過。第一次看時距離較遠,根本沒看清它們的內容。當時,頭兒在大伙兒發(fā)言之前。為會議定調子,說完地鐵爆炸案,又說完運鈔車搶劫案,捎帶著提到氰化物謀殺案時,把這兩張照片晃了一下。也就個小姐吧,這種事,多了……這天早上的碰頭會。需要大家議論討論辯論爭論的是三個案子,但不用頭兒明說,他的意思也人人明白,雖然地鐵案和運鈔車案都沒死人,可社會影響面大,有上面督辦,所以必須全力偵破,而青花,極有可能是個妓女——大部分人,是大部分中國人,不知出于怎樣的心理動機,喜歡以“小姐”代指“妓女”——或許連家人都懶得關心她的死活,領導對她的重視度自然更低。葉放第二次看到它們,距離倒近,但看得仔細的主要是“A”片,對展示年輕女人裸體的“B”片,由于身旁還有個不裸體的年輕女人,他就違心地采取了一種漠視的態(tài)度,同樣沒看清。
當時,他第二次看它們時,身旁那個不裸體的年輕女人就是小許。當時是在辦公大樓十一層小許的辦公室裡——那間不大的屋子,是小許的辦公室,也是他的新辦公室,還是他和小許之外其他三人辦公的地方。當時他找到1105室,敲門的右手有些發(fā)抖。辦公室的門寬寬地敞著,他又是它的主人之一,可他還是通過門板,把也許并不多余的禮貌和肯定多余的卑微傳遞給了門裡的人。門裡基本沒人,他從敞著門的門口已經看到,他的另三個同屋去向不明,只有小許剛打完電話——他知道打電話的女同屋就是小許,是幾秒鐘后。
你好,請問——他一下卡殼了。頭兒沒告訴他小許叫許什么。作為新人,怎么能小這個小那個地稱呼前輩呢?我找許……
我是小許。剛才會議室裡唯一的女人,那個坐在頭兒的右手邊抽煙的年輕女人,在一張窄小的寫字臺后面向他招手。我等你呢?
等我?
是呀,不用頭兒來電話通知,我一看你主動請戰(zhàn),就想到了。
為什么呀?許——姐——
因為——你是新來的呀。
小許臉上,又顯出剛才離開會議室時,那種敵意與歉疚混雜的表情。葉放不理解她何以對他懷有敵意,但想得明白她何以歉疚。
兩小時前。葉放一踏進十八樓的會議室裡,正是小許的玩笑,讓他遭遇了在這個新集體裡的第一輪尷尬。也許,頭兒派活兒分工時不考慮他,與那個玩笑就有關系,作為新手,若過早地介入復雜的工作。很可能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當時,會還沒開始,先來的人正東拉西扯。葉放進屋,問清了哪個是頭兒,向頭兒報到,并在眾人的審視之下,坐進那把靠窗的黑面軟皮扶手椅裡。然后會議就開始了,頭兒剛提兩句案子,又忽然打住,看他一眼,說,先說件別的事兒哈。這小伙子呢,他用黑糊糊的嘴往葉放這裡呶了一呶,是上邊給咱派來的新人……可他話沒落地,坐他身旁的小許就接了過去。是新來的?噢,新來的,那咱得呱嘰呱嘰。眾人皆笑,多是小許那種怪怪的笑法,然后齊齊撞擊指根。沒錯,不是鼓掌,只是撞擊手指的根部,即兩手分別五指大張,互相交錯著,連連將此手的手指傾斜著插入彼手的指縫,其結果是,雖名為拍手,但左右兩掌并不合攏,只通過兩手手指的一次次交叉。讓指根碰撞出沉悶的鈍聲。那種聲響空洞而齷齪。葉放臉紅得像墻上的錦旗。墻上掛著很多錦旗,基本紅色,也有黃色。葉放的臉色像紅錦旗。他知道,他們這是拿他開心,他們演繹的是一個他恰好聽說過的著名段子:“新來的。”葉放不想把這事放在心上,不想把一次粗魯?shù)恼{侃理解為惡意的戲弄??蓻]忍住,他這天的第一波委屈還是涌了出來,隨后,他在心裡強烈地反感他們抽煙,其實是一種移情的替代——對他們的人,即使在心裡他也不敢表現(xiàn)出反感。那個“新來的”的段子是這樣說的,有家精神病院為迎接領導視察,事先做了充分準備,除了張燈結彩拉橫幅擬口號,還重點訓練精神病人怎么秩序井然地列隊鼓掌。精神病人鼓掌時,喜歡十指交叉著碰撞指根,醫(yī)生就呵斥他們說,精神病才這么鼓掌!歡迎領導,應該學領導的鼓掌方法。醫(yī)生做著示范說,領導一般都強調團結,鼓掌也要象征五湖四海,這樣——左手在下五指并攏,表示五湖,右手在上以四指下拍,表示四海。精神病人反復訓練,醫(yī)生在旁嚴加監(jiān)督,及時進行表揚與批評。能做到五湖四海的,醫(yī)生就說到底是老病號,學得真快;做不到五湖四海的,醫(yī)生就罵怎么那么笨,新來的呀!話說領導視察那天,列隊歡迎的精神病人雙手飛動。個個都鼓出了“五湖四海掌”。領導面朝隊列非常高興,也鼓掌向精神病人回以致敬??纱蠹野l(fā)現(xiàn),這領導鼓的,不是象征團結的“五湖四海掌”,而是十指交叉碰撞指根的“精神病掌”。精神病人的隊列一下亂了,他們像醫(yī)生訓斥他們時那樣,嚴厲地對領導提出批評,嗨,笨蛋,你新來的呀!
我愛開玩笑,你不怪我吧?小許的歉疚是真誠的,但不知為什么,葉放還是能聽出一種不那么順溜的弦外之音。
怎么會呢,許姐。
是這之后,小許拿出了兩張分別標為“A”、“B”的青花照片,以及幾張沒訂在一起,模模糊糊的案卷復印紙,像魔術師請觀眾對道具驗明正身那樣,有點戲謔地、輕慢地、不屑地把它們扔到葉放面前。
喏,這份是你的,你先熟悉一下——剛才頭兒來電話交待了,我們的第一步工作,是把省政府周邊三公裡內的夜總會洗頭屋練歌房娛樂中心都摸一遍,登記近期失蹤的小姐。但今天不行了,今天地鐵案那邊還需要我。我們明天吧。
好的,可是——葉放沒看小許眼睛。不看,就可以忽略敵意只記住歉疚。他看案卷紙和青花。青花面部輪廓清晰流暢,男孩子式的半寸短發(fā)幾乎立著,一雙大大的眼睛直視鏡頭,明亮、專注、喜悅,有種頑皮的坦誠與稚氣的堅定。這類眼睛,不大容易生成敵意,因而也不必釀制歉疚。能確定嗎,她是妓女?
妓女?惡心??此堑滦裕皇切〗隳苁鞘裁?。
哦,小……姐……葉放囁嚅著,在心裡給小許提了個問題:如果有人喊你小姐,是否意味著,你在他(她)眼裡是個妓女?為了不讓心裡的問題滑到嘴邊,他把注意力都交給了照片。他對“B”片一帶而過,目光主要放“A”片上。“A”片是青花活著時拍的標準照放大掃描版,顆粒有點粗糙,層次略微含混,看它時應該像看油畫,適當?shù)嘏c之拉開距離。“B”片清楚,是原版照,基本裸體的青花已經死去,仰躺在她被發(fā)現(xiàn)的那片綠草地上,一雙眼睛安詳?shù)亻]著。
怎么。還有她以前的照片?手捧“A”片,葉放光顧驚喜了,沒注意小許臉上的尷尬。
啊……對呀……有哈……小許張口結舌,仿佛葉放不經意地順嘴一問,涉及的答案比較下流,或太過艱深。她意旨不明地瞪一眼青花。青花沒理她,讓她顯得有點沒趣。也許,她更想瞪葉放。這個——她不情愿地,挺無奈地從抽屜裡又拿出張彩色照片,是張一寸大的標準人頭像。除了身上的睡裙,這是她的另一樣東西,你看——小許伸手,指向“B”片睡裙上的一個部位,這裡有個小兜,它在兜裡。
直到這時,葉放才正式看一眼“B”片。但也僅僅一眼,還特別草率,不僅沒看清青花裸露著的乳房肚腹陰毛大腿以及紋身。連睡裙上那個小兜也沒看清。他去接小許手裡那張青花“A”片的原始版本。小許可能不想給他,伸出的手臂只象征客套。可葉放處于興奮之中,忽略了那條手臂的本意,甚至,對小許臉上可能已顯現(xiàn)出的敵意也忽略了。他抓過那張規(guī)格偏小、內容有限,但因拍得清晰而栩栩如生的一寸彩色標準照的動作干凈利落,像擒拿格斗時,對順手牽羊招式的簡單應用。那照片貼在硬卡片上,又與硬卡片一道被透明的塑料壓??ㄨ偳镀饋?。它的左邊和上端都被齊整地剪去,右邊和下端沒有被剪裁。還保留著卡片延展出來的邊緣部分,約兩毫米。小許再次半伸出手,既像無意識地隨便做個動作,又像企圖奪回照片。葉放對手裡的照片過于專注,幾乎忘了身旁的小許,他翻轉照片時挪一下身子,只為站得更舒服些,但恰好他躲過了小許伸來的手。果然,照片背面也有內容。照片是貼在硬卡片上,硬卡片自然也陪著照片受到了剪裁,但同樣陪著照片留下來的,還有其他東西,它們是印在硬卡片背面的幾行只剩半截的黑體小字:
4、學員全部考試合
5、違反上述規(guī)定者
6、本校禁止一切吃
者建議撥打舉報
Email:lnj
網站:htt
有這幾行半截話作為分析的參照,不難想像這張卡片完好無損時,比居民身份證只大一點,并且,它應該是張學員證——是青花參加某所學校的學習時,別在胸前的學員胸卡。
嗨,有這半個學員證,就更容易設定查找范圍了。妓院加學?!?/p>
行了行了?!凹嗽骸边@個字眼的出現(xiàn),為小許名正言順地表示不滿提供了理由,她意思明確地索要照片。葉放仍想把原版的青花留在手裡,照片雖小,但比“A”片細致多了,最主要的是,面對照片背面那幾行半截話,他對青花曾經或者仍然在那裡學習的某類學校能有所想像。他不敢違逆小許。他不舍地把青花交還小許,同時關閉了自己的想像。喜歡上啦?小許嘻嘻一笑緩和氣氛。畢竟,她已如
愿收回了照片。唔,我要是男的也會迷她,她的確有魅力,可惜是小姐。
沒……不是,我是覺得,她像個熟人,可像誰一時又說不上。
像誰?小許看青花,是哈,是有點像誰。她思索著抬頭看一眼葉放,然后低頭重看青花。我知道了。小許神秘地笑,像你自己。
葉放也笑,說我有那么帥嗎?又說,好,以后我就以她為標準整一下容。小許已開始整理手包,順嘴道,那你得先做變性手術——但話未說完,臉上的歉意又出現(xiàn)了,連說玩笑。葉放擺手,神色間沒有絲毫不快,說不用變性,變性就沒特點了,你不知道現(xiàn)在時髦“偽娘”嗎?我要真漂亮成她這樣子……小許停下手上的事情,直視葉放,像剛化完妝后認真地對鏡挑剔自己。唔,對對,真的哈,啥時候你好好倒飭一把,“偽娘”一回,讓老杜給你拍組照片掛到網上。保準能成網絡紅人——喏,這就是老杜拍的。小許點一下青花的“B”片。他有本事把死人拍活。葉放重看青花,接不上話。能把死人拍活的老杜。會把活人拍成怎么樣呢?小許已做好出門的準備,但仍沉浸在玩笑營造的融洽氣氛中,一邊舉行告別儀式般環(huán)視辦公室,一邊繼續(xù)關切地說,今天我不行,沒時間了,明天吧,上班后我先帶你去后勤領桌椅和門鑰匙,然后咱倆再下去走訪。葉放趕忙表示感謝,同時也收拾好自己那份青花照片以及案卷復印件。小許的話也許沒別的意思,但他還是應該想到,這1105室雖然也屬于他,可當他沒有這裡的門鑰匙,這裡也沒他的辦公桌椅時,他在這裡就是客人。客人不合適留在主人離去的房間。
三
在省政府站,葉放下車。森嚴的省政府門前冷冷清清,與周邊的熱熱鬧鬧反差強烈,好像行人的腳下都裝有儀器,探得出越過哪條線等于進入雷區(qū)。除了上訪者,沒人企圖越過雷區(qū)。上訪者也只能徒勞地企圖。葉放好奇地觀察雷區(qū)。他不看那幾個僵立的站崗軍人,他們除了冷漠沒別的內容,他看那幾個星散開的、佇立或徘徊的、好像無聊閑漢但能讓冷漠閃爍出威嚴的年輕男子,判斷他們是便衣警察還是便衣軍人。結果,好奇讓他踩空了馬路牙子而一打趔趄,距他較近的幾個閑漢,立刻投來威嚴的目光,讓他感覺,那目光是引線,隨時能引爆炸他的地雷。他忘了,此時他就是便衣警察。他低頭看路,逃竄般地繞向省政府的南墻外側,運河北岸。運河北岸不屬于雷區(qū),屬于甬路、草坪、楊樹、柳樹、涼亭、假山、灌木叢和長木凳,屬于賞心以及悅目。葉放放慢腳步,重新調動起觀察的興趣,用目光與周圍交流。
周圍的一切不同往昔,也以冷漠疹人,明顯拒絕與葉放溝通,仿佛本應賞心悅目的它們,與省政府門前區(qū)域那些僵立或者活動著的他們沒有區(qū)別。它們意欲回避罪惡嗎?想否認就在一天之前,它們剛剛目睹過死亡,并與謀殺者合謀藏匿過一縷冤魂?葉放決計戳穿它們。他沒理由害怕它們,它們不是人,沒有能力引爆地雷。葉放執(zhí)著地尋尋覓覓,只多費了一點點氣力,他就找到了那株柳樹,還有那叢灌木和那片草坪。草木葳蕤,樹影婆娑,青花至少躺了五個小時的那個地方,不見些許一個席地而臥者留下的痕跡。葉放有些沮喪。好在他剛剛走過的逶迤來路能提醒他,回頭檢索自己的行走,不留痕跡實屬正常。柳樹下,灌木旁,草坪上,并非作案的第一現(xiàn)場,現(xiàn)場勘察與法醫(yī)鑒定得出的應該是正確判斷:兇手用氰化物毒死青花后,立刻借助某種運輸工具,將青花載到運河橋北側的人行道上,再背著或抱著或抬著她,走甬路繞涼亭過假山,把她拋到一棵傾斜的老柳樹下,由一叢灌木具體地對她實施遮掩。前一天上午,八點四十,一對晚起的晨練者夫婦打完太極拳,回家時經過這個地方。丈夫忽然泛起尿意,就邊跳過灌木叢,邊把褲子裡用以解除尿意的東西掏了出來。但轉瞬間,他的尿意和他掏出的東西,又同時被嚇了回去。即使躺他面前的不是死人,僅僅是個裸體姑娘,他也不能不感到害怕。他是個六十歲的壯年男子,剛從省政府一個實權頗大的處長位置上退休回家。雖然性能力不遜往昔,但辦事能力已大不如前,他不敢再輕易接納女人——況且,此時他妻子就在身后。二十分鐘后,接到報案的頭兒帶著小許、老杜等人趕了過來,法醫(yī)認為,青花死于五小時前。九點前推五個小時,是四點,而眼下這季節(jié),四點半一過天就亮了??梢钥隙ǎ舅狼嗷ê?,兇手都未及抽一支煙,便火速趕到了拋尸現(xiàn)場,因為天一透亮,省政府南側運河北岸的花園綠地,會成為晨練者的狂歡天堂,到了那時,攜一具尸體由運河橋頭往花園綠地的縱深地帶走一分半鐘,不被人注意是不可能的。可以想見,謀殺的第一現(xiàn)場距此不遠,而拋尸時間,必然是在四點半前。頭兒和小許老杜他們,已調過這一路段這一時段的監(jiān)視探頭,經反復研究,沒能發(fā)現(xiàn)任何線索,所有進入監(jiān)視探頭的機動車、人力車、自行車、行人,都不可疑。
拋尸現(xiàn)場作為謀殺者的同謀,不泄露與青花有關的任何信息,現(xiàn)在葉放把它抓在手裡,只等于抓著一塊溶化的冰。葉放再度沮喪起來,也像昨天那個報案者一樣,突然地,體內泛起了一陣尿意。有人站到了他的身后。他收回尿意,咽口唾沫,用平靜的表情替代沮喪。
是蔡處長吧?
他這么問時并沒回頭,只是盡量把思索秀做得標準。他希望留給來人的印象是老成持重。身后的來人腳步輕盈,無聲無息,照理說,葉放用耳朵聽不到他。來人認可了自己的身份,果然就提出了這個問題,并請葉警官一定回答。
感覺。葉放自信地回答,然后瀟灑地轉身與蔡處長握手,并拉著蔡處長,坐到幾米外的長木凳上。
你從那姑娘躺著的地方,看到了我投到那裡的影子。蔡處長比葉放自信,老到的微笑從容而狡黠。
嘿嘿,你老——蔡處長的從容與狡黠,一下子就震住了葉放。他的氣勢迅即萎縮——你老這感覺能力,像我的同行。葉放的聲音近于討好。這一上午,他唯一的一次強勢表演,于一瞬間就瓦解了。看來呀,麻煩你老又來趟這裡還真有必要,你老的敏銳、犀利,對我的調查太重要了。
受到恭維的蔡處長沒假裝謙虛。別客氣,小葉同志,打擊敵人維護穩(wěn)定,這是我作為一個黨員的責任,能幫助你我很高興。但是,蔡處長的聲音忽然放低,像與葉放做秘密交易。你的調查,是為公呢還是為私?
你,你這什么意思?人民警察當然一切為公。
哦,沒什么,在配合你調查之前,我得知道,我服務的對象,究竟是組織還是個人。蔡處長沒因引逗得葉放發(fā)急而失去鎮(zhèn)定,反倒對他能激得葉放發(fā)急而感到開心。他故意放慢解釋的語速,專心體會右手手掌在自己休閑短褲下白嫩大腿上的撫摸式滑動。他的舉止有些猥褻。因為我知道,他說,按你們的規(guī)矩,做這種走訪調查得兩人一組,絕不允許單獨行動……
噢,你看蔡處長——葉放的氣勢,被蔡處長徹底壓了下去,他拘謹?shù)啬7轮烫庨L也放低聲音,但不是蔡處長那種低沉有力,而是低聲下氣。怨我沒解釋清楚,我吧,是新來隊裡的,我的搭檔今天有事,我就先……想笨鳥先飛。不好意思蔡處長,如果以后我們還麻煩你,咱倆今天見面的事兒,嘿嘿,還望你別提。
哈,一旦規(guī)定演變?yōu)榻虠l,必然抑制人的創(chuàng)造能力。蔡處長信口感慨一句,沒對葉放做明確答復。葉放有些尷尬。蔡處長扭頭,從側面欣賞他的尷尬,直到他有點承受不住,才放過他,才從他手裡拿過青花的“A”片,轉而欣賞青花。青花笑靨明媚,看不出尷尬,蔡處長對她的欣賞就很短暫。但無論欣賞葉放還是青花,蔡處長的眼神都飄忽不定。好像他鎮(zhèn)定的只是外表,而心思比葉放還糾結凌亂。你倆——真的不是兄妹或姐弟?好,好,我相信你。可我真覺得,你倆也不哪特別相像……他邊說邊把青花的“A”片還給葉放,讓視線移向青花曾躺過的地方。希望你也能理解我,我是一個老同志了,一輩子只服務于黨和國家,當然,還有人民,我不想攪進個人的是非恩怨。
葉放松口氣。你放心,雖然我這有點兒像個人行為,但為的也是黨和國家,還有人民,我與死者,沒任何關系……是這樣,蔡處長,我看了昨天你報案后,我的同事做的筆錄,我覺得對死者的情況,你知道的要比你說的更多……
唔,你怎么看出來的?蔡處長的態(tài)度,不是否定葉放的判斷,而是對他的判斷發(fā)生了興趣。
感覺,真是感覺……
蔡處長停止了對自己白嫩大腿的自慰式撫摸,改為輕輕拍打。嗯,你這小伙子行,感覺的確靈敏,是個好警察的料。他頓一下,扭頭看左邊右邊和后邊,然后重新放小音量。不瞞你說,我確實認為她是小趙。他抬起拍打大腿的那只右手去拍打青花。這時青花在葉放手裡,他拍打青花時,肥軟的手掌觸到了葉放,葉放如同被電了一下,躲閃的動作有點唐突。哦,我也可能認得不準,畢竟我只見過她兩面,如果你們不再找我,我也不想胡亂猜測。但你這小伙子啊,葉警官,有能力注意到我話中的那點兒蛛絲馬跡,讓我佩服。那我就作為一次私人性質的談話,說說我的猜測?
你說你說,我一定保密。葉放從公文包裡掏出紙筆。但有些內容,我還是簡單記一下好吧?他征求蔡處長意見時,表情客觀,像個誠實的中介人為陌生人與自己的親友牽線搭橋,但事實是,他的手在公文包裡掏紙筆前,已做過一個并不誠實的隱蔽動作,打開了事先準備好的錄音筆開關。
其實,我不知道她姓不姓趙,我稱她小趙,是因為老趙,她是老趙情人。老趙是我同事,前些年給我當過副手,后來和我平級也當處長——是另一個沒我這處實權大的處的處長,可這一年,操,他比我強了,混上廳局級巡視員了。哦,我說這個,你會認為挺無聊嗎?
也許有這成分蔡處長,葉放斟酌著字句說,但我理解。
唔?
第一,不論你說什么,肯定都與我們的主題有關,那就不該孤立狹隘地去領會你的意思;第二,每個人,在日常生活中,都可能受委屈被傷害,而無論一個人境界多高,借個由子對那委屈和傷害抱怨幾句,也沒什么不正常的;第三,你現(xiàn)在離開領導干部崗位了,面對的又是個與你的工作生活都沒關系的陌生年輕人……
啥也不說了,小葉兄弟!蔡處長使勁晃晃腦袋,仿佛是為強化或削弱聲音的哽咽。老趙是個偽君子。當初提他當處長,我沒少美言,我們關系一直挺好。一年前,那個廳局級巡視員名額騰出來時,上邊打算在我倆中二選一,他主動說,那名額給我,畢竟我大他五歲,能早退休,等我退了,那空缺自然還是他的??伤滋煸捯粑绰洌砩暇蛽屜热プ鍪帜_——媽的,也怨我,我要是早看穿他的陰謀詭計,也做些工作,他未必是我的對手。唉,現(xiàn)在說啥也都晚啦。當時能決定我倆命運的人,我就不說是誰了,就H吧,你要熟悉我們大院裡那些實權人物,猜得出他。蔡處長嘆口氣,不無感傷地用目光剝離眼前的一片蒼翠,仿佛想透過密枝濃葉疊搭的屏障,看到樹后那個曾屬于他的,但現(xiàn)在只能作為他記憶中一個壓迫點而存在的龐大院落。他看不到它,至少看不清它,雖然,它最貼近他的那個邊緣,距他不足二十步遠。H是個優(yōu)秀領導,能力強本事大,蔡處長很快又回過神來,但他有個致命的弱點:好色。當然了,單單好色也很正常,不正常的是,他好色的特點是不嫖,不搞沒主女人,只喜歡在某個男人知情的情況下,搞那男人的老婆或情人。這么搞女人難度很大,最窩囊的男人也不愿明確地知道自己的女人被人搞了。哦,對H這心理,你太年輕可能不理解,但我理解,一個自身優(yōu)秀又權力欲超強的人,通過搞有主女人,能享受到一種既確認自我又打敗他人的樂趣。他搞女人為了性欲,更為權欲。再說那天,白天與老趙推心置腹后,我挺高興,晚上就和幾個兄弟去歡樂谷了——你知道那兒?去那兒玩的,都有檔次。洗完澡按摩完吃喝完畢,打算去包房玩麻將時,我忽然在走廊上發(fā)現(xiàn)了小趙。她拿瓶紅酒,穿身浴衣,頭發(fā)濕漉漉的,和拎只大餐盒的服務生往VIP區(qū)走。歡樂谷的VIP區(qū)我也去過,是幾個能看黃色光盤能洗鴛鴦浴的高級套房,缺點是沒有單獨的餐廳。若客人想吃喝了又不想來大餐廳。就需要有人過去送餐。我當時很想跟老趙通話,想知道他帶小趙來歡樂谷享受VIP待遇誰給買單,也想知道如果老趙沒來,帶小趙來的是她其他男朋友嗎?我還矛盾呢,若知道了小趙還有男人,是否告訴老趙。我沒想過小趙有沒有丈夫,我一直以為她二十左右。你們法醫(yī)說她二十六七是吧?但當時急著玩麻將,也不想無事生非,我就沒跟老趙通話。可那晚上,我手氣臭得像摸了大糞,讓那幾個想主動輸我的企業(yè)家朋友根本找不到輸錢機會。我知道我為什么鬧心。第二天,我假裝順道去老趙辦公室跟他聊天。說我昨晚輸慘了,問他玩沒——我當然沒提在哪兒玩的。他說玩什么呀,昨晚在辦公室加班,寫完材料都半夜了。我明白了這裡邊有事,就更鬧心?;剞k公室給公安的朋友去了電話,說想查查前一天晚上歡樂谷的監(jiān)控記錄。朋友當時有事,是過兩天陪我去的。先看到的情形讓我發(fā)懵,傍晚的時候,小趙是自己去的VIP區(qū)308房,而四十三分鐘后又進那屋的,居然是H。我急忙沿小趙的行走路線調其他探頭的監(jiān)控記錄。隨著她退回走廊,退回電梯,退回她曾停留一下的一樓大廳總服務臺,然后退出大門,退到停車場,最終退進了一輛黑奧迪車裡。不用清楚地看到車牌,我也能認出那是老趙的車。從老趙的車停到院裡停車場,到小趙下車走向歡樂谷大門而老趙開車離開停車場,他們在車上待了十分鐘。再往后調監(jiān)控記錄,過了約摸四十分鐘,老趙的車又出現(xiàn)了,這回,是H從車裡鉆了出來。而半夜十二點,把H和小趙一塊兒接走的,還是老趙。我一鼓作氣,又隨朋友去交通隊,查了從我們單位到棋盤山的全部道路監(jiān)控記錄。唉唉,一切就都一目了然了。差十多分五點,老趙的奧迪車出了院門,就在前邊那個運河橋頭,把等在那兒的小趙接上了車,直奔棋盤山。五點半,H的車出了院門也奔棋盤山,但停在了半路的骨科醫(yī)院。H的司機從車上捧下一籃子花,陪H進了醫(yī)院門,之后司機獨自回來開車走了。半小時后,老趙的車等在骨科醫(yī)院門口,接上從醫(yī)院出來的H,去了棋盤山。也就是這時,就是我把事情的來龍去脈弄清楚這天,他們公示的廳局級巡視員成了老趙。唉,小葉兄弟呀,你說我又敢怎么樣呢?我敢張揚老趙和
H的骯臟交易嗎?
這——小趙,你確定是老趙的情人?不是老趙找的妓女?
這個當然,別說我以前就見過他倆,我還敢說,沒人敢拿小姐糊弄H,他要知道別人獻給他的不是妻子或者情人,翻臉就能把你整死。
那一依你看,這回是H整死了小趙?
這個不會,我說H能整死人只是比喻。我懷疑,老趙是兇手。
哦?
老趙的老婆與韓國人做生意,一年有三分之二時間待在首爾??勺罱?,也是年齡大了跑不動了吧,就把那邊的事都交給了外甥,她回家遙控指揮。你想想,老趙有了老婆看守,是不是就得與小趙分手,至少得疏遠吧,可小趙有功于他呀。所以,小趙很可能死纏濫打不放手,甚至要求老趙離婚。老趙念大學時讀化學系,懂氰化物那類東西,他家又住這兒附近。對這運河畔的一景一物一草一木包括監(jiān)控設備都很熟悉。
是這樣……你分析得太好了,太謝謝你了,蔡處長!那么,如果我不方便直接找老趙詢問情況,應該去哪裡了解小趙呢?
唉,我感到幫不了你的,對不住你的,也就在這事上,我實在猜不出這小趙是干什么的,沒法為你提供一條與她接近的路徑。
沒關系,蔡處長,我的收獲已經很大了。我還想知道的是,你是怎么知道老趙與小趙是情人的?你說你曾見過她兩次。
對呀,兩次,歡樂谷是第二次。第一次是在第二次的前兩三個月,“五一”前后嘛。有天晚上,八九點鐘,我和老婆在家樂福選完東西排隊結賬時,我老婆捅我說,你看,老趙。我就看到了在購物區(qū)外邊的過道上,小趙挎著老趙的胳膊,老趙推著購物車,一起說說笑笑地朝通往停車場的出口走,比兩口子還兩口子。當時我老婆還說呢,都傳老趙有情人,沒想到還這么年輕。
四
電視是個超級秀場,善于混淆智愚通約真?zhèn)?,受其影響,尤其受某類與智慧和真理貌似搭邊的節(jié)目的影響,有些大學,那些把電視臺視為智慧的產床真理的搖籃的大學,會組織學生圍繞某一命題,比如:婚姻中愛情重要還是財產重要?或者,外語考級利大于弊還是弊大于利?進行斗嘴比賽,也叫詭辯比賽,以非此即彼的邏輯,通過講歪理攪渾水,來滿足一個喪失了精神活力的消費社會簡化思想紛爭,固化價值標準的內在需要。參加這種比賽,要有一種基本能力,即在有限的時間裡,不受外界干擾地充分完成要點陳述,以否定對方成就自己。葉放不擅言辭,沒參加過這種比賽,但本科四年研究生三年的看客經歷,讓他對這種基本能力的應用技巧并不陌生?,F(xiàn)在,他就想到了它,并經過再三思量,決定在一個非比賽場景裡操練一下,期待獲得預期的效果,至少在短時間內掌握主動,以自己的思路挾持對方。
他醞釀好情緒,穩(wěn)定住手指,按下了手機電話簿上的一個名字。揚聲器裡的半截流行歌曲尚未播完,就有人對他說“你好,哪位”,他立刻就確認了,這聲問候屬于小敏。他太熟悉了。他卡了一下殼,干巴嗒兩下嘴沒發(fā)出聲來,好像因為確認了對方是小敏而過于激動,又好像他并不希望對方是小敏,而的確是小敏了讓他意外。好在他對各種情況的出現(xiàn)都準備充分。他輕咳一下,恢復了正常,隨即飛速報出自己的名字,并詢問對方是否有時間聽他說三分鐘話,當然得到了對方驚愕之余下意識中的肯定答復。其實對方若回以否定他也無暇尊重對方的意見,他相聲演員說繞口令式的要點陳述,已經像受制于飄飛的風箏的尼龍線繩一樣嗖嗖嗖嗖地離開線軸,伸向了遠天。甚至,片刻之后清醒過來的小敏通過反抗干擾他陳述,說你怎么了,說你等等,說你好容易掛個電話就不能先說點別的,說你有病呀我撂啦……他也不肯喘一口氣,始終堅持著,把陳述的主動權抓在手裡,一,他已畢業(yè)并在公安系統(tǒng)找到了工作,眼下正參與偵查一樁氰化物謀殺案;二,他記得小敏供職的單位,有個部門專管社會力量辦學,他希望,小敏能替他引見一下那個機構的資深工作人員,以了解都有哪類教授專業(yè)技能的職業(yè)學校,為求學者發(fā)放的不是學生證而是學員胸卡,或者,在學生證外也配胸卡;三,他憑借良好的記憶和準確的描述,用形象化語言將青花那個學員胸卡殘片的樣子畫了出來……至于他的思路是否挾持了小敏,他管不了了。
你真是病得不輕!葉放開始喘息的時候,小敏才有機會說成句的話。我一直認為你是真正的男人。真正的男人咬鋼嚼鐵,但不冥頑如石??晌铱村e了你,你跟別的男人沒什么區(qū)別。是的,我犯的錯誤非常可恥,我對不起你,我也沒指望你原諒我,可你對我表示點兒起碼的理解也不能嗎?你小氣得讓我寒心!你罵完我——罵得那么難聽,打完我——從小到大,我爸媽都沒打過我呀,就再沒一句安撫和寬慰。葉放,即使我該打該罵,可打完罵完,你也該再哄哄我,哪怕表示假的理解也讓我好受點兒呀!你太狠了,不光不理我還換了電話,讓我兩年了心裡沒一天舒坦?,F(xiàn)在你倒來電話了,可說了三分鐘,卻沒一句正經人話……
這期間,小敏說話期間,葉放一直干擾小敏,但他的干擾顧此失彼,明顯不屬于針對性進攻,只能算堵窟窿式的被動防御。在小敏勝他好幾籌的抗干擾能力面前,他那些以干擾面目出現(xiàn)的解釋、表白、聲明、檢討,更近于放棄自我的降服與歸順,遠遠背離了他掌握主動挾持對方的戰(zhàn)略意圖。小敏抵御他干擾時,沒像他抵御她那樣,一味用高音量快語速排擠驅逐她的介入,那種做法太拙劣了,還容易自亂陣腳。小敏的陳述從容不迫,棉絮般密實水流般柔韌,以自我沉浸式表達法,將葉放的插話消解于無形。葉放看到了自己的錯誤。他跑到小敏這裡來賣弄斗嘴詭辯的雕蟲小技,是搬起石頭砸自己腳。小敏是斗嘴詭辯競技場上的專業(yè)選手,不僅在學校大禮堂裡,在電視臺的演播廳裡也比別人風頭強勁。
小敏,你別損我了,都是我不好,我錯了。我一直想聯(lián)系你,可學習壓力大我就……這回我主要是剛進人情況,只想著工作,你別生氣,我以后……
你呀——唉……
接下來,某種驟然聚攏的強制性力量,不易察覺地控制了葉放,讓他成了動物園裡一只久困的猛獸,全部的驕傲都因嗅到了帶來食物的管理員的氣息而轉化為順從。他只能一步步地、身不由己地把小敏的思路確定為自己的思路,好像他致電小敏,就為讓她指點前行的方向。然后,他就找到了前行的方向。他離開運河邊,踱往崇山路,沖著匯聚得亂七八糟的車流機械地招手,如同一個剛丟了陣地的背運將軍,硬撐著檢閱潰敗的士兵。去中華路,中山公園正門,花正紅娛樂城。他背書一樣,干巴巴地把目的地告訴了出租車司機,就像將軍把“我們必勝”的遠景描繪給士兵時,腦子裡卻正構思著逃跑的路線和投降的方式。司機困惑地看他一眼?;ㄕt?他沒留意司機的困惑。只沉浸在自己的困惑之中。
他背書一樣干巴巴地把“花正紅”三個字交給司機,并不因為這三個字有什么問題,比如陌生、拗口、難聽、淫穢。是他覺得在他說了他已戀愛,還別扭地使用了“同居”一詞后,小敏仍然,甚至更加堅決地要求去花正紅約會,挑戰(zhàn)的意味太明顯了。他是否應該接受挑戰(zhàn)呢?可關鍵是,他想不好小敏要挑戰(zhàn)什么和向誰挑戰(zhàn)。小敏建議午休的時間一
塊兒吃飯,這沒什么不妥,至于那飯,是吃大連港的海鮮餃子還是青瓦臺的韓國烤肉或者花正紅的中式自助,并不一定在一抹曖昧的暖意之外,就一定預示著某種確然的灼熱。小敏自訴剛做新娘,丈夫是純種日爾曼人,在外語大學做德語外教,半年后,她將隨他去慕尼黑定居。她這樣表白似乎在聲明,即使為了自己的婚姻,她也不會影響他戀愛。可挑戰(zhàn),并不一定非針對他人,或指向對某種定型結構的影響與破壞,挑戰(zhàn)也允許面對自己,面對自己的觀念和意志。當然,如果小敏真想挑戰(zhàn)什么,那戰(zhàn)役也要午飯以后才能打響——前提是。飯后他們仍不分手,而是上樓開房。可如果事情真那樣發(fā)展,就算挑戰(zhàn)嗎?因故地重游而燃一回舊情,因撫今追昔而溫一把鴛夢,只能算對于逝去的美好的特殊紀念,即使以偷情的方式紀念美好有點兒出格,也沒必要大驚小怪。畢竟,他的和她的以及他們的第一次性生活,就實現(xiàn)在那裡,實現(xiàn)在花正紅五樓那個狹小的、簡陋的、隔音效果非常糟糕的、散發(fā)著濃重的熏蒸氣味的519房。并且,此刻的情形與當時也像,事情的走向并不出于蓄意的謀劃,而只源自偶然的助推。當時,作為一對不無理性又偏于保守的窮學生,他們沒想直赴巫山,否則他們至少會帶上避孕套的??捎瓮嬷猩焦珗@讓他們又累又餓,奢侈一下,吃一頓花正紅的自助餐,再奢侈一下,享受一回花正紅的沖浪浴火龍浴桑拿房健身房,繼續(xù)奢侈一下,包下519住上一宿,再由笨拙而熟練地一夜之間五度云雨,一切都是順勢而為。這一切的順勢而為不可謂不值得記憶與紀念,而把記憶它紀念它的形式視為挑戰(zhàn),好聽點兒講叫神經過敏,難聽點兒講就是不識好歹了??墒牵∶裟欠N挑戰(zhàn)的意向又肯定存在,只不過它像葉放身上一塊隱密的瘙癢,雖然誘著他去撓它蹭它,可它的位置具體在哪兒,他大腦的中樞神經又拒絕給予明確的指點,這樣,葉放撓的蹭的便是貌似依附于皮膚之上,實則藏匿于想像之中的虛有之癢。
虛有之癢意旨不明,加之中華路上一片喧囂,中山公園門前一團混亂,身陷多重攪擾的葉放便無力把持自己,他用以知覺外部世界的身體器官,只能繼續(xù)處于休眠狀態(tài)。這樣,他的東張西望就不像尋找既定的目標,倒像無聊之人那種漫無目的的探頭探腦——似乎什么都看到了,其實又什么都沒過眼,更沒過心。但眼睛和心再睡思昏沉,葉放依然能夠發(fā)現(xiàn)眼前的情形與他印象裡的樣子,基本沒有相同之處,至少,花正紅那塊紅彤彤的醒目牌匾,沒像大象鼻子般招搖在空中,讓他像當年一樣,一出中山公園正門就被它席卷過去。他疑惑地詢問周圍的人。他不是詢問那些與他一樣的偶然過客,而是詢問那些長年活動在這一地域的地頭蛇釘子戶,那些賣雪糕的擺煙攤的掌鞋的修車的……可他們的答復只能讓他更加疑惑,花正紅?不知道,沒聽說,沒這地方,這一帶沒它。這才是挑戰(zhàn),是對他記憶的嚴正挑戰(zhàn)。難道他應該懷疑自己?可懷疑自己毫無道理,他不能像一個與妻子吵架時犯混的丈夫那樣。硬說那個與自己長得一模一樣的兒子是妻子的野種。他心裡太清楚了,他的記憶沒有問題!如果花正紅在哪兒他都記不準了,那豈不表明他與小敏的愛情故事也虛假不實。他急忙延展記憶,回溯他與小敏所經歷的一切。他懸著的心略微放了下來。沒有虛假,全都真實,甚至真實得讓人難以承受——如果可能,他倒愿意那故事的尾聲能虛假起來,能被代之以虛假的真實。也就是說,他們應該認識,應該戀愛,應該在暢想未來時,把葉放研究生畢業(yè)后找到工作的第一個周末——現(xiàn)在說來,就是幾天以后——約定為他們領結婚證的良辰吉日,這一段經歷怎么真實都不過分。但自此以后,就可以請?zhí)摷俚菆隽?,讓虛假一點點地改變真實,在那個無所事事的冬日下午。小敏不該去北方圖書城參加那個名為“紅詩紅詞紅太陽”的詩詞朗誦會,從而遇到那個她讀大四時,參加完電視斗嘴詭辯賽后,頒發(fā)她“最佳辯手”獎狀獎金并抱了她一下的評委會主席。若遇上他了,也不該在幾天以后應約隨他去吃那頓西餐。并接受他安排工作的交易性幫助。若接受了他的幫助,當發(fā)現(xiàn)他領她去他辦公室套間的真正動機后,寧可重新失去工作,也不該屈辱地上他的床。若上完一回,至多兩回三回,也該迷途知返,而不是越陷越深,甚至更加屈辱地接受這個年長她一倍的男人的條件:當他情人,直至葉放研究生畢業(yè)后也替葉放找到工作……如果這樣殘酷的真實能被其他某種溫和的虛假取而代之,那么,即使他們的愛情同樣會終結,也絕不會有葉放對小敏的咒罵和毆打,自然也就不太會發(fā)生今天這樣古怪的事情。在她已成為準德國“老外”和他已與人“同居”之后。他們還要來花正紅約會,進而受到花正紅以隱匿自身為形式的,動機不明的調侃與嘲弄……調侃?嘲弄?這樣的聯(lián)想一跳出來,倒讓葉放變輕松了,自己那煞有介事的“挑戰(zhàn)說”,實在有點兒太夸張呀。他的心態(tài)開始平和。他慢慢退向身后的水泥花壇,模仿著真正的無聊之人,從容地、懶散地、沒心沒肺隨遇而安地,屁股一沉坐了下去,靜候已然開啟的知覺器官的活躍與靈敏。他認為他忽然能想通了,其實,花正紅的消逝只是個隱喻,它不該對之茫然無措。
手機在他兜裡唱了起來。哈嘍——他應了一聲,幾乎帶著頑皮和喜悅,好像此時他已先期坐進了花正紅的自助餐廳,面前堆著佳肴美味。
嗨,老公,說話方便不?這一上午過得咋樣?
竟不是小敏,是娜娜。葉放的電話險些滑落,他身子一躥站了起來。手機一叫他順手就接了,沒注意來電顯示。他趕緊回憶剛才說“哈嘍”時,他的腔調、口吻、聲音、語氣,與慣常和娜娜通話時有無區(qū)別。好像有,又好像沒有。
啊,挺好,就是忙。他們挺器重我,都給我派活兒了,現(xiàn)在我正自己在外邊查案子呢。
你獨立工作啦?太牛了!馬叔叔夠意思。
是呀,一定讓你爸好好謝他。
他應該的,沒有我爸就沒他今天。你現(xiàn)在在哪兒,要不我去找你吃飯,慶祝一下你第一天上班。
不行,太忙了,一會兒還得跟同事碰頭呢。你也別總屁股長草,別為不值得的事兒曠工溜號。我馬上找個小店吃碗面就行。
那好吧,晚上再慶祝。你晚上能正點下班不?去飯店還是叫外賣?
怎么都行。我這邊實在太忙,說不上幾點才能回去。這樣吧,五點左右,我回不回去都給你發(fā)信——唔,好的,也吻你!
娜娜那邊撂了電話,葉放的手還懸在耳畔,似乎與娜娜還沒說夠,又似乎剛才不足兩分鐘的通話,在他的感覺中延續(xù)了兩年,而連續(xù)舉了兩年手機,他的胳膊已成化石。“沒有我爸就沒他今天”,娜娜的這句話在他腦子裡反復播放。這時,他的手機又叫起來。親愛的娜娜,他計劃張嘴就這么表白,為紀念今天這個重要的日子,我多晚回去都會買瓶紅酒,他希望做表白時能聲音哽咽,能熱淚盈眶,我一定要連敬你三杯,因為你是我的恩人……
對不起,葉放,你等急了吧,我這邊……
電話裡的聲音是小敏的!葉放又懵了,剛才的話是否溜出了他的喉嚨呢?
不急不急,沒關系,小敏。我這邊也臨時有事,沒出發(fā)呢,正想給你——
哦,這樣就好。我剛才去問管社會力量辦學的人,按你說的學員卡的樣子打聽,就耽誤了一會兒,結果,領導順手抓了我差,我還正難過呢,想告訴你我晚點兒過去。既然你也有事,那咱也就別那么匆忙,改天吧。周五通話好嗎?看看周六周日哪天有空,當然了,地點還是花正紅……
哦哦哦,好好好,不說了,小敏,我得撂了得馬上……
嗨,我還沒告訴你學員卡的事兒呀。
哦,對,說吧,小敏,它有可能是什么學校的?月嫂培訓班的還是美容美發(fā)學習班的還是公務員國考速成班的……
他們認為,百分之九十以上是一家比較正規(guī)的大駕校的。
五
如今是開車的時代,也是上網的時代健身的時代,也是炒股的時代購房的時代,還是打麻將洗桑拿唱卡拉OK發(fā)手機段子的時代,還是一夜情與婚外戀的時代。所有這個時代裡流行的事情,除了開車,只要你愿意都可以隨其所愿地參與其中,基本沒有準入門檻,有的話,那門檻也低得形同虛設。一蹺腳就邁得過去。唯有開車,其準入門檻高及膝蓋,需要抬腿才能跨越。這個門檻以學校名之,叫機動車駕駛員培訓學校。既然是門檻,自然能截流利益好處,為了這些利益好處,各地就成立了許多駕校,為時代的潮流推波助瀾。比如葉放所生活的省城,隨便一數(shù)駕校的招牌,就能盤點出來七八十家。當然了,那種夠規(guī)模上檔次的、有資格主持考試并頒發(fā)駕照的。即有辦法有能力截流更大的利益好處的培訓機構,則沒那么多,大約只有七八家左右。對此,小敏的統(tǒng)計不會出入太大,葉放信任她的精細認真。那七八家大駕校,有一家在城郊西邊的馬三家子地區(qū),有一家在城郊東邊的八棵樹地區(qū),再有一家在……還有一家在……七八十家范圍太寬,七八家的范圍也不算窄,葉放仍感到無從下手。他一邊通過那些駕校名稱及所處地域在腦子裡鋪展城市地圖,一邊拿出“A”、“B”兩張青花的照片,交替著以呶嘴、皺眉、瞪眼、吐舌頭的方式向她抱怨,商量什么似的反復追問,你呀,到底在哪裡學的車呢?
葉放摩挲著兩張青花,體會著相紙那種皮膚般的滑膩與潤澤,信步來到一個距他最近的公交站點。站牌是新?lián)Q的,比之老站牌花哨醒目,上面標注的是五條往來于五個不同方向的公交線路,全部站名加在一塊兒有一百多個,像蜿蜒長蛇身上的一節(jié)節(jié)斑紋。忽然,一連串各自獨立又彼此銜接的刺耳聲響傳了過來,吱嘎咣當咔嚓!一輛仿佛剛離開戰(zhàn)場的破爛面包車停在了路邊,距站在馬路牙子上的葉放只半米遠。葉放嚇一跳,閃身挪步時,險些撞上一個半裸的姑娘——那姑娘下穿包臀短褲上穿露臍背心。是輛客源不足的小型公汽。在以炫耀車技的方式引人注意。這是一種粗鄙的自我展示方式,像個小伙子為獲得愛情,去他喜歡的姑娘面前自虐自殘。小公汽上沒什么人,把幾個暈頭轉向的乘客卸下來后就更沒人了,這讓女售票員非常著急,她也自虐自殘,她讓賣力的喊叫聲變?yōu)槔校彴闱懈钭约旱纳ぷ?,走啦快啦和諧號啦,階梯價格分遠近啦,隨時停靠為人民啦……沒人上車,也沒人搭茬,葉放身邊等車的人都是經驗老道的油條乘客。女售票員心有不甘,從車窗裡探出臃腫的上身,向“油條”們展覽衣領下抖抖顫顫的半截乳房。去哪兒去哪兒呀?嗨姐妹兄弟,哎大姨大叔……葉放不好意思看眼前的乳房,就扭臉看身邊那些女售票員的姐妹兄弟大姨大叔。他們是一些殘疾的親戚,耳朵都背,聽不到女售票員在喊什么。葉放聽力沒問題,也算女售票員親戚名單裡的一員,就不好無動于衷。他晃晃手裡的青花,帶點歉意地代表其他姐妹兄弟大姨大叔,對女售票員做出了回應,我去,馬三家子……他把他的吞吞吐吐,送給了車窗裡小木牌上的“大紅旗”三個字。
葉放回應女售票員,含有兩重意思,一是禮節(jié)性地敷衍女售票員那種粗暴的熱情,再一個。也是對其他等車人那種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的勢利眼做法的小小抗議。小公汽不是黑車,有合法的營運資格,為緩解大公交的運輸壓力,為方便乘客就近上下,還被有關領導賦予過隨便停車的特殊權利。因此誕生之初,作為新生事物,它一度與某種類型的鐵路客車一樣,共享“和諧號”這樣一個時髦的名字。但長期以來,在領導眼裡民眾眼裡,甚至在它的經營者自己眼裡,它又總有黑車性質。每逢兩會召開,或國檢大員來驗收文明城市,或國家首腦及高級外賓來視察訪問,有關領導就禁止它上路,把它視為妓院、賭場、小商小販的流動攤床。它是一種怪異的存在。怪異即意味著允許不守規(guī)矩不受束縛,發(fā)育得畸形天經地義。它常常臨時改道隨意甩站,把蠻橫卸客與超員裝載當家常便飯,又因為實行階梯票價制不能刷IC卡,司乘人員與乘客間為多坐了一站地還是少開了半裡路,總要展開漫長的爭吵,甚至武力糾紛。所以,一般白天在有公交線路覆蓋的地方,油條乘客不搭理它,只視它為后娘的孩子。但大公交收車早,小公汽運行時間靈活,晚上過了七八點鐘,如果你還在路上奔波,就必須把小公汽當成嫡出的金枝玉葉。有時候,小公汽因為車體小裝人少不想過分超載。乘客為了棲身其間,都恨不得稱司機售票員為爺爺奶奶。葉放相信,他身邊這些女售票員的姐妹兄弟大姨大叔,雖然現(xiàn)在爺爺般傲慢,可到了晚上,一臉賤相地當孫子的,十人裡能有七八九個。葉放不愿意在有求于人時當孫子,也不想在不需要人時就當爺爺,并且是個耳聾的爺爺。
葉放只當禮貌的乘客??上氩坏降氖?,他順手擲出禮貌只為倉促應戰(zhàn),禮貌卻歪打正著地擊中了目標——前提是,他仍不放棄對于駕校的重點查訪。隨著小公汽緩緩啟動,他將知道,如果乘大公交去馬三家子,他最遠只能到達馬三家子地區(qū)的“小紅旗”一帶,而“小紅旗”距“大紅旗”,也就是總路線駕校的所在地,至少還有兩公裡路。你才多花四塊錢耶!女售票員咂著嘴叫,不知是感嘆葉放占了便宜,還是感嘆自己虧了。剛才葉放告訴女售票員去馬三家子,也不能說全是敷衍。從公交站牌的某條線路上,他的確看到了“馬三家子”這幾個字,而這幾個字也的確讓他心動了一下。他只止于心動,是否要去馬三家子或八棵樹,或其他有大駕校落戶的地方他沒想好。這與坐大公交還是小公汽并無關系,只要大公交與小公汽同樣把乘客定位為貨物而不是人,它們有可能給乘客身心帶來的危害就沒有區(qū)別。這就好比雖然他對二手煙無比討厭,卻不會真與它勢不兩立,在一個整體空氣質量已基本毒化的生存環(huán)境裡,抵抗二手煙只能是姿態(tài),而不可以確定為行為準則。所以,剛才他用“馬三家子”敷衍女售票員的唯一理由是他意識到,再自行其是地進行青花的身源查訪恐怕不合適了,他更該做的是盡快把青花“A”片引出的線索方向匯報給小許。即使小許否決了他,仍盯住妓院不理睬駕校,他也得尊重小許的意見——可女售票員不干,她不尊重小許的意見。葉放這邊剛含含糊糊地吐出“馬三家子”這幾個字,女售票員那邊的熱情就燃燒了起來,那來吧,兄弟!上呀!咱的車橫穿馬三家子……見葉放還猶豫,她肥胖的身子一縮一轉,靈巧地從車上移了下來,貼住葉放如同
摔跤,牽,拉,扯,推。若此時小許在他們身邊,也唯有上車這一個選擇。葉放只能放棄選擇,也是接受選擇。小敏和公交站牌共同幫他確定的目標之一,與小公汽上的“大紅旗”居然會是同一個地方。這很像三個互不相識的人分別幫你介紹對象,帶來的竟是同一個姑娘,這時候,你還不同意見她都有違天意。
總路線駕校地處農村,但駕校的院內一點兒不農村,倒像城裡的大型超市,教車的學車的以及車,充斥了偌大院子的每一個角落。許多學車者胸前都別著學員卡,但一搭眼葉放就看出來了——不,是感覺出來的——青花的學員卡與它們沒有共同的出處。白跑了一趟漫漫的長路。不遠處有幢辦公小樓,二層,葉放心有不甘地朝它走去。與門口的保安交涉之后,一個被稱為主任的中年婦女接待了他。他向她出示證件,并請她看青花的“A”片,又詢問她是否知道其他駕校的學員證都什么樣,如果學員證的其他部位被剪掉,只保留照片,屬于個案還是普遍行為,有什么意義。中年婦女起初簡慢,打量葉放時挑剔而警覺,隨之神色間稍見異常,異常之后柔和溫婉,直至熱心起來。她的變化似乎發(fā)生在她審視青花與打量葉放的過程之中。她不光自己殷勤地應對葉放,還喊來幾個工作人員為葉放答疑,使葉放的問題得以迅速解決。沒人覺得青花眼熟——這葉放心裡有數(shù),剪學員證上的照片則是所有駕校的通行做法,沒特別目的,只為尊重學員,因為學員結束學習后,他們的證件不該流散于社會,而應回收銷毀,可一并銷毀照片不夠禮貌,便要剪下來還給學員——這與葉放的猜測也出入不大。只是此前葉放低估了駕校的文明程度,以為剪照片只是某些自我保護意識較強,或懷有某種迷信心理的學員的個人行為,至于葉放描述的青花學員證的殘部特征,則沒人據(jù)此能判斷出它該屬于哪個駕校。嘁,你說了半天。我們也沒覺出它與我們的學員證有什么區(qū)別——不過,葉放還是想明白了,所有駕校的學員證都是互相模仿的產物,它們間的差異除了校名,只表現(xiàn)為方正一點兒或扁長一點兒,做工細致一點兒或材料粗劣一點兒。
幾個工作人員離去以后,葉放也想告辭,可中年婦女拉他一下,悄悄遞他一個眼色。眼色是交流信息的一種方式,但只方便交流隱晦的信息,對于一對缺少默契的人來說,隱晦容易制造誤解。事后證明,葉放就誤解了中年婦女。這時的葉放對尋找青花已失去信心,對這趟路途迢迢的馬三家子之行也有點兒后悔。他決定從明天起,什么都聽小許的,徹底卸掉自己自行添加的工作壓力。他的卸壓工作即刻開始,其標志是,他首次以男人打量女人的眼光,快速卻全面地再次打量中年婦女——此前她在他眼裡是單純的人,盡管他也看到了她那種猶存的風韻多具魅力。有些中年婦女喜歡帥哥,這葉放知道,就像他知道有些小伙子喜歡年長女性。此刻中年婦女的身子正轉向別處,轉向一個瘦小枯干的、長得一點兒都不帥的年長男子,與他幾乎臉貼臉地嘀咕什么,也就是說,她正面的狐媚正由一個猥瑣的年長男子咀嚼品咂。葉放對那人陡生妒意,但他沒權力提出抗議或展開競爭,他只能揀剩般地、退而求其次地咀嚼品咂中年婦女背面的妖嬈。中年婦女的背部線條十分漂亮,其性感與優(yōu)雅被拓展得恰到好處。她緊窄的天藍色職業(yè)裝短裙下面,兩條豐腴的大腿緊湊挺拔,膝彎處深凹的肉窩圓潤精致,其中左腿的肉窩窩裡更有一枚圓溜溜的、紅艷艷的、略突出于皮膚的豆粒大的痦子,瑪瑙般閃爍著剔透的光芒。葉放竟有了生理反應。頭一次,他如此仔細地從后面觀賞一個女人。以往看女人。他也像大部分男人一樣,看的只是是否漂亮,而漂亮。多取決于臉蛋如何,那是可辨識的、區(qū)別于他人的、獨屬個體的具象標志??涩F(xiàn)在他驚訝地發(fā)現(xiàn),也許從后面看的、取消了特點的、模糊了個性的抽象的女人,才更值得男人觀賞,并通過觀賞而想入非非……具體的女人規(guī)范思維,抽象的女人才放飛想像。
唔——中年婦女轉回身來,呻吟般地低喚一聲,用神秘的、近于鬼祟的目光招呼葉放。這時,那個與她說話的猥瑣男子已匆匆走了。
晤?葉放的生理反應有所回落,一重新面對中年婦女的眼風鼻廓唇形發(fā)式,他覺得所面對的其實是陷阱、色誘、美人計這些危險的概念。
中年婦女的辦公地點就在這屋,但她的意思是往門外招呼葉放。她太明目張膽了。葉放不解,感覺中似乎被某種恐懼電了一下,但那恐懼傳遞給他的卻是刺激的信號和快慰的訊息。他懵懂地跟上中年婦女,腳步機械地往二樓爬。通往二樓的樓梯陡峭細窄,好像窩著一團炎熱的氣旋,有幾秒鐘,葉放的思維停滯下來,一門心思想摸摸中年婦女屁股下邊,在他眼前至少曲張過二十次的左膝彎處的那個肉窩——是摸肉窩裡那枚圓溜溜的、紅艷艷的、略突出于皮膚的豆粒大的痦子。他想不好他何以對一只痦子如此上心。按理說,別的男人——比如那個猥瑣男子,這種時候更關注的,大約是如何掐一把前面掙扎在天藍色短裙裡的飽滿的屁股。在想像別的男人和自己的區(qū)別時,幾秒鐘的時間就過去了,葉放對面前的痦子與屁股都無所作為。他被引進一間沒掛門牌的敞門小屋,屋裡也沒人,朝向練車場一面的兩扇窗子還大大地敞著。這讓葉放松了口氣,但也有些失望,中年婦女既沒關窗更沒關門。
葉……警官——中年婦女自顧坐進一把椅子,又示意葉放坐另一把椅子,兩把椅子間隔張桌子。我想再看看你的警官證,還有那照片,可以嗎?
哦?當然!葉放爽快地應了一聲。盡管他覺得中年婦女有些啰唆,但還是掏出青花的“A”片,以及黑皮面的、皮面上印有白警徽的、從外到裡都新嶄嶄的警察證。他沒以“警察證”糾正中年婦女的“警官證”。
中年婦女埋頭細看,間或偷眼打量葉放和斜視門口。葉放故意忽略中年婦女的疑神疑鬼,扭頭看窗外。他恰好看到,窗外那條平坦筆直的新車道上,正有輛訓練百米加減擋的白色皮卡呼嘯而過,并在慌慌張張地剎車之前,莫名其妙地騎上了一側的馬路牙子。
你這假警官證,做得還真像那么回事。中年婦女不正眼看葉放,仿佛很隨意地來了一句。她那種對某一事實不容置疑的肯定語氣中,夾雜著對自我判斷力的得意的肯定。
假證?你什么意思?葉放把臉轉了回來,看中年婦女是否在逗他。不是。雖然她向他傳遞過曖昧的眼色,但他們間沒有玩笑的鋪墊。葉放現(xiàn)出困惑的神情,就好像他是一個新手司機,剛把皮卡車開上馬路牙子,此時需要琢磨一番,何以什么都按教練的指揮做了,卻還是瞪著眼睛打偏了方向。
我什么意思?我還想問你呢,你冒充警察來我們這個遵紀守法的正規(guī)駕校有什么企圖?中年婦女的聲音仍然悅耳,但在葉放聽來,與他說話的已是另一個人了,已是一個陰冷的、乖戾的、充滿殺氣的可怕惡婦,而不再是那個狐媚妖嬈的迷人女子。
我冒充警察?你胡說——葉放的臉一下漲紅起來,充血的皮膚驅走了困惑。你什么眼神?你好好看看,我這證件是假的P-57我來辦案子。你卻詆毀我,我告訴你,對自己的話你要負責!
你——中年婦女的聲音也抬高了,她的自我肯定出現(xiàn)了一點兒小小的動搖。但很快隨著樓梯
上走廊裡一陣雜沓的腳步聲急促地傳來,她那動搖了的自我肯定又恢復了,進而以蠻橫與潑辣體現(xiàn)出來。負責?小樣吧,還跟我來這個,哼!你來撞老娘的槍口也不先去訪訪,老娘是不是吃干飯的?別說你是個假警察,就是真的,老娘也擺得平你,你信不信?哼!我讓你領導扒了你警服,你求爺爺告奶奶都找不著門……中年婦女叫喊的同時,四個彪形大漢已闖進屋來——不,是三個彪形大漢,他們敏捷地圍在葉放身后,而另一個站到中年婦女身旁欲行保護之責的,形并不彪,漢也不大,他是那個年長的猥瑣男子。
葉放的心臟咚咚狂跳,但表面上他做到了不動聲色。他想站起來但沒站,想搶回警察證和青花照片也沒往回搶。他知道,那三個彪形大漢不會允許他亂說亂動。如果他站起來再被按坐下去,如果他搶回的證件照片再被搶走,他會變得更加被動。他不看身后的人,只冷冷地盯牢中年婦女。好,很好,這是你的一畝三分地兒,但你別忘了,你的地盤也是國家的地盤,是法律的地盤。我給你電話你不會相信,你自己查吧,查市公安局的人事部門或刑偵隊,哦,你不上邊有人嗎?問他們也行,看看我究竟是不是警察。
哈——中年婦女又要咆哮,她身邊的猥瑣男子拉她一下。她看他,他示意她去門外說話。
大概過了一兩分鐘,兩人一塊兒回來了。中年婦女氣呼呼地站到窗口,面朝窗外,讓猥瑣男子成了主角。其實呢,你這警察是真是假,與我們總路線沒半點關系。猥瑣男子在剛才中年婦女坐過的椅子上坐了下來,那種愜意的樣子像坐上了中年婦女肥沃的腰臀。這么說吧,現(xiàn)在辦駕校多難你也有數(shù),而我們支得起這么大的一個攤子,能證明什么一目了然。我們的原則呢,是不論黑道白道,來交朋友的一概歡迎,要是來找茬挑刺的嘛……嘿嘿,小兄弟呀,我也不往遠扯,也不問你什么來頭哪裡發(fā)財,就請你回去后給你老板帶個好吧,說總路線歡迎他過來做客。猥瑣男子瞥一眼距他右側身體只一尺遠的中年婦女緊繃繃的屁股,一探身,把警察證和青花照片推給了葉放,并示意三個彪形大漢退出屋裡。
葉放懸在嗓子眼的心落回了胸口。他緩緩起身,慢慢收拾他的東西。委屈讓他鼻子發(fā)酸。他急忙去想他的職業(yè),他是警察。他覺得有必要灑脫或強悍,甚至帶有挑釁意味地說點兒什么。他就張開了嘴,只是,望著中年婦女美不勝收的側身曲線,他說出的話拘謹軟弱,就好像他是只老鼠,因為抓他的貓只捉弄他沒吃掉他,他就應該表示感謝。主……哦,任,告訴我好嗎?你為什么認為我這警察不是真的?
中年婦女只“哼”一聲,沒回頭,又是猥瑣男子替她說話。猥瑣男子先笑一下,然后譏諷地、揶揄地、充滿嘲弄意味地反問葉放,小兄弟呀,我想先知道,你拿張自己男扮女裝的照片打聽自己,是拿錯了呢,還是有意找二皮臉?
六
小許的電話,是葉放正想念她時打過來的。
走出總路線寬大的院門,葉放腦子裡一片空白,什么都沒想,或想的只是,趕緊沿面前這條泥垢處處的新柏油路鼠竄回市區(qū),遠遠地離開馬三家子。路上沒車,是沒有小公汽或出租車那類客運車輛。葉放快步奔往市區(qū)方向,看到一個小公汽站點也沒止步。如果暫時逃不出馬三家子,也得盡量離總路線遠點些再歇息候車。他得甩開可能存在于身后的監(jiān)視的眼睛。他的頭一次也沒回過。他曾想回頭看后邊一眼甚至幾眼,但忍住了。他希望不看能忘記羞辱。羞辱不知忘掉了沒有,不看的問題卻出來了,那就是不能提早發(fā)現(xiàn)呼嘯而來的小公汽或出租車,他就不能預先表達乘車的意向,這樣很容易錯過來車,延遲返回市區(qū)的時間。幸好空著的出租車或客源不足的小公汽,見到行人會放慢速度,有時還會詢問一聲?,F(xiàn)在,葉放就被一聲詢問叫停了下來。坐車嗎?師傅。腦子空白的葉放“唔”了一聲,拉開身旁轎車的后門就坐了進去,是坐進去說完去怒江廣場的紫荊花園后,他才意識到這是輛黑車。車的顏色的確是黑的,但它的“黑”更黑在沒有營運資格上。它不是出租車。黑車之“黑”占據(jù)了葉放腦子裡的空白之“白”,他的思維被重新點燃。他立刻想到,這車很可能是中年婦女猥瑣男人派出來的。他后悔說了他居住的地方——怒江廣場的紫荊花園,而沒說他工作的地方——中山廣場的市公安局。但一想到他工作的地方,他也就鎮(zhèn)定和從容了,他是警察。他輕蔑地看一眼前邊的司機,很想給他個反手鎖喉,然后告訴他,不論你們總路線有什么背景,老子都忘不了你們的羞辱,我一定要讓你們?yōu)榭裢蜔o知付出代價。葉放想像著他帶人大鬧總路線時,那個陰陽怪氣的猥瑣男人的唯唯諾諾,那個性感撩人的中年婦女的哭哭啼啼,不覺嘿嘿地笑出聲來。黑車司機通過后視鏡看他一眼,葉放一愣,戛然止住了開心的笑。他認為司機看他是提醒他,他這個連自己辦公室的同事都沒認全的新警察,沒有資格公報私仇。就是這時,他想到了小許,想到了小許指揮那些大老爺們用指根鼓掌開他的玩笑。他認為小許的警察資歷雖然也淺,但肯定已經有了自己的勢力,若想利用職務之便打擊敵人保護自己,對她來說易如反掌。他渴望成為小許的朋友。小許的電話就是這時打進來的,她讓他六點半鐘,到省政府南墻外運河北岸發(fā)現(xiàn)青花尸體的地方,陪各級領導現(xiàn)場辦案。
好像上邊有什么大領導對這個小姐挺關注的,小許神秘地說,頭兒都立了軍令狀了,要不惜人力財力把它當成大要案破。小許的聲音喜滋滋的,好像占了挺大的便宜。
太好了!許姐。葉放也喜,回應小許時調門很高,既以此委婉地表達他與小許同進共退的親近意向,又想讓司機聽聽,他是個有資格辦案的真正的警察。領導一重視,這案子就算破一半了。
葉放看一下時間,剛剛四點,如果讓司機直接把他送到省政府南墻外的北運河畔太早了點兒。他也想對司機說,改道去中山廣場的市公安局,單位讓我臨時加班??伤钟X得那樣反倒顯得假了,表演痕跡太重,連剛才小許那個電話的真實性都會受到連帶的質疑。他索性任司機把車開到紫荊花園的東門口外,大大方方地付了車錢,還當著司機面把出入院門的電子門卡預備好。這回他跟以前的唯一區(qū)別是沒讓車直接開進院裡,停他家樓下。司機對他住的地方或電子門卡都沒興趣,只謹慎地收好價格還算公道的車費。說聲“再見”就一溜煙跑了。望著那輛黑轎車屁股上斑斑點點的鄉(xiāng)村的泥漿,葉放多少有些失望。
上樓回家,松松地躺進暄軟的沙發(fā),葉放先仰臉望天,然后看青花的兩張照片。下午的青花和上午的青花似乎有點兒不太一樣,可哪兒不一樣又說不好。葉放很茫然。娜娜的短信發(fā)過來時,他從迷迷瞪瞪中被驚醒,一時忘了自己身處何方。正點回來嗎?老公。想吃什么?葉放趕緊按回復鍵:我晚上加班可能太晚,你不用等我……正在這時,房門開了,娜娜哼著歌走了進來。
耶老公,你回來啦,真討厭,讓人惦記也不告訴我一聲。
我,回來瞇一會得趕緊走呢,加班,沒準通宵,正想發(fā)信告訴你呢。今天飯你自己吃吧,我剛吃半個面包。說話時,葉放把剛給娜娜寫的回復又刪除了。
娜娜邊走向葉放邊噘嘴撒嬌。工作第一天就
這么忙,我都心疼了。葉放敷衍地摟她一下,夸張地看表。這時娜娜正把手包放上茶幾,手包邊緣壓住了青花照片的一角。你把標準照放那么大干嘛?真自戀——娜娜輕咬葉放的耳垂,但立刻她又想明白了,便自己答,你們也得在便民公告欄裡貼大照片。
唔?葉放愣了一下,避開娜娜的嘴低頭看青花。此時青花的兩張照片,“A”片壓在“B”片的上面。對,便民公告。他沒解釋,那照片上的人并不是他,更不是男人。
葉放匆匆往門口走,娜娜叫他,你開車去吧,她把拴著一只小鈴鐺的車鑰匙舉了起來。不用,葉放邊系鞋帶邊說,萬一我今晚不能回來,就耽誤明天你上班了。娜娜“哦”一聲,又說,那我送你,就也擠到門口穿鞋。時間來得及,我坐公交沒幾站路。葉放站直了身子。他看到娜娜的臉色陰沉下來。老公,娜娜像做錯事的孩子一樣怯怯地說,你不覺得你沒車挺沒面子?我媽早說要送你一輛,可是你堅決不要呀。葉放苦笑,擺手,瞎說瞎說,不是這么回事,我不用你送是覺得——哎呀,好吧,你送我,但你不能留在那裡……
在運河橋頭,葉放一下車娜娜的紅“豐田”就調頭走了。沒人看到葉放坐什么交通工具來的現(xiàn)場,盡管現(xiàn)場已經擠滿了人,除了頭兒、小許以及脖子上掛兩架相機的老杜等同事,還有幾個葉放不認識的人,都是領導模樣,但有一個他不認識的領導,算作認識也不是不行。很明顯,這人一手托著兩家,他是領導,但和頭兒以及小許老杜又屬于一伙兒,可與頭兒以及小許老杜等人比,他又更有資格與另幾個領導平起平坐。他像其他人一樣,也看一眼遲到的葉放。馬叔叔好,葉放想這么叫他一聲,如果他和藹地問,哦,小葉呀,你怎么能認出我呢?葉放不知道把娜娜的爸爸順勢牽出是否合適。我岳父——說“岳父”時,一定不能羞羞答答——在電視上給我指認過你。但言詞和表情都不必準備,所有看他的人,不光馬叔叔,包括頭兒和小許、老杜,都沒跟他寒暄的意思,連用眼睛寒喧的意思都看不出來。他們看一眼突然插入他們中的他,只是一種機械的反應,像看一只恰巧飛過眼前的蒼蠅蚊子。如果蚊蠅未近前糾纏,沒人一定與之斤斤計較。葉放自己計較自己。這會兒的時間是六點十七,按說他早到了十三分鐘,可他再笨也能看得出來,其他人起碼十七分鐘前就到齊了。他想努力復原記憶,小許通知他現(xiàn)場辦案的時間是六點還是六點半呢?
他沒工夫復原記憶,得參與到與頭兒和小許、老杜以及其他同事,為馬叔叔及其他領導復原現(xiàn)場的工作之中。
一天之前,頭兒和小許還有老杜都目睹過現(xiàn)場,復原現(xiàn)場時他們只需憑借記憶就知道該挪動哪塊石頭,或者折斷哪根樹枝。葉放不行,雖然白天他偷偷來過現(xiàn)場,但那個現(xiàn)場沒有青花,沒青花的現(xiàn)場算不上現(xiàn)場。為把工作做得精細,他拿出公文包裡青花的“B”片,變換著角度認真地看。比照著照片復原現(xiàn)場,肯定比比照著記憶做現(xiàn)場復原更可靠些。這張照片他不知看過多少遍了。即使不將它展開在眼前,它也充滿了他的心裡??涩F(xiàn)在他不敢信任心裡的東西,只信任照片。老杜拍的照片太逼真了。構圖、光線、色彩、角度,它們能讓現(xiàn)場那些麻木的樹木、青草、泥土和石塊,隨時重獲質感與溫度。比較之下,葉放心裡的東西則過于委曲,比較含糊,難以度量,仿佛是一段蒙朦的癡迷,又仿佛是幾分隱秘的誘惑,還仿佛是莫測的恐懼與晦澀的哀傷。
很快,現(xiàn)場復原工作就結束了,一群人圍著一塊清冷的草坪都不知所措。小許、老杜幾個人偷偷地看頭兒,頭兒明目張膽地看馬叔叔,馬叔叔臉上帶笑但眼含焦慮地看那幾個領導,那幾個領導試探猜疑又討好地看他們中一個顯而易見的最大的領導。最大的領導心事重重,但好像為了掩飾什么,故意把投向面前草坪的目光,調理得和黃昏的天氣一般寧靜安詳??扇~放發(fā)現(xiàn),在大領導的目光深處,那目光聚合與發(fā)源的地方,既不寧靜也不安詳,而是聚合與發(fā)源著一些本來只在他心裡涌動的東西:癡迷、誘惑、恐懼、哀傷。葉放深受震驚與感動。他下意識地往前靠去,很想兄弟般地、知己般地與大領導做一個盡在不言中的理解的擁抱。但此時此刻人多眼雜,葉放不想給大領導帶來不必要的麻煩。他把視線轉移開去,轉向照片再轉向草坪,專心打量既相同又不同的兩個現(xiàn)場。兩個現(xiàn)場相同點多,不同之點只有一處:照片上有具裸體的尸首,而眼前的草坪連個著裝的活人都不存在。葉放把手裡的東西放在長椅上。順著剛才往前靠攏的步子繼續(xù)前挪,只是他與大領導擦身而過時沒擁抱他,而是仍往前走,想像著青花的神態(tài)表情和動作舉止——像個下半夜才溜回集體宿舍的學生那樣。悄無聲息地開門進屋,爬上鋪位——躺在了青花曾躺過的地方。
他沒看眾人,但最初他能感受到眾人的騷亂。不是大騷亂,只是小躁動,并且只持續(xù)短短的一瞬。很快,就有人開始了正常的移動,也有人開始了正常的拍照,還有人在正常地嘀咕,更有人在正常地說話。移動拍照嘀咕的人都小心翼翼,盡量避免影響他人,只有說話的人敢大大咧咧,與在辦公室大禮堂發(fā)言講話沒什么區(qū)別,還隨隨便便地闖進現(xiàn)場,對著葉放指指點點。
……哦,這回好了,有實物標本就好理解了。正常說話的是馬叔叔。您看,這就是尸斑,它形成于血液墜積,和血斑不是同一回事。馬叔叔主要對大領導說話。血斑可以出現(xiàn)在身體的任何部位,由打壓而成,而尸斑只能分布在尸體底下未受壓迫的位置。馬叔叔不滿足于站著指點,有時還蹲下輕一下重一下地觸碰葉放。有一次,葉放被他抓到癢癢肉了,差點團起四肢笑出聲音。當然,他沒團也沒笑。倒不是他抗搔癢的能力多么強大,而是他像青花一樣,不論多么別扭的造型都被肌體的呆板生硬所固化了。盡管他清楚,呆板生硬比丑陋還丑陋,他也只能任自己丑陋。至于這具尸體為什么尸斑顏色格外鮮明,馬叔叔說,一是他(她)的膚色偏淺,比較白晰,再一個呢,就是氰化物中毒者因體內氧利用不足,血液中就含有較多的氧合血紅蛋白,很容易通過皮膚滲出鮮艷的紅色。這對于年輕的女孩子來說幾乎可以稱之為美麗……
在馬叔叔介紹情況的過程中,其他領導都聽得入神,但眼睛卻瞄著最大的領導,見大領導連連點頭,還念念有詞地說是美麗是美麗,他們才點頭,也說是美麗是美麗,但他們沒像大領導那樣走到葉放身邊,回轉身去面對眾人。他們都是大領導需要面對的眾人。
……只要功夫深,鐵杵磨成針,只要工作細,死案也喘氣,只要靠群眾……大領導開始作現(xiàn)場辦案的最后總結??偨Y意味著結束。葉放感到遺憾,他不是遺憾大領導這么快就結束了現(xiàn)場辦案,是遺憾從大領導的聲音裡,他沒聽到剛才他眼睛裡所表達出來的那些內容。大領導使用的腔調和詞語,能毫不客氣地過濾掉所有關乎癡迷、誘惑、恐懼、哀傷的情緒。難道他已不是剛才因目光而被葉放視為兄弟知己的那個人了?葉放看不到他的眼睛。別人站在大領導正面,仍能看到他有怎樣的目光,葉放不行。葉放躺著,能看到的,只是橫亙在他腦袋上的大領導那又開的粗腿與下墜的屁股,以及大領導褲襠后邊的那條褲縫怎樣沿著他的左屁股蛋,斜向爬上他左側的后腰。這太滑稽了!葉放再次差點笑場。沒有裁縫會特意生產后褲縫偏斜的擰巴褲子。這種情況只能是大領導系褲子時匆忙所致,也許在此之前,他剛剛因尿急屎急去過廁所,或剛剛倉促地溜下舒適的睡榻。葉放心中犯起難來,如果他提醒大領導把未系利索的褲子整理一下,是能討來好呢,還是會引發(fā)惱羞的忌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