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莉娜
徐芒耀
1945年9月生于上海;1980年中國美術學院油畫系研究生畢業(yè)并留校執(zhí)教;1984年—1986年由國家文化部與中國美術學院選派赴法,在巴黎國家美術學院深造;1998年—2008年調(diào)離中國美術學院執(zhí)教于上海師范大學美術學院。曾為中國美術學院油畫系教授,上海師范大學美術學院院長。現(xiàn)為上海師范大學美術學院名譽院長,中國藝術研究院中國美術創(chuàng)作院特聘研究員,中國油畫院特聘畫師,中國油畫學會理事,中國美術家協(xié)會油畫藝委會委員,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國際造型藝術協(xié)會會員。
對徐芒耀先生的“第一印象”,來自于他在“百度百科”上的那張頭像照片。照片上的他,從深灰色的毛衣里翻出一對雪白筆挺的襯衣領子,眼神犀利地看向鏡頭外的某一側,微抿的雙唇卻柔化了那略有幾分凌厲的表情;額頭上的抬頭紋和鼻翼兩邊的法令紋將歲月寫在了他的臉上,可對于一個年過花甲的藝術家來說,皺紋或者說歲月不正是他藝術生涯中每一次嘗試、追求、歷練、沉淀的最好見證么——更何況,這張照片看起來和電影《梅蘭芳》里那位范兒十足的“十三燕”還有幾分神似。
受這張照片的影響,再加上徐芒耀是名聲在外的寫實派、具象油畫代表人,所以我一度以為他是一位十分嚴肅的學者型畫家。然而當我踏進他位于土山灣美術館的工作室時,他正套了件松垮的T恤在作畫,忙不迭地招呼我坐下之后,片刻間就端上了配著托盤的現(xiàn)磨咖啡一杯以及配咖啡的歐式甜點數(shù)枚,背景音樂則是纏綿綿懶洋洋的法語香頌一曲——好吧,照片都是騙人的,眼前人分明就是個隨性又隨和的典型藝術家。
現(xiàn)在的上海,知道“土山灣”這個地名的恐怕已經(jīng)不多了??墒遣豢煞裾J,“土山灣”曾經(jīng)在歷史上,為西方的藝術進入中國作出了很大的貢獻。是“土山灣”,第一次讓中國人知道了什么是油畫,什么是玻璃鑲嵌畫等等西方的藝術名詞。是的,“土山灣”是一個天主教的機構,但是它卻在那特殊的年代里,在上海這個特殊的地方,真真切切地成為了西方藝術傳入中國的橋梁。徐芒耀把自己的油畫工作室安置在這里,無論是刻意還是巧合,都是再恰當不過的了。
1957年8月,在上海舉辦的“1956年全蘇聯(lián)美術作品展”上,一幅以列寧為主題創(chuàng)作的油畫,吸引了一位中國少年的目光。這幅寫實油畫所表現(xiàn)出的色彩、質(zhì)感、空間感以及真實性,讓他傾倒、嘆服,久久不愿離去。然而誰也想不到的是,整整30年后,這位當年12歲的少年,以一幅寫實技術高超的作品,一舉奪得中國首屆油畫展的大獎。
那是在1987年,徐芒耀創(chuàng)作了從巴黎歸來的第一幅油畫《我的夢》:在夢中,他橫穿墻壁如穿越一層紙,身體的一半已穿墻而過,另一半?yún)s留在了墻體里面。在這幅作品中,徐芒耀將真切與虛幻、平淡與離奇集于同一畫面,在技法上卻選擇了極度寫實的表現(xiàn)形式,真實與荒謬就這樣神奇地共存在了徐芒耀的畫布上——這意象正如“夢”本身,無論是合乎邏輯,還是反邏輯,在夢中都會被做夢的人認為完全真實可信,往往蘇醒后才感到恐懼或不安、可笑或驚異?!段业膲簟废盗幸怀觯⒖陶痼@了油畫界,原來油畫還可以這樣畫?《我的夢》同年獲“首屆全國油畫展”優(yōu)等獎(金獎)。從此,在有徐芒耀作品參展的中國各大美展上,他的作品始終是引人關注的。
《我的夢》系列之后,徐芒耀又接連繪制了“縫合系列”“雕塑工作室”系列等多幅作品,熱衷于不斷地編造離奇的故事?!翱p合系列”的畫面安排讓讀者感到荒誕、刺激卻又印象深刻:通常是兩個赤裸的人體,一個的大腿縫合在另一個臀部,另一個的后背縫合在鐵皮上,畫面的細節(jié)處理特別細膩,畫家以直接的畫面語言表現(xiàn)了人與人或人與生存環(huán)境的關系這一哲理。“雕塑工作室”系列的畫法更為寫實,畫面卻仍然荒謬:《開?!分械牡袼芗遗c被雕塑的雕像錯位,雕塑家長著模具的腦袋,而模具卻長著真人腦袋,畫面細膩的質(zhì)感與空間感更有助于表現(xiàn)雕塑家開模時荒謬的瞬間;而《上色》中雕塑家更是搬下自己的頭部上彩,彩到之處,化假為真,而雕塑家背后的石膏女人體,斑駁而開裂的石膏身體下部,卻銜接著細膩的真人的腿?!澳嵌螘r間我熱衷于用畫面來表現(xiàn)這種荒誕如夢的場景,但相比藝術史中的那些超現(xiàn)實主義畫家,我在畫面上制造荒誕非常節(jié)制,我要強調(diào)的是現(xiàn)實場景中瞬間突然產(chǎn)生的荒誕感。在一切正常的氛圍中,只那么一點,卻使這種荒誕穿透人心?!背酥?,徐芒耀說,自己當初畫這個系列還有一種心理,就是想要針對一種言論:“當時——乃至現(xiàn)在,一直有一種言論,認為既然照相機的出現(xiàn)已經(jīng)可以把我們眼之所見完全地記錄下來,那么寫實的繪畫就失去其存在的必要了。而我正是要反對這種說法,因為幻覺和夢境是照相機無法捕捉的,人們內(nèi)心的焦慮也是照片無法反映的,但畫筆可以記錄?!?/p>
然而就在這一系列亦真亦幻的超現(xiàn)實主義畫作逐漸取得影響力和大眾的接受、喜愛之際,徐芒耀卻在自己造夢的最高潮戛然而止,毫不猶豫地改弦易轍了。“此類風格的作品,我畫了三個系列,共九幅,我覺得夠了。”徐芒耀說?!耙驗槲彝蝗桓械?,我是通過畫面不斷地在‘生產(chǎn)怪念頭。盡管有很多人非常喜歡我這個時期的作品,而對我來說,繪畫離不了思考,甚至從某種意義上說它體現(xiàn)了我的思考。當想象力枯竭了,維持一種既有模式去不斷制造是沒有意義的。藝術創(chuàng)作要勇于探索,而勇于探索是建立在敢于放棄的基礎之上的——尤其是要放棄一種自感成功的模式?!?/p>
于是,1990年秋,在徐芒耀感到自己成了既有模式的“制造機器”之后,他對于自己最初得以成名的系列作品開始不滿足了。1991年,帶著瓶頸期的困惑,徐芒耀作為訪問學者前往法國巴黎國家高等裝飾藝術學院訪問。這一次的法國之行對于徐芒耀影響深遠,在訪問期間,徐芒耀得出了這樣的一個結論:美術史上,視覺方式上的每一次突破和提出新理論并被普世共識時,都是一場美術史上驚天動地的革命,都推動并促進了繪畫的變革與發(fā)展。于是,當徐芒耀在巴黎呆了兩年回國之時,他決心拋棄“編制”故事——他意識到了故事對于繪畫來說并不是重要的,因為繪畫是視覺藝術,是某一場景的再現(xiàn)——在畫布上講故事很難成為一個畫家的強項,還是不講為好,在一瞬間告訴人們那些為常人所不注意的東西,才是繪畫的優(yōu)勢所在。
從巴黎歸來的徐芒耀,開始了他新的“視焦距變位系列”的嘗試。這個系列里,他畫的人物還是那般有不輸于照片的視覺效果,但局部呈現(xiàn)的卻是雙影的頭、手或者腳、建筑物,虛虛實實之間,抽象與具像奇異地并存著,這一次,他渴望表現(xiàn)的是:看?!叭擞袃芍谎劬Γ钥吹降奈锵癫⒉皇瞧矫娴?,而且人會移動,所以,在不同的距離、方位,我們看到的‘真實都是不同的?!?/p>
對此,徐芒耀舉出三例:“其一,當我們看一個物體時,它是單影;而在同一視線內(nèi),在它前和后的物體均為雙影,且部分透明的雙影,它既透明又具備所有的明度、色相與形體諸因素。”徐芒耀說,正因為人的雙眼位置是平行的,所以觀物時上述的聚焦現(xiàn)象就自然產(chǎn)生了。而既然我們覺察到了這樣的現(xiàn)象,為什么不去“如實”地表述呢?于是他拿起畫筆,用自己最推崇也是最擅長的具像手法將這個創(chuàng)意記錄在了畫布之上。
“其二,我們看一個人頭部的時候,同時也會發(fā)現(xiàn)其置于胸前的手,手指、手掌、包括衣袖在內(nèi),形與色俱在,但是它們處于模糊不清的視覺狀態(tài)。因為手與袖處在視野邊緣,由此而產(chǎn)生了這一視覺現(xiàn)象。對于眼前的場面,我們可以選擇性地觀察。因而,畫面上可以某幾處部位清晰可見,其余均為朦朧的虛像。處理手法上,可留有最初起稿階段的痕跡,也可待最終表現(xiàn)效果出現(xiàn)之后,經(jīng)打磨,存其形虛、色弱與駁雜狀,似無又似有。
“其三,我們從來習慣于運用固定焦點透視法作畫,實物近大遠小,近清遠虛。繪畫者必須定點定位,直至作品完成。為什么不考慮移動站位,或者移動腦袋作畫呢?英國著名畫家佛朗西斯·培根,就是圍繞一個固定物品移動站位作畫的,他筆下的物體均為扭曲、變形狀。我深受啟發(fā),于是,我嘗試轉動頭部作畫,畫面就呈現(xiàn)出了另一番景象??傊?,我想只要與別的畫家看到的不同,自己畫面上出現(xiàn)的景況也就不同了?!?/p>
于是,隨著研究的深入,又一個與以前迥然不同的繪畫系列展現(xiàn)在人們面前。在徐芒耀的畫布上,你會看到他的太太端莊而坐,畫面細膩如照,可是卻重影般出現(xiàn)了四只手和四只腳;又或者他的法籍女婿背倚著一面鼓,四肢是清晰的具像,軀干卻與身后斑駁的墻面連成一片,使畫面產(chǎn)生空間與反空間的強烈矛盾?!耙暯咕嘧兾幌盗小钡淖髌罚剐烀⒁珡淖约涸O置的夢境中再次破壁而出,實現(xiàn)了創(chuàng)作由超現(xiàn)實主義向更深刻視覺探索的道路。
赫爾曼·巴赫爾在他的《現(xiàn)代藝術與現(xiàn)代主義》一書中寫道:“繪畫的歷史不是別的,正是視覺——或其所見的歷史。技巧只是在視覺方式變化的時候才變化,它只是由于視覺方式出現(xiàn)了變化才變化的。人按照自己對世界所持的態(tài)度看待世界,因此,所有繪畫的歷史在某種意義上也是一部哲學史,是一部未見諸文字的哲學史。”這段文字揭示了繪畫藝術的真諦,也與徐芒耀的繪畫思想不謀而合。
記者:我剛才特別仔細地看了幾幅人物畫像,居然都能看清皮膚上的毛孔。你的畫面效果確實直逼纖毫畢現(xiàn)的攝影術——可是畢竟我們已經(jīng)發(fā)明了相機——那么你的繪畫的獨立意義在哪里?
徐芒耀:這就是我在《視焦距系列》中要說明的問題。在此系列中,我的創(chuàng)作力圖挖掘出一種視覺中的令人驚奇但又司空見慣的現(xiàn)象。這是無法用攝影鏡頭直接捕捉的內(nèi)容。比如說,你定睛看我的時候,伸出你的手指置于我們雙方的視線之中,這時,你會發(fā)現(xiàn)你的手指產(chǎn)生了雙影現(xiàn)象,你定睛看自己的手時,又會發(fā)現(xiàn)我的頭部在你的視線中變成了兩個既實在又透明的頭像。在視焦距向前推和向后移時產(chǎn)生的視覺現(xiàn)象,這些真實地展現(xiàn)在我們眼前的景象,照相機是記錄不下來的——因為人具有雙眼,而相機只是單鏡頭的。我現(xiàn)在正致力于表現(xiàn)這種有趣的視覺現(xiàn)象,我相信,一個新的視覺方式的出現(xiàn),將會導致重大的繪畫革命。我今后的作品就是要致力于尋覓和挖掘更多真實的視覺形象,或者說是以畫面來展現(xiàn)一種被忽略的視覺景觀。
記者:具體來說,你下一步想進行怎樣的視覺嘗試?
徐芒耀:也許我會將荒誕的成份進一步加強,或者嘗試其他的視覺方式,比如從魚的視角,或者從馬的視角來表現(xiàn)“觀看”,因為它們的眼睛是分在兩邊的。
記者:聽起來很有趣。雖然你是一位寫實派畫家,但顯然你已走出了一條不那么傳統(tǒng)的路——是不是你現(xiàn)在更注重作品的思想性?
徐芒耀:并非如此。作為一個油畫家,我始終認為,我手中的技術,是我得以表達思想的語言媒介。就好像一個鋼琴家,他的演奏技術決定了他可以被稱之為鋼琴家,如果他沒有這門手藝,他就不成“家”。藝術家必定具備一般人沒有的東西,這東西首先是技術,因為技術正是藝術的載體。所以我強調(diào),作為一個藝術家,技藝是他從事藝術創(chuàng)作不可或缺的基礎——盡管除此之外他確實也需要深入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