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清泉
為了完成中國電影出版社給張伐寫小傳的任務(wù),我與張伐進行了長達七天的交談。
在與他交談之前,我去圖書館收集了一些資料,又采訪了非常了解他的于伶、柏李、韓非等人,對他的情況有了比較立體的印象,因而在交談時,可以產(chǎn)生由此及彼的聯(lián)系,對于我寫他的小傳有很大的幫助。
與張伐的交談是在1980年的9月,前后共用了七個半天的時間,在我的筆記本上留下了六十六頁,共約三萬八千多字的記錄。
今天,當我重新打開這筆記本的時候,他與我談話時的情景仍歷歷在目。他那富有激情的話語,專注而熾烈的眼神,是非分明的論斷,嚴肅認真的態(tài)度,似乎還在我的眼前耳畔。這印象啊,是終生揮之不去的了!
這份訪談紀錄,是一位在舞臺和攝影場上跋涉了四十多年的老藝術(shù)家的心聲,是他藝術(shù)實踐經(jīng)驗的總結(jié),是留給劇壇和影壇的寶貴財富。其中還包括了對“左”的文藝思想的批判,以及對弘揚影劇文化的一些思考。三十多年前,在他侃侃而談的時候,他的許多看法使我十分折服,他的藝術(shù)實踐活動所取得的成就又使我產(chǎn)生對他的敬重。三十年多后,重讀他的談話紀錄,又給了我許多新的啟示。
三十多年來,我曾幾次產(chǎn)生過這樣的念頭:那個刊登在《中國電影家列傳》上的只有三千個字的小傳,遠遠不能反映出他在“七日談”中許多精彩的內(nèi)容,應(yīng)該將他在此次交談中那些閃閃發(fā)光的東西整理成文并公之于眾。如果我手中掌握的這些第一手資料長期埋沒在筆記本中,我怎么對得起這位長眠于地下的藝術(shù)家與我的傾心交談呢?因此,我將他的“七日談”整理成以下文字。
三十多年前與張伐對談時,他有句話曾使我玩味良久。他說:“扮演紛紜的生命,是一個演員的終生追求?!卑缪菁娂嫷纳@句話,是陳西禾先生執(zhí)筆的上海劇藝社社歌中的一句話。綜觀張伐的一生.從舞臺到電影,他塑造了近百個舞臺與銀幕藝術(shù)形象。他用畢生的精力,實踐了“扮演紛紜的生命”這一崇高目標……
一、選擇了走向戲劇舞臺之路
1940年冬,一個名叫張大民的年輕人,作出了重要的選擇,報名投考一個叫《上海劇藝社》的戲劇團體,時年二十一歲。
這位從此更名為張伐的青年,原藉山東,1919年的2月13日出生在哈爾濱。
20世紀初葉,東北仍在軍閥的統(tǒng)治下。他的父親因早年參加孫中山先生領(lǐng)導的民主革命,為逃避軍閥的追捕而率全家逃亡關(guān)內(nèi),在張伐剛滿七歲時就客死他鄉(xiāng),因此,父親的身影并沒有留在張伐的幼小心靈中,他是隨母親長大并度過了艱辛的青少年時期。
1932年,他隨寡母來到北平。那時,張學良先生知道從東北逃亡到關(guān)內(nèi)的學生,生活無著,便決定給流亡學生發(fā)放救濟金,學費也有所減免。在家境十分困難的情況下,有了這筆救濟金,母親便送他進入了志成中學。入學以后,流亡學生可以在學校食堂中用餐,盡管是粗糧,但總算免除了饑餓之苦。
到了1936年,為了生計,他們母子又不得不南遷上海。一年后,他在君毅中學完成了高中學業(yè)。但艱難的家境再也不允許這位十七歲的青年繼續(xù)深造,并且要迅速掌握一件可以糊口的本領(lǐng),才能得以生存。張大民不得不為自己的未來去開拓通道了。
他從報紙上看到了一條廣告:浦東同鄉(xiāng)會主辦的大陸汽車學校正在招生,他馬上報了名。他心想,如果學好了駕駛汽車的本領(lǐng),成為穿上制服的公共汽車公司的駕駛員,或者在一家出租汽車行當上司機,奉養(yǎng)老母應(yīng)該不成問題了。那時,他有一個十分強烈的念頭,他覺得引領(lǐng)著家人在貧困中備受煎熬的母親,也應(yīng)該卸下肩上的重擔了。
不久,他又得到一個消息,上海灘上有位沈覺民先生,胸懷實業(yè)救國的志趣,開辦了一所覺民工藝傳習學校,專事培養(yǎng)日用化學工業(yè)(例如:肥皂、牙膏、護膚霜之類)的制造人才,他又動了心。
他在北平志成中學就讀的時候,有一位相處得很好的同學,常常把他帶到自己的家里去一同做功課。這位同學的父親是個律師,家庭比較富有,因為這位同學酷愛化學,家中還有個小小實驗室。在做完功課之后,兩個青年人便常常根據(jù)化學課的內(nèi)容做些實驗,從那時起,他對化學產(chǎn)生了濃烈的興趣,只是離開北平后,再也不能在實驗室中獲得那些從化學反應(yīng)中產(chǎn)生的樂趣了。如今有了這個學校,有了這學習機會,怎能不動心哩。于是,他又走進了這個傳習學校。他想,如果用自己的雙手,將不同屬性的物質(zhì),用特殊的方法,讓它們產(chǎn)生化學反應(yīng),然后出現(xiàn)一種可以為人們使用的嶄新的物品,那是一件多么有趣而又崇高的事情呀!不用說,他是用全部身心投入到學習之中了。
于是,上午去大陸汽車學校,晚上到覺民工藝傳習學校,而剩下的時間,他大部分“泡”在四馬路的書店當中。
自從來到上海,他就成了四馬路的???。還在學校讀書時,放學之后到回家吃晚飯這段時間,他都泡在書店里了。高中畢業(yè)后,就讀大陸汽車學校前有了更充裕的時間。每天,人們都能看到一位穿著竹布長衫的青年人,站在書店的書架邊,有時拿到一本心愛的書,竟能在書架旁的長凳上坐上一整天;渴了,他從帶來的一只水壺中喝上幾口涼開水;餓了,打開舊報紙,將早買的大餅油條咬上幾口。多少年后,他對我說:“那真是一種特殊的享受,當你完全進入書中時,我竟然忘記了周圍的一切,人們說,書中自有黃金屋,我要說,能夠讀到好書,比得到萬兩黃金還要快樂得多?!笔堑?,這位從身軀到心靈都被書香浸潤著的青年,正是從閱讀的大量書籍中汲取了力量,使他能夠充滿活力地踏上人生的征途。
他讀書的興趣十分廣泛,讀書的速度又極其快速。他說,一本十多萬字的書,他不到一天就“啃”了下去,例如:他在一個下午就讀完了魯迅先生的《彷徨》……
除了小說、散文,那些化學、醫(yī)藥學、社會學,甚至心理學……等門類的書籍,他都會手不釋卷,有的還要細細品覽。后來,圖書雜志公司出售的《劇場新聞》《劇場藝術(shù)》和《小劇場》等雜志,更成為他的“新寵”。他當時并沒有想過要以演藝為職業(yè),只不過是在好奇心驅(qū)使下,希望能由此揭開演藝生涯的神秘面紗,了解一些劇場生活的情景而已。但是,這也許是他與戲劇結(jié)緣的開始。更不能否認的是,正是這些雜志的啟發(fā)推動,他對演藝界的興趣愈來愈濃烈,并驅(qū)使他報考了孔令境先生任校長的華光戲劇學校。在那里,他得到了魯思、趙景深先生口傳身授的機會。
于是,早、中、晚,他以“連軸轉(zhuǎn)”的方法,從三個性質(zhì)完全不同的學校汲取知識,這時,在他的面前,呈現(xiàn)了三條截然不同的道路。
他已經(jīng)能夠熟練地掌握手中的方向盤,畢業(yè)后應(yīng)該可以找到一個收入不菲的司機崗位,對長期支撐著家庭的母親,一定是很好的安慰。他很快就學會了制造肥皂、牙膏、香粉、雪花膏之類的日用化工制品的技能,如果花不大的本錢去開拓一條制造日用化工產(chǎn)品之路,說不定還可以從一個小作坊開始發(fā)展成小工廠,這當然是一條可致富的坦途。然而,上海劇藝社招收演員的廣告,卻使他毅然決然地放棄了上面所說的兩種可能。
在趙景深老師的誘導下,他對演劇之路入了迷。當時,魯思講戲劇理論,使張伐領(lǐng)略到舞臺背后還有這么多道理;而趙景深授課時的旁征博引,邊講解,邊演唱,從念話劇臺詞到唱起昆曲和地方曲藝,使張伐對戲劇的表現(xiàn)力、感染力有了較深的感受。與此同時,對上海劇藝社和中國旅行劇團的演出,幾乎每場必看。但他的經(jīng)濟狀況,只能允許他購買最低價的后排座票。他從《花濺淚》《夜上?!贰睹髂┻z恨》《碧血花》等劇作中,感受到劇作家們的愛國情懷與對日寇侵略的義憤填膺,他領(lǐng)略了戲劇原來是可以表達人民大眾所思所想的藝術(shù),并且可以集中地、概括地反映人類生活的不同側(cè)面,提出了許多值得人們思考的課題。而那些活躍在舞臺上的演員們,包括藍蘭、夏霞、慕容婉兒、白楊、王蘋、石揮、唐若青、章曼蘋、陶金等,在舞臺上的一招一式都使他贊嘆不已。他們通過自己的形體和語言,闡述著人生的真諦,無論是主角、配角、正角、反角、男角、女角,都在努力去體現(xiàn)劇作的中心思想,給人們以啟迪,教人們?nèi)绾螌Υ?、達致理想,這是何等崇高的職業(yè)呀!
那一天,張伐懷著喜悅的心情,早早來到今稱復(fù)興中路的辣斐德路上海劇藝社報了名。
上海劇藝社成立于1938年7月17日,是從留滬抗日演劇十二隊脫胎而出的(于伶為隊長,他當時還參加了中共江蘇省委“文委”的工作,自夏衍離滬去港后,便成為上海地下黨在文化界的負責人之一),這個劇藝社根據(jù)黨的意圖,要造成上海五百萬人的心理防線,將戲劇作為“心防”的一道戰(zhàn)壕,在這條“戰(zhàn)壕”里,吳天負責編導部、吳琛負責總務(wù)部、徐渠負責劇務(wù)、李伯龍負責財務(wù),形成了一個在江蘇省委和“文委”領(lǐng)導下的領(lǐng)導集體。上海劇藝社以中法聯(lián)誼會的名義演戲,也是為了隱蔽自己的政治身份和色彩。這一切,張伐當然不知情,他只是感到,上海劇藝社演出的劇目,大多能反映民眾的心聲,所以他愿意隨這個演出團體一道前行。
來到上海劇藝社的門口,只見人頭攢動,熱鬧非凡,少說也有四五百人吧。張大民向工作人員說明來意后,在報名表上填上了自己的姓名、藉貫、性別、住址后,鄭重地寫上在從藝后將使用的名字——張伐。
為什么要棄張大民而改用張伐?從母親口中他曾得知,父親胸懷“驅(qū)除韃虜”的宏大志向,投身到反帝大軍之中,但卻壯志未酬身先卒,莫不是他要利用舞臺來實現(xiàn)亡父的遺愿?或者是他希望借舞臺來討伐一切邪惡勢力包括帝國主義、軍閥等?我曾將這些猜想求證于他,他卻笑而未答。他是一位十分謙虛的人,在我寫的他的小傳初稿中,曾說他在書肆讀了艾思奇的《大眾哲學》后,“……在剖析人生時,手中便握有一把銳利的刀子。”他讀后建議我改為,“在他日后剖析人生認識事物時,這本對他有啟蒙作用的書,是他一直難忘的?!庇秩?,原稿中有一段話是這樣寫的:“……他寧愿放棄巨額酬勞過清貧的舞臺生活,決不參加偽華影的影片拍攝。解放戰(zhàn)爭時期,曾拒絕為國民黨義演勞軍,表現(xiàn)了一個進步文化人的氣節(jié)?!彼ㄗh我改為“他和苦干的同志們一直堅持清貧的舞臺生活。解放戰(zhàn)爭時期,他和當時在上海的大多數(shù)同行一樣,千方百計地躲開國民黨勞軍義演之類的活動?!蔽艺罩囊馑几牧耍@么一改,原來在文字中處于突出地位的張伐,就成了苦干的同志和上海大多數(shù)同行中的一員了。在我的初稿中,許多他認為“過譽”的話,也都按照他的要求作了刪節(jié)和改動。他對寓意伐撻一切邪惡勢力的名字的原意笑而不答,正是他謙遜品格的體現(xiàn)。
在報名時,他得知一個星期后會通知他來參加考試,不料過了近二十天,他仍未接到通知,他認為,大概自己在報名時就已經(jīng)被淘汰了,自然有些忐忑不安。
在經(jīng)過了難熬的日子以后,一紙通知掃除了他心頭的陰霾,讓他到辣斐花園劇場參加考試的通知終于寄達。那一天,他按照規(guī)定的時間來到考場時,發(fā)現(xiàn)取得初試資格的人竟有三百余眾。
考場是一間二十多平方米的屋子,當呼到張伐的名字他應(yīng)聲而入,一眼就看到了迎面而坐的考試老師,他們是:黃佐臨、吳琛、吳天、于伶、李伯龍、顧仲彝、李健吾和吳仞之。在吳仞之面前有一張小桌子,上面放著一疊報名表,后來他看到,吳先生還擔任著記錄。
主持考試的是佐臨先生,其他先生也都根據(jù)情況向考生提出問題。先是黃佐臨問了他的藉貫、經(jīng)歷,然后有幾位先生同時提出:“你可以給我們念幾段書嗎?”于伶先生當即將手中的一份雜志遞給他。張伐讀完指定的那篇文章后,顧仲彝又拿了一本巴金先生的小說《家》,讓他自己讀了其中的一節(jié),吳琛又指定他讀了另外一節(jié)。雖然這兩節(jié)文字都在三千字上下,但張伐一氣呵成,沒有打過“格楞”。這時,他看到佐臨和幾位老師交換了眼神,然后說:“密斯特張,請你看看表上寫的地址對不對?”他到吳仞之面前特地看了一下,忙說:“對,就是這個地址!”佐臨先生點了點頭:“你回去等通知吧?!?/p>
他出了考場,有些考生對張伐說:“你的時間特別長,有希望?!贝藭r,他的自我感覺不錯,認為自己的北方口音“討了巧”,在朗讀時情緒控制、音調(diào)處理都使主考的先生們流露出比較滿意的神情,便在心中想,參加復(fù)試大概沒有什么問題了。
不料,佐臨先生所說的“通知”,他足足等了近兩個月。1941年的春節(jié)已經(jīng)來臨,這份通知仍杳如黃鶴,他想,要進“上海劇藝社”恐怕是“沒門”了。
他放棄了希望,仍然奔走在大陸、工藝和華光這三個學校中。但希望卻在一天的下午悄然來臨——上海劇藝社的復(fù)試通知寄達他的手中,同時還寄來一大卷試題。他急不可耐地打開一看,其中包括了國語、數(shù)學、地理、歷史等等,這是以開卷考試的方法,讓他在試卷中以填充、選擇、加減、答題等方式完成這些作業(yè)。另外一個十分重要的試題,是要為一位虛擬人物寫成一個小傳,除姓名、藉貫、性別、健康狀況、外貌和外在表現(xiàn)外,要著重寫出性格特征及心理活動、興趣愛好、生活習慣、學校生活、戀愛經(jīng)過、家庭狀況等等。
他是十分用心地寫這個人物小傳的。幾十年后,他在與我對談時說:“我那份小傳寫得還是不錯的。夏衍很早就提倡塑造‘這一個,他說過一個性格開朗的人,不一定身材很魁梧,創(chuàng)作者要敢于想象,不能是‘大致上、‘一般的,憑印象去確定人物的外貌和內(nèi)心,應(yīng)該而且必須深入到具體的‘這一個當中。有人外表很猥瑣,但性恪卻很坦蕩、很開朗,有的則相反。夏衍提倡的‘這一個,給我的人物小傳指了方向。很可能,我的最終被錄取,與這個人物小傳有一定關(guān)系?!?/p>
在他認真準備和期盼中,復(fù)試的日子到了。根據(jù)要求,他將《原野》《日出》《雷雨》《沉淵》(雨果的作品)等劇本中指定的八段臺詞進行了細致的分析。難度是每個劇本他都要準備兩段臺詞,例如《雷雨》,既要朗讀周樸園的一段,又要朗讀周萍的一段。其他劇本也是如此,他必須掌握不同人物性格所形成的語言風格。
參加復(fù)試的不到五十人,在張伐之前進入考場的,似乎很快就出來了。但輪到自己,他覺得時間特別長。
主持復(fù)試的有佐臨、吳仞之、吳琛、吳天,又加上了初試時不在的洪謨、池寧和徐渠。在朗讀完八大段臺詞后,佐臨先生要他將小傳中的人物口述一遍。好在寫這小傳是有模特兒的,他將幾個熟悉的朋友糅在一起成為性格極其獨特的“這一個”。他連說帶做將這個人物呈現(xiàn)在幾位老師面前,他從佐臨等人贊許的目光中得到了鼓勵,他介紹的“這一個”因此也格外地生動。
但黃佐臨不肯罷休,給張伐又加了一道試題。黃先生說:“此刻,只有你一個人在房間里,你曾約了一個人在八點三刻到這里見面,可現(xiàn)在已是九點了,他還沒有來,你正要離開,發(fā)現(xiàn)門口有個精神病人而且是一個武瘋子擋住你的去路,你敢不敢出去?我再提醒一下,門是不能關(guān)起來和鎖起來的,而這個武瘋子隨時會進來。還有房內(nèi)只有一只書櫥?!?/p>
張伐思考了一會,便即興表演起來。他采取了特別的方法轉(zhuǎn)移了這個精神病人的注意力,隨后迅速將書櫥擋住了門,從容地打開窗戶出去了。他將此人此時此刻的所思所想與形體動作結(jié)合起來演了一遍。佐臨先生說:“好吧,今天就到這里。”張伐告辭時,他又補充了一句:“密斯特張,你等通知吧?!背隽丝紙?,一個叫劉群的考生說:“你一個人考試的時間頂上五個人……”坐在一邊的黃宗江說:“照我看,你錄取了!”這兩人的話,當然讓他很高興。
過了個把星期,張伐應(yīng)約來到了上海劇藝社經(jīng)受最后的考驗——口試。這次只有佐臨、吳仞之、吳琛三位先生在場了。
經(jīng)過聊天式的交談,佐臨先生讓他表演抬起一塊大石頭,他即興表演了從彎腰、上肩、起步、打號子、落地等過程,只見佐臨等人笑瞇瞇地看著這位年輕人的表演,分明已經(jīng)抑制不住內(nèi)心的喜悅。在佐臨先生說了“可以了”以后,又問了他個人的志趣,便站起身來和他握了握手,雖沒有明確表示準備錄取張伐,但從種種情景來看,希望可以成為現(xiàn)實了。
果然,這一年的元宵節(jié),他接到了期盼中的通知,讓他攜帶本人相片,一周內(nèi)去上海劇藝社李伯龍先生處報到并簽訂合同。
通向戲劇藝術(shù)殿堂的大門,為他敞開了……
二、劇藝社是座大學校
張伐按時在別號“華沙”的李伯龍先生處簽下了生平第一份合約,同時簽約的還有黃宗江和備取生穆宏、劉群。合同規(guī)定正取的每月有40元工資,而備取者沒有固定工資,工作一天發(fā)一天車馬費。在簽了合同后,李先生要他去戴耘那兒報到。
戴耘當時就被人稱為“婆婆”,這個雅號一直被人叫到她的晚年。她早在1941年就把她的一雙兒女送到蘇北解放區(qū),那時,她的公子劉泉只有12虛歲,后來,劉泉在新四軍軍部工作,成長為一位劇作家,不僅與人合作寫了電影文學劇本《51號兵站》《屠城中的魏特琳》等,并且擔任過海燕電影制片廠副廠長、上海電影制片廠文學部負責人。而“婆婆”本人在解放后長期供職于上海戲劇家協(xié)會。
當時,戴耘不僅要上臺演戲,而且還是大型話劇《家》劇組的劇務(wù)。戴耘讓他第二天的一早就到辣斐花園劇場來,參加曹禺翻譯的新戲《龍虎斗》的排演。
這是張伐生平第一次來到后臺,他領(lǐng)略了布景片后面的雖看似忙亂但一切又在有序進行的種種情景。戴耘對幾位新進劇藝社的同事們說:“你們隨便玩玩、看看?!?/p>
后臺,地方當然不大,人進人出似乎還有些擁擠,他們幾個人也意識到自己有點“礙事”,張伐征求戴耘意見,能否到前臺去看排戲,戴耘馬上應(yīng)允,他們幾人便在臺下以劇藝社成員的身份,親身感受了現(xiàn)場的氣氛。多少年過去了,當張伐談起到劇藝社頭一天的感覺時說:“真的很溫馨,很暖人!”
第二天一早,張伐就來到劇場后臺,戴耘將他引薦給《龍虎斗》劇組的劇務(wù)史原,張伐從史原手里拿到了劇本,并在史原引領(lǐng)下來到池座的第一排,見到了該劇的導演黃佐臨。
張伐心想,這位考了他三趟的主考官,會分派他擔任什么角色。佐臨笑著說:“歡迎你,密斯特張?!苯又阈加伤麃頁螄揽★椦莸膭≈兄魅斯_大為一角,嚴俊為A角,張伐為B角,張伐在有些吃驚的同時也深深感到黃導演對他的器重和期望之大了。
又過了一天,B組人馬先在臺下看A組的排演,然后上臺“走”了一次。剛休息時,戴耘匆匆到佐臨先生面前來“討救兵”。演員徐立吐血不能上臺,只好由毛彥華來代,但毛彥華在《家》中飾演的三老爺一角卻無人擔任了。怎么辦?這時,黃佐臨卻一點也不著急,他用手指了一下張伐,戴耘明白了,而張伐卻立刻感到心跳的加速。只聽佐臨先生吩咐道:“密斯特張,這個戲你不排了,你跟戴耘小姐去,讓她想辦法給你找個劇本,你就上那個戲吧!”
天哪!《家》這臺戲已經(jīng)上演了好幾個月,石揮等人的高超演技,風靡了上海灘的觀眾,每周一至周五可上八成座,而星期六和星期日則場場客滿。讓一個新手在這臺戲里擔任角色,行嗎?而佐臨先生似乎“胸有成竹”,他分明對張伐十分信任,刻意在實踐中錘打這位年輕人,張伐當然從黃先生的眼神中讀懂了這種充滿愛意的決定,決心用行動來回答這位恩師的栽培。
戴耘不但擔任著《家》的劇務(wù),還在戲中扮演三姨太一角,不管在臺下還是在臺上,人們總是陳姨太長陳姨太短叫個不停,張伐也跟著大伙這么叫她了。
劇本找不到了,“陳姨太”便幫助這位“三老爺”念他的臺詞,張伐則一個字一個字地記下來。晚上,讓孫志鈞暫代徐立,仍由毛彥華飾三老爺,要張伐在臺下觀看當天和次日的演出,到第三天,張伐就要登臺完成他的“處女作”。
初出茅廬的他,在這樣短的時間內(nèi),就要與那些在舞臺上磨煉了幾個月的演員同臺,這實在是一件艱難而又令當事人分外激動的事情。為了幫助這個新手,戴耘關(guān)照了毛彥華在休息時給張伐說戲,在正式登臺前,戴耘又對他說“第一次上臺,要沉得住氣,你跟著我就行了?!?/p>
戲里有一個過年前貼春聯(lián)的動作。上場前,道具給了他幾根大頭針,讓他到時將春聯(lián)別在布景片上。不料,“三老爺”一邊與“陳姨太”說著這個年怎么過,一邊用大頭針別對聯(lián),但別了好幾次這副春聯(lián)就是“不聽話”——戳不到布景片上。這時,“陳姨太”悄悄地指點他說:“用唾沫粘上,張伐這才開了竅,將對聯(lián)粘上了,但卻出了一身汗。從臺上下來后,大家都笑彎了腰,毛彥華也是因為大頭針不好使,才想出了用唾沫粘的辦法,卻忘了告訴張伐。
第一次登臺就出了這么個“洋相”,張伐在四十年后向我回憶這段往事時仍然忍俊不禁,他說:“以此為始,我就在上海劇藝社這個大學校中不斷得到朋友們的幫助。我這個‘三考出身的人,融進了這個團體,確定了我的一生!”
張伐說劇藝社是個大學校,是他親身體驗且有眾多的事實為據(jù)。
劇藝社的學習空氣十分濃烈,張伐說:“那時候,劇藝社的同仁們利用一切時間啃書本,在排戲的空隙,還未輪到自己上場的時候,你會看到每個人手上都捧著一本書;晚上演出下場以后、上場以前的那段時間,也舍不得放棄,能讀上幾行也是好的。真是如饑似渴呀!在這種風氣的熏陶下,本來就注重學習的張伐,求知欲更為強烈了。他先后請教了戴耘、史原、穆宏等人,問他們從何學起。說來也巧,這三個人幾乎異口同聲地讓他先讀易卜生的劇本,在他們看來,這位挪威作家所寫的劇本,有的涉及到道德、法律、宗教、教育和婦女地位和權(quán)益等社會問題,有的揭露了大資產(chǎn)階級的偽善,有的倡導了改造社會的叛逆思想,還有一些劇本對人物的思想脈絡(luò)和心理活動的剖析有獨到之處。對于像張伐這樣一位剛進入劇壇的人,易卜生的作品有助于他了解社會、了解人生,進而掌握不同階層人物的思想核心,從而培養(yǎng)自己塑造舞臺藝術(shù)形象的能力。張伐將劇藝社圖書室里的易卜生的作品一部一部地讀過去,確確實實感到收獲不小。無論是《培爾·金特》或者是《玩偶之家》,或者是《社會支柱》《國家公敵》,都能從劇本所塑造的各種類型的人物中獲得啟迪,對他后來在舞臺和銀幕上“扮演紛紜的生命”起到奠基性的作用。從此,他成了劇藝社小小圖書室最“貪婪”的讀者,從莎士比亞到托爾斯泰,從《紅樓夢》到《子夜》,從《家·春·秋》到《魯迅全集》,都成了他的精神食糧,而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戈登·克雷等人的戲劇理論以及與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完全對立的美艾浩特的論著,都被他吞噬到自己的腦海之中。戴耘等人的引導,讓他對戲劇藝術(shù)的理解,對文學作品功能的了解達到了新的深度。
說劇藝社是個大學校,還在于這個戲劇團體對所有成員的基本功訓練極其重視,并為此創(chuàng)造了必須的條件。當然,經(jīng)濟條件的制約,只能允許劇藝社以成本極少的代價,千方百計創(chuàng)造各種可能來培訓每個成員。例如:聲樂訓練,如果專業(yè)教師來教,就得增加不少開支,史原從青年會的青年話劇愛好者小組中找到一位教聲樂的青年教師,義務(wù)地教他們練聲。而青年會大廳中的那架鋼琴,就成了他們上聲樂課時伴奏用的樂器。正是在青年會的大廳中,張伐與伙伴們一起練唱并進而掌握了發(fā)聲的方法。
舞蹈,對一個話劇演員來說,也是一門必讀的功課。參加這種訓練,張伐是從不缺課,一直堅持到上海劇藝社改組為上海職業(yè)劇團以后。
舞蹈老師是一位白俄(十月革命后流亡在上海的俄羅斯人,多為貴族出身)舞蹈家,張伐和柏李等人一塊練習,一星期上課三次。劇藝社沒有這筆經(jīng)費,這些如饑似渴的男女青年,就從自己微薄的薪酬中拿出十元(占張伐月薪的四分之一)來交學費。經(jīng)過一個時期的訓練,他們的芭蕾技巧突飛猛進,黃宗江與柏李在跳雙人舞時居然在“托舉”的動作中受到教師的連聲稱好,張伐也完全掌握了這些基本功。
張伐告訴筆者,學習這些基本功,對自己的幫助太大了。他于1943年—1944年在蘭心大戲院演《文天祥》,他扮演主人公文天祥,戲的份量重,有大段臺詞要他處理,其中動情之處特多。這時,在劇藝社受舞蹈和練聲等基本功訓練便發(fā)揮了作用,他的形體運用和節(jié)奏感的支配十分得當且富有韻味,而聲樂中呼吸方法的運用,使他在大段臺詞中始終保持嗓音的宏亮和充沛有力且不易喑啞。
在實踐中培養(yǎng)人才,是上海劇藝社的“不二法門”,張伐說:“以此為始,我就在實踐中滾來滾去,這對我太重要了。這種環(huán)境促使我暗下決心,不要拒絕任何上臺的機會,不管什么角色,正派、反派、青年、中年乃至老年;正劇、悲劇、喜劇、鬧劇、傳奇劇或原裝劇(指翻譯作品)我都演。既演英雄,又演壞蛋,甚至還演丑角。我對這些角色都下了功夫,我也從舞臺實踐中得到了收獲,出了成果?!?/p>
張伐成天沉浸在“如詩如畫”的舞臺生涯中,一切都那么美好。那些老師和“先入山門”的同事們從來都沒有將他們看成學員,就像對待自己的兄弟那樣對待他們,這就充分激發(fā)了張伐等人的熱情。在沒有上戲的時候,他什么都干,搬道具、搭布景、做效果,都有他的參與,而且從“打雷”、“下雨”中獲得難以言傳的快慰。因為,他不僅以自己的雙手,借助白鐵皮、黃豆等制造出舞臺氣氛,同時,他可以利用這種機會,去觀摩、揣摩其他演員在舞臺上的全部活動,看看別人在表演上有什么長處,比比自己有什么不足。
上海劇藝社將張伐塑造成一位可塑性極強的演員,他之所以在眾多媒體中被稱為“硬派小生”,他之所以在后來成為與石揮、韓非、羅蘭、唐槐秋、唐若青、沙莉、白穆齊名的、中國演劇社(1945—1946年)的八大頭牌之一,決非偶然,劇藝社對他的培養(yǎng)與他自己的刻苦努力,是他走進上海劇壇、進入中心地位的兩大因素。
三、舞臺鑄造了張伐的藝術(shù)生命
1941年,領(lǐng)導著上海劇藝社的中共江蘇文委委員于伶同志奉周恩來之命離滬去港,上海劇藝社的活動中止了。為應(yīng)對當時的大環(huán)境,黃佐臨先生與吳仞之、英子、張伐、石揮、黃宗江等組成了“上海職業(yè)劇團”。
開鑼戲是在卡爾登(即后來的長江劇場)上演《蛻變》,在佐臨先生導演的這出戲中,他飾演了胡醫(yī)官。
在此之前,他先在《花濺淚》中擔任金石音的B角,然后在《愁城記》中飾演林孟平。在局勢多變的1941年中,他參加了《邊城記事》《鍍金》《撒謊世家》《正氣歌》(后更名為《文天祥》)《阿Q正傳》等劇的演出,他一會兒以侍者身份出現(xiàn)在舞臺上,一會兒又成了一位工程師;他可以把一個小裁縫的心態(tài)描摩得細致入微,又能將胡醫(yī)官演得出神入化;在表現(xiàn)“鄉(xiāng)下人”航船七斤時,將火候掌握得不溫不熱。
從戲劇情節(jié)的發(fā)展中,從飾演的不同類型角色中,從與其他優(yōu)秀演員的“對手”中,張伐說他像是進入了“藝術(shù)之宮”,或者說是進入人生的“小天地”。他從一個并不清楚人生“酸甜苦辣”、“少不更事”的狀態(tài),開始觀察到人生百態(tài),因而對自己去表現(xiàn)劇中人的感受時,有了比以前充分得多的感悟。這個1941年,是他在舞臺上獲得豐收的一年,也是為他在探索“紛紜的生命”之途上,打下扎實基礎(chǔ)的一年。
作為佐臨先生點將參加上海職業(yè)劇團的一員大將,已經(jīng)沉浸在演出生涯中的張伐,之所以欣然聽從佐臨先生的召喚,是因為在成為上海職業(yè)劇團的成員之后,他自認為已經(jīng)是一個不折不扣的職業(yè)演員了,他說:“從此,我一輩子就干這個了!”又說,這是“一個重大轉(zhuǎn)折。”
但是,“上職”在上演《蛻變》以后的不多天,卻被公共租界勒令停演,而“12·8”日軍進入租界更促使了“上職”宣布解散。
面對這個局面,以佐臨先生為首的原上海劇藝社和上海職業(yè)劇團人員,經(jīng)過多次商談,準備將這支人馬帶到大后方去。佐臨一直與大后方有聯(lián)系,打算從安徽界首通過封鎖區(qū),然后再奔向大后方。為了籌措旅途的經(jīng)費,佐臨先生提出以“苦干劇團”的名義演出一臺戲。于是1942年的4月,苦干劇團成立了。這時佐臨為了凝聚大家的共識,買了一批扇子,在扇面上寫上:“我們這些‘苦干同仁在尊重德先生賽先生的基礎(chǔ)上,志愿結(jié)合?!泵總€人都鄭重地在扇面上簽了名。張伐告訴我,這句話“完全代表了佐臨先生的思想,也成了‘苦干同仁們努力的目標——用戲劇運動去爭取民主和科學?!?/p>
在等待去內(nèi)地的日子里,為了長途跋涉的需要,張伐等進行了強度很大的體格鍛煉。他們因為缺少經(jīng)費,當然不能去洋人辦的健身房,就在銅仁路、南京路口一家上海建設(shè)醫(yī)院剛開辦的收費很低的健身房內(nèi)鍛煉。佐臨先生還為此請姚克、吳仞之、孫浩然等湊了一點錢替他們交了費用。這一期間張伐還根據(jù)佐臨先生的布置,學習了世界語。與此同時,為籌集路費,準備上演的《荒島英雄》也投入了排練。張伐他們稱這是“告別上?!钡难莩?。
外號“洋狀元”的姚克,與英、美在滬人員有點關(guān)系,他主張“苦干”應(yīng)爭取到蘭心大戲院去演出。在此以前,還沒有一臺中國話劇進入過蘭心,如果“苦干”能夠用上蘭心這個場子,必將產(chǎn)生十分重大的影響。經(jīng)過姚克與佐臨等人的努力,“苦干”在蘭心的頭一炮打響了。
在這個叫作《荒島英雄》的話劇中,張伐飾演了一位體育界人士。
張伐說:在佐臨主持下,此劇真的稱得上別開生面,回憶起來仍感到饒有興味。應(yīng)該說除編導之外,丹尼的演員基本訓練的功力,帶動全劇起的作用不小,韓非的喜劇人物也是人們喜歡的,其他演員都有程度不同的發(fā)揮,加上劇目的喜劇性、音樂性、舞蹈性很強,戲劇情節(jié)的跌宕起伏、劇場設(shè)施之上乘,燈光布景的無懈可擊而轟動了上海,雖連演了上百場還是欲罷不能,演出的盛況空前也連帶著“苦干”的名氣不斷上揚。
費穆先生那時在卡爾登成立了上海藝術(shù)劇團,有喬奇、劉瓊、狄凡、江山等人做臺柱,他向佐臨先生表示,希望“苦干”到卡爾登去,兩強合作,會更加轟動。
由于去內(nèi)地的計劃因聯(lián)絡(luò)中斷而擱淺,“苦干”的成員便與“上藝”聯(lián)起手來,費穆先生希望佐臨再搞一個戲,正巧師陀先生在上海,李健吾建議師陀將俄羅斯作家安德列耶夫的《一個挨耳光的人》加以改編。戲中石揮演慕容天錫,史原演壞蛋黃大少爺,張伐演具有正義感的青年小銃。這臺戲,在卡爾登演了40天、77場。在這個過程中,佐臨先生通知大家說,去內(nèi)地的計劃因故放棄了。他沒有明說“放棄”的原因,直到解放以后,佐臨才告訴他:由于高人的指點,他們應(yīng)該留在上海繼續(xù)從事戲劇運動,這可以發(fā)揮在后方難以發(fā)揮的作用。雖然張伐知道這分明是地下黨的意見,但這位“高人”姓什名誰,因為佐臨先生已經(jīng)作古,現(xiàn)在已無從查證了。
張伐與同伴們一起,以舞臺為天地,到抗日戰(zhàn)爭勝利為止,他參加了《楚霸王》(飾演楚霸王項羽)、《儂發(fā)癡》(飾藝術(shù)家)、《牛大王》(飾牛大王)、《男女之間》(飾窮教員)、《秋海棠》(飾袁寶藩A角、秋海棠B角)、《天羅地網(wǎng)》(飾馬金川)、《福爾摩斯》(飾公爵)、《文天祥》(飾文天祥A角、謝仿德B角)、《美人計》(飾劉備)、《亂世英雄》(飾王德明)等17臺話劇的演出。
在樂此不倦的舞臺生涯中,張伐成長起來了,回顧他成長的歷程,他十分感激洪謨、徐渠、吳仞之、姚克、毛羽、費穆、吳天、陳敘一、白沉、孫芷君和黃佐臨等的指點,尤其是被他稱為恩師的佐臨先生的栽培。
他清楚地記得,佐臨先生是怎樣地將他送到舞臺的中心,并且在“節(jié)骨眼上”指點自己,使自己“獲益匪淺”的。佐臨先生常常把重擔壓在張伐肩上。例如,排演《蛻變》時,佐臨分派他演胡醫(yī)官,但又對他說:“你要盯住石揮和嚴俊,你的身材和他們差不多,隨時準備頂他們?!庇忠谂_上演戲,又要注意別人演戲,說不定黃導演一聲令下,就要代替石揮或嚴俊登臺,那是需要付出極大努力的。
嚴俊要和梅村結(jié)婚了,佐臨先生問張伐:“怎么樣,你代嚴俊心里有底沒?”張伐雖然胸有成竹,但也只能表示“我試試,應(yīng)該不成問題吧!”黃佐臨卻不罷休:“不是試,我要你哪天就上!”張伐馬上答道:“行!”其實他心里早有就底了,他把嚴俊的人物處理的每個細節(jié),都觀察得細致入微,馬上上臺也不會捅婁子的。從此,他代別人的戲成了經(jīng)常性的“差使”,對他后來塑造不同類型人物有很大好處。
到了上演《秋海棠》時,費穆、顧仲彝和黃佐臨找他,讓他注意石揮的戲,并且要先把臺詞拿下來,準備上場。張伐答應(yīng)了,與石揮分任AB角。由于他在上戲前已經(jīng)比較熟悉地知道了此劇臺上臺下相互刺激相互感動的動人情景,已掌握了角色間相互“扣”戲“搭”戲及整個調(diào)度,上演時間又特別長,他越來越被角色的遭遇所感動,便深深地給角色注入了濃郁的感情。這就使臺下的觀眾產(chǎn)生強烈的共鳴,也進一步推動了臺上的他進入規(guī)定情景。于是人們盛贊他把秋海棠“演活了”!張伐認為,前輩們和觀眾如此關(guān)愛他,他只有用奮發(fā)努力來加以報答。這種心情,當然是他前進的巨大動力。
佐臨先生發(fā)現(xiàn)張伐在說話時有“吹尾音”的毛病,認為他有些臺詞處理得不好,便一次次的“敲打”他,讓他必須把尾音挑起來,甚至還為此“警告”張伐:“如果這個毛病改不掉,就不能上戲?!闭窃趪缼煹膰栏褚笙?,張伐終于改了這個毛病。張伐說:“如果沒有佐臨先生的敲打,我的舞臺藝術(shù)生命也許早已夭折了!”
佐臨先生針對張伐喜歡標新立異的特點,便對他說:“新鮮感是要的,‘野豁豁是不行的?!边@句話讓張伐做到排斥任何與人物性格不合的語言設(shè)計,但又能對人物作創(chuàng)造性的處理,決不墨守陳規(guī)。
張伐最高興在散戲后聽佐臨先生對本場演出的評語。每天,佐臨總要在池座里看戲,散場后來到后臺,會對演員們說:“今天這個地方出效果了,這是沒有想到的,要肯定下來?!庇谑谴蠹移咦彀松嗟胤治銎鹪騺?。甚至連哪場戲接詞兒的快或慢,佐臨先生也會提出來與大家商榷。張伐認為,這簡直是給大家上課,而且喚起了演員們對好的舞臺效果的喜悅,也從效果差的方面感到壓力,在第二天的舞臺上,人們會看到好的地方得到鞏固,差的地方得到改進。張伐說,每次聽佐臨先生講話,我都像吃了一劑“補品”。
張伐當然也從別的導演身上學習到很多東西。他在“上海劇藝社”時期和“苦干”時期都參加過《文天祥》的演出,“劇藝社”時導演是吳天,“苦干”時的導演為白沉、孫芷君等;他既演過李茂,又演過謝仿德(B組)和文天祥(A組)。在這個戲中,張伐受到觀眾的鼓舞使他難以忘懷,他說:“熱情的觀眾幫助我完成了對文天祥的塑造。”他的成功,引起文化界特別的關(guān)注,鄭振鐸就曾數(shù)次攜友人來看戲,并到后臺來看望張伐等人,使大家受到很大激勵。
這個戲,戲的份量很重,動情之處特別多。張伐將過去受過的練聲與舞蹈基本訓練調(diào)動起來,對形體的運用和節(jié)奏感的支配起了很好的作用,使他能夠在大段臺詞中始終充沛有力。他說:“在此前后,我都未碰到這樣篇幅長而又過癮的臺詞。”
在長期與佐臨先生的合作中,佐臨對其他演員的要求,張伐也作為自己可以“借鑒”的“箴言?!?/p>
例如:石揮語言是北方系,嗓音宏亮而渾厚,且又松又脆,加上他的拖腔拖調(diào),造成了特別耐聽的節(jié)奏,十分入耳,聽得人如醉如癡。但當他在《大馬戲團》中飾慕容天錫一角時,佐臨先生卻提出:“在這個戲里,你的拖腔拖調(diào)就不合適,要改掉。因為,這不符合人物性格?!笔瘬]聽從了黃佐臨,將臺詞處理作了幅度很大的修改。舞臺效果證明,石揮聲調(diào)的變化更大了,語言的震撼力也加強了。與石揮一起聆聽了佐臨意見的張伐,也從中受到了啟示。
韓非是一位天才的喜劇演員,但黃佐臨偏偏安排他在《家》中飾演覺慧,來考驗這位演員對角色的適應(yīng)能力。后來,又讓他演《邊城故事》中的大壞蛋,演《大明英烈傳》中的劉伯溫,翻譯作品《陰謀》中的一位反派人物。經(jīng)過黃佐臨這樣的“敲打”,韓非不斷以不同的舞臺形象與觀眾見面,本來戲路子就很寬的韓非,成了一位演什么像什么、可塑性極強的演員。韓非成了張伐效法的榜樣。
張伐將這一切事實看在眼里,放在心里,化為自己的心得,到舞臺上加以驗證,令他在“扮演紛紜的生命”時如虎添翼。因而,他對佐臨等先生的教誨、對同仁們的突出表現(xiàn),達到了難以忘懷的程度。在我們的談話中,他不止一次地將這些記憶中的事情娓娓道來,說明他當時觀察得多么細致,而且表明,他對別人的優(yōu)點和專長記得那么清楚,他是在“取人之長,補己之短”上下了功夫的。
他說:“柏李的戲好,語言又脆又嫩,使人忘不了。她在《撒謊世家》中的演出是一絕,簡直可以用叱咤風云來形容她的氣勢!”
他說:“夏霞語言之美,在舞臺上那種自如的程度,真令人向往,也是我一輩子忘不了的?!?/p>
他說:“石揮對我的影響很大,在大部分戲中,他和我分任AB角。他的表演有在‘中旅的底子并且積累了豐富的舞臺經(jīng)驗,所以不但能夠‘抓戲,而且抓得住。不管什么戲,經(jīng)他一處理,在觀眾中立即產(chǎn)生了‘喜聞樂見的效果?!?/p>
他說:“《大馬戲團》是‘苦干的保留劇目之一,曾多次重復(fù)演出過。我在多次演出中,逐漸熟練并越來越深入角色,對我表演上的成長和成熟起了不小的作用。臺上的對手丹尼(她演蓋三省,后來路珊等人也演過),和她們同臺搭戲時的流暢有力,是令我難忘的。后來,我有幸又和丹尼在《天羅地網(wǎng)》中同臺。她在戲里演格蘭夫人,我演馬金川,從排演到演出,在對戲時,她表演上的淋漓盡致、自如生動是少有的,把一出不靠熱鬧取勝的戲,靠演技扣得緊湊,其分寸感真是多一分不好少一分不行,使演出經(jīng)常迸發(fā)火花,把我的戲帶動起來。這個戲,在我的成長上是十分重要的?!?/p>
他說:“排《福爾摩斯》一劇時,佐臨先生說這是社會心理劇,讓我演公爵,這是一個為富不仁的壞蛋。本來石揮為A角,我是B角,但佐臨先生卻與石揮商議,讓我來演這個戲,并且要石揮盯我?guī)讏觥D菚r,我還從未接觸過這類角色,又有大段大段的臺詞要處理,我明白,這是黃佐臨先生給我的機會,讓石揮來盯幾場,分明是讓我將石揮的長處學過來。我不僅在這臺戲中學到石揮不少的東西,而且在長期與石揮的合作過程中,使我的演技得到提高。”
他說:“韓非的戲路之寬是少有的,甚至超過了石揮,那是別人比不了的。他在《家》里演覺慧,把一個英俊瀟灑并天真無邪的青年演活了,十分動人。到了《邊城故事》中,佐臨讓他演一個大壞蛋,并且對他說在這出戲里你的形體和語音都要改變。他果然不負眾望,在舞臺上出現(xiàn)了一個令人生厭、恨不得以拳頭相向的人物。他在《大明英烈傳》中的劉伯溫,也是將性格特征表現(xiàn)得極其準確。在韓非身上,你看不到程式化的痕跡。無論是演年輕的正派人物,演老年的反派人物,也不管是喜劇、鬧劇還是正劇、悲劇……他都拿得起來?!?/p>
他說:“還有一位英子,是個上海姑娘,從未離開過上海,她走進上海劇藝社以后,開始與韓非搭戲,比如在《家》里演鳴鳳,后來與我合作。她家境困難,并且身子有毛?。ê髞砦覀儾胖?,她得的是肺?。?,但全心全力放在角色上,幾乎每天都是她第一個到場,然后就化好妝坐在后臺默戲。多么敬業(yè)呀,我受到她的感染,一種崇高的職業(yè)使命感在我內(nèi)心逐漸生成??上?jīng)不住疾病的折磨,過早的去世了,但她成了我心中的一個偶像?!?/p>
他當時還談了一些其他人,如胡怡安的滿腹經(jīng)綸、史原的“滿場飛”、嚴俊的扮相與臺詞處理、黃宗江總是能夠抓住“戲膽”……等等??梢?,他對同仁們的表現(xiàn)是一個不漏地記了一輩子。
他說:那時候,如果沒有戲就在前臺找個空位子坐下看,有戲時,就在上場前間隙中從邊幕往臺上看。有的戲,除了上臺演出還兼作效果,就帶了妝拿了工具看,真的是百看不厭,學習的愿望很強烈呀!我還在看戲中把整個戲的臺詞都背了下來,研究他們?nèi)绾翁幚磉@段臺詞。就這樣,在不知不覺中,他們的高超演技在我身上潛移默化,融匯成我的表現(xiàn)技巧了!
張伐從這些同仁身上學到的經(jīng)驗之一是——以內(nèi)部體驗為基礎(chǔ),強調(diào)感情重于理智。從本身條件出發(fā),經(jīng)過對“這一個”藝術(shù)形象的深入剖析,把握住角色內(nèi)在的、外在的、心理的、形體的種種特征,努力擺脫自身的局限,使角色成為經(jīng)過藝術(shù)處理而性格化了的“這一個”。從而完成從被動到主動,從“我演他”到“我就是”的過渡。
努力的成果,當然體現(xiàn)在他飾演的眾多角色中,到了扮演秋海棠時,他的演技達到了一個新里程。那是1942年,在他進入了話劇界還不到兩年的時候,他演袁紹文的A角,秋海棠的B角,后來發(fā)展到輪流演。張伐在剖析角色過程中為秋海棠的遭遇而感動,在演出時將十分充沛的感情注入角色之中,因而以刻意求工地刻劃人物性格、淋漓盡致地表達角色內(nèi)心而名噪舞臺。他與石揮的演出各有千秋,但不少媒體卻聚焦在他身上,有一家報社甚至說“新人有過之無不及”!在《天羅地網(wǎng)》中,他與丹尼搭戲時,能夠抓住丹尼在演出中迸發(fā)的火花,適應(yīng)丹尼的帶動,把戲“拎起來”“抬上去”,連佐臨先生也連連稱贊好,說他在臺下看,這點兒戲真讓人過癮!
張伐對我說:“那時候,真是把小命交給舞臺了。一年365天,我是基本上看不到太陽的。卸妝以后回到住處,只能睡到第二天上午九點多鐘,因為十點鐘要到劇場排戲呀,唯有半個多鐘頭的路上可以見到太陽。進了劇場,排戲排到十二點,飯后就忙著補妝、上戲了,日夜場之間不卸妝的,在空隙時間再排下戲,然后就邊化妝、邊換衣服,演夜場了。”
就這樣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在“苦干”和“上藝”苦干了幾年,一個被人們稱為“硬派小生”的張伐在上海大紅特紅起來。
辛勤的耕耘,讓張伐從“扮演紛紜的生命”中獲得了豐滿的藝術(shù)生命。
四、從舞臺到銀幕,一顆耀眼的“雙棲明星”
1942年,張伐在金星影業(yè)公司攝制的影片《亂世風光》中飾演王老K一角,完成了他的銀幕處女作,并因此而嶄露頭角。但此后他卻“輟影”五年,直到1947年在“文華影業(yè)公司”拍了《母與子》之后,又重登影壇,正式進了電影界。
在進入“文華”之前,張伐的主要活動仍然是舞臺。他的得意之作無疑是飾演《雷雨》中的周萍。
這個劇本,是張伐對戲劇發(fā)生興趣時就已讀過的,與曹禺先生的其他作品如《日出》《原野》等一樣,對他起過啟蒙作用。他曾經(jīng)想過:如能把這些劇本中的人物都演上一遍,才不枉此一生??上С嗽凇度粘觥分醒葸^方達生外,并沒有能如愿參演曹禺先生的其他劇目,如今有了飾演周萍的機會,他怎能不投入全部精力和熱情!
在此之前,他當然不會憑空想象如何具體處理周萍這個人物。如今,就要在臺上去演繹此人的一言一行了,他便給自己作了如下的規(guī)定:對人物在處理上不添枝加葉,只求把本子上十分有挖頭的臺詞的內(nèi)涵(即潛臺詞)挖出來,注入到臺詞中去;不去過多地用外在形體上的動作來渲染,不采取過多的捶胸頓足的外部動作,多從人物性格、內(nèi)在動作著眼;力求將劇本規(guī)定的內(nèi)容傳達得平易透徹,念臺詞時有意識地避免拿腔拿調(diào)。
就這樣,張伐表演的“這一個”周萍,受到了觀眾和媒體的好評,都說他的演出“不溫不火,在深入挖掘人物內(nèi)心矛盾上下了大功夫,有別于當時曾出現(xiàn)過的周萍”。而他自己也說:“至今回想起來,演這個戲是很過癮的,我自認為這個角色的創(chuàng)造在我的演員道路上是有所突破的。”
1947年,張伐踏進了文華影業(yè)公司的大門,一下子就拍了三部電影。他先在李萍倩導演的《母與子》中與盧碧云、嚴俊合作,飾演了一位私生子,然后在桑孤導演的《太太萬歲》中飾演唐志遠,蔣天流扮演他的妻子陳思珍,石揮則成了劇中人唐志遠的老丈人,上官云珠扮演了唐志遠發(fā)達后娶的姨太太。到了佐臨先生導演的《夜店》中,張伐又飾演了一個小偷楊七。
私生子韓晨是個性格孤辟、仇恨一切人、心理狀態(tài)因受到壓抑而扭曲的青年;而唐志遠卻是一個在太太和老丈人幫助下發(fā)家后飫甘厭肥、另覓新歡、朝秦暮楚的家伙;至于小偷楊七,卻是一位年輕豪爽、有情有義、心高氣傲的角色。三部影片,三種性格反差特別大的劇中人,張伐“手到擒來”,都演得十分出色。
1942年他涉足銀幕時,并未想到今后會與電影永遠結(jié)緣,只不過當時“上職”全體都投入到“金星”攝制的《亂世風光》中,他也扮演了一個角色。但到了參加“文華”時就不一樣了,他已經(jīng)從體現(xiàn)三個不同角色的不同性格中,從桑孤導演的不同工作方法中,從攝影棚內(nèi)的藝術(shù)氛圍以及銀幕效果中,感覺到電影的藝術(shù)魅力,從而愿意接受“兩棲”生活了。
初拍電影的人,對近景有一種天然的“恐懼感”。在舞臺上,他們可以“自由”地、夸張地運用幅度很大的形體動作,向觀眾傳達自己的內(nèi)心情緒??墒窃跀z影機前,稍稍一動就有可能出了鏡頭,表演如不作適度收斂,你就會變得呲牙咧嘴。但張伐卻沒有這種緊張感與恐懼感,他告訴我:“1947年拍電影,感到‘駕輕就熟,大概是熟能生巧吧,沒有在拍近景時有緊張感?!庇绕涫桥摹兑沟辍窌r,他說:“角色在舞臺上已經(jīng)掌握了,就格外輕松了?!?/p>
在踏入電影圈子以后,他對幾位導演特別是桑孤由衷地欽佩,他對我舉例說:“在攝影棚里,桑孤導演手中拿了幾張紙片,上面密密麻麻寫滿了各種提示,然后告訴大家,這場戲有多少鏡頭,頭一個鏡頭拍什么,誰誰誰在哪個鏡頭里有戲,說什么臺詞,這個鏡頭有多長尺寸等等。在開拍時,他一叫‘開麥啦就按下手中的馬表,到這個鏡頭結(jié)束時一聲‘卡脫,一檢查,長度與預(yù)計的不差分毫。當時還沒有分鏡頭劇本,這確實是在棚內(nèi)練出的真功夫,別人學不了的?!短f歲》停機以后,片子基本上不要修剪,一個鏡頭也沒有補就進入后期制作了?!睆埛ξ医榻B這些情況時頗為感慨地說:“這就是‘統(tǒng)帥呀,桑孤先生是當之無愧的。跟了這部戲,我領(lǐng)悟到:只要下功夫,似乎不可能的也可以成為可能。同時,電影畢竟含有科學技術(shù)因素,我們要適應(yīng)電影的要求,必須承認在科技方面處于被動地位,我們?nèi)绻鲃尤ミm應(yīng)它,就能從被動變?yōu)橹鲃?。這是一個十分艱苦甚至痛苦的過程,如果你達到主動了,愉快也就在其中了?!?/p>
帶著這種想法,張伐很快擺脫了舞臺生活帶來的局限,適應(yīng)了攝影棚內(nèi)的生活。到了1948年,他一下子就與中電二廠簽下了《懸崖勒馬》《喜迎春》《腸斷天涯》等幾部戲合同,又在中電一廠拍攝了《街頭巷尾》,在啟明影業(yè)公司拍了《雞鳴早看天》。他獲得了與楊小仲、岳楓、慶云衛(wèi)等具有不同風格導演的合作,也得到了與黃宗英、王丹鳳、白光、袁雪芬等人在銀幕上“搭戲”的機會,在與這些著名導演、演員相處的過程中,張伐說自己“進一步充了電”。到上海解放前,他又參加了陳鏗然導演的《平步青云》,徐蘇靈導演的《女大亨》和《人盡可夫》。其間,他還與洪謨聯(lián)合導演了話劇《真假姑母》在蘭心大戲院上演,在這臺戲中他扮演了一位大學生。
他進入影壇之后,取得了非凡的成就,韓非對張伐1947年—1949年間拍攝的十一部電影時表現(xiàn)的評價,也許是最恰當?shù)?。當時,韓非對我說:“他是位性格演員,他本人就是一位十分憨直,對人熱情、自尊心很強的東北漢子,他之所以被人稱為硬派小生,與本人性格分不開。自從拍電影以后,他都是演主角、演小生,最大特點就是他的兩個眼睛,那是兩個會說話的眼睛,是難能可貴的,心靈之窗呀?!庇谑?,他成了1947—1949年間最受歡迎的影星之一。人們認為:他表演上深沉穩(wěn)重,既有氣派、又有份量,并且十分注重動作內(nèi)容即潛臺詞的準確性與性格化,并且在臺詞處理上做到富有節(jié)奏感,但絕不做作。因此,韓非說他是“影壇上的本色演員,又是可塑性很大的演員。他從不追求化妝造型的變化,但努力使所演不同角色在性格上的千差成萬別。”
1949年,對于張伐來說是很有意義的。他懷著對未來的憧憬,聆聽著越來越近的隆隆炮聲。他和當時上海的多數(shù)同仁一樣,千方百計地躲開國民黨搞的勞軍義演之類的活動,當國民黨要舉辦慰問空軍的演出,他當然不想?yún)⒓樱植荒苡瞾?,于是與穆宏想了個辦法,他們在那天早早地離開了住處,從這路公共汽車來到另一路公共汽車,一直到夜晚才回家。后來聽汪漪(穆宏夫人)說:上海警備司令部派了一輛吉普車來接人,她只好回說不知去了什么地方,他們大發(fā)雷霆,還留下幾句狠話才悻悻地走了!他巧妙地避開了此類活動,保持了一個進步文化人的氣節(jié)。
但對于上海的即將解放,張伐則采取了截然不同的態(tài)度。五月中旬,上海進步文化人秘密組成了“迎接解放宣傳隊”,張伐參加了第七隊。上海解放后,他在佐臨、石揮導演的《宋公園血如?!分邪缪菀晃还と?,他在演出中聲淚俱下、聲情并茂地控訴了國民黨的血腥統(tǒng)治與殺害進步人士的滔天罪行。6月,上海組成了97人的代表團,在團長馮雪峰,副團長陳白塵率領(lǐng)下,到北京參加全國文藝工作者代表大會。他有幸與巴金、陳望道、吳組緗、靳以、李健吾、梅蘭芳、周信芳、袁雪芬等人一道參與這個解放區(qū)與國統(tǒng)區(qū)文藝工作者的大聚會。
一切都是那么新鮮。從幾個解放區(qū)來的代表們,演出了許多以工農(nóng)兵為主人公的劇目,令張伐大開眼界——原來題材是這么廣闊,一個個在上海舞臺上從未見到過的藝術(shù)形象,是那么新鮮而生動地呈現(xiàn)在眼前;戲可以像他們那樣演也是想也沒有想到過的;在北平解放后不久,就集中了那么多臺劇目進行了一次實際上的大會演,這組織工作太出色了。
那時,白天開會,晚上看戲,往往要看到夜里一點多。雖然十分疲勞,但人的精神頭兒足,居然頂了過來。這還不算,張伐還要忙里偷閑的讀書。他買來了《新民主主義論》《論聯(lián)合政府》《蔣宋孔陳四大家族》《竊國大盜袁世凱》等如饑似渴地讀起來。他覺得自己的知識太貧乏了,亟需補充,否則“兩眼不識金鑲玉”,許多珍貴的東西就會從自己面前溜走了。這個新社會呀,自己還真的懂得不多哩。
讀書、看戲都是學習,但還得參與演出活動,他與石羽等人搞了個小戲《禁止小便》,在會上上演了(趙丹與舒繡文演了個《南下列車》),效果還不錯。
大會之外還有“小會”,其實小會并不小,電影界人士都參加了。袁文殊同志主持了會議,就解放后電影事業(yè)的繁榮發(fā)展征求與會者的意見,了解大家的要求。會后,袁文殊與張伐談話,希望他回去后參加上海電影制片廠,并說明這將是一家國營電影制片廠,問他有什么意見。張伐告訴我,當時連考慮都沒考慮就表示:“沒意見!”他與袁文殊的談話不到一刻鐘,就決定了張伐的后半生。如果說,他從1947年起進入“兩棲”狀態(tài),但仍是以舞臺演出為主的話,從1947年7月起,他的“兩棲”生活就變?yōu)橐糟y幕為主了。
《翠崗紅旗》,是他第一次在銀幕上塑造一個貧苦農(nóng)民出身的、在戰(zhàn)火中錘煉成一位高級指揮員的老紅軍形象。他說:“在江西蘇區(qū)的深入生活,使我接受了一次‘革命歷史的啟蒙教育。對像我這樣的演員來說,無論從思想上、創(chuàng)作上、生活面的開拓上,都留下了難忘的印象,有著劃時代的意義?!边@次的下生活,對他后來在《紅日》中塑造一位軍長奠定了基礎(chǔ)。
應(yīng)該說,在上述兩部影片中,他在表演上力求質(zhì)樸自然,力求避免對高級將領(lǐng)的“神化”。如果說他在《翠崗紅旗》中的表演雖然十分樸素但卻略顯拘謹?shù)脑挘敲丛凇都t日》中的表演,就不僅在刻劃人物時保持了樸素的一面,而且努力地尋求角色性格中火花的迸發(fā)了。影片中漣水撤退時,沈軍長因戰(zhàn)場一時失利而內(nèi)心情緒暴發(fā)的那場戲,就是很好的例證??上У氖?,有人對他提出:“作為軍級干部,不應(yīng)該對主席的戰(zhàn)略思想有抵觸,”說他的表演“過火了”,他不得不違心地作了適度收斂,以致這種性格火花的迸發(fā)成了一兩點星火,而沒有能夠熠熠生輝、煥發(fā)異彩。但我們還是可以從中找到張伐對人物內(nèi)在情緒的發(fā)掘是不遺余力的。
他在解放后創(chuàng)造的角色,有好些工人形象。在《偉大的起點》中,他扮演一位鋼鐵工人,在《黃浦江故事》中扮演了船廠工人,在《幸福》和《家庭問題》中演機床工人,在《龍須溝》中演三輪車工人,等等。其中有青年、有中年,也有老年。他在處理這些人物時,該激動時也會打開感情的閘門,讓真情實感一瀉而出。他自己說:“上海工人運動的歷史,使自己情不自禁地與劇中人一道沉浸在痛苦和歡樂之中?!闭蛉绱?,他所塑造的這些銀幕工人形象,具有濃烈的感情色彩,有一定的“人情味”,每個形象之間的性格反差也比較大。但不可否認,在“左”的思潮泛濫的當時,他不能不受到干擾,以致有些形象成為某種概念的化身,削弱了藝術(shù)感染力。
勇于探索新的形象,是張伐在藝術(shù)創(chuàng)作上不斷創(chuàng)新的動力。到《金沙江畔》時,他改變了自己的“戲路子”,飾演了一個少數(shù)民族的頭人。在化妝師的幫助下,他的造型有了很大改變。從銀幕上人們發(fā)現(xiàn),這是一個從外形到內(nèi)心都摒棄了漫畫化影響的反派人物,他把一個奴隸主的復(fù)雜內(nèi)心宣泄得淋漓盡致,成為眾多銀幕形象中不可多得的一個。張伐因此在“文革”中被批判為“混淆階級矛盾”、“為奴隸主涂脂抹粉”,但這種莫須有的罪名,反倒成了他藝術(shù)成就的注腳。
進入“上影”后,他從《農(nóng)家樂》開始,至1978年拍攝《藍光閃過之后》為止,這28年間,他共參加了18部電影拍攝,從《黃浦江故事》中的常桂山到《龍須溝》的丁四;從《斬斷魔爪》中的公安干部到《妻子》中的志愿軍干部;從《閩江橘子紅了》中的老農(nóng)民到《不老松》中的退休老工人;從《金沙江畔》的桑格土司到《征途》中的老支書……這些銀幕人物都在表明:他從影后仍以“扮演紛紜的生命”為己任。
除了這些有形的銀幕形象之外,他還在《列寧在1918》《偉大的曙光》《摩索爾斯基》等翻譯片中,充當過為列寧等角色的配音工作,尤其是他成功地用中國話準確傳達了列寧在那個如火如荼的年代的思想和行為,成為譯制片中的一部經(jīng)典。
他雖然從影了,但絕不放過任何一次重上舞臺的機會。他曾在《怒吼吧中國》《西望長安》《駱駝祥子》《鋼人鐵馬》《第十二夜》《枯木逢春》《年輕的一代》等13部話劇和5出獨幕劇中擔任角色。
演了這么多電影的張伐,仍然鐘情于舞臺。他在向我介紹解放后參演的話劇劇目后,對我說:“和對手的交流中,把戲‘帶起來‘拎上去以后那種愉快,是別人難以體味的。一出打動了觀眾的好戲,一句讓觀眾產(chǎn)生反應(yīng)的臺詞,一個給觀眾留下印象的動作,都能使你在下戲以后特別舒暢。當然在舒暢了以后是極度疲乏,不過這是一種給人愉快的疲憊。它與電影拍攝時很少與對手交流是不一樣的。”
這位“兩棲”演員,在1980年他61歲時與我的長談,是在展示他的壯志雄心后結(jié)束的。他說:“在電影表演中,我很希望不要走‘本色這條路,而是希望在多方面塑造藝術(shù)形象之路,但往往做不到?!边@些話,當然是他對自己的嚴格要求。在別人看來,他其實已經(jīng)在舞臺上、在銀幕上塑造了多種類型的人物,他是用自己的一生,實踐著陳西禾先生寫的上海劇藝社社歌中的話——扮演紛紜的生命。
他轉(zhuǎn)而談到未來,他說:“雖然年紀這么大了,但對我的過去并不滿足。我的奔頭是,在我的有生之年,我仍然有志于扮演各種角色,尤其是我還沒有嘗試過的人物。這雖然不是我個人完全能決定的,還涉及到任務(wù)安排、機會等客觀因素。但我自己要作努力,在健康情況允許的條件下,再‘蹦達它幾年!”
但可惜的是,他曾因車禍而行動不便,后來又病了一場,再也不能在舞臺和銀幕上“蹦達”一番了。他說的話,似乎成了一句“讖語”。
在此還要寫一筆的是,在他辭世之前,他在電影《子夜》中扮演了吳老太爺一角。盡管戲很少,沒幾個鏡頭,甚至也沒有什么對話,但通過戲中人物的眼神和張弛適度的情緒變化,使這個封建地主的形象栩栩如生。他用演主角的精神頭兒,用嚴肅認真的態(tài)度創(chuàng)造了這一角色,體現(xiàn)了他對創(chuàng)作的一絲不茍。這戲份很少的角色,為張伐的演藝生涯劃上了圓滿的句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