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紅久

樂器的村莊

始終覺得，樂器是一件非常神秘的東西，就像一個能量儲存盒，會有那么多優(yōu)美的音符隱藏其中，只等著一雙手，一雙與音樂有著前生約定的手，輕輕打開。那些曼妙的旋律清波一樣，從指間流淌出來，先是慢慢打濕你的聽覺，而后一浪一浪高過你的視線，直至整個身心沉溺水中。這是音樂帶給我們的心靈慰藉，它擺脫了語言、地域、風(fēng)俗以及生活習(xí)慣，用自己獨特又精確的表達方式，一下?lián)糁星楦械陌行?。這時候，其實我們是被音樂帶領(lǐng)著走的，它為我們開鑿了一條幽徑，一條暗香涌動、讓心情自由徜徉的殊途，避開紛繁復(fù)雜的塵世喧囂，抵達空置在歲月深處的那一方最初的寧靜，或者那一縷落幕的霞光。

這些對音樂的特殊感受，讓我對每一件形態(tài)各異的樂器，都心存好奇的敬畏，即使窮盡思維也無法猜透，誰的智慧才讓我們聆聽到了這么多音質(zhì)迥異的天籟之音。尤其是極具異域情韻的維吾爾樂器，更能引起人們探秘的好奇。正是帶著這樣的心境，我們走進了新疆著名的被稱為“樂器村”的新和縣依其艾日克鄉(xiāng)加依村。

在此之前，一些簡單的資料和圖片讓我們對樂器村有了大致的了解——這個村已有三百年的歷史，先輩協(xié)和依拉力、協(xié)和比拉力兄弟二人遷來后，率眾挖渠引水、拓荒屯墾，逐漸形成村落?，F(xiàn)全村共有二百九十九戶，其中，一百一十五戶近二百人從事樂器制作，時間最長的已傳至第六、七代人，主要生產(chǎn)都塔爾、薩塔爾、彈撥爾、熱瓦甫、冬不拉等民族樂器，產(chǎn)品不但聞名疆內(nèi)外，還遠銷北京、上海、德國、法國等地。為傳承和保護這一瀕臨失傳的民族手工樂器制作工藝，2006年3月被列入自治區(qū)第二批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保護目錄，2008年6月又被列入國家第四批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保護目錄。

在我的思想意識里，一直以為，相對北疆來說，南疆還是一個比較窮困、落后的地區(qū)，尤其是在文化和教育方面，更有不小差距。但讓人始料未及的是，在這樣一個不算富裕的新和小縣，竟然會有這樣一個普通的村子，這樣一些普通的農(nóng)民，承襲著前輩相傳的技藝，農(nóng)閑時間，用自己常年攥握鋤柄的手，制造、生產(chǎn)出一件件精美的樂器。上百年了，是什么支撐著他們堅定的信念和決心？從開始制作的幾戶，發(fā)展到十幾戶、幾十戶，到今天的上百戶，他們從樂器中收獲了什么？音樂和財富，誰成為真正的動力源泉？盡管我的疑惑尚未解開，但還是被這個村莊的鮮明特征所震動了，它讓我一下子對這個村子的感覺有了溫度，對這個村子的藝人有了敬慕。

雖然身體還沒有出發(fā)，但期待已經(jīng)走在了前面，我知道，隨后幾天的步履，將會被期待牽引著，一點一點靠近音樂的真諦，就像所有的花草都被春天牽引著，一步一步走向季節(jié)的深處。

走進加依村

資料上說，出縣城往北，僅六公里的路程，就可以到加依村。

一條不寬的柏油路承載著我們的注意力，慢慢接近心中的猜想。路兩邊的房屋稍顯參差不齊，卻又錯落有致，使得三月的陽光棲落墻壁的時候，多了些凌亂。屋前的白楊樹卻又是另外一派姿容。落光了葉片的枝干，更顯得神采奕奕，一棵棵昂首挺胸，高拔俊朗，似乎早就從形式上做好了迎接春天的準(zhǔn)備。驚蟄已過，而姍姍的暖意，卻仍舊停留在日歷的注解里，走不進田地。但勤勞的村民卻等不及了，可以看見三三兩兩的毛驢車，拉著自家院子里的糞肥，運往地里，早早開始規(guī)劃一年的收成。一個隆隆作響的機械，正在一幢新磚房前工作，新攪拌的水泥砂漿鋪滿地面。不時有新蓋的磚房，從破敗的土屋后面探出頭來，想極力擠到路邊，展示青春的朝氣，卻又被一排低矮的電桿擋住。幾只鵝突然橫穿馬路，讓司機猛然踩一下剎車，而那只站在主人院門前的黃狗，則朝著我們毫無責(zé)任心地小吠幾聲，以示在崗。這一切在我的觀察里，和其他的村莊沒什么區(qū)別，這讓我對加依村的預(yù)期，沒有尋找到一個適合的場所進行停靠。忽然，看見一群鴿子在天空盤旋，似乎在模仿我的疑惑。

車子停駐在村里的一個建筑工地旁，給我們做講解的新和縣政辦主任杜兵介紹說，這是投資五百多萬正在興建中的“龜茲文化展示中心”，是浙江麗水市的對口援疆建設(shè)項目，它的建成，將會讓加依村的一百多戶造琴藝人，從獨門獨戶的零散操作中走出來，進行集中展示，合力整體推出，使每一個人都能找到自己閃耀的舞臺。透過設(shè)計出來的效果圖，我仿佛看見了一個琳瑯滿目又熱鬧非凡的演展現(xiàn)場，這讓我剛才還覺得很普通的村子，一下具有了與眾不同的琴韻。

許多院子的門口，都蹲著身著黑色條絨大衣曬太陽的村民，他們或兩三人湊圍在一起，交頭接耳，引出一陣哄笑，或者直愣愣看著我們這一群人，用他們的猜測，判斷著我們的行程。杜兵介紹，這個村子有一千二百多人，全部是維吾爾族，能歌善舞是這個村子的一大特色。由于做樂器的人多，每來客商選購樂器，無論到誰家，主人都會一把把精心挑選，而后熱情彈奏，讓客商親耳聆聽。在彈奏的過程中，左鄰右舍都會過來捧場，伴著琴聲載歌載舞，既推銷了器樂，又放松了自己，久而久之，就形成了與舞為伴、與歌同行的習(xí)俗。別看那些蹲著、坐著的閑散人員，一旦有音樂，他們馬上就會舞動起來，將自己駛?cè)肟鞓返暮Ｑ蟆?/p>

杜兵的話讓我對這里的人好奇的同時又添加了不少猶疑。在沒有音樂的背景下，那些寬大厚實的外衣使他們的外形看上去顯得有些笨拙，而黝黑的臉龐和縱橫交錯的皺紋，在攜手分割著他們的笑容，幾抹有限的生機在他們臉上忽隱忽現(xiàn)，有些看上去簡直就是七拼八湊，所有這些都與藝術(shù)相距甚遠，我無法從他們的體態(tài)和神態(tài)中，打撈出音樂的元素。

小村樂器王

還沒有走進“樂器王”的院子，就被大門頂端一幅三米多長的草綠色大牌匾所吸引，上書“艾依提·依明維吾爾族樂器制作及銷售中心”。牌匾下端印制著他所生產(chǎn)的各類樂器的圖片，左下角是噴塑上去的由自治區(qū)文化廳2008年3月頒發(fā)的榮譽證書：命名艾依提·依明為自治區(qū)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項目維吾爾族樂器制作技藝代表性傳承人。左側(cè)水泥柱門墩上方懸掛著新和縣文體廣電局頒發(fā)的“文化專業(yè)戶”的小鐵牌匾。這些名片，對院內(nèi)主人的身份，提前進行著解釋，讓我的肅穆從跨進門檻那一刻就開始集結(jié)。

院子挺大，靠左側(cè)一排土房，在一涼棚下，擺放著三十多個粗加工好了的都塔爾琴身，遠遠看去像極了淘水的瓢，一些桑木條和木板堆在墻角，碎質(zhì)的木屑落在工作臺面和地面上。隔壁房間，擺放著五六十個做好的半成品，除了沒上琴弦和琴馬，已具備了都塔爾的外形。走進僅靠大門左邊的房子，像是個展廳，八九件做好的都塔爾、熱瓦甫、彈撥爾、沙塔爾成品端端擺放在地毯上，面相慈善的艾依提·依明隨手拿起一件彈撥爾，輕輕一劃，清泉般的“水流”便娉娉婷婷從指縫間飄緲灑落。

與我們一同興奮的還有院子里的一只小黑狗和三只大白鵝，或者它們久灌耳音，早已對琴聲產(chǎn)生了依賴，見來這么多人，毫無懼色，尤其是音樂響起，更是高吠低歌，把個小院當(dāng)成了舞臺的展播。

樂器之王——可不是徒有虛名。今年五十五歲的艾依提·依明從十五歲就開始學(xué)習(xí)制作民族樂器，四十多年來，他已經(jīng)制作了不計其數(shù)的各種樂器。其一是他制作的樂器工藝精，音色好，北京、上海甚至連國外的游客都慕名來此選購；其二是他不僅可以演奏自己制作的所有樂器，還可以完整地唱三種《木卡姆》，讓購琴者充分領(lǐng)略民族音樂的魅力，這使得他的地位翹楚全村。

當(dāng)采訪者涌進房間，聆聽樂器王演奏的時候，我看見一位穿著紅色上衣的漂亮小女孩站在樂器堆旁，先是專心擦拭一輛摩托車，而后又開始一個一個擦拭擺放著的與她同高的半成品樂器，就像呵護自己的玩具?？次遗e著相機關(guān)注她，她竟有些羞澀地躲在樂器堆的后面，不時地露出半張臉，面帶稚笑。

走進房子時，樂器王正在彈奏都塔爾，旋律高亢而悠揚，手腕有節(jié)奏地舞動，頭也和著節(jié)拍來回搖擺，面對一屋子的目光和閃光燈，毫無怯意，完全沉浸在由音樂釀造的空間里，惹得站在我身邊扎紅頭帕的維吾爾族中年婦女，不停地抖動著雙肩，似乎在做登臺舞蹈的熱身前奏。經(jīng)過隨行翻譯瑪依努爾低聲詢問，才知道這是艾依提·依明的妻子。十八年前，十九歲的孜牙旦木在故鄉(xiāng)庫車觀看演出時，被一曲《木卡姆》深深地打動了，對音樂癡迷的她，被旋律牽引著走進了新和的加依村。十八年來她協(xié)助丈夫裝飾各類樂器成為名副其實的賢內(nèi)助，家里銷出的每一件作品，都飽含了她的辛勞?？吹轿覍λ暮闷?，孜牙旦木很自豪地推開另一扇門，我看到了滿滿一屋子上百把做好的樂器，垂掛在房梁上。她指著琴身秀美的裝飾圖案告訴瑪依努爾，全都是她一點點鑲上去的，一把琴上多達上千顆。說這話的時候，她眼里明顯地蕩漾著成就感和幸福交織的快樂。剛才在外面擦琴的小姑娘也走了進來，拉著母親的手，她是孜牙旦木七歲的女兒，孩子的眼神告訴我，在父親的旋律和母親的歡樂間，她享受著童年的愜意，并對樂器有著與生俱來的鐘情。

樂器王告訴我們，一把好的樂器，從選料就決定了它的前途。樹干粗，木質(zhì)疏，取靠近樹根半米上方部位的原木為最好，當(dāng)然制作過程中琴箱的厚薄、紋理的倒順、面板的選擇都會影響琴的音色。一把琴做好了，即使沒上弦，敲敲琴箱，他就能分辨出音質(zhì)的好壞。他說，自己做的琴只要保管好，用兩百年都沒問題。我們笑了，不是對他的自信，而是對他的豁達。

他不懂音樂，也不識譜，對琴的制作沒有圖紙，也沒有工藝流程，他把這些在外人看來很重要的制琴所必須的規(guī)范，都寫在了自己的感覺里。當(dāng)他拿起制琴的鐵具，一下一下劈向原木的時候，深淺快慢、輕重緩急都了然于心，他是在用心——通過手的方式——來完成自己對音樂的理解，而樂器只不過是展示這種理解的載體。我想，艾依提·依明在完成每一道工序之后，都是在讓自己美好的感覺，更抵近了旋律的中心，他是音樂的使者，當(dāng)人們快樂地彈撥著他制作的樂器載歌載舞時，即使遠隔千里，他的心一定能聽到，因為，那撥動的琴弦和他的脈搏會產(chǎn)生共振。

一把琴的制作，有幾百道工序，這些全部用手工完成的產(chǎn)品，從一開始，就糅進了人的情感和溫度，尤其是加依村的樂師們，他們所傳承的，其實是上一代留給他們的對音樂的鐘情，也是對美好事物的展望。當(dāng)一些悅耳的旋律，從一把把琴中飛揚出來的時候，那是前輩的音樂人把他們積攢的快樂，通過今天的手，放飛出來，給我們的幸福尋找到了一個表達的窗口。

加依村的面孔

對于努爾東·司馬義而言，他是有著驕傲的資本的：不到十四歲他就跟著父親學(xué)藝，得到了很好的真?zhèn)?，加之自己的勤奮和聰慧，不到十八歲就可以獨立制造出音質(zhì)很好的各類琴器了；他又將自己學(xué)到的手藝和幾十年積累的經(jīng)驗，毫無保留地傳給了兒子，一家三代都是樂器制作人，成為加依村首屈一指的樂器世家；他本人也于2010年榮獲了“新疆傳統(tǒng)技藝巧手”的光榮稱號，成為又一個加依村民間藝人的代表。其實，村里有這么多人走向制作樂器這個行業(yè)，都跟他父親司馬義·尤努斯有著密不可分的關(guān)系，雖然老人已經(jīng)去世十多年了，但他的三十多個徒弟都深深地記著他。今年快七十歲的木孜·阿帕爾，是老人帶的第一個徒弟，我們見到他時，阿帕爾老人的徒弟克尤木·卡迪爾都已經(jīng)開始收徒了。努爾東·司馬義看上去很興奮，他開心地告訴我們，年底前才完成了七百個都塔爾的制作，是自治區(qū)教育廳下的單子，給阿圖什市的，十個人整整做了三個月。問能掙到多少錢，他笑而不答，他說自己有四個孩子，兩個男孩都跟著自己在做琴。正在這時，院子里拴在果樹下的狗開始狂吠，接著低頭吃草料的驢也抬起頭，開始高亢地嘶鳴，引得圈里的十幾只羊和果林里的幾只雞都停止了覓食，如果不進到屋里看到這些樂器，這個充滿了農(nóng)村元素的普通小院，無論如何也是無法和高雅音樂聯(lián)袂在一起的。

與其他村民相比，肉孜·巴吾東看上去要比他四十一歲的實際年齡小得多。他笑著說，這主要是他不干農(nóng)活的緣故，由于腿腳不好，無法干重活，制造樂器成為了他養(yǎng)家糊口的唯一經(jīng)濟來源，好在干此行已經(jīng)二十三年了，也收了十幾個徒弟。他曾經(jīng)背著自己生產(chǎn)的五十把都塔爾琴，全疆各地游走銷售，走到克拉瑪依時，直接在一家餐廳給別人演唱，半個月的時間，除了賣光自己的琴，還掙了兩千多塊錢小費，還有更多的人來預(yù)定他的琴。頭腦靈活的他看到了商機，回來后在自己生產(chǎn)的各類琴柄上貼上了自己找人設(shè)計的商標(biāo)，還印上了手機號碼，使得琴的銷路一下打開了。首府民族街的好幾家樂器行，直接打電話向他預(yù)定微型版的樂器模型作為觀賞和旅游產(chǎn)品，這一下子又激發(fā)了巴吾東更大的開發(fā)熱情。我們走進他的產(chǎn)品陳列室，大大的炕上鋪著華美的地毯，四周擺滿了制作好的各種樂器，中間擺放兩只小皮箱，里面放著五件套的樂器模型，小巧而精美。巴吾東笑著說，現(xiàn)在他不用再出門了，都是通過電話聯(lián)系，對方把產(chǎn)品規(guī)格報來，價格談好，錢到發(fā)貨。談到自己一年的收入，他頓了一會兒說，四五萬塊吧！

我們參觀時，一身黑裙的娜烏·薩姆一直跟在我們身后，臉上掩飾不住喜悅。她是17年前嫁給巴吾東的，是音樂讓他們一見鐘情，起初女方的家人不同意，但姑娘芳心一定，不負誓言。為了與家庭抗?fàn)帲讼嗉s，從家里私奔至幾百公里之外的阿克蘇市，家人被他們的意志所服，同意了婚事。十幾年來，娜烏·薩姆一直協(xié)助丈夫做琴，所有琴具上需要鑲嵌、粘貼的裝飾，都由她完成的。

巴吾東給我們演奏了彈撥爾，他說，不太喜歡傳統(tǒng)的《木卡姆》，曲子太慢了，他喜歡現(xiàn)代派的、節(jié)奏歡快的樂曲。說完，他用維吾爾語彈唱了一曲《我的愛人，古麗莎莉》：“我一直愛著你，我的古麗莎莉，而你卻無動于衷，要等到我愛你多深，你才能嫁給我……”雖然聽不懂歌詞，但可以感受他同音樂一起飛翔的情感，在自由的幻想里越升越高。

還有熱合曼·吐拉甫夫婦，在加依村制作樂器已經(jīng)三十年了，是配合默契的夫妻檔樂器人。熱合曼·吐拉甫十五歲開始學(xué)藝，經(jīng)過三年的刻苦磨礪，終于練就自己精確的手感，制琴的每一道工序，都靠手工來完成，所有經(jīng)過他手的琴，都會被調(diào)到最好的音色。

還有三十七歲的塔依爾·艾合買提，已經(jīng)做了二十年的樂器了，自己七個孩子中，五個兒子都在學(xué)習(xí)做琴。他說，做琴不但提高了收入，更讓他沒有浪費閑暇的時間，還得到了做人的尊嚴(yán)。他拍拍停在院子里的一輛小轎車，這是不到一年時間做琴的收入買的二手車，三萬三千元。他說價錢的時候，語氣很輕，我知道，其實，輕的是這三萬多塊錢在他們心里的重量。

村里還有許多像他們這樣的匠人，雖然無法一一接近他們，卻可以感受到他們給這個村子帶來的驕傲。農(nóng)忙時他們下地干活，伺弄莊稼，農(nóng)閑時他們鋸木雕花，制作器樂，因為會造樂器、會彈樂曲，這些人在村子里受到了很高的禮遇，大家傾慕的不是他這個人，而是他所擅長的技藝，是先輩傳承下來的文化的力量在浸潤著這些普通的農(nóng)民，給他們原本苦澀的生活注入了希望和生機。

與器樂為鄰

我們在村里走動的時候，看見“樂器王”家斜對面有一個鐵匠鋪，一個膀大腰圓的漢子正呼呼地拉著風(fēng)箱，而后將一塊燒紅的鐵放在鏨臺上，讓妻子用火鉗夾住，自己則掄起大錘，砸得鋼花四濺。我已經(jīng)很久沒見過鐵匠鋪了，現(xiàn)代的生活，讓這個行當(dāng)退化成了往事，沒想到卻在這里見到了遺存。

漢子告訴我們，他叫尤努斯·托乎提，已經(jīng)五十歲了，從小跟著父親學(xué)習(xí)打鐵，正在趕制一批坎土曼，三天后，準(zhǔn)備拿到集市上去賣。問他為什么不招幾個徒弟幫忙，他說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人再愿意學(xué)打鐵了，這個行業(yè)收入不高，像自己這樣熟練地手藝，辛辛苦苦干一年，也掙不到一萬塊，現(xiàn)在只好讓身材瘦小的妻子來幫忙。說自己再干兩年也干不動了，加依村最后一個鐵匠鋪也將關(guān)門了。說這話時，他顯得有些悵然。問他為什么沒學(xué)做琴，尤努斯·托乎提也覺得遺憾，說小的時候沒看出來這個行業(yè)有這么大的發(fā)展前途，現(xiàn)在再學(xué)已經(jīng)晚了，他也很羨慕那些會做琴的藝人。說完他又掄起大錘，生活總還得按照習(xí)慣的方式行進。

在采訪的過程中，始終有一位穿著黑棉襖的老人跟在我們身后，不遠不近，我索性走過去通過翻譯與之交流。老人叫那孜米丁·熱希，今年已經(jīng)九十一歲了，對樂器十分迷戀，無論到誰家，只要旋律響起，他都會舞動起來，加入歡快的隊伍，很遺憾自己年輕的時候沒有學(xué)制琴，為了彌補不足，他響應(yīng)新和縣政府的號召，把自己的孫子送到了新疆藝術(shù)學(xué)校，專門學(xué)習(xí)培訓(xùn)制琴工藝。

六十三歲的阿布拉·阿吾提，站在自家門口新砌的磚房前，對我們的到來非常歡迎。他說自己是開飯館的，不會做琴，但對這些會做琴的人充滿了敬意，他相信，這些手藝一定會給這些人帶來美好的未來。

今年八十歲、已經(jīng)退下來的老村長吾斯曼·卡斯木告訴我們，加依村做琴有上百年的歷史了，即使在破“四舊”的文革時期，村子里依然有四五家在偷偷做琴，那時候做琴，主要是留給自己悄悄娛樂。我猜想，那些年代的那些人，一定是想從苦澀、單調(diào)的生活中，發(fā)掘出一點點溫度和情調(diào)。從這個意義上說，音樂的旋律其實是蟄伏在人們血液里被滋養(yǎng)著的，一旦找到萌芽的環(huán)境，就會郁郁蔥蔥，長成精神的綠蔭。

即使離開多日，那個叫加依的村莊，那些被音樂浸染的嗓音，那些揮之不散的旋律，始終縈繞眼前，我知道，是記憶收藏了那些細節(jié)，就像樂器收藏了那些音符，村莊收藏了那些面孔，土地收藏了那些村莊。

旋律再度響起，故鄉(xiāng)已在飛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