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肖瀾
兒子出生不到一個月,我因為奶水質量不高,不得不結束了哺乳。很遺憾,都說母乳是嬰兒最好的食物,蛋白質含量高,能增強孩子免疫力,沒辦法,個人體質差異,勉強支撐了兩個多禮拜,我的奶水變得像白開水一樣淡。醫(yī)生勸我還是放棄。徹底死心后,我開始關注哪一種奶粉比較好,準備給孩子喂奶粉。
一個朋友聞訊打來電話,問我有沒有興趣找個奶媽。起初我以為她在開玩笑:“這年頭還有奶媽?少哄人了?!彼嵵卦偃乇硎?,是真的,很可靠,不妨試試。出于好奇,還有對兒子健康的考慮,我拜托朋友替我搭橋,見一見這個“奶媽”。
星期天下午,朋友帶著“奶媽”如期而至。女人三十歲不到,身材微胖,眉眼有些寡淡。朋友為我們介紹,她叫陳梅,河北人,世博會那年來的上海。
剛坐下還不到一分鐘,女人便提出要見孩子。“孩子在哪里?”她沒頭沒腦地問。
這個要求讓我多少有些不舒服。作為一個母親,對任何想靠近孩子的陌生人本能地抗拒,但我還是答應了,領她去房間。
兒子睡得很熟。她走到小床邊,手撫著欄桿,上身往前傾,目不轉睛地望著床上那個小人兒。我瞥見她的眼睛,眼瞼有些外翻,紅紅的,像是剛哭過不久,以至于有一層薄薄的水氣,在那里漾啊漾的。鼻尖也是紅紅的,一聳一聳,嘴巴微微動著,像在喃喃自語。
她竟然想伸手去摸孩子,我警惕地往前一擋,她卻還是繞過我,摸了一下孩子的臉。觸到孩子的那瞬,我聽到她嘴里輕輕的一聲“咝”,指尖抖了拌,偏離了本來的軌跡,在孩子臉上劃過。孩子驚醒了,有些訝異地看著眼前這張陌生的臉。
“男孩、女孩?”她問。
我有些不快,卻還是告訴她:“男孩?!?/p>
她目光不離孩子,一字一句地:“我也是個兒子?!?/p>
丈夫檢查了她的身份證,還有體檢報告。體檢是上個星期做的,市級大醫(yī)院,項目也很全。她坐在沙發(fā)上一言不發(fā),眼睛始終朝著兒子房間的方向。
朋友問我,要不要試試味道。我一愣。她說:“現(xiàn)在就可以,有吸奶器,到廁所去一趟就行?!蔽疫€沒想好是否需要,丈夫推了我一下,“去呀,嘗一口,剩下的留著?!蔽颐靼姿囊馑?,是要把剩下的拿去檢驗,他有朋友在藥物實驗室工作,舉手之勞。
我?guī)е说搅诵l(wèi)生間。女人撩衣服時,我下意識地把頭朝旁邊別去。吸奶器不斷發(fā)出“哧哧”的聲音。她的奶很白很濃,我羞羞答答地嘗了一口,很甘甜。她朝我看,眼睛直瞪瞪的。我笑笑:“給我?guī)滋鞎r間,我再答復你。”
她走后,丈夫怪我不該讓她進房間看孩子,更不該說是男孩:“世道不對了,萬一她一把抓了就走,怎么辦?”我說不會,看她樣子不像壞人。丈夫嘲我一句:“壞人臉上都寫字?”我望著兒子粉嫩的小臉,想著他又能吃上母乳了,心里透著高興。
檢驗報告出來了,奶水很好,沒有病毒,細菌總數(shù)在安全范圍內。我給朋友去了電話,說這事成了,明天就讓她過來。我和丈夫的意思是,讓她搬過來,反正家里房子大,孩子現(xiàn)吃現(xiàn)哺,吸出來放冰箱總歸不衛(wèi)生,感覺還不新鮮。關于薪酬,丈夫提了個數(shù)字,和月嫂差不多。朋友轉達了,女人沒有異議,說:“就按你們的意思辦吧?!?/p>
陳梅來的那天,我領她到她的房間。為了讓她身心愉悅,生產出高質量的奶水,我花了些心思布置:被褥、床單都是嶄新的,花瓶里插著百合,窗明幾凈。我以為她看了會有些激動,誰知她什么也沒說,放下行李便問:“孩子呢?該吃奶了?!?/p>
她奶水果然夠多,完全能滿足寶寶的需求??紤]到她哺乳,我讓保姆天天都做下奶的湯:鯽魚豆腐湯、花生豬腳湯、火腿鴿子湯。菜色也講究營養(yǎng)均衡,只是幾乎不放鹽,單獨給她盛一份放在邊上。我嘗過,難以下咽,她卻毫不抱怨,給什么吃什么。我向她解釋,孩子腎臟還沒發(fā)育好,所以不能吃鹽。她回答:“那是,孩子要緊?!?/p>
起初幾次喂奶,我都在旁邊看著。她動作很專業(yè),手臂一環(huán),把孩子的頭箍著,奶頭送上去,讓小嘴含住大半個乳暈。聽著寶寶咕咚咕咚的吞咽聲,我很是安慰。
當然也有不太稱心的地方——這女人似乎有些怪。首先是她看孩子的眼神,直愣愣的,像是要把寶寶吃下去。喂奶的時候這樣,不喂奶的時候也是這樣。除去吃喝拉撒,她通常是坐在小床邊,一動不動地看著寶寶,看得我心里發(fā)毛。
丈夫讓我裝個攝像頭,監(jiān)視她。我說:“真要有什么事,就算攝下來又能怎么樣?再說,在女人家睡覺的地方裝攝像頭,說不過去?!?/p>
我們簽的是簡易合同,上面寫明她的職責是“哺乳”,除此之外沒別的,反正有保姆??墒聦嵅⒉皇沁@樣,她幾乎包攬了帶孩子的所有事情。孩子一哭,她總是第一個沖過去。她的耳朵異常敏感,總是先于我們每個人到達孩子身邊,飛快地抱起孩子,好像她才是孩子的親娘。有時我想上前接過孩子,她竟然會把身子別向一邊,不讓我碰孩子。
“寶寶要睡了!”她硬梆梆地道。
我給朋友打電話。朋友告訴我,她兒子兩個月前剛被人拐走。我吃了一驚,說:“你怎么不早說?”朋友說是怕我有心理障礙:“要不是這樣,誰放著自家孩子不喂,出來當奶媽?你放心,這人肯定靠譜。越是這樣的人,越會對孩子好?!?/p>
朋友的話是沒錯,陳梅對孩子確實很好,但有些好過頭了。保姆每天會帶孩子出去轉一圈,她非要跟著去。保姆幾次向我告狀,說這人有病:“她不許任何人靠近寶寶,誰要是靠近了,她那副樣子,就像要吃人似的——”我知道保姆沒有夸張。小區(qū)里都是些熟面孔,看到寶寶,難免會上來親親抱抱,我親眼見過,有一次陳梅居然把一個老太太推倒在地上:“離我孩子遠點兒!”她兇巴巴地說。害我跟人家賠了半天不是。
我對陳梅解釋,人家喜歡寶寶,沒有惡意的。
“不對!”她大聲道,“她不是好人,她想偷我的寶寶!”
我拿她沒辦法,只好盡量讓她別跟著去。我還想跟她說明,寶寶是“我的”,而不是“她的”,但估計說了也沒用,她應該聽不進去。孩子是身上掉下的肉,是命根子,我能想象失去孩子的那種錐心之痛。看在奶水的份上,我對她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她很少同我們說話,可對著孩子,卻喋喋不休,說得很快,聲音又輕。她叫我兒子“小虎子”,又像是“小文子”,口齒含糊,我只能聽個大概。我猜想這應該是她兒子的名字。
晚上寶寶跟陳梅睡。丈夫關照我多個心眼,讓我時不時地搞個突然襲擊,看看那邊的情況。我說,人家睡得好好的,何必打擾人家。丈夫把我教育了一通,說:“你要擺正位置,你是女主人,她拿你的工資,當然要受你的監(jiān)督。萬一她睡得死豬似的,把我兒子餓壞了,怎么辦?”后面這話倒是觸動了我,我爬起來披上衣服,一溜煙過去了。
我先在門口聽了聽,好像有動靜,敲了兩下門,輕輕推門進去,陳梅正和衣坐在床上喂奶。我說:“進來看看孩子。”她點頭,說:“孩子吃飽了,睡了?!蔽覝惤耍匆妼殞毸煤馨卜€(wěn),睫毛長長地披下來,臉色紅潤。
“吃得不少,兩個奶都空了呢?!标惷冯y得與我這么多話。
我笑笑:“晚上吃得多可不好,過兩個月戒夜奶麻煩了?!?/p>
“那就不戒,讓孩子一直吃著才好呢。奶不給孩子吃,給誰吃呢?”
她輕輕撫著寶寶稀疏的頭發(fā),一遍又一遍的。她忽地低下頭,在寶寶臉上親了一下。我本能地皺了皺眉頭?!靶』⒆印边@回我聽清了,是“小虎子”。她低下頭,又親了一下。我忍不住說:“小孩臉不能親。”她“哧”的一聲,不以為然卻又斬釘截鐵的口氣:“我自己兒子,想怎么親就怎么親!”
大半夜的,我一時沒回過神來。我下意識地想去抱寶寶,誰知她竟“啪”的一下,重重地把我的手打掉,清清脆脆的聲音:“走開!”
我吃驚地看著她,她不看我,依然是眨也不眨地望著寶寶。我竟不知說什么好了,半晌,默默地離開了房間。關上門的那剎,我看見她把寶寶的臉緊緊地貼在胸口。
我花了整晚時間,考慮是否該將她解聘。旁邊的丈夫鼾聲如雷,我有些心煩,踢了踢他的大腿,鼾聲戛然而止。
第二天,我把這個月的工資放在一個信封里,交給陳梅。
“抱歉,”我說著事先編好的話,“我們下周要去孩子奶奶家住一陣兒,所以只能提前解約。不好意思?!蔽也滤苍S會有些激動,誰知她只是看了我一眼:“奶奶家住哪里?”
我怔了怔:“——蘇州?!?/p>
“那不遠,我跟著唄?!?/p>
我又是一怔:“這個,那邊房子小,住不下。”
“陽臺總有吧?”她說,“我住陽臺?!?/p>
我把燙手山芋踢給丈夫,讓他去解決這件事。我躲在房間里,幾乎可以想像丈夫抓狂的神情,還有陳梅木然卻堅毅的臉。果然一會兒,丈夫走進來,整個人仿佛剛打完仗那樣疲倦,往床上一躺,問我:“報警怎么樣?”
說說而已,當然不會真的報警。陳梅到底是留了下來。我是個心軟的人,丈夫也是嘴硬骨頭酥。說到底,還是為了孩子?!皩殞氁阅??!彼痪湓挶惆盐覀兇虻沽?。有現(xiàn)成的優(yōu)質的母乳,實在舍不得放棄。
我試著從她的角度考慮問題,其實也是給自己一個留下她的理由——如果換作我,孩子被拐走,我一定活不成,不死也瘋了。所以這么看來,她的表現(xiàn)還算過得去了,況且她也不老是那樣。通常白天時候,她還是比較清醒的,甚至從某種意義上講,她是個非常稱職的育兒師。從寶寶吃奶的數(shù)量到大便的顏色,她一樣都不落下。她告訴我,母乳很難計量,可以聽寶寶吞咽的次數(shù),一分鐘超過四十次,那就是喝得很好;盡量別讓孩子嘬著奶頭睡著,一吃完就要把奶頭拔掉,讓他自己在小床上睡,免得養(yǎng)成壞習慣;母乳喂養(yǎng)的孩子大便應該是金黃色,一天幾次或者幾天一次都正常,沒什么大驚小怪的,如果大便像豆腐渣,那就要當心了,可能是病毒感染的腹泄。
“你兒子的鹵門長得不錯,比我兒子好?!彼褁ìn mén讀成lǔ mén,“我兒子那地方有些下凹,你兒子沒有?!蔽衣犃撕苁欠判模还庖驗閮鹤記]有鹵門下凹,而是她能分清床上那個是我兒子而不是她的。女人天生是八卦的動物,閑暇時,我小心翼翼地問起她兒子的事,出乎我的意料,她沒怎么猶豫便告訴我了。
——春節(jié)時,她和男人帶著孩子回老家過年。孩子才三個多月,本不想路上顛簸的,可雙方父母都想看看孩子,電話打了一個又一個,只得帶回去了。年過得充實而忙碌。事情發(fā)生在回去的火車上。買不到坐票,只有站票。兩口子抱著孩子一站就是十幾小時。旁邊一個五十來歲的女人見了,便說幫他們抱孩子。兩口子實在是累壞了,再站下去怕是孩子也抱不住了,便把孩子給了那個女人。本來是緊挨在這女人旁邊的,可火車越來越擠,擠著擠著就擠遠了。等發(fā)現(xiàn)不對,座位上早換了人,女人和孩子已不知去了哪里。
她娓娓道來,像在說別人家的事,輕松得過了頭。我覺得不妙,要出狀況了。果然隔了幾秒鐘,她神情一點點黯淡下去,像一堆不起眼的稻草,突然間火星四濺,“噔”的一下,火苗竄了上來,她眼睛睜得老大,像看到什么可怕的事那樣,又是驚恐又是憤怒,瞪著我:“你想干什么?你想偷我的兒子??!”
我還不及反應,她一把抱起床上的寶寶,就往外面跑去。寶寶被嚇得大哭。我大聲叫保姆:“張阿姨,守住大門——”只聽得保姆在客廳尖叫。我沖出去一看,陳梅抱著寶寶已經(jīng)沖進陽臺,“砰”的一下,關上門。我搶上去,門已是被反鎖了。
隔了一扇玻璃門,陳梅平靜下來,甚至是有些得意地望著我。她輕輕搖晃著寶寶,安撫他,寶寶很快便停止了啼哭。我和她陷入對峙。我不敢表現(xiàn)得過于激動,十八樓的陽臺,距離地面有可怕的幾十公尺高。我甚至對她露出了微笑。天曉得我的心理素質竟然這么好,我十月懷胎生下的兒子,捧在手里怕摔含在嘴里怕化的寶貝疙瘩,此刻卻在一個神智不清的人手中。我想打電話報警,卻擔心任何風吹草動都會刺激她,那情況會更糟糕。
我那機靈的保姆,拿著手機走到隔壁房間報了警。我聽見她把地址報給電話那頭,心里稍微松了松。陽臺上,陳梅忽然抬起手,把寶寶舉得高高的。我的一顆心頓時懸到半空。此刻已是黃昏時分,夕陽余暉落在孩子臉上,一個小麥色的光環(huán),在那里晃啊晃的。孩子籠罩在光環(huán)中,笑得很甜,像天使一樣可愛。陳梅看著他,不自覺地也露出笑臉。
我還是第一次見她笑,笑得像個孩子。那一瞬,我相信,她是真正快樂的。她緩緩放下寶寶,把他的臉貼在自己臉上。不知是玻璃折射還是怎的,我看到她的臉上有淚光。
警察很快到了。保姆在電話里應該交待得很清楚,他們怕打草驚蛇,所以是從陽臺上爬上來的,一下子就制服了陳梅。寶寶忽然大哭起來。警察把他交回我手里。陳梅被兩個警察反剪雙手繞到背后,見孩子在哭,她歇斯底里地尖叫起來:“別碰我的孩子,你們這些壞人!壞人!”
一個警察推了推她的頭,喝道:“老實點兒!”
寶寶越哭越兇。她拼命地掙扎,甚至發(fā)出野獸的那種吼叫,手不能動,就用腳踢,用牙咬,結果把右邊那個警察的膝蓋給踢傷了。還有左邊那個小警察,手腕上被她咬了一口,“哎喲”一聲,松開手。她趁勢想沖到我面前,卻被一個警察拿電棍戳了一下。她大叫,應該是很疼,整個人彎了下去,嘴里卻還不停,只是聲音越來越輕,到后頭成了哀求:“求求你們,孩子餓了,要吃奶——求求你們,等我把他喂飽了,再讓你們帶走——孩子不能餓的,求求你們,求求你們——”
很快,她被帶走。經(jīng)過我身邊的時候,她直瞪瞪地看著我懷里的寶寶,嘴巴不停地動,卻一個字也沒發(fā)出來。不知怎的,她的眼神讓我很難受,心頭像被針刺似的。
第一次給寶寶沖了奶粉。比起母乳,奶粉要濃稠得多,像米湯,寶寶不挑剔,一瓶奶很快便喝完了。丈夫安慰我,說現(xiàn)在喝奶粉的孩子多了,喝奶粉只有長得更壯實。保姆也說,孩子安全最要緊,那女的受過刺激的,成神經(jīng)病了。
我的腦子里一直想著陳梅,不知她怎么樣了。不管怎樣,是我把她招來的,她并沒什么錯。一個失去孩子的女人,她所做的事,無論如何沒到被警察帶走的地步。
我又一次失眠。半夜里保姆沖調奶粉的聲音,寶寶的哭聲,當然還有丈夫的鼾聲,全部被放大了。白天陳梅那讓人心碎的哀求聲 “求求你們,求求你們——”一遍遍在我耳邊盤旋,和我的夢境連在了一起。我甚至還夢到了她的兒子,被她抱在懷里,五官看不甚清,一個小小的腦袋,緊緊依偎著媽媽。陳梅笑著向我介紹:“這是小虎子。”
第二天清早,保姆買菜回來,告訴我,陳梅在樓下。
我猶豫了半天,終究是沒忍住,跑到樓下。果然看見她,倚著一棵樹。她見到我,一下子便沖過來,頭發(fā)亂糟糟的,衣服也還是昨天的,又皺又臟。一張隔夜臉。我心里咯愣一下,難不成她在這里待了整整一夜?
“孩子要吃奶,孩子不能不吃奶,孩子——”她翻來覆去地說著同一個意思,“孩子不能不吃奶——讓我給孩子喂奶吧,我保證,我光喂奶,什么也不做。我保證——”
她居然還跟我道歉,說“對不起”,像個做錯事的孩子,乞求父母的原諒。
我再次把她帶回家。丈夫十分不理解,把我拉到一邊,問:“你怎么回事?”
“孩子不能不吃奶。”我和陳梅一樣的口吻。
“那就吃奶粉?!?/p>
“奶粉沒有母乳好,差遠了。”
我很固執(zhí)地留下了陳梅。
她給寶寶喂奶。寶寶越來越精了,一看見她,就往她懷里鉆。我注意到她托著寶寶的手有些微微顫抖。她手忙腳亂地撩衣服,露出一對漲得沉甸甸的乳房。
“再不喂就該回奶了?!睂殞毜男∽煲粶惿先?,她立刻長長地舒了口氣。
我在旁邊看著。陳梅端詳著寶寶,偶爾抬頭,與我目光相接,便笑笑。我也朝她笑笑。房間里很安靜,只聽得見寶寶的吮吸聲,場景溫馨得像一幅陽光下的素描。
我問她,為什么不斷奶。
“我想著,小虎子說不定哪天就回來了,我給他留著,到時讓他嘗一口媽媽的奶?!?/p>
她說這話時,神情平靜得像在說一件理所當然的事。我的鼻子有些酸,嘴巴動了動,卻一個字也沒說出口。
接下去的日子里,她向我說了許多關于她的事。
“我孩子生得晚,在老家,像我這個年齡,孩子都該上小學了。我們是想,在上海站穩(wěn)腳跟,多賺點兒錢,再生個孩子。生他的時候,是難產,整整一天一夜才生下來,疼得我恨不得死掉算了。以為大概見不到孩子了,躺在病床上胡思亂想,想我要是真死了,他爸再找個女人,也不曉得會不會對孩子好,十個后媽九個毒。”
“說不定,”她居然想入非非,“那戶人家錢多得要命,就是沒有兒子,剛好看中了我家小虎子。小虎子在那邊吃好穿好,享福了,比跟著我們強。就是不曉得那家人有沒有奶?!彼傅膽撌琴I孩子的“下家”。我詫異這當口她居然還關心這個。
我安慰她:“你還年輕,再生一個也來得及?!?/p>
她使勁地搖頭,“不生了不生了,我又不是沒兒子。早晚他還回來。要是我再生個娃,等他回來,還當我不要他了呢。不能這樣?!?/p>
我不敢再往下說,怕她老毛病又發(fā)作。
“我不斷奶,等著他?!彼曇綦m輕,卻說得斬釘截鐵。
她說我兒子長得跟她兒子很像。我問哪里像,她回答是“下巴”。
“下巴的弧度非常像。都是這里彎出去,翹一翹,再收回來?!彼谖覂鹤幽樕媳葎澲?。
我仔細觀察了寶寶的下巴,看不出哪里與眾不同。她說長這種下巴的人有福氣。這話倒是對我胃口,我笑納了這聲贊美。她又說我兒子吃奶不太爽氣,吃幾口停一停,一頓奶要分成幾頓,她兒子就不會?!靶〖一锍阅汤渲?,小嘴咕嚕咕嚕幾下,一個奶就空了。胃口好,像他爸爸。話說回來,干體力活的人又有幾個胃口不好的呢?小虎子將來可不能像他爸,得多讀書,找個坐辦公室的活兒,就不用受那份罪了?!蔽野l(fā)現(xiàn),自從被警察帶走后,她的話好像突然變多了,仿佛身體里有一根愛說話的筋,給挑了起來。
說著說著,她安靜下來,盯著寶寶看,仿佛陷入了沉思,這讓我心驚肉跳。很快,她嘆了口氣,收回目光:“這是你兒子,不是我兒子。我分得清?!彼ё趾苤兀粋€字一個字地發(fā)音。這與其是在告訴我,不如說是提醒她自己。
我有種感覺,兒子沒丟之前,她應該是個很善良很好相處的人。
周末那天,她向我提出,想吃面條。我讓保姆做了一碗雞湯面給她。吃面條前,她雙手托碗,掛在鼻尖上,雙眼微閉,喃喃自語,像在禱告??吹轿以尞惖难凵?,她告訴我:“今天小虎子滿半歲了?!?/p>
我依然不敢放松警惕,半夜里不用丈夫提醒,便會自覺地跑過去。我好幾次看見她抱著寶寶,臉貼臉,嘴里一遍遍地念叨:“你不是我兒子,不是我兒子?!睂⑿谋刃模伊私馑M多大的勁兒才能讓自己保持清醒。兩個月前,她懷里抱的還是自己的親骨肉,而不是像現(xiàn)在這樣,懷抱別人的孩子,進行自我催眠。我關上門,努力克制著不讓眼淚掉下來。
更多的時候,她是在懊惱,說不該回家過年,不該那么晚才買票,以至于買不到坐票,更不該把孩子交給那個女人。她說拐子最缺德,拐人家孩子,是存心讓人家絕門絕戶不得安生。話鋒一轉,她問我:“會不會那個女人不是拐子,或許是上個廁所,一轉身看不到我們,也急壞了,這會兒正到處替孩子找爸媽呢?你說有可能沒?”
丈夫不太滿意她這樣,對我說,家里像是來了個祥林嫂。
我讓他在微博上替陳梅找孩子?!艾F(xiàn)在不是很多嘛,把孩子照片貼上去,留下聯(lián)系方式,轉發(fā)的人多了,說不定能有線索?!彼惶樵?,嘴里嘮嘮叨叨,最終還是答應了。丈夫就是這樣,嘴硬心軟。
陳梅回了趟家,拿來了她兒子的照片,是個圓嘟嘟的小家伙。她說照片顯胖,其實小東西頭沒那么大,身子也沒那么多肉,是個小可憐兒。丈夫把照片掃描了放到微博上。她坐在屏幕前,手指劃過那張臉,指尖微微顫著??諝庠谀强叹従徚鲃?,倏忽一下,又凝結成了無數(shù)冰點,仿佛都聽到落在地上細細碎碎的聲音了。她一動不動,老僧入定般。
“等著吧,也許會有奇跡發(fā)生?!痹S久,丈夫說了句。
日子一天天地過,寶寶在親娘、保姆、奶媽的共同照顧下,漸漸長大。嬰兒的成長過程,充滿了各種驚喜的發(fā)現(xiàn):會笑了,會咂嘴了,會抬頭了,會翻身了……三人中,寶寶最親的是陳梅。我一點兒也不驚訝。老話說得好,“有奶便是娘”,小家伙把頭鉆到她懷里的那股熱乎勁兒,還有沖她咯咯咯的瘋笑聲,讓我看了都忍不住會吃醋。
當西北風卷起金黃色的落葉,呼嘯著迎面而來時,寶寶滿八個月了。按合同上的約定,是時候斷奶了。陳梅有意無意地提過幾次,說孩子吃奶最好吃到一足歲。我婉拒了。我拿著不知從哪兒聽來的理論搪塞她,說男孩吃八個月足夠了,久而久之,母乳成分里的雌性激素會讓男孩失去陽剛之氣。她很不以為然,情急下甚至說我“是個不負責任的母親”。我一笑了之。
我了解她的心情。事實上,隨著限期一天天的逼近,她又漸漸露出讓我擔心的端倪來。她顯得暴躁,容易發(fā)脾氣,不再像之前那樣與我交流,而更喜歡把自己關在房間里,一個人對著寶寶,自言自語。這些都在我的意料之中。我心腸軟,但決不糊涂。家里一些隱蔽的角落里,藏著我從黑市買來的攝像頭,基本上涵蓋她所有的生活半徑。從現(xiàn)在起到她離開,我要力爭平安渡過這段危險期。
她又一次向我要求,延長寶寶的哺乳期,她甚至提出工資減半。我說不是錢的問題。她又說不要錢:“白送,”她加重語氣,“白送總可以了吧?要不然,我給你錢,你要多少錢你說。我銀行里有兩萬塊錢,全部給你,好不好?我還有一只金戒指、一副金耳環(huán),統(tǒng)統(tǒng)給你。我什么都不要了,只要你讓我留下來,求求你了?!?/p>
她越是這樣,我便越是堅持。我看著她,無奈地苦笑。她充滿希望的眼神一點點黯淡下來,像氣球被戳破,癟成一片薄薄的橡膠皮。
寶寶與她一起失蹤那天,我疏忽了,和丈夫去看《諜中諜4》。許多朋友向我推薦這部片子,我抵制不了誘惑,去了。保姆給我打電話的時候,湯姆·克魯斯正爬在高高的迪拜塔頂。拿著電話,一股涼意從我腳底直沖到頭頂,仿佛那個站在塔頂?shù)娜耸俏摇?/p>
報警時,保姆完全亂了方寸,前言不搭后語。警察費了很大的勁兒,才明白陳梅是趁她上廁所時逃走的。我提供了家里的攝像。鏡頭上,清楚地看見陳梅抱著寶寶從房間里出來,打開大門離開。小區(qū)門口的錄像也證實了這點。大約是下午三點,陳梅抱著寶寶離開小區(qū)。
接下來的幾天,我尤如生活在地獄里,食不知味,夜不能寐。丈夫在公安局里有熟人,對方答應會盡全力破案??扇奶爝^去了,一點兒消息都沒有。當初給我介紹奶媽的那個朋友,專門跑來看我,說非常抱歉,又咬牙切齒地說:“活該她孩子被拐掉。”我擺擺手,想說這是兩碼事,但實在是沒心思開口,頭疼得要命,身體里像是有什么東西要脫離出去,刀割似地難受。那一刻,我好像完全能體會陳梅的感受。沒了孩子,真正像是在心尖上剜去一塊肉那樣。好幾次我站在衛(wèi)生間,看著鏡子里的自己,真恨不得把頭撞上去。
事實證明,我的運氣比陳梅好。
第五天的早上,寶寶便找到了。一個女警察把他帶回來。具體情況由她轉達給我們。她的聲音很清脆,說話也很有條理,應該是專門負責這類工作的。
她說寶寶被陳梅夫婦帶回了河北老家。坐的火車,往返票。票子不太緊張,可兩口子卻買了站票,抱著孩子,來回站了兩天兩夜。
“我們在火車站逮捕她時,她說正準備帶孩子回來,還給你?!迸焖坪跤X得有些滑稽,“你說這怎么可能?”
潛意識告訴我,這應該是真的,只是卻無法向這個女警察解釋。她還年輕,看樣子就算結婚了,也未必有孩子。
“你認識小虎子嗎?”臨走時,她問我,“我們把孩子抱走時,她一直沖著孩子說‘你不是小虎子,不是小虎子,這是什么意思?”
我停頓了一下,搖頭。
寶寶睡得很熟。在我們的大床上,我和丈夫分別躺在他的左右兩側,一人一只手,搭在寶寶的肚子上,感受著他緩緩的呼吸。我們眼不錯珠地望著失而復得的兒子,不說話,就那樣靜靜躺著,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很有節(jié)奏地,一下,又一下。
我長長地吸了一口氣,又吐出來,總算是平靜下來了。
閉上眼睛,我仿佛看見寶寶被陳梅抱在懷里,隨著火車的顛簸而前后晃動,整整兩天兩夜,一分鐘也不脫手。旁邊的人肯定很好奇,想這女人莫非是有毛病,放著空座位不坐,卻要那樣站著,也不怕累?;蛟S有人會熱情地邀請她坐下,又或許,也有個五十來歲的女人提出,要替她抱孩子,她拒絕了。她是想再來一次,也是坐火車,也是站票。她用這種方式告訴自己,兒子沒有丟,兒子被她緊緊地抱著呢。這個場景,應該在她夢里出現(xiàn)過無數(shù)次,尤其是把兒子交給人販子的那瞬,每次都讓她痛徹心扉,一遍又一遍的。她過不了自己這關,比死還難受。她奢望著,那只是個夢,眼前這一切才是真的:睜開眼睛,孩子就在她懷里,從未離開過。
我托朋友找了個相熟的律師,為陳梅辯護。我以為丈夫會阻止我,誰知他只是沉默了一下,說“隨你的便”。丈夫是個通情達理的人,我沒有選錯他。
我一直沒有再見到陳梅。朋友告訴我,她被判了兩年,已經(jīng)是很幸運了。朋友說看到陳梅時,她手臂上纏著繃帶——火車上,不知誰的箱子沒有擺好,從行李架上掉下來,眼看要砸到寶寶,她用身體擋住箱子,寶寶安然無恙,她的手臂當場骨折。
她托朋友給我捎了封信。我有些意外。信上的字跡很拙劣,歪歪扭扭,像火柴棒橫七豎八搭起來的。
“我知道你肯定很恨我,恨得不得了。我不該把孩子帶走。我知道孩子被人家?guī)ё呤鞘裁醋涛叮菋寢尪际懿涣?。那幾天你肯定難受壞了。對不起,真的很對不起?!?/p>
接下去,她用了差不多三分之二的篇幅告訴我:寶寶斷奶后應該怎么添奶粉,怎么添輔食,要一點點加,加多了加快了對寶寶都不好;寶寶晚上總是很容易驚醒,可能是缺鈣,但也不能盲目補鈣,要多曬太陽多去外面轉轉;城里人講究,總把孩子捂得嚴嚴實實,還開空調,其實反而不好,鄉(xiāng)下孩子大冬天都是赤腳踩在地上,鼻涕面條似地掛著,倒也不怎么生病,身體還棒;吳先生(我丈夫)老是抽煙,雖然是站在陽臺上抽,可也不好,一是自己傷身體,二是陽臺也不密封,煙味透進來讓寶寶聞見了不好,將來容易得哮喘。還有關于我的,說我太瘦了,孩子還小,將來的路還長呢,要多鍛煉身體。孩子總讓媽有操不完的心,自己不好好保重,怎么有力氣把他撫養(yǎng)成人呢。
最后,她這么寫:“我很喜歡你的兒子,可我知道,他是你的,不是我的。他不是小虎子。我的小虎子在一個我不知道的地方??煽傆幸惶欤麜貋?。我不斷奶,小虎子才吃了三個月的奶,遠遠不夠。我把奶留著,等他回來的那天,讓他嘗嘗媽媽的奶?!?/p>
除了信,朋友還帶來一瓶奶,“是上午擠出來的,她讓我?guī)Ыo寶寶喝?!笔茄b牛奶的那種玻璃瓶,里面是大半瓶乳白色的液體。
我接過,視線有些模糊,那一瞬,眼前浮現(xiàn)出陳梅撩起衣服吸奶的場景。她的奶又白又濃。天底下沒什么食物比媽媽的奶更珍貴了。
我準備把這瓶奶保存著。聽人說,母乳存久了,會變成血?!案螝猓闲袨槿?,下行為血”。如果是真的,那證明,每個母親都是拿血來哺育孩子的啊。等寶寶長大了,我要告訴他:這來自于一位很棒的母親。她為兒子不舍得斷掉的奶,無私地哺育著別人的孩子。
這天夜里,我做了個夢,夢見小虎子回來了。陳梅抱著他,撩起衣服,露出飽滿的乳房,朝著那只張開的小嘴迎上去。陽光斜斜地照過來,落在母子倆身上,鐫出一道金色的滾邊。這畫面,圣潔得仿佛置身于天堂,幸福,安詳,沒有失望。
責編:柴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