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志波
聽說生哥買來個女人,村里幾個嘎小子聚來柴院看熱鬧,見生哥閂了屋門,掛了窗簾,以為生哥耐不住,干起什么好事呢,就在門外起哄地喊,生哥,悠著點勁啊,干了幾十年的老旱田,不是一半天能澆透的,井要一眼一眼打,地要一壟一壟種,莫閃了腰,累壞了身子!
屋里生哥悶聲不吭,任憑他們嬉鬧。他面前就是那個買來的女人,披散著頭發(fā)半遮面,雙手抱肩,偎在墻角里,縮著身子顫顫地抖。見女人那哀憐的眼神和臉上斑駁的傷痕,生哥心里一陣隱痛,唉,一定是遭了不少罪呀,像只被偷獵來的動物一樣,被人賣了東家賣西家,最后落到自己手里。當(dāng)初,自己并不想買,原因簡單,沒錢呀??山?jīng)不住六哥叨咕,光棍還沒當(dāng)夠是不?不買,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了!一個大活人,才五千塊,比買頭騾子還賤,這便宜上哪找去?純屬天上掉餡餅!錢不夠別擔(dān)心,有我呢。不是六哥這般仗義,這女人說不定成了誰家媳婦。
女人眼中透出的恐懼與寒光,已經(jīng)告訴生哥,她并不愿當(dāng)這屋里的女主人。生哥這樣做,也屬無奈。他曾在這低矮的土屋里等啊等,等到年屆四十,也沒等來給自己做老婆的女人,說來歸去,只因了一個字:窮!不然,這把年紀(jì),怕是兒子也該討老婆了,自己的娘也不會一去不返。娘當(dāng)時一定是太餓了,太寒心,才拋下自己和這個窮得丁當(dāng)作響的家,聽信了律三的謊話,被律三拐跑的。想到這,生哥心里酸楚楚的。瞥一眼那女人,兩對目光碰觸的霎那,心仿佛被蜂針刺了一下。生哥好像在哪見過這眼神,對,見過!這多像娘被爹打罵時的眼神啊,里面迸射著憤怒與恐懼,流溢著哀怨與無奈,又似乎乞求著什么。
生哥起身,到屋外,倒了碗水放女人面前。裊裊升騰的熱氣為沉悶的屋子注入一絲鮮活。女人警覺地向后縮縮身,發(fā)絲后的眼睛眨眨,像那水樣晃了晃,就又落寞地暗淡了。院里空寂沒了聲音,野鬧的孩子已經(jīng)散去。生哥找出半瓶紅藥水,要給女人治傷。走近女人身邊,便被女人“啊”地一聲驚叫嚇住了。他沒再靠近女人,而是將紅藥水放女人面前,說,你自個兒把藥上了,那樣傷好得快,省得感染化了膿。
女人撩一下眼皮,充滿疑惑的目光,立刻被晃動的發(fā)絲掩起來。
暗夜也慢慢將屋里的一切掩起來。生哥不再陪女人。該做晚飯了,生哥從院里抱進一捆柴草,放灶邊。生哥做得最好吃的飯就是疙瘩湯,他一頓能喝下三大碗呢,把個肚子撐得溜圓,像個西瓜,走起路來咣當(dāng)咣當(dāng)響。他想女人一定也愛吃自己做的疙瘩湯,多放幾滴香油,女人一定愛吃哩。當(dāng)把做好的疙瘩湯放女人面前時,女人的眼淚像潰堤的河,刷地涌出來。觸景生情,生哥就又想起了母親,想起母親被人拐賣的情景,母親當(dāng)初也是這樣驚懼地縮在墻角吧?不知面前是否有碗疙瘩湯呢。生哥的心尖顫了一下,胸腔里泛起一股悲涼。是女人肚子的鳴叫聲,才把生哥拉回到現(xiàn)實中。女人不知多久沒吃上飯呢,一定是餓了,于是勸導(dǎo)著女人說,快吃飯吧,不然要餓壞身子的。然后起身躲到外屋。當(dāng)著自己面,她怎吃得下呢。女人面皮都薄啊。
生哥再進屋,發(fā)現(xiàn)女人面前的碗里空了,臉上涂了紅藥水,像只花貓。只是沒有花貓的溫順。但那眼神里裹雜著一絲倦怠的柔和。生哥寬慰地笑了,心里敞亮了許多。隨即困頓也襲了來,使他禁不住打個哈欠。窗外,夜色濃濃如墨,像塊黑布將小村包裹起來,沉入靜寂的安謐里。偶爾響起幾聲犬吠,沉悶而蒼涼地浮蕩在夜空,似乎提醒著人們:天不早了,該休息了!
生哥家陡四壁,窮得平時連老鼠都不愿光顧,就更不用擔(dān)心“梁上君子”了,柴院夜里自然用不著上鎖。今天則不同,找根鐵鏈還是把柴門鎖了,不然夜里肯定會有人來窗下聽新房的。這種事,過去他也曾干過,將耳朵貼在人家窗戶上,聽新婚之夜小兩口兒甜膩膩的悄悄話,有時透過窗簾縫隙還能看到讓他熱血沸騰的一幕。有次他爬上墻頭,居高臨下,隔窗正津津有味地欣賞“小電影”,突然聽到新娘子“啊”地叫一聲,以為被人發(fā)現(xiàn),身子一哆嗦,從墻頭上栽下來,像石板樣重重地摔地上。幸虧腿沒摔壞,不然,被人抓住,多難為情。今兒自己屋里也有女人了,生哥想到別人來聽自己新房,心里漾起滿滿的快慰和幸福,就像久干的老旱田,馬上有甘霖滋潤一樣。
生哥回身把屋門閂好,就勸女人上炕睡覺。女人瞪他一眼,沒吱聲,眼皮很快又垂下來。生哥勸,地上涼,要冰壞身子的,還是上炕睡吧。伸出手,要拉女人一把。
女人噌地站起身,怒目圓瞪,吼一聲:別碰我!生哥打個愣怔,嚇得退后一步,說,好好,我不碰你。女人就又蹲下身,雙手抱肩,渾身地抖。沉默半晌,女人終于開口說,我上炕可以,你得答應(yīng)不碰我,不然我就死給你看!女人緊緊咬住牙關(guān),眼睛像兩團燃燒的煤球。不知怎地,生哥見女人樣子,驀地又想起母親來,想母親面對陌生男人時,也像女人這般驚懼吧,心尖就又針扎樣疼了一下。疼得語氣也和軟了,行,我不碰你,保證不碰你。女人眨眨眼,追問,你說話算數(shù)?生哥說,當(dāng)然算數(shù)。女人半信半疑,遲疑片刻,最后還是撅起屁股,爬上炕。
外面刮起風(fēng),吹得籬笆刷啦啦響。女人縮在炕梢墻角,依舊一副防御的姿勢。生哥給女人拿床被蓋身上,自己就在炕頭鋪了被褥,脫衣鉆進被窩。又沖女人說一句,你也睡吧,隨手熄了燈。平時晚上睡覺都是生哥孤身一人,屋冷炕涼,今日冷不丁多一口,且還是個女人,生哥哪睡得著,雖閉了眼睛,卻無睡意,女人面容總在腦海閃現(xiàn),那眉眼,那鼻子,那嘴巴,那胸脯……想著想著,心里就呼地涌出一股燥熱,渾身像被火灼烤著一般,每個細胞都膨脹開來,似有種無形的力推舉著向上飄升。這一刻,他真想一躍而起,向墻角的女人撲去。但良心和理智又像冰冷的水兜頭潑來,澆熄了他沖動的欲念,使他浮懸著的魂魄又慢慢安附在軀體上。生哥瞥一眼墻角那女人,見那黑乎乎的一團蠕動了一下,知女人也沒睡著,伸手開了燈。燈影下的女人打個激靈,驚恐地瞪大眼睛,本能地縮了縮身子,喃喃地說,你,你可是保證不碰我的,說話要算數(shù)!生哥說,你甭怕,我是睡不著,想跟你說說話。女人緊張的神態(tài),方和緩了些。生哥就問女人家是啥地方的?哪個縣哪個村?平時地里都種什么莊稼?家里養(yǎng)了豬和羊沒有?一年能有多少收入?等等等等。當(dāng)問到家里還有啥人時,女人的眼淚又刷地涌出來。沉默片刻,女人說,有爹、有娘、丈夫和孩子……爹是殘疾人,下窯時砸斷了腰,躺炕上就再也沒站起來;娘有氣管炎,常年吼嘍吼嘍喘不上氣;俺孩子……說到孩子,女人說不下去了,雙手捂面,哇地一聲嚎啕。哭聲震得墻壁嗡嗡作響,也把生哥的心震得隱隱作痛。見女人那傷心樣子,生哥忙勸,莫哭了,莫哭了,你這一哭,八方四鄰聽了,還以為是我欺負了你。女人抹了把淚,抽噎著說,大哥,我看你是個好人,你就行行好,放了俺吧,俺這輩子忘不了你的大恩大德,你買俺的錢,到時俺一分不少給你寄來,看在家里老人和孩子的份上,你就放了俺吧。女人沒再說下去,又傷心地啜泣。生哥看不下女人掉眼淚,扭過臉說,先不提這事,太晚了,睡覺吧,有啥事明兒再說。
生哥更沒了睡意,思緒像蛛絲一樣在腦際纏繞。每到這時,眼前就出現(xiàn)一個昏黃的日頭和那片高粱地,那日頭似乎預(yù)知這里要發(fā)生點什么,趴西山頭上,露出半個臉愷窺著。母親手提一只竹筐沿田埂打豬菜,生哥在翠茵的草叢里捉螞蚱。沒一絲風(fēng)。抽了穗的高粱像一個個做錯事的孩子,蔫頭耷拉耳地垂著頭。這般祥和的鄉(xiāng)野誰也想不到會有不測發(fā)生,可那個彪壯的漢子就是在這一刻出現(xiàn)的,像只伺機已久的掠食的狼,從高粱地里躥出,拽起母親鉆進了高粱地。隨即母親的叫喊聲,像鋒利的刀尖一樣,劃破了寂靜的原野。那聲音似乎是喚生哥,卻又不像,尖細而森人。嚇得生哥激靈一戰(zhàn),回眸凝望,卻只看到那漢子的背影,那背影他再熟悉不過了,那是同村光棍律三的背影。從此,這一幕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生哥的夢里,每每讓母親那聲尖叫驚醒……此刻,他耳畔又嗷地響起那聲森人的尖叫,心一驚,噌地坐起身。但馬上辨析出這叫聲并非是母親的聲音,而是炕梢的女人。隨著叫聲,女人像只發(fā)瘋的熊撲了過來,緊緊抱住生哥,渾身抖得篩糠一般。生哥知女人做了噩夢,拍其后背聲聲安慰:莫怕,莫怕,是做夢呢。女人像被生哥拍醒了,睜開惺忪的睡眼,馬上意識到什么,猛地推開生哥,連滾帶爬,又回到炕梢。
夜,又恢復(fù)了寧靜。
睜開澀重的眼睛,天已經(jīng)亮了,院里幾只麻雀嘰嘰喳喳歡叫著。生哥見水缸見了底,擔(dān)起桶去挑水。走出胡同口,恰遇六哥也擔(dān)水。六哥放下肩上的擔(dān),沖生哥說,有人已向我報告,昨晚你咋連點動靜都沒有,你就憋得???真窩囊!你不整了她,五千塊不是打了水漂?你把她肚子搞大了才算本事,到時他懷了你的娃,有了牽掛,自然鐵了心跟你過日子。如果她不從,你一人整不了她我去幫你,我閉上眼,保證不看。生哥滿臉戚戚,面有難色,說,人家不情愿,咱也不能強來,我看她滿身青一塊紫一塊,瞧著就可憐,再逼著她干那事,我,我做不來。六哥聽了,嘆口氣:唉,扶不起的阿斗,廢物死了!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說完,弓身挑起擔(dān),扭身走了。
生哥挑水進家,女人已起床。見了生哥也不再害怕和躲避,且還一反常態(tài)地幫生哥生火做飯。生哥見女人臉上少了苦凄凄的表情,心里也寬慰許多,巴不得她回心轉(zhuǎn)意,死心塌地留下來和自己過日子。但女人咋想的,生哥仍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就試探性地問:你……說說看,我這人……咋樣?女人好像未加思索,邊拿柴入灶邊說,你是個好人!生哥聽了心里甜絲絲的,接著追問,這話咋講呢?女人望他一眼,說你說話算數(shù),答應(yīng)不碰俺就不碰俺,你不是壞人!生哥見話說得熱絡(luò),緊著說,那你就留下來跟我過吧,我會好好待你。女人沉吟半晌,說,我家里男人和孩子咋辦?眼淚隨話語又流下來。
提起孩子,生哥沉默了,像被什么東西戳在心窩上。他忘不掉當(dāng)年思念母親的情景,那時他剛滿五歲,整日坐門檻上,雙手托腮,望著籬笆墻上那扇柴門發(fā)呆。他警覺地傾聽著外面的腳步聲。每次有遠而近的腳步聲都使他熱血沸騰,并細心辨別那腳步是否是母親的,多希望眼前的柴門被母親推開;而瞬間里,滿懷的熱望卻又隨遠去的腳步消失了。有次他真聽到母親的腳步由遠而近了,就箭一樣沖出柴門,卻沒發(fā)現(xiàn)丁點母親的影子。他傷心地哭了,仰頭望著天上飄浮的云朵,大聲呼喊著:娘!娘!一聲接一聲。那叫聲被風(fēng)播得很遠很遠,久久在村子上空回蕩。生哥不知這般聲嘶力竭地喊過多少次,卻至今未將娘喚回家。如今,女人的孩子也像當(dāng)年自己那樣坐門檻上等母親歸來吧?想到這,生哥的眼窩不覺有些濕熱。
女人似乎看透了生哥的心思,扯著生哥衣角,乞求地說:大哥,你就行行好吧,看在我家老人和孩子份上,你放了俺吧,俺這輩子忘不了你的大恩大德。俺知你也不易,買俺花的錢,到時俺一分不少地給你寄來,你要不信,俺可以給你打借條。說著,從內(nèi)衣里摸索半天掏出張身份證,瞧,這是俺證件,俺給你留下,俺要是不還錢,你可拿它去告俺。
生哥為難地唉一聲,長長地嘆口氣。
女人見生哥猶豫,雙膝一軟,咕咚跪下來,哇地一聲慟哭。生哥受不住這些,忙上前扶。女人不起。女人說,你不答應(yīng)放俺,俺就不起。生哥咬咬牙說,好,好,我答應(yīng)你。我知道,買來你的人,買不來你的心,我生生把你拴住也不會有好日子過,再說拆散你一家人團圓,我心也不安。
女人聽了眼直勾勾的傻了,呆呆愣怔著不知所措。當(dāng)從生哥眼神中確認(rèn)這一切不再是夢時,她含混地叫一聲,身子似泥樣癱下來,跪地上,頭頂?shù)鼗沃沃?。半天,起身來,許是怕生哥變卦吧,恨不得馬上逃離這傷心之地似的,抬腳就要出門。生哥理解女人此刻的心情,也不挽留,只是對女人說,你人生地不熟,走迷了路的,我還是送送你吧。
村子往南二里地便是公路。穿過公路便是汽車站點。
女人思鄉(xiāng)心切,腳底像抹了油,急急地往前走,目光卻瞟著云朵下那飛翔的鳥兒。生哥在后面指點著方向,急急地追隨。見到站點了,女人眸子曝光似的閃一下,步子越發(fā)地快了,使勁甩動著雙臂,只恨怎不是兩只翅膀呢,不然肯定如鳥兒樣飛起來的,全然不顧那來往穿行的車輛。當(dāng)走到路中央,一輛汽車喝醉酒似的搖搖晃晃瘋一般沖女人開過來。女人意識到時,立刻被眼前的陣勢嚇呆了,站在路上竟不知所措。身后的生哥見勢兩眼立馬急出火來,大吼一聲,身子一躍就朝女人撲去。霎那間,兩人像團刺猬,一塊兒滾下了公路……
半天,生哥才回過神來,長長地舒口氣說,哦,好險!差點把命丟了。
女人望著生哥,像不認(rèn)識似的望著,許久沒說話。歇了會兒,女人說,走吧,咱們回家。
回家?生哥不解地瞪圓了眼,滿臉疑惑。
對,回家,回咱們的家。
生哥興奮地抓住女人的手,半信半疑地問:你不走了?那……那家里孩子……
女人乜生哥一眼,說俺那是騙你呢,俺不那樣說,你也不會放俺……俺孩子已經(jīng)沒了,還有他爸,爺倆一起走的,一天半夜泥石流沖毀了俺家山坡上的房子,也把他們爺倆帶走了。為了離開那傷心地兒,俺出來打工,剛進城落了腳,就遇到個“熱心人”,說可以給俺找份好工作,就把俺拐到這里……
女人嘆口氣說:唉,這也是命啊,俺認(rèn)了。俺哪也不去,就跟你一塊過日子。俺啥也不圖,就圖你這片心,在俺最危險的時候,為了救俺,你敢把命都豁出來,這樣的男人俺上哪兒找去?說著,女人的頭偏過來,靠在生哥狂跳的心房上。
生哥眼窩熱了,伸出手,邊為女人拭淚邊動情地說:相信我,我一定會讓你過上好日子。走,咱回家,回家!
女人笑了,笑得像花兒一樣。
(責(zé)任編輯:李亞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