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如輝
清晨,沿渦河二號碼頭往上走,準能見到他們。
一男一女。做著炸油條的生意。
男的臉白,體胖。一頭黑發(fā)油光可鑒,向后梳得一絲不紊。尤其肚子大得離奇,懷里好像揣著一床冬棉被。由此,手中的一雙大筷子長得出奇??曜由斓接湾伬铮瑒幼黠@得十分遲鈍,像表演小品一樣滑稽。
再說女的,個矮,黑瘦。面前放一案板,案板上碼一堆醒好的白面,雪山一樣的白。掐餡、桿壓、切塊、成條,而后雙腳踏上備好的兩塊磚頭,將毛坯丟到高高架起的鐵鍋里。
滾開的油鍋,翻江倒海一般。
起早鍛煉的人們,順便買幾根油條回家。隨著天色漸亮,鍋前排起隊,越排越長,考驗著人的耐性。前面是條小街,地點本來就局促,排隊的人們不經(jīng)意間將小地方弄得更小,便招來過路人的怨聲。
有人拿男的肚子說事。說老板啊老板,如果你的肚子再小一圈,就能多過去一個人,街就不擠了。
男的笑笑,露出兩顆金牙。不急,不惱,不上火。鍋里的油條,被他弄得有滋有味有聲有色。
倘若面前站的是熟客,他不說話,只將硬幣收了?;蛴眉埌?,或用袋裝,有條有理地將滾燙的油條遞到客人手里。若是不熟,問一句,老的?嫩的?只一句。
漸漸地,男的總結出一條規(guī)律。老年人,牙齒雖不好,卻愛吃老的。老油條在幾顆稀牙或者假牙的幫助下,在嘴里風生水起。年輕人則不然,多喜歡吃嫩些的,嚼一口筋道的嫩油條,喝一口原汁原味的鮮豆?jié){,生活的自信油然而生。
生意一天好似一天,并不因為春夏秋冬的變換、風霜雪雨的侵襲。
女的每每滿頭大汗。可是,總不見她喊累,每天皆準時準點出現(xiàn)在固定的地方。
與女的不同,男的則顯得有些嬌氣。盡管他的活兒不重,只不過重復著幾個簡單的動作,但是他的腳撐不住,時常微微打顫,讓人覺得馬上要倒下來。
女的小聲提醒,活動活動,別老那樣站著,擱誰誰也撐不住。男的似乎很聽話,兩條腿輪番地擺來擺去。
排隊買油條的人們,心里生出幾分羨慕或者嫉妒??纯?,人家夫妻多么恩愛,嘖嘖!有的女客,就替女的委屈,憑什么他那么得勁?憑什么她還要關心他?男子漢大丈夫,本來頂天立地,現(xiàn)在倒好,偏讓女人照顧,無可救藥。當然,這些只是食客們的心理活動,誰也沒當冒失鬼,輕易將肚子里的話說出去。畢竟,人家你情我愿,事不關己高高掛起。
有一天,人們突然發(fā)現(xiàn),今天怎么多給一根?是促銷,還是原材料掉價了?細一想,不對啊,現(xiàn)在的物價見風長,哪有掉價這一說。況且,他們的生意非常好,沒理由再六個手指頭撓癢——多一道子,去搞促銷啊。一打聽,才知道他們家有喜事了,大喜事!女兒考上大學了。兩個人高興,決定在一個星期內,凡是來買油條的,不論買多買少,每人送一根,讓不該高興的人們也跟著高興高興。
人們的好奇心被一根奉送的油條調動起來了。上哪個大學?學的是什么專業(yè)?離家遠不遠?得到準確的答案后,幾乎異口同聲地稱贊,好啊,有出息!之后,還要多問一句,怎么沒見過你女兒過來?改天帶來,讓我們認識認識。
他們的女兒始終沒有出現(xiàn)。人們不好意思一而再再而三追問,慢慢就淡忘了。
入冬的頭一天,天已大亮,買油條的人們高興而來掃興而歸。左問右問,皆是搖著的腦袋。雷打不動的油條攤,怎么一夜之間被風吹走了?
早上吃油條上癮的人們,臉上掩飾不住內心的焦急,一天的好心情攪得亂糟糟的。跑到別處買的油條,味兒不怎么樣。
男的病了,住進了醫(yī)院。難怪他胖得不正常,原來有病。不容易,他們不容易,那個女的更不容易。
攤點仍給他們留著,盡管地點小,沒有人來占他們的。走來過去,人們不自覺地回頭張望,期待他們驚喜地出現(xiàn)。
五一節(jié),空氣中飄蕩著撲鼻的油香。正如人們期待的那樣,那口高高的油鍋,又穩(wěn)穩(wěn)地立在那兒。
兩個女的,一老一少。
老的還是那個女的,比以前更加憔悴,額上已布滿皺紋。
少的,個高,白頸,眉清目秀。嘴里嚼著口香糖,偶爾吹出個泡泡。
有人望著那個俊俏的姑娘問,這個是你女兒?
女的點點頭,眉宇間露出絲絲縷縷的笑。
再有人問,她爸呢?怎么不見他過來幫忙?
老的只顧忙,不回答。少的也只顧忙,不回答。
問的人覺得無趣,多嘴,便不吱聲,盯住娘倆看。
鍋里的油滾開,翻江倒海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