樸抱一
有人說上海人精明、摳門、崇洋媚外,其實,上海人遠比那些抽象的概念要復雜。在他們身上,不斷融合商業(yè)社會的精明、理性,又保留著中華文化的優(yōu)雅、仁義。
上海人被輕視并非是骨頭軟,而是骨頭硬,魯迅也是親見左聯(lián)的新上海文藝青年如何在龍華就義的:“墻外桃花墻內(nèi)血,一般鮮艷一般紅”。
三代上海人給這座城市留下了不同的剪影:張愛玲筆下潮濕、曖昧的上海氣味;斤斤計較,精于算計又布爾喬亞的二代標簽;以及如今陽光、堅定、幽默的新一代上海人。
上海,或許是中國被誤解最深的城市。在外地人的言論里,上海充滿了商業(yè)社會的精明狡詐,以及浮華躁動的冷漠。而上海人,則總被說成精于算計、愛面子、小資、嬌氣……
毫無疑問,對于上海人的描述和評判,尤其是在北方的強大媒體話語權(quán)力面前,上海人是沉默的。這種沉默讓人覺得上海人很慫包,但是從理性上看,這種沉默也可能是文明的、溫厚的。
熒幕上,鞏漢林演的嘰嘰歪歪娘娘腔的上海男人形象很是深入人心。其實,上海男人并不缺乏雄性和優(yōu)雅。而那些從弄堂走出來的端莊婉約的上海女人,則可能是浪漫上海最美好的代言人。
那么,誰在誤讀上海人?或者說,為什么上海人總是被誤讀呢?
被誤讀的上海人,復雜的上海人
一些外地人編段子說,對上海人最好的夸獎就是“你不像上海人”。可見他們對上海人的評價,實在不怎么好。
上海人太精明,事事精打細算;他們愛扎堆,一群人用全國人民聽不懂的上海話嘰嘰歪歪;他們崇洋媚外,總是外國的月亮比中國圓;他們布爾喬亞,擦脂抹粉妖嬈嫵媚;他們排外,他們歧視鄉(xiāng)下人……總而言之,他們很壞,很不適合一些批評者的口味。但是在另一方面,批評者在說這些話的時候,總歸有些酸溜溜的。因為上海姑娘俊美、樓房高大、器具精致典雅、人們彬彬有禮……總之他們生活得讓批評者艷羨和妒忌。
其實,上海人遠比那些抽象的概念要復雜。
有人說上海人精明,但上海人的精明,無非是維護自己的利益,而主動侵占他人好處的事情,上海人做得未必多;有人說上海人摳門,但上海不但是中國現(xiàn)代慈善事業(yè)的發(fā)源地,而且在建國后的災難捐款中,人均捐款數(shù)肯定名列三甲;有人說上海人猥瑣,然而今天中國體育明星中,形象最健康的姚明、劉翔都是地地道道的上海人,而文藝界緋聞最少的孫儷,則是上海弄堂里走出來的小囡囡;還有人說上海人崇洋媚外,卻不想想,從英雄鋼筆到江南造船,中國近代的民族品牌不但大多產(chǎn)生于上海,更是上海人心頭的驕傲。
北方人經(jīng)常笑話說:上海人嘰嘰歪歪,兩個大男人在公交車上為屁大點事能吵一路, “在俺們這,早拎著磚頭腦袋開瓢了”。從血性上看,上海人當然很慫包;從理性上講,則是相對文明的。
有外地人總是說:上海人如何愛錢、如何勢利。但批評者卻忘記了,上海是中國最早提倡自由戀愛、取消婚姻彩禮的地方。那時候,大多數(shù)地方的新人們,還在為彩禮鬧紅臉。
毫無疑問,對于上海人的描述和評判,尤其是在北方的強大媒體話語權(quán)力面前,上海人是沉默的。但另一方面,上海人又體現(xiàn)著一種頑強的生命力,并沒有人因為鞏漢林的丑化去掌摑鞏漢林的臉,他們依舊過著自己市井小民的日子。
15年前,筆者在上海城隍廟文具批發(fā)市場買文具,結(jié)果把通訊錄丟在一個文具攤上。一個星期后,我找到了這位攤主。他說著很笨拙的普通話,那種學說普通話的聲調(diào)更像一個孩子。他從一個信封里拿出我的通訊錄說,“我已經(jīng)按照號碼給你同學打過了,他們說你上課去了。我正準備給你郵寄過去”。我的同學說:“你又打電話又郵寄,不虧大了”。那個上海男人有點靦腆地說:“做生意是做生意,做人是做人嘛?!?/p>
這就是上海人。在他們身上,不斷融合商業(yè)社會的精明、理性,卻又保留著中華文化的優(yōu)雅、仁義。
2010年,上海靜安區(qū)一棟居民樓發(fā)生火災,58位市民殞身火海。災后第七天,按照傳統(tǒng)“頭七”的習俗,是親友們拜祭悼念的日子,這一天,上海10萬市民像哀傷的河流流過火災現(xiàn)場,鞠躬、獻花,相互撫慰和鼓勵。類似的災難在中國許多城市發(fā)生過,但從來沒有一個城市的市民如此有規(guī)模地、自發(fā)地去悼念另外一群素不相識的普通市民,文明理性的城市光芒,讓上海充滿溫情。
也是這一天,讓每個上海人明白,在鍋碗瓢盆的日?,嵥橹校蠹乙呀?jīng)成為一個生命的共同體,而不是那些被誤讀的表象。
優(yōu)雅的男人、美麗的女人、硬骨頭的文人
在全民狂歡的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上,鞏漢林演的嘰嘰歪歪娘娘腔的上海男人形象深入人心。很多人以為,這就是上海男人了。其實,上海男人不缺乏雄性和優(yōu)雅。
90年代,獨步羅布泊的勇士余純順就是上海男人。他完成了人類首次孤身徒步川藏、青藏、新藏、滇藏、中尼公路全程。1996年6月13日,在即將完成徒步穿越新疆羅布泊全境的壯舉時,余純順不幸在羅布泊西遇難。面對這個充滿雄性氣質(zhì)的男人,你還說上海男人很娘們兒?
許多年前,孫道臨在《早春二月》中一襲藍長衫,迎著初放的桃花,很隨意地將圍巾向后肩一甩,透射出一個上海知識分子的英氣。這個動作曾經(jīng)風靡全國。很多年之后,無獨有偶,陳逸飛在水鄉(xiāng)周莊的寫生照片,也是圍了條圍巾,神態(tài)和孫道臨何其相似。有一天,我甚至發(fā)現(xiàn),陳逸飛、余秋雨的話語表達方式,和大多數(shù)上海知識分子有著驚人的一致:語速慢而清晰,注重細節(jié),擅長演說和講故事。他們慢條斯理,溫文爾雅;他們關(guān)注細節(jié),善于描述。因為,他們逐漸確定了一個信念,那就是優(yōu)雅、溫和的認真討論,是問題和邏輯之上的規(guī)則。
而香港世聯(lián)顧問集團的董事長,前博雅公關(guān)香港和中國區(qū)的主席林乃仁講述起他對上海人的印象,有一個故事在上海媒體中廣為傳播——
2000年前后,林乃仁給今天上海的地標建筑群“新天地”做公關(guān)。為了解社區(qū)的歷史和文化,他去準備拆遷的石庫門房子做訪問。其間,林乃仁和一位老太太絮絮叨叨地聊起家常,大約半個小時。談話結(jié)束時,為了與老房子合影留念,老太太希望林乃仁能給她拍張照片,林同意了。但老太太提出:等我半小時。林乃仁很詫異,香港人惜時如金,他內(nèi)心雖然不愿意,但還是答應了等她。
半小時后,當老太太出現(xiàn)在林乃仁面前的時候,林乃仁震驚了:老太太已經(jīng)換上一身鮮艷的旗袍,發(fā)髻梳得一絲不亂,唇上還涂了淡淡的口紅。
這就是上海女人?。×帜巳氏蛑車娜酥v這個故事的時候,大家都唏噓不已。上海女人愛美,但是愛美有錯么?上海女人小資,小資有錯么?
上海的男人與女人從骨子里散發(fā)出的從容與優(yōu)雅,捍衛(wèi)著傳統(tǒng)文化的自尊,這一切也都在上海文人的筆下蔓延,但似乎人們對上海文人的評價卻并不怎么善意。
上海文人骨頭輕、骨頭軟好像是一個固定印象了。但事實上,上海文人不但骨頭不軟,而且在歷史上還是有名的硬骨頭。
魯迅在京滬之爭中,就曾經(jīng)說過:“容易看的是,羊衒之的《洛陽伽藍記》中,就常詆南人,并不視為同類。至于元,則人民截然分為四等,一蒙古人,二色目人,三漢人即北人,第四等才是南人,因為他是最后投降的一伙。最后投降,從這邊說,是矢盡援絕,這才罷戰(zhàn)的南方之強,從那邊說,卻是不識順逆,久梗王師的賊。孑遺自然還是投降的,然而為奴隸的資格因此就最淺,因為淺,所以班次就最下,誰都不妨加以卑視了。”
可見,上海人被輕視,并非是骨頭軟,而是骨頭硬,而魯迅也是親見左聯(lián)的新上海文藝青年是如何在龍華就義的:“墻外桃花墻內(nèi)血,一般鮮艷一般紅”。
上海文人骨頭硬,是因為在他們背后站著硬骨頭的上海人。歷史上原屬江蘇,今隸上海的嘉定人在清朝初年,就有“留頭不留發(fā),留發(fā)不留頭”的硬氣,以致嘉定三屠,數(shù)萬百姓殞身血海的悲歌,更是民族氣節(jié)的明證。及至現(xiàn)代,1937年“八·一三”淞滬抗戰(zhàn),上海人誓死抵抗、同仇敵愾的情形已經(jīng)彪炳史冊。
上海人,遠不是你我通過傳媒,通過他人之口,或通過三五日的停留所得知的那樣“羸弱”、“算計”、“小家子氣”,這群人有著自己獨特的脾性和生活方式。
三代上海人的剪影
雖然上海的歷史可以追溯到楚國春申君黃歇的封邑,但人們說起“上海人”,往往還是指上海開埠以后的居民。從那時起,上海已有150多年歷史。在這150多年中,一輩一輩的上海人新陳代謝。從時間上來說,顯然不只三代人,但從生活形態(tài)上來講,他們可以分為三代人。而要了解上海人,有三個路徑可以進入到上海人的內(nèi)心,那就是:城市的歷史、家族的歷史以及市民的普遍價值。
第一代上海人是張愛玲筆下的上海:在潮濕、曖昧的空氣中,緊身的旗袍裹了妙曼的身段,飄著香水的氣息,以及西裝中裹著的精細盤算的欲望。
那時候的上海不排外。上海人排斥的是那些沒教養(yǎng)、沒文化、沒財富、沒能力的人,無論膚色地域。所以,海納百川,靠拼搏奮斗,十里洋場的上海就是一個大舞臺,就是一個冒險家的樂園。
歐洲的流浪者、中亞的猶太人、白俄的貴族、太平天國的江南地主、河南蘇北的洪災難民都匯集在上海,又悄然淹沒著它的歷史。
當經(jīng)濟權(quán)利變化的時候,所有的一切都在發(fā)生變化,企業(yè)先公私合營,后來又收為國有。第二代上海人開始了靠工資生活的日子。在1980年代之前,大多數(shù)上海人除了工資不會有別的收入,盡管他們在當時顯得優(yōu)越,但主婦們卻不得不靠38塊錢工資,螺螄殼里做道場,處處精打細算,時時分毫必爭。而男人們甚至不得不學習打毛衣、踩縫紉機,除此之外,他們很難有其他方式養(yǎng)活父母兒女。
上海人成了真正的無產(chǎn)者,不靠指頭縫的摳摳掐掐,他們的日子實在沒法活。
也正是這一代上海人,給人留下了斤斤計較,精于算計的印象。另一方面,這一時代的上海人給人的印象還有香皂味、干凈、小資和嬌氣,他們被鄙視為“布爾喬亞”。
在上海這塊土地上,在這個舞臺上,上海人很少自己做主人,他必須不斷地變化,來面對新的主人。英國人、法國人、日本鬼子、美國大兵,都曾在這片土地上恣意妄為過。
這是上海人的土地,但不是他們的舞臺。有人批評上海人的政治冷漠,已故上海記者曹小磊說:上海人不是政治冷漠,而是他們實在見識得太多了。
上海人是天生的經(jīng)濟動物,他不是被別人計劃的螺絲釘,而是在市場和商業(yè)的大潮中拼搏的弄潮兒。
1990年代,“有了股票的上海人”開始恢復自信。到2000年后,上海人大規(guī)模地擁有私人住房,這種自信則更加強烈。隨著浦東的高樓迭起,上海的自信也迅速恢復。
而這一代的上海人開始變得陽光、直率、幽默起來。比如姚明、劉翔和韓寒,他們有教養(yǎng)、有個性,目標明確,溫和而堅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