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慧娟

高密與高密，在地理位置上別無差別。

前一個高密即高密東北鄉(xiāng)，在持續(xù)一個多月的媒體熱炒中，紅得不能再紅，隨著莫言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它走出了中國，急速奔向世界，甚至被稱為當代中國文學地理的“首都”。后一個高密，莫言在這里出生，在這里結(jié)婚，然后離開這里，它是一個普通的中國鄉(xiāng)村，居住著一群中國普通的農(nóng)民。

北京時間2012年10月11日19時（瑞典當?shù)貢r間2012年10月11日13時），瑞典文學院常務秘書彼得·恩格隆德宣布：中國作家莫言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億萬中國人為之沸騰。兩個高密的這次對話由此開始。

熟悉與陌生

1976年2月16日，當莫言爬上裝運新兵的卡車時，同車的小伙子都流著淚與家人告別，只有莫言連頭也沒回，他以為自己的幻想實現(xiàn)了，“假如有一天，我能幸運地逃離這塊土地，我決不會再回來！”但結(jié)果讓他大失所望，汽車停在了一個離高密東北鄉(xiāng)只有200華里的軍營，“多么遺憾，這是一次不過癮的逃離，故鄉(xiāng)如一個巨大的陰影，依然籠罩著我。”莫言回憶。

“如果可以，我不想離開高密，”50歲后，莫言越來越戀家，每年都要回高密住一段時間，尋找創(chuàng)作靈感?！爸匦绿ど瞎枢l(xiāng)的土地時，我的心情竟是那樣的激動。當我看到滿身塵土、滿頭麥芒、眼睛紅腫的母親艱難地挪動著小腳從打麥場上迎著我走來時，一股滾熱的液體哽住了我的喉嚨，我的眼睛里飽含著淚水——那時候，就隱隱約約地感覺到了故鄉(xiāng)對一個人的制約。對于生你養(yǎng)你、埋葬著你祖先靈骨的那塊土地，你可以愛它，也可以恨它，但你無法擺脫它?！蹦赃@樣寫道，他對這塊土地的熱愛是深入骨髓的。

1955年春天，莫言出生在高密東北鄉(xiāng)一個偏僻落后的小村里。他出生時的房子又矮又破，四處漏風，上面漏雨，墻壁被多年的炊煙熏得漆黑。根據(jù)村里古老的習俗，產(chǎn)婦分娩時，身下要墊上從大街上掃來的浮土，新生兒一出母腹，就落在這土上。莫言將這一習俗理解為是對“萬物土中生”這一信念的具體實踐。“我當然也是首先落在了那堆由父親從大街上掃來的被千人萬人踩踏過、混雜著牛羊糞便和野草種子的浮土上。這也許是我終于成了一個鄉(xiāng)土作家而沒有成為一個城市作家的根本原因吧。”

莫言稱，高密東北鄉(xiāng)無疑是地球上最美麗最丑陋、最超脫最世俗、最圣潔最齷齪、最英雄好漢最王八蛋、最能喝酒最能愛的地方。其中的情感沖突體現(xiàn)著他對高密東北鄉(xiāng)“逃離-回歸”般的糾結(jié)。

有位作家將高密東北鄉(xiāng)比喻為一條“破麻袋”，正是這條“破麻袋”，不僅摸出了莫言一部又一部的小說，還摸出了一個諾貝爾文學獎。

其實，東北鄉(xiāng)只是一個民間的稱呼，因為莫言故鄉(xiāng)平安莊地處高密縣城東北方向，當?shù)厝肆晳T以方位來指稱。行政區(qū)劃中的平安莊，鄉(xiāng)鎮(zhèn)合并前屬于大欄鄉(xiāng)，地處膠河南岸。

高密歷史可追溯到華夏文明之始。《史記·大禹本紀》中記載：大禹字高密，高密禹所封國。現(xiàn)在高密的縣治在春秋時稱夷維，屬萊國。戰(zhàn)國時，今前后田莊一帶，始名高密，為齊地。據(jù)《今縣釋名》載：“《水經(jīng)注》應劭曰：縣有密水，故有高密之名?！鼻亟y(tǒng)一中國后，推行郡縣制，置高密縣，屬齊郡后改屬膠東郡。按傳統(tǒng)文化分類，如果中原文化是龍文化，高密文化屬性則是東夷文化、齊文化，亦即鳳文化，因此高密又稱“鳳城”。走在高密城區(qū)，以“鳳”或“鳳凰”命名的街道、賓館、酒店和公園比比皆是。

高密文風昌盛由來已久，東漢鄭玄統(tǒng)一經(jīng)學，大學士劉墉位列歷史名相，而整個清代出進士最多的家族是高密單氏，資料顯示，清代高密單氏有進士21人，舉人42人，家族成員通過各種途徑出仕為官者118人，足跡遍及直隸、河南等18個省。

據(jù)現(xiàn)存的《高密管氏家譜》記載，高密管氏世居膠東，據(jù)考證是春秋時齊國宰相管仲的后代。歷史上因為從軍、做官或戰(zhàn)亂等原因，曾遷居過江蘇海州、浙江龍泉及江淮一帶。宋熙寧六年（公元1073年），管家后代管師仁喜中進士，由于管師仁為官清廉，政績卓著，大觀三年當上了北宋神宗年間的副宰相，在任不久因病返山東高密定居。莫言家所在的這一支，于明洪武年間遷居到高密城東的管家苓芝。民國元年，因與人打官司敗訴，莫言的曾祖父帶領家口遷居到高密東北鄉(xiāng)平安莊。

從管家苓芝遷居此地，當?shù)厝朔Q之為“下洼”，實屬迫不得已來此開荒。莫言曾說，“我應該是高密管氏的第二十四代子孫、龍泉管氏的第三十六代子孫?！?/p>

但是，在莫言眼中，故鄉(xiāng)早就不一樣了?！耙苍S在不久的將來，我也會回到高密東北鄉(xiāng)去，遺憾的是那里的一切都已面目全非，現(xiàn)實中的故鄉(xiāng)與我回憶中的故鄉(xiāng)、與我用想像力豐富了許多的故鄉(xiāng)已經(jīng)不是一回事?！?他說。

莫言曾經(jīng)談到對故鄉(xiāng)的感受：當我置身于故鄉(xiāng)時，眼前的一切都是爛熟的風景，絲毫沒能顯示出它們內(nèi)在的價值，它們的與眾不同。但當我遠離故鄉(xiāng)后，當我拿起文學創(chuàng)作之筆后，我便感受到一種無家可歸的痛苦，一種無法抑制的對精神故鄉(xiāng)的渴求便產(chǎn)生了。你總得把自己的靈魂安置在一個地方，所以故鄉(xiāng)就變成了一種寄托，變成了一個置身都市的鄉(xiāng)土作家的最后的避難所。

莫言好友、詩人李丹平說，莫言并不熟悉現(xiàn)在的高密，他只活在自己構(gòu)建的王國里，這個王國基于對高密生活的精準和鮮活的記憶?，F(xiàn)在的高密，已經(jīng)讓他感到陌生。

寧靜與喧囂

1987年，電影《紅高粱》在平安莊舉行首映式，直至獲得金熊獎，莫言也曾名聲大噪，但那時高密人并不喜歡莫言，甚至是反感。

“我爺爺”是個土匪種，“我爺爺”、“我奶奶”在高粱地里野合，對“我奶奶”的乳房肆無忌憚地描寫，往高粱酒里撒尿以促進酒的醇化……這些內(nèi)容，在籠罩于齊魯文化正統(tǒng)里的高密人看來是在丑化家鄉(xiāng)。

莫言在《紅高粱》里還寫了村民王文義的一些趣事，結(jié)尾安排他死得很難看，結(jié)果引起當時還活著的王文義的不滿，莫言提了兩瓶酒親自上門致歉，才不再計較。

此后，莫言在小說中就不再敢用村民的真名實姓，以避免麻煩，但“高密東北鄉(xiāng)”，幾乎貫穿他的所有小說。莫言曾經(jīng)的同學郭相金評價說：“莫言有個超出莊稼人的膽量，他寫的一些東西，是超出當時國情的，是大環(huán)境不允許的，我們連想都不敢想，他竟然敢寫！”

2012年10月11日21時，莫言獲獎消息傳來，鞭炮聲響徹平安莊，當時很多村民還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有人披著夾襖出來問：“誰家大半夜的結(jié)婚??？黑燈瞎火地放什么炮！”“咱村莫言得大獎了，中國人第一個！”雖然絕大部分村民并沒有讀過莫言的小說，也不知道諾貝爾文學獎是什么，但當聽到“第一個中國人”這樣的解釋后，都不由地感慨：“莫言這回可給咱平安莊爭氣了！”

莫言的二嫂說：“你說俺弟弟莫言得獎了，我們覺得沒啥，但是你要說這是咱中國人第一次拿這個獎，那就不一樣了，就像打仗勝利了一樣高興，那高興得不得了！”

莫言獲獎第二天天亮，高密大街上的電子廣告牌就全部打出了祝賀莫言獲獎的字樣，平安莊的大道上也掛起了祝賀的橫幅，村委會還在村里掛起了30個燈籠，比平時過年時還多，通往平安莊的公路上也豎起了“莫言舊居”的指示牌。

這是一個普通的農(nóng)家院落，漆黑色的門板已經(jīng)褪色，院內(nèi)5間土墻平房。房屋兩側(cè)的窗戶還是木格子，屋內(nèi)有些漆黑，擺放著家人幾十年前用過的農(nóng)具等舊物，顯得非常狹小，由于多年無人居住，里面的東西已經(jīng)發(fā)生了霉變，一土炕也已經(jīng)塌陷。唯一與廢棄的物件不相副的，就是那塊刻有“莫言舊居”的石牌，是當?shù)卣R時制作的，來參觀的人無不和這一標識合影留念，要不無法證實自己到過莫言舊居。

“幾間破房子，有什么好看的？”你們外面的人看著新鮮，覺得很神秘，我們當?shù)氐娜硕疾贿M去看，沒什么，房子破得還不如我們家的老房子呢！村民王德才說。

一位村民回憶，其屋頂原來都是高粱秸鋪的（注 ：現(xiàn)在村民的屋頂用麥秸鋪，不再用高粱秸），爛得不成樣子，后來進行了修繕，還將屋后頭的雜草清理開，辟出一塊水泥地，以方便來參觀舊居的人停車。

莫言舊居四周的水泥路，也是當年電影《紅高粱》獲獎后鋪的，其他村民房屋四周是沒有水泥路的，所以以前，村民特別喜歡在這里曬玉米。

在平安莊村口，立著一塊“功德碑”，上面刻著2009年為村里修路的捐款者名單，莫言的名字，赫然排在第一個。

村民張家芹最近忙著為自己新蓋的四間新房打地面，甚至不惜每天花100元、還包吃包喝地雇一個人和自己一起干。這在以前，絕對是不可能的。

張家芹的院與莫言舊居相對，因為距離近，他的這四間新房自然成了外來租戶爭搶的“香餑餑”?！盀H坊的一個畫家來了好幾次，讓我一定要把房子租給他，讓我盡快收拾好，說是要在這里賣書。就這幾天，光青島來和我租房的人就有18個，多著呢。我這房子是新蓋的，里面放張床，一天100塊錢，不貴吧？”張家芹難掩興奮，“我和莫言一起當?shù)谋?，只不過他去了北京，我去了福州，他那會過得沒我好，你看里面這房，我那會能蓋得起房，他蓋不起。不過現(xiàn)在不一樣了。媳婦娶壞了，我娶了個濟南的，回來嫌村里窮，后來給跑了，莫言人家娶了個農(nóng)村媳婦，現(xiàn)在還在呢！”張家芹回村后靠種地為生，一直都不富裕，他將與莫言的差距歸結(jié)為此。

與張家芹的興奮相比，王德才顯得有點“委屈”。莫言獲獎那幾天，從青島來了一位女作家，說要租下他在莫言舊居前的老房子，用來創(chuàng)作。由于不了解“莫言熱”的威力，最終以每月100元的價格簽了5年的租約，現(xiàn)在他后悔了，責怪自己放手太早。“那會兒不知道能這么火，以前我們這兒的老房子，誰租啊，白給人家住都不來，又遠又偏的，那個作家那幾天天天纏著我，讓我一定要把房租給她，一年給我1000塊錢，我說1000有點少吧？就給了1200元，你說咱這么好的房子，租得太便宜了！”王德才把這些租戶的到來稱為“發(fā)高粱財”，房租上吃了虧，他瞄準了給這些人干活，“說是要做泥塑，讓我們?nèi)テ律贤谀?，一?00塊錢，還行，就是不知道能不能做起來。”活兒剛開始，他擔心這件事的持續(xù)性。

面對不斷涌入的媒體記者，愿意回憶莫言的人也越來越多，郭相金就是一個。

一件黑色的破舊的棉襖，一雙后跟被踩破的紅底棉鞋，還有一輛黑色大梁自行車，郭相金的這個打扮讓人看不出他是村里的文化人。他是一名退休教師，曾經(jīng)師范畢業(yè)，在大欄至誠小學教語文。他對莫言在寫作上的成就非常震驚，從莫言的小說里，他看到了一個自己不熟悉的同學，盡管他們曾經(jīng)一起玩耍，“沒想到他的能量這么大，智慧是超群的，我為有這樣的同學而感到驕傲！”

現(xiàn)在的郭相金非常渴望重回講臺，他想把莫言的故事講給臺下的學生們，告訴他們不要害怕貧窮，要有志氣，要努力學習，更要熱愛這片土地，將來回來建設自己的家鄉(xiāng)。盡管兒子一再要求他去高密市里住，但郭相金一直沒有同意，“故土難離，落葉歸根，就是這個道理。我喜歡在這村子里住，現(xiàn)在更喜歡了，孕育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的地方，我舍得離開嗎？”他笑道。

追逐與回歸

2012年10月，高密第三屆紅高粱文化節(jié)進入關(guān)鍵階段?！斑@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遇！”高密市文廣新局局長邵春生感嘆，他已經(jīng)在籌劃如何打造和利用好“莫言牌”，突出“莫言效應”：“要借助文化，做一些與經(jīng)濟、高科技掛鉤的工作，其中最典型的一塊就是招商引資?！卑凑沼媱?，本屆紅高粱文化旅游節(jié)將嘗試市場化運作，不再單純主打文化牌，會首次出現(xiàn)招商引資項目簽約儀式，此外還有企業(yè)高新技術(shù)研討會。

按照邵春生的設想，在“文化搭臺，經(jīng)濟唱戲”的思路下，紅高粱文化旅游節(jié)最終將辦成“囊括一切的重大活動”。高密市期待從紅高粱文化旅游節(jié)上看到經(jīng)濟效益?！艾F(xiàn)在莫言獲獎，影響力進一步擴大，外面的投資者也愿意來到高密，比如通過招商引資來擴建莫言文學館，幫助完成高密的文化事業(yè)?！鄙鄞荷治?。盡管有較大的前景，但他清楚，紅高粱文化節(jié)也面臨著許多問題，“畢竟是個縣級市，要想把文化產(chǎn)業(yè)在短時間內(nèi)做得很大，還是有困難的?！?/p>

其實，忙的不僅僅是邵春生。莫言獲獎讓許多高密人感覺到，天地一下子寬了起來。高密一家旅行社的總經(jīng)理楊連才開玩笑說，說不定以后的青島宣傳語都會改為“緊靠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的故鄉(xiāng)”。當?shù)刈畲蟮穆眯猩缫苍诳紤]怎么打好“莫言牌”。該社王姓經(jīng)理說，她們幾乎天天都討論如何開發(fā)“莫言”這個旅游資源。在此之前，因為地處平原，無名山無水景，高密本地旅游幾乎是個零。但現(xiàn)在，莫言文學館、莫言舊居等火了起來，如何開發(fā)是個問題。她認為，要想達到旅游線路的開發(fā)程度，一個景點必須能夠留住客人兩個小時以上，最好是半天時間。照這個標準，目前的莫言舊居顯然不合格。而資料豐富的莫言文學館，地處高密一中校內(nèi)，參觀必須進入校內(nèi)，這必然影響學生的正常學習，根本不可能接待大規(guī)模的旅游團。

“從旅游開發(fā)角度看，莫言文學館必須從高密一中校園里搬出來，不然發(fā)揮不了經(jīng)濟效益。”她說，“莫言舊居、莫言文學館最好能合二為一，或者說離得很近，集參觀訪問與文學教育于一體，真正形成一個有人維護管理的旅游區(qū)”。

高密一家旅游開發(fā)公司則表示，就如何開發(fā)紅高粱文化資源、打造紅高粱品牌，他們正在與政府及相關(guān)企業(yè)洽談協(xié)商，“媒體上說少了，不是6.7個億，而是67個億，這通過融資來完成，不過，現(xiàn)在只是一個規(guī)劃，預計在三年之內(nèi)走上正軌”。10月29日，第三屆紅高粱文化節(jié)開幕。雖然只在新華社發(fā)了一條簡訊，卻吸引來了數(shù)十家媒體記者。理由很簡單，2012年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莫言將出席開幕式。本屆紅高粱文化節(jié)也成為歷屆以來最火爆的一次節(jié)會，到場的觀眾創(chuàng)下了歷史最高紀錄。

“我過去是、現(xiàn)在是、將來都是，一個會寫小說的農(nóng)民，都是高密的父老鄉(xiāng)親們的一個不太稱職的兒子?！?第三屆紅高粱文化節(jié)開幕式上，莫言說。

追逐莫言，似乎比追逐文學更簡單實用，而莫言近日坦言：“希望能從對一個人的關(guān)注，回歸到對文學本身的關(guān)注?！币苍S在一陣或長或短的喧囂之后，莫言仍是莫言，只是莫言，高密仍是高密，只是高密。